┏-┓ ┏-┓ ┃ ┃ ┃ ┃ ╭︿︿╮ ┃ `~⺌~` ┃ ( 书香 ) ┃ ▂▂ ▂ ┃.o○╰﹀﹀╯ ┃≡ o≡┃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由【潋滟旧梦】为您整理=(ˉ﹃ˉ)= --━┻┻┻━━━━━━━━━━━━━━━━━━━★★━━━━ ?归人 六欲浮屠 “小哥,人要死去多久才会变成粽子?” “……” “……也罢,这种事儿,不亲自去鬼门关走一遭,是不会明白的。” 睁开眼,闷油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见过这张脸从稚嫩到青涩再到今天俊朗坚毅的模样,但很少看到他在面对自己时露出这样的表情:睁大双眼,带着担忧和惊诧。他看了这张脸两秒钟,默默坐起来,弯腰站在床边的青年也直起身,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本可以完全无视人的视线,但对方欲言又止的目光后面明显藏着话,闷油瓶不想拐弯抹角,所以问了一句。 “怎么了。” “……你刚说梦话了。”青年轻叹口气,小声说:“我第一次见你睡得这么不安稳,族长,是不是有事?” “没有。”他否认,看看青年皱起的眉头,又说:“别叫我族长。” “我更不习惯叫你父亲。”青年哼了一声,摇头道:“你收养我,教导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感激,但我真不是你生的,你收养我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 闷油瓶没说话,淡淡扫了他一眼,他摆摆手,似乎认输了:“好吧,好吧,父亲,我就问一句,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闷油瓶没有回答,穿衣下床,径直拉开窗帘。天还没有大亮,东方层云的尽头露出浅浅白色,丛林沉睡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天顶月亮的影子已收拢,昨夜清冷的寒光远得像一场梦。 为这次下地,他和养子来到这荒僻山脚下的旅店,次日一早就要进山,他们需要好好歇一夜。昨夜用过晚餐,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丛林与平原的交界处,那里刚刚被山洪冲刷过,植被翻开,露出了惨淡的沙土,月光下看过去恍如一片戈壁。 他看着那处虚假的戈壁陷入沉思,直到养子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他听见他问:那有什么好看? 没什么。 ……又想起过去了吧,族长。 嗯。 想到什么?还是说,你想到了谁?青年话语轻轻的,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肯定,这几乎已不是问句,而是断言。闷油瓶回头看着他,看他和自己有两分相似,但更多属于他个人的好看面容。张家人大都长得不错,这孩子也有一副好皮囊,更好的是身手矫健,思维迅捷,观察力也十分敏锐,以至于这些年来,即使他什么不说,这个日渐成熟的男人还是一步步摸到了自己深沉的心思。有时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把这孩子教导得太好了。 聪慧,强大,强大到足以肩负起整个张家的使命,即使如此,他依然不希望这孩子承担张家的重任,尽管它已随着时间流逝和局势更迭而变得淡薄了许多,比自己当年所做的都轻松多了,但他仍不想让任何人再品尝其中的苦果。当年,自己为践行职责,在冰封的巨门后呆了十年。十年中,他常回味临别时那人的音容笑貌,以为十年后就是雨过天晴,重逢携手,谁知命运从不等待任何人,也不会给予任何臆想中的慈悲。 当自己回到红尘时,红尘中却已没有了他。 如果那十年自己不曾离开…… “别难过,父亲……”青年的手轻轻放到他肩上,看着他阴郁的脸,低声说:“抱歉,我不该问,你,你和那个人的事……当年你带我见胖子的时候他隐约提过,我那会儿还小,听不太明白,现在想想都懂了。” “七十年了。”闷油瓶看着慢慢明亮起来的天空喃喃自语。 “嗯,七十年了。”青年附和,将头放到他肩上,轻轻蹭了蹭,叹息着:“我总觉得你太固执,太亏待自己,族里压力那么大,你也铁了心不成婚,否则哪儿轮到我当你养子,我猜你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人。我不认识他,但我了解你,更为你不值,你何苦啊……” 闷油瓶没说话,心里浮起一些过去的片段,七十年是吗?七十年前胖子还活着,但也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朽。最后一次拜访胖子时,他带上了这孩子,胖子见到他俩,一头白发顿时炸起来,鼻子里几乎要喷火,大声说张起灵,你好本事啊,怎么,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没说话,静静看着火爆依旧的胖子。 “我他妈不求你记得那傻天真一辈子,也不求你为他怎样,可是你自己不是说过吗?知道他死了后,你亲口跟我说,说你这辈子不会成家生子,就当还他一生的等待……他,他要真图你还什么,何必把命都搭上去?!” 他依然没有说话,看着胖子,唇边有隐约苦笑。少年紧握他的手,在铺天盖地的责骂声里渐渐激动起来,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被他拉住了。 “……是,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吴邪已经死了那么久……张起灵,你为他还的也够了,你有自己的责任,家族……可是,可是我他妈还是要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终于骂累了,胖子深吸口气,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骂他,他也够苦的,但天真……辗转思索间,胖子自己先红了眼,回头看着面貌依旧年轻的老友,长叹口气,将他们父子迎进屋,说声对不起,然后好茶好点心地招待起来。 “算了,不说了,我也没几天好活,咱们多年不见……你这孩子,这孩子倒生得好,跟你有两分像。” “我没成家,这是张家外族的孤儿。”进屋落座,直到慢慢喝完第一杯茶,闷油瓶才淡然开口,看着胖子愕然的神色,低声道:“答应过吴邪的事,我会做到。” “那,那你……唉,小哥你怎么不早说!”胖子一拍大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轻轻摆手,制止这位老兄弟想道歉的意思,又说:“这孩子没了父母,亲戚也不待见,就收过来了。” 好歹是族长,他跟着自己,起码不受人欺辱,还能学不少东西。 “嗯……他这身世跟你也有点儿像。”看着闷油瓶身边沉默拘谨的少年,胖子心里有些发疼,赶紧抓块儿点心塞他手里,说多吃些。少年看看他,又看看闷油瓶,默默吃起来。 “这次来,还有件事问你。”又过一阵,闷油瓶搁下茶杯,盯着胖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吴邪到底葬在哪里?” 胖子一愣,摇了摇头。 “还是不肯告诉我么。”答案似乎在意料之中,长叹口气,闷油瓶仰头靠在椅背上,像突然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只能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少年吃完点心,似乎察觉到养父浑身散发的孤苦与无奈,皱紧眉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不告诉你……”许久之后,胖子打破沉默,“我真不知道,吴邪的伙计打死也不说,他,他连我都没透露。” “……那他多半恨极我了。”闷油瓶声音轻如一缕烟雾,无力地消散在空气中。 “不会的,小哥。咱们旁观者清,吴邪对你那份心……他就算死了朽了化成了灰,心也是念着你的。” 昨夜,他看着那处荒地,回忆起很多往事,第一个跳入脑中的是往塔木陀时,在戈壁上与吴邪的那番话。那时,他们第一次彼此敞开心扉,吴邪说如果你消失,我会发现。 可惜事实是你消失的时候,我没能发现。 他闭上眼,放任心里苦涩的流波逐渐将自己掩埋,然后在孤独辽远的月光里睡过去,耳边似乎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喊: “小哥。” 天亮起来时,闷油瓶和青年一道出了门,背着许多东西往山里走,这趟下斗源于一个奇特的邀约,没有太多功利性,也不涉及家族或命运的干涉,甚至压根没提斗里会有什么东西,只是让他们去看看。青年本以为养父一定会拒绝这没头没尾的要求,近年来,哑巴张是越来越难请动了,这名号已从道上的传奇变成了神话,都说现在的哑巴张早已不是百年前的哑巴张,而是他的后人,家族代代相传的倒斗绝技则随着时间越发炉火纯青。对这些说法,青年一笑置之,张家人的事,本就不是外人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没想到,已数年不问世事的养父对这邀约却上了心,不但亲自问明情况,还让自己查背后给予这个请求的人到底是谁。 “查清了,幕后老板姓王,算起来跟道上还有点儿渊源,百年前……他家祖爷爷在西湖边一个小古董店工作过。”当他把情况报告养父时,清楚看到他脸上猛然改变的神色,这是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 这也让他格外重视这趟下斗,直觉告诉他,这趟出行或许会改变现任张起灵死寂的命运。山里的空气很清新,气温偏低,呼吸间能嗅到彻骨的清幽与冷冽,这是他们熟悉的味道,并在这远离尘嚣的味道里感到亲切舒适。他们走过横压而来的山梁,穿越群峰团绕的谷地,夜里在背风处扎营,就这么走了三天,终于抵达目的地:一处孤独的坟冢。 若无详细指引,即使精通倒斗的张家人也绝不会注意到这里,它太普通了,坐落在山脊隐蔽的背面,不远处两道蜿蜒溪水交错而过。没有历史,没有名声,从各种痕迹看,这处墓穴的建立不过百年,对张家人来说它仅仅是个新坟,没有任何盗掘的价值。 闷油瓶看着这里,久久没说话,青年站在他身旁,也没有开口。他心里其实还藏着一些事,但作为委托人的王先生劝他不要告诉张起灵,这也是祖上的意思。话听起来不合逻辑,但莫名的,他感觉王先生说的对。 “张先生,我不能担保那斗里的任何情况,只能保证它不会对你们造成危害,至于里面有什么……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祖上留下来的话是‘差不多了,听天由命,给个机会吧’,我也只能这么转述给您。” “什么机会?” “张起灵的机会,我祖上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我建议你们最好亲自去看看。” “这不合理,我们没必要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别,千万别放弃!张先生,我祖上专门交待过,说这事儿他老板连最好的兄弟都没透露,怕说给那胖子知道就干不成了,他一定会骂老板大**,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图什么呀?可,可他就那么做了……” 构建盗洞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工作,即使他俩的力量、技艺都达到顶级水准,且合作得天衣无缝,也花了大半天才打开通路。 “现在下去吗,族长。”他指着黑漆漆的地下问。 闷油瓶长长双指撑在额边,眉头微微皱起,盯着静默的空洞陷入沉思,片刻后,他轻声道:“跟紧我。”说完身影一闪,跳入洞中。 墓穴的结构不算复杂,没有汉墓的形制规整,唐墓的穿山凿岩,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冷僻讲究,但考虑到它修建的时间,还是太不同寻常了。火葬早已深入人心,为什么百年前的人还要大费周章构建如此不合常理的墓穴呢? 走在前面的闷油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青年,道:“这是养尸地。” “嗯,看出来了。”他点点头,四下瞅了一圈,又摇头道:“很活跃很强的一处养尸地,但又和普通养尸地完全不同,特别温润,说是灵脉也不为过。这里的主人似乎没有恶意,甚至没有半点功利性。”他指着四周简洁的墓道,“不见雕饰或文字,不求长生,不留事迹,他建造这里图什么呢?他到底是什么人……能找到这种地方,也真不简单。” 闷油瓶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第一道大门前,他站住了,盯着门上悬挂的东西,浑身微微颤抖。 那是几个青铜制的六角铃铛。 “……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吗?”青年十分惊诧,仔细观察了一阵,确认这些东西没有连接其他机关后,伸手将静默的铃铛拿下来,一晃动,这些铃铛就发出清脆响声。他盯着这些铃铛,满腹疑问,张家楼里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墓主人和张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 就在他陷入思索时,闷油瓶伸手将铃铛拿过去,轻轻晃动,聆听这些清脆的响声,嘴角露出了隐约的苦笑。这时,他听见养父轻声说:“能做出这效果,很不错了。” “怎么?” “你再看,这不是张家楼的铃铛。”闷油瓶将铃铛扔回他手中,他拎起来,又仔细观察了一阵,果然不是,这是仿制的,但做得极端精巧而工整,不仅形似,更达到了神似的高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同样的致幻功效。 “了不起……不过我以为,张家的技术是不会外传的,族长。”青年看着闷油瓶,等待他的解释,他却什么也没说,深吸口气,推门往里走。 “等等,别忙进去,这铃铛……这里太奇怪了!”他意图阻止,闷油瓶却没有停步,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说:“这里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什么意思?” “铃铛对张家人无效,它们是这斗的看门人。” 青年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族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墓主人将青铜铃铛放置在第一道大门上,说明这斗只允许张家人进入,只有张家人能免疫青铜铃铛带来的负面效应。 怎么,难道这里的主人和族长有什么关系?百年前修建的墓穴……百年前……百年前张起灵在做什么呢?如果没记错,那时候他正构筑张家与行将崩塌的命运间的最后一道关卡,甚至为此在青铜大门内滞留了十年。 难道那十年中发生过什么事,才导致了这处墓穴的诞生? 紧紧跟随闷油瓶的步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辞前,那位王先生叹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哎哟,好祖宗,过这么多年,您家老板最后的安排也落实了。” 推开主墓室的大门,两人看到空落落的房间,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副棺材,比普通棺材略大一些,造型平实,颜色寡淡,一看就知道这位墓主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追求,他似乎压根不重视自己身后的居所,当这只是一个驿站,无须讲究,他只不过在此略作休憩,就将再度启程。 两人没有急着进入,在墓室门口站定,默默看着这似乎不合常理的房间。此处十分寂静,百年来,他俩是唯一的外来者。看着房间中央的棺材,闷油瓶陷入沉思,他向来无表情的脸上变换过多种神色,虽然都淡淡的,但在了解他的人看来已不啻于惊心动魄,可以想象他心中正经历着如何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冲击。 “族长,这里……”青年悄声问,闷油瓶抬起手,吩咐他:“你出去。” 他一愣,后退两步,却没有听从族长的指示,而是走到房间东边的墙根下。刚才他就看见了,这里有一叠东西摆在透明的玻璃盒子里。打开盒子,没有锁,没有机关,他不觉得意外,这位墓主人似乎处处都显示出对张家人的友善态度,能进入他那道门的人,自然是他所欢迎的。 难道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某个张家人打开那道门来见他吗? 青年往棺材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养父朝那里走去,步伐似乎有点浮,走得很慢,肩膀也在微微颤抖,他从没见过稳健沉着的张起灵那样。他看到父亲在棺材前站定,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冰冷沉默的东西,时间恍若静止了。 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此刻,此处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气氛将他隔绝在那具棺材和族长两人之外,让他除了默默看着,不能说出任何语言。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拿出盒子里的东西,那是一叠笔记,上面用清俊的瘦金体写着三个字:给小哥,右下角写着一个名字:吴邪。 看到这几个字,青年只觉头上轰然一声巨响,所有迷思瞬间炸开,散落成漫天星光,照耀了所有黑暗的思绪。原来……原来躺在这里的人,就是养父心心念念,百年不忘的吴邪?!这么说来,王先生的祖上,难道就是吴邪的伙计?吴邪从多年前就开始计划这个局,并在此刻引导他们前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吴邪为什么要修建这处墓地?时隔百年后,他们来到这里,也是他计划好的吗? 青年额头上渗出细汗,他无暇翻阅笔记,回头盯着养父的动作,看到他已将有力的右手放到了冰冷的棺材上,似乎正隔着石壁感受底下传来的脉脉呼吸。然后,他用力推开了棺盖…… 刹那间似乎一道风掠过,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这笑声穿越时间,停留在他们的耳畔,昭告一个不可能计划的完成。 熟悉而陌生的脸映入闷油瓶的视界——说熟悉,是因为这张脸总出现在他梦里,并深深铭刻在他的心上;说陌生,是因为这张脸和记忆中的样貌有些微不同,大约因为太久没人关照,所以他瘦了一点,肤色成为终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眉梢眼角的气韵更有流动性,还有许多不可言说的细节悄悄发生了改变,这些都昭示眼前这人不同于以往的身份。 青年走过来,看着这个人,心里乱纷纷的思绪慢慢拼合—— 胖子说吴邪的伙计打死也不讲他葬在哪里; 给予委托的王先生说,祖上在西湖边的古董铺子里工作过,吴邪也曾经在那里有过一间古董铺; 这是一处绝好的养尸地; 大门上挂着只有张家人能免疫的青铜铃铛; “这事儿他老板连最好的兄弟都没透露,怕说给那胖子知道就干不成了,他一定会骂老板大**,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图什么呀?可,可他就那么做了……” 原来是这样?! “了不起,原来你就是吴邪。”青年看着棺材里沉睡的人,又看看站在旁边深深凝视着这张脸的男人,笑了。 他想象过很多次,他猜想能让养父念念不忘,顶着族里压力硬是不娶妻生子,过得比老和尚还寡淡的吴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每次想起这些,都会替养父不值,觉得无论怎样的人,哪怕这个吴邪好到了天上去,也配不起他们族长这么多年的坚韧沉默与独善其身。吴邪不过一届普通人,又去得那么早,他短暂的生命注定了薄弱的承受力,既然不能陪着养父,又何必拖累他这许多年的思念呢? 他想过无数种属于凡人的好,却绝对想不到,也不能想象,会有一个凡人将自己死后的存在也交托出去。这世上当真有一个吴邪,宁可承受巨大的痛苦,变成世俗眼中的怪物,也要将希望延续下去,在百年后再度与他们相逢。 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吴邪……原来是你。”闷油瓶笑起来,伸手抚上沉睡中的面庞,活人强大的气息在指间传递,像一道电流窜过,激活静止的生命,启动此处停滞的时间。 他在黑暗中静静沉睡百年,终于等到他想见的人。 睁开的眼睛里流过诡异青光,这不再是凡人的眼神,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吴邪,不论生前,还是死后,抑或死而复生。 “……谁?”吴邪看着眼前的人问,眼底一片茫然。 “忘了?”闷油瓶看着他,嘴角挂着微笑,上前扶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身为张家人,他毁灭过无数丑陋凶残的粽子,此刻却要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位新生的粽子——不,称他为粽子似乎太诋毁他本身,也太侮辱神奇的命运和殚精竭虑的苦心安排。如此绝妙地脉里所保存下来的躯体,哪里是普通粽子能比的呢?何况……闷油瓶看向棺中,一块熟悉的物质放在枕头的位置上,是塔木陀那块陨玉的一部分。此外,棺材底部散落着一些已碎裂的物质,发出熟悉的香味,那是他们曾经厌恶的禁婆香。 闷油瓶突然百感交集,再见吴邪的震撼慢慢被更深层的感触所取代,他可以想象,为了这一天,吴邪不知做了多少准备,他在生命有限的最后时间里是如何一步步安排这一切,甚至留下延续百年的谜题,让自己慢慢接近他,与他重逢。 吴邪盯着闷油瓶,脸上依旧是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在死亡与重生中被洗掉全部记忆,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但本能地,他知道现在跟自己在一起的这个男人值得信赖。 发自灵魂的安全感包围着吴邪,他隐约想起来,自己似乎在等什么人,而他能肯定,自己所等的就是这个男人。 “我……我是在等你?”他试探着问。 “嗯。”男人话很少,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不断巩固他心里模糊的认知。顿了顿,吴邪又看向站在一旁的青年,他正在翻阅那些笔记,见吴邪盯着自己,他抽出一本递过来,说:“你自己写下的,还认得吗?” 吴邪想伸手去接,闷油瓶却比他更快,伸手拿过,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小哥,好久不见。希望你有机会看到这东西,这代表你来到了我的墓室。我的时间不多,医生说我活不过三年,抱歉,没法去长白山接你回家了,不过我有一个新的计划,如果成功,或许还能在多年后再次与你相见,哪怕你已经忘记了我,并把我当粽子捏碎喉咙,我也乐意,因为我想见你。” 看到这里,闷油瓶将笔记用力合上,深吸口气,盯住吴邪,低声道:“你对我就那么没信心?” “啊?”吴邪脑袋里一片混沌,完全接不上他的话。 看着这张苍白的脸,闷油瓶轻叹口气,说声没事,又打开笔记,接着往下看。 “我想起来,一位道上的师父曾经告诉我,他在山里发现了一处风水绝佳的所在,如果将墓修建在那里……” “这件事太异想天开了,我不放心,更不愿失败,为了稳妥,我再次闯入塔木陀,冒险取走了一块陨玉,那次够呛,差点没死在里头……” “计划我只告诉了王盟,他目瞪口呆,说我疯了,我不管那么多,只吩咐他一定把话传下去。我问过你,人死后多久会变成粽子,你没有回答,没关系,我想,给自己百年应该差不多了……” “这事不能告诉胖子,他一定会阻止我,我也知道我这么做简直发疯,或许压根就不可能成功。有时想想,没准百年后你真来了,看到的也不过一具无名枯骨……其实那也好,你就不会知道这是吴邪。不过那么一想,我又开始纠结,这些笔记要不要放入墓室中呢?那不是暴露了我的身份?” “……算了,还是放进去吧,陨玉可能让人失忆,如果我真的还能醒来,却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了你,忘记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得给自己留点东西,哪怕真忘记了一切,也要能重新记起来。” “你说过,意义本身没有任何意义,而我现在做这件前所未闻的傻事,就是希望给一个意义……小哥,我想见你,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吴邪…… 闷油瓶丢开未看完的笔记,紧紧抱住怀中人,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最亲近的时刻。 吴邪靠在他肩上手足无措,顿了片刻,也本能地反手抱住他,小声问:“我……你做什么?” “我来带你回家。” 完。 六欲浮屠:必须在这里说明:没完,这个故事没完的,请往后看!剧情在连载中,短篇变成中长篇了哈! 在死寂漆黑的地穴里静待百年后回归地面,即便只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足以灼伤他不再属于凡尘的眼睛。 吴邪捂住双眼,浑身颤抖,他感觉四肢阵阵发软,如一碟浅浅的水在阳光下无力地蒸发。闷油瓶发现不对劲,伸手扶他,他却将这只有力的手推开了,他空白的大脑中还没有建立起任何关于过去的记忆,虽然本能地信任着身边这男人,但他依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闷油瓶顿了一秒,还是抱住了吴邪,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捂住他的眼睛。 “别看。” 吴邪在炫目的夕阳中感到天旋地转,很快失去意识,再度沉入黑暗里。 夜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远处偶尔传来断续的蝉鸣,不远处溪水潺潺,皎洁月光将它染成一条流动的银河,四下静谧而安然。青年坐在火堆边,就着明灭的火光看着身旁两人,心里一片空茫。 这次下斗恍如一场梦。 他忆起临行前王先生那些话,果然是了不起的安排,百年时光如梦幻般流过,吴邪则跨越生死幻梦而来。作为少年时就与死亡、坟冢,以及不为人知的诡异相伴的张家人,死而复生对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复生——不是尸变或污染,吴邪几乎保留了一个活人全部的特征,但又比普通的活人更轻灵,更完整,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将吴邪看做常见的粽子。 当然,现在的吴邪也绝不是凡人。 思索片刻,青年走到养父身边坐下。闷油瓶垂着头,静静凝视身旁安睡的吴邪,仿佛不知他过来了。暌违人世百年后重回地面,即使是个普通人,也绝对难以承受爆裂般倾泻而来的光与热,何况现在的吴邪…… 青年看着他,闷油瓶没有说话,他知道即将有满腹的疑问抛向自己,这些疑问里有些他知道答案,但更多的解答连他自己也在思索和寻找。 “他不记得你了。”片刻后,青年小声说。 “嗯。”闷油瓶神色淡淡的,一如寻常。 “这个……”青年将一本笔记递过去,“我已经看完了,吴邪这本笔记里记录了他从发现不对劲到死亡的过程。之前我怕你看到难过,没敢给你,藏起来了,不过现在想想……你有权知道。” “嗯。”闷油瓶接过来,没急着翻看,右手轻轻放到吴邪头上,拂开额前的头发。光洁额头上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昭示吴邪死去时还很年轻。年轻的肌肤本该红润而富有弹性,如今却苍白静默,仿佛和鲜活的人世间总隔着一点距离,印堂部位也隐隐泛青。 印堂发黑,大凶之兆。这是对凡人而言,如今的吴邪早已跳脱凡人的定律,所谓吉凶也奈何不了他了。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还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已脱离了命运的吴邪? 闷油瓶不知道,黑玛瑙般的眼睛越发深沉,沉得与这处远离人世的叵测夜色融为一体。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见养父始终没有开口,青年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是粽子吗?我感觉不像。”他看闷油瓶一眼,试探性地将手放到吴邪脖子上,然后摇了摇头。 “或许不是。” “那……你打算拿他怎么办?父亲。” 意料中的问题,依旧让闷油瓶感到为难。他明白,青年只有在特别慎重或认真的时刻,才会用这样恭恭敬敬的语气称自己“父亲”,随着他不断成熟强大,这样的时刻已越来越少。显然,对于现在的吴邪,他有些不知所措。 别说他,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甚至不能肯定吴邪现在究竟是什么。 如果吴邪是粽子,那他就是张家的天敌,张起灵有义务消灭这种违逆天道的怪物。毫无疑问,自己绝不会那样做。 如果吴邪不是粽子,那他会是什么东西? 世界的秘密太多了……这或许是人永远不能穷尽的。 闷油瓶在心里叹口气,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翻开那本笔记。 “我需要梳理回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笔记里头一句话就让人心惊。青年说,这本笔记压在盒子最底层,仿佛不愿被人看到,封面上也未留下给谁的字样,大概仅仅是吴邪写给自己的。 “想想,最早似乎是从塔木陀回来就不对劲了,偶尔会感觉特别疲惫,我以为只是累了,或者有点低血糖,也没上心。之后连番的冒险压住了这种感觉,让我完全没精力去感受自己身心的异样。” “……那一年,从张家楼带小哥出来,然后他走掉的那一年,这种情况变得频繁,大概每个月会有一两次毫无征兆地感觉疲惫,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也会疲倦到就地睡过去,一睡就是整整一天。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去医院检查,却什么问题也没发现。我弄了辆单车扔在铺子里,不忙的时候就绕着西湖边骑行,呼吸新鲜空气,顺便锻炼身体,希望这样可以增强体质,抵御疲惫。” “事情越来越糟糕。从长白山下来彻底不行了,回到杭州立马高烧,流鼻血,疲惫海啸一样袭来,我倒在铺子后堂里昏睡了两天。王盟发现吓个半死,赶忙给我送急诊,检查发现白细胞数量高得惊人,医院当场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结果,几天后数据又跳回正常值,医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应该是身体出大问题了。那时我第一次想到了死,并有种强烈的预感:大概我活不久了。” 闷油瓶从笔记上抬起头来,凝望远处陷落在黑暗中的树林,那里什么也没有,他却像面对珍宝般不曾移开目光。片刻后,他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青年坐在一旁,始终盯着他的动作,此刻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只好扭开头,看向依然沉睡着的吴邪。 他看着吴邪,想象这个刻在养父心底百年的人在生时的样子,却怎么也不能想象,在那样痛苦而无解的伤病中,一个凡人要如何安排下惊世骇俗的谋划,才能跨越百年时光再度走到他们身边来。 难怪父亲念了你这么多年…… 看着吴邪苍白的脸,他在心里默默感叹。 没有人说话,夜色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深邃。闷油瓶发阵呆,又将目光移回笔记上。 “身体开始出血,上周是眼睛,这周估计是耳朵,再过些天可能轮到口腔。血量不多,但很难止住,而且一点也不疼,所以我有时根本不会发现。好几次了,一觉醒来看见枕头上红了一片。最开始,我尝试寻找伤口,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伤口,血似乎不是被动地从伤口流出,而是主动抛弃了我,从体内一点点离去。” “失血后遗症开始出现,所谓积少成多吧,贫血让我的体力和精力都降低了,疲惫感也变得更频繁,我不得不定期去医院输血。但我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办法,血输进去也留不住的……” “今天我做了件很无聊的事,定制的日历到了,从现在到2015年的日历。我把这些日历搁到一起,然后一页页翻过去,就像在一天天数日子,看距离十年约期还有多远。我越翻越绝望,因为我发现十年是那么久,或许在别人眼中十年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这无疑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胖子来看我,我们在楼外楼喝酒吃饭。正吃着,血下来了,当然,我还是没感觉。胖子一脸惊恐地看着血从我耳朵里流出来,说天真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啊,话音刚落,我就看见血滴到了碗里,是鼻血。第一次有两个地方同时出血,情况恶化了。” “没有时间了……现在,我每天都在心里念叨这句话,吴邪,你没有时间了。” 青年已坐回火堆对面,隔着明灭跳跃的光焰看沉默的养父,发现他在这条记录上倾注的时间特别长,心里微微一动,想起曾在胖子处听到的往事,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曾经跟吴邪说过这句话?说你没有时间了。” “嗯。” “他怎么回答?” “没有。” 吴邪虽心直口快,但很少直接反驳或武断地判定什么,至多嘴上抱怨两句,然后该怎样就怎样。 闷油瓶想起那些百年前的往事,它们在脑中清晰如昨天。每次自己说没有时间了,吴邪是怎么回答的呢?他似乎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收拾行装,打点精神,一次次陪自己跋涉在看不到尽头的凶险里。 “……我想再上一次长白山,至少再走到那条山壁,那个温泉,这样可以离他近一点。但是胖子说得对,去了又有什么意义?见不到听不到,他甚至压根就不知道我去过。而且我现在这情况,怎么上雪山呢?如果我死在那里,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真的不想放弃,那就别搞无聊的瞎浪漫,不要浪费时间精力。” “感谢小花找了那么多好医生为我会诊,但他们也无法下结论,只说我是从没见过的病例。从白细胞异常升高的情况来看,似乎身体在瞬间回到婴儿状态,各项机能高速运作,燃烧掉大量体能,之后代谢便急速降低,像濒死老人一样迟滞。毫无疑问,这对身体是巨大的消耗,甚至摧残。但最致命的在于,这一切都隐秘发生于体内深处,直到一轮循环结束,才会缓慢释放各种负面产物,比如流出淤血。发生这种反应时,大脑还会传递错误的信息给身体,让身体变迟钝,阻断正常感知接收,无法产生疼痛或难受,所以我可能突然感觉疲惫,并察觉不到出血。然而,大脑对机体的麻痹作用不是万能的,当状况实在糟糕时——比如从长白山下来那会儿,又累又绝望,身心都消耗到了极限。那么,这种麻痹作用就可能崩溃,但内部那冰火交替的反应并没有停止,直接导致高烧晕倒,甚至到了病危的地步。” “这似乎是一种不合理的特例,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专家组,领头的老医生想了很久,反问我是否受过什么辐射,我说没有,他让我再想,是不是接触过什么莫名其妙的矿物。话说到这里,我顿时想起了塔木陀的陨玉……在我记忆里,没有比那更奇特的矿物了。这团来自天外的阴影曾让小哥失忆,甚至可以使人变成不老的怪物。它如果要在我这凡人身上动点手脚,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胖子大包小包,带着很多补血的补品来看我,心意领了,但我这情况,恐怕吃什么都没用。我们在楼外楼闲坐,看着西湖上的烟雨,喝着老绍兴酒聊天,说来说去,说到了小哥。胖子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是怕我难过才没说出口。我知道,小哥出来的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了。” “我想过很多次,从分别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想,十年后,我要怎么去接小哥回家,给他准备什么东西,见了面怎么和他说话。如果他需要我进去接替他,我绝对义不容辞,为此我甚至考虑过盘口的后路,生意交给谁接手……但我没想到,这一切可能都毫无意义了。” 夜深了,闷油瓶一点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捧着手中的笔记本,像捧着一颗久违的赤子之心。青年陪他在火堆旁枯坐,两人相向而立,就像两尊静默的雕像,中间则躺着更加沉默的吴邪。 闷油瓶又翻过一页,青年瞟着养父的动作,直觉此刻该说点什么。他不想父亲这么继续看下去,那本笔记他已全部翻阅过,吴邪之后的记载越发惨淡而无奈,字里行间似乎都是血凝成的:铺天盖地的绝望、深入骨髓的伤痛、若隐若现的渺茫希冀,还有至死不休的狂热交替笼罩在那些文字上,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其实无邪的记录本身写得很淡然,一个个清俊孤高的瘦金体就像他这人一样,雅致而不失锋芒,没有锥心泣血,没有撕心裂肺,甚至没有任何“我爱你,我舍不得”这样发自本心的话,但只要看着那些记录并稍微代入想想,就能明白他当时的情境,感知到吴邪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可怕的境地中。 青年突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养父曾多次提到“命运”二字,他很少跟自己说起张家的职责,更多倾向于将这些表述于命运。也许在他深沉的心海里,在某种意义上,过去种种幸与不幸已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除了宏大无解的命运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它。 可以肯定,在那些纷繁的不幸中,吴邪的逝去毫无疑问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彻底改变了养父的生命。想明白这点,青年感到心里泛起悲伤的波澜,叹口气,起身走到吴邪身边,蹲下来看着他。 闷油瓶继续翻阅笔记。 “……话说回来,胖子他们也接触过陨玉,为什么他没有这些反应呢?我跟队伍里其他人的唯一不同之处,或许在鲁王宫时我吃过那块奇特的腰牌:麒麟竭。很明显,鲁王宫不是个孤立的存在,它跟那些无解的秘密紧紧捆绑在一起,而我,不慎冒犯了秘密留下的东西。我吞下的到底是不是麒麟竭,已无从追问了。我想是它改变了我的血,并与陨玉或其他东西互相影响,互相映衬,共同造就今日的悲剧。” “知道会诊结果,小花很难过,我倒劝他不用在意,每个人都会死,我不过早走一步。况且我比他早生两年,早死也是应该的。这话本是劝慰他,结果他眼圈反倒红起来,我第一次看他这样。他带我在北京好好玩了几天,然后亲自送我回杭州。他说咱们发小一路到今天不容易,他周围都是些吃人的东西,没个贴心朋友,好容易跟我恢复联系,没想到我又要走了……我说我还没走呢,别说这话。” “是的,我还没有死,我想我不能,也不该就这样死去。怀着这个想法,我努力寻找治疗的机会。那时,我对身心异变的认识还停留在病痛的程度上,以为自己还有救。” “让我意识到应该放弃这种徒劳努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年夏末,有个人来铺子里找我,他戴个墨镜,笑嘻嘻的,看着我说小三爷好久不见,我却盯着他毫无反应,因为我不认识他——我以为自己不认识他,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关于这人的任何印象。” “黑眼镜跟我说了整整一下午,谈到很多事,有些我记得,有些我拒绝承认,确实半点印象也没有,包括他自称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过塔木陀,去过古潼京。我本以为他在忽悠人,但王盟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去古潼京时他也在场。我盯着他俩看了很久,确定他们并没有勾结起来哄我,霎时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慌乱。” “那晚上我没能睡着,恐惧和无助像獠牙一样扎进心里,坐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就像听命运一点点擦洗去脑中对过去的记忆,不仅是遗忘,更被扰乱,被篡改……塔木陀和古潼京的事我明明记得,却完全没有跟黑眼镜接触的印象,他还提到另一个名字:黎簇,我同样茫然。” “我立刻寻找被遗忘的过去,很快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很多看似不太重要的经历和细节从记忆中消失,而剩余的记忆很巧妙地避开了这些东西,将残缺的故事重新写圆满,让我以为一切都好。表面上看起来确实一切都好,都是过去了,我自己不会提,也没人主动跟我说起它们。如果黑眼镜那天没有出现,我或许永远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我想起失魂症。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到害怕,精神上的扭曲比身体中的病痛让我更恐惧百倍,我怕我会逐渐忘记更多更重要的人和事,比如胖子、小花、三叔,甚至小哥,甚至我自己,我想这一天总会来的。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小哥在戈壁上的那句话,他说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我在忘记所有过去的同时,连自己已经忘记了它们都不知道,那真正的我也就等于不存在了,是吗?” 青年看着吴邪的脸,手指落到他脖子上数脉搏,片刻后,他低声对养父道:“吴邪活着时就开始忘事了,即便不死……等你出去,没准他也不记得你。” 闷油瓶没有说话,等养子收回手,才问声怎样。 青年摇头,斟酌怎么回应族长的疑问,吴邪的脉息……他很惊讶吴邪居然还有脉动,粽子可没这些,但他的脉跳得很慢,很沉,几秒钟才搏动一次,似乎正挂在生死边缘。但与此同时,他的脉不虚不浮,好似成竹在胸,坚定而平稳,这不同于青年所知的任何生命。 闷油瓶走过来,也量了量吴邪的脉搏,又把手背放到他额头上,一言不发。青年知道他心里必有所担心,略整理思路,说道:“我们回去后最好别让吴邪见人,先隔离他一段时间,观察观察……” “不止。”闷油瓶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比平日凝重,他停顿片刻,似乎正作下一个艰难的抉择,沉声道:“用地下室。” “地下室?”青年一惊,追问:“你,你要把吴邪关在里边?!” 闷油瓶没有回答养子的疑问,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青年看着他,还想等他说点什么,直到他起身回到火堆旁,继续翻阅笔记,才叹了一声,小声道:“他……他是你的吴邪。” “我知道。” “我忘记了,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忘记了……如果状况持续恶化下去,我该怎么办?今天是去医院输血的日子,但我没有去,我突然觉得这种自救毫无意义。心灰意冷地坐在铺子里,就像许多年前那样,那时我还不到25岁,还没有卷入那些事,每天就守着铺子里不死不活的生意混日子。当我进入那些冒险时,回望过去平淡如水的生活,会感叹‘吴邪你真没志气,那不是浪费生命吗?’但现在,我想起之前一趟趟的旅程,看不到头的凶险,摸不着影的秘密,远在天边的人……突然又有点羡慕25岁前的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 “连续三次没有去输血,身体明显变得更虚弱了。昨天上午收过盘口的帐,下午去铺子里,王盟跟我说话,我几分钟没搭腔,他一回头,发现我已趴在桌上昏睡过去。醒来时他说这样不行,要押我去医院,我看着他焦急的神色,没头没脑地问:你最近为什么不玩扫雷?他愣了半天,才说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没心没肺地玩吗?再说人总要长大成熟的,游戏而已……听着他的话,我像被打了两耳光,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我要就此放弃,那不如直接回家抹脖子,拖累王盟担心我做什么?” “输血时王盟一直陪着我,他看着血浆流进我身体里,第一次问我到底怎么了。我那会儿实在累,也可能是忍耐压抑了太久,需要讲述和倾听,他既然问,我就一五一十都讲了。他默默听着,变过几次脸色,最后说了句没想到是这样。我可以瞒过胖子,瞒过小花,但王盟每天跟我在一起,怎么瞒得过去?他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好,却没想到已经是这个地步。离开医院时,他跑在前面,主动给我买了蛋糕,小心切好,递过来让我吃,可惜我吃不下去。每次输血后,都会有浓烈的恶心感包围者我,让我什么也吃不下去。” “没法子,王盟把我拖回他家,给我熬了白粥,勉强吃下去一碗。做饭时他念叨个不停,出了很多馊主意,什么让我告诉父母,发动老九门势力帮忙;或者赶紧找个老婆生个孩子,让吴家有后,都是不靠谱的屁话,我不理睬。最后,他抹干净灶台,在对面坐下来,认真地说:老板,如果你有什么安排或计划,告诉我,我尽力帮你。我说那你帮我带句话吧,以后如果小哥来铺子里找我,你就说吴邪已经不在了。话音刚落,他就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这小子造反了,他说老板,你别放弃。” “不要放弃。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这句话,虽然除了必定到来的死亡之外,我看不到前路在哪里,而绝望像影子一样紧随着我,但我还是尽力忽略它,努力寻找自己该做什么。盘口的生意还算顺利,铺子有王盟照应,摄影这些半是玩票半为追寻的方面也没有波折发生,我像一条破船,航行在平静的湖面上,等待灭顶的倾覆慢慢接近。” “时间不多了。这次会诊,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他说他们也无法断言,没见过这样的病例,或许,属于我的时间还有20年,或许仅剩10天,谁晓得呢?我猜他只是在安慰我,20年,怎么可能?前天输血后我发生了类似排异的反应,还没下床,血就从五官,从手上的伤口喷出来,并带来呼吸困难和眩晕,抢救后才勉强维持住。虽然医院推说可能是这次输的血质不如过去的缘故,但我想这其实是身体的反抗。它已适应了我通过外来补血所做的修补,然后自行抵制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救。” “又一次输完血出来,我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想到了很多事,杭州今年第一场雪要下来了。深冬过去会是春天,但我没有迎接春来的喜悦,这代表又过去一年,时间不多了。我想,与其被动地等待,等待不知何时会降落的死亡,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我几乎是贿赂了专家组中的两个核心人物,才拿到他们半推半就的许可,答应为我提供抑制身体反应的药物。这种药物不是稳定的成品,更不可能公开,不论从伦理还是从医道上它都是不合格的。但它的效果已在动物实验上得到证明:可以抑制体内过激的反应,让代谢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上。毫无疑问,这正是我需要的。尽管已做了大量游说和投入,事到临头,两位专家还是万分犹豫,甚至想反悔,我立刻飞到北京面见他们,恳求说就当为医学发展做贡献好不好?我这么特殊的病例,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人体实验……他们连忙打断我,说千万不要提这四个字,私下给你,但绝不要再提,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 “药效比我想象中更好,服用两次后,我就体会到了它带来的强大效果,病痛感一扫而空。我好像回到了曾短暂拥有的巅峰状态,思维清晰,行动敏捷,这让我心底的热望越发迫切,计划也随之成型。临走前,我再次拜访两位专家,他们却不像我这样乐观,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东问西,并告诉了我一些值得警惕和担心的情况,我听进去了,但不在意。最后,他们问我:吴先生,风险太大,你何必非这样做不可?我没有回答,心里说因为我得到了某个人的消息,他可能在尼泊尔出现,我得去找他,而之前的身体状况是无法远行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等不了十年,我想见他,哪怕只再见一面,这或许是我有限生命里最后的机会。大金牙带来的消息显示,小哥可能在尼泊尔,他为什么不在门后而去了那里,我无从得知;他真的在那里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选择去看看,就像之前所决定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笔记上,文字开始变得潦草,可以想象吴邪在记叙它们时心里曾有过怎样翻天覆地的狂涛。青年盯着那些字,仿佛同时盯住了已消逝的时光。火堆明灭,一个个好看的瘦金体似乎在光影闪烁间站起来,在泛黄的纸面上奔跑,扔掉支撑它们的骨架,舞者般扭动,演出那一场场摧心裂魂的可怕旅程。 即使健康强壮的人,也无法抵御藏地雪山深处的严苛环境,和张家面对的恐怖命运,何况那时的吴邪…… 青年盯着笔记,突然发现纸面在微微颤抖,急忙看向养父,看到他沉静如水的眼睛里第一次浮出了痛苦,这痛苦似乎正从他心底极深的地方满上来,溢出来,不停地流动,将他整个人慢慢淹没。他拉住养父的手,说别看了,闷油瓶没有回答,也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坚定地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我没想到张家的事牵扯这么大,背景这么深。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太渺小,整个老九门都太渺小了,这个局不是人力所能为的。我突然有点发冷,好像光着膀子孤零零站在无边的雪地里。或许,对于背负起这一切的张起灵而言,吴邪的生死轻如鸿毛,即使我们曾共同经历过那么多……” “多吗?其实不多,他的幼年、青年……那么多关乎他的过去里,我从不曾存在。头疼,张海客的话像复读机一样一遍遍在脑中回响。医生说过,这药可能让人的神经系统受损。我管不了那么多,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要我放弃了回去?就算我想放弃,张家兄妹也不会放过我的。不知药的效果能否支撑我完成这趟旅行,不论如何,我要活着回去。” “张海杏笑我不自量力,我看着她轻松挥动那把沉重的武器,忍不住也笑了。我确实不如她,不论力量、速度、技巧,还是应对意料中和意料外状况的能力。我连张家一个姑娘都不如,何况那些男人呢?但我不能就此停下来,不能因为自己不如张家人就放弃这一切追寻,否则我做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义?我不能自己抹杀了自己,哪怕我对他来说,真的还不如一粒沙子。听着张海杏的笑声,我摸出药吃下去,本来该过些天再吃的,我提前吃了,而且……两倍药量。” 闷油瓶猛地抬起头,重重合上手中的笔记。他盯着头顶漆黑的天空,喉结上下移动,似乎正努力压制胸中激烈翻涌的情绪。身边的青年被他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族长总是沉默而淡然,似乎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雾瘴,就在此刻,这层屏障被粉碎了,露出他一直隐藏的部分来,格外鲜活而有压迫力。 “父亲……”青年可以想象养父心里升腾着怎样的火焰,两人一起生活这些年,彼此已相当了解。因此他很清楚,深沉如斯的养父同样是有情感的,根本不像他外表上那样冷淡。相反,养父对人对事、对情感的重视,远胜很多表层浮躁而内心冷漠的人。 闷油瓶将吴邪的笔记紧紧抓在手里,没有回应养子的呼唤。青年朝吴邪那方看了一眼,想想,又试探性地劝道:“张海客他们……他们也不知吴邪当时已经……什么观察好几年都是诈他的,后来他知道吴邪不行了,回去后情况更糟糕时也很后悔,这么多年都不敢来见你。” 要说养父对张海客他们一点怨气没有,那是假话,但这么多年,养父从未因此刻意为难过他们家,大概他也明白,这是吴邪自己的选择。而这选择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离开了,否则吴邪也不会去问,去找。 再往深里想想,如果不是养父当年和吴邪、胖子他们一路下地,吴邪也不会变成那样。 很多时候,他过于内敛和沉默,以为不说,甚至消失掉就是保护对方,对普通人这招很有效,可他偏偏遇上了吴邪:一个全身心关注着他,热情真挚,无畏无惧,甚至付出得有些痴傻的人。然而,说了又如何?很多事本身也不能说,不论是站在张起灵的立场,还是站在秘密本身的立场上。 大概这就是所谓命运,没有任何人错,但也没有任何人完全无辜,无数纠葛的线索将他们绑在一起,然后一步步推进今天的境地。 闷油瓶慢慢平静下来,深吸口气,转头盯着养子,突然道:“你累了就去睡。” “不……我不累。”青年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想笑。多久了?父亲多久没这样过了?自从被他收养,这么多年中只有很少的时候,他会像真正的父亲一样关注自己日常生活方面的情况,更多时候,张起灵亦师亦友,带着自己辗转各处,将一身所学悉数传授,也潜移默化地让他身上种种过人之处影响着自己,培养自己成为了今天的样子。 直面吴邪当年的记录,必定狠狠挖掘着养父心底的伤痛,甚至让他不愿当着自己的面继续看下去。或许他在怕,是的,张起灵也会害怕,怕继续看下去会有更激烈更不可控制的情感爆发出来,所以想把自己支开,获取独自品味痛悔的空间。 青年能肯定,现在养父心里正一片混乱,交织着各种激烈的情感。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 “别看了,我给你念吧。”青年深吸口气,将笔记从养父手中夺过来,翻开他之前看到的地方,就着明亮的火光往下读。他磁性的声音低柔而有力,带着若有若无的回响萦绕在寂静深夜,似乎正一句句挽回如水般东流而去的时光。 闷油瓶或许累了,或许是无法再承受直面那些文字的伤痛,他没有阻止养子,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静听着身旁的声音。 “……离开雪山回到杭州,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我是勇武有力的英雄,能上雪山下湖泊,战野熊斗粽子,甚至连最精巧的机关,最叵测的阴谋都不能要我的命,从九死一生的险境里凯旋而归。梦里,我个一头热的傻英雄为了心里的人披荆斩棘,要放童话里,他一定就是我要拯救的公主了。可是,直到这个梦境结束,我的公主也没有出现。其实我一开始就有预感,他并不在那里,我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公主,没有,他不在那里,我没有能力真正拯救他。” “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事,这些事让我心疼,然后又被山一样沉重的茫然压过去,原来他背负了那么多,原来他背后牵涉的东西那么深远,他和我完全在两个世界里。我突然再次体会到当初的感觉,黑眼镜告诉我我开始忘事时的那个夜晚,此刻,比那时更深浓的绝望紧紧包裹着我,我以为我已经变强了,强到可以与他并肩,所欠缺的不过是时间和机会。而这场梦让我知道,其实这些毫无意义,我和他差得那么远,我根本无法救他。” “……我靠药物支撑着做了一场虚假的英雄之梦,即使在那个梦境里,我与他也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的能力依然不足以拯救他,何况现在梦醒了。” “梦醒了,身体的反噬也随之汹涌而来。药早吃得干干净净,在日喀则上飞机时我就感觉不对劲,考虑气压变化和可能的乱流颠簸,我想多半撑不到杭州,于是提前给王盟打了电话,让他开车到那边机场等我。牙龈疼得厉害,我避开胖子找止疼的药物,没找到,反而惹得他对我鬼鬼祟祟的举动起了疑,我只好推说没见着小哥心里不痛快。胖子盯着我,半天没出声儿,临登机前才说天真,你真不娶媳妇了?我愣住,不知怎么回答,我好像从来没有把找小哥和娶媳妇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胖子的话点醒了我,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两件事本就是相通的。我早已下定某种决心,只是不曾说出来,而现在,我却已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再将它说出来了。” 念完这段,青年似乎有所顾忌,停顿下来,默默看着养父。闷油瓶却毫无反应,连手指也没动一下,似乎已和周遭深邃的夜色融为一体,于是青年只好回到笔记上,继续往下读。 “下机时,我明显不行了,路是那么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里,难以稳住身形。我戴上墨镜,裹上围巾,不让人看到我可能已经变得狼狈的样子。一步步挪出候机厅,我看到外头遍地是车,甲虫一样密密麻麻,却认不出哪台是王盟的。这些车很快在视线中被染成深红色,轮廓消退,变成混沌的一片,好像整个世界都泡在血海里。突然,我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特别焦急,谢天谢地,王盟看到我了。” “我倒在车后座,呼吸急促,脸上似乎有热流不断涌出,我想一定又在流血,但我看不见,也没有能力抬手去摸,身体已完全脱离我的掌控,只有意识还清醒着,毫无作用地清醒着。我隐约听见王盟嚷起来,带着哭腔,似乎在和人争辩,车被他开得飞快,熟悉的杭州城在这一刻变得陌生,我不知他转过几道弯,闯了几个红灯,只大概晓得这并不是回铺子的路。王盟要带我去哪里?我不知道,也无力去想,我很快就连那一点清醒的意识都失去,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已是五天后的事,睁开眼,我看到安静的病房,王盟在床边坐着,脸上憔悴得吓人,我想问他怎么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我,像看一个可怜到极点的乞丐,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老板,你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父母来了,我千叮咛万嘱咐王盟不许告诉他们我的情况,结果他这次没稳住,透露了。他说老板你就是要死,也该在死前让你爹妈再看看你还活着的样子,我想他说的也对。父母冲进病房,先是抱着我哭,跟着又很勉强地笑,说没事的一定会好,不要出门了,好生调养就是。他们和我说话,尽力宽慰我,而我看着他们又哭又笑,心里却没太大感觉,甚至觉得这一切就像戏剧一样荒诞。” “我知道他们是我爸、我妈,我们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可是对他们说的很多事,比如我小时候怎样,读书时候怎样一点也没印象了。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是我自己忘记了。身心的异变就像沙漏一样,每时每刻,悄无声息地将我的记忆一点点夺走并篡改,虚弱和病痛也让我难以配合他们给予该有的回应,于是他们很快沉默下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沉重的绝望。我也看着他们,最后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终于解除了病危状态,但身体明显垮下去了,具体情况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医生不建议我出院,但我必须走,留在这里作用也不大。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自己比谁都清楚,两位专家给我药的时候已明确说过,这药说白了就是毒,它并不具备任何治愈能力,而是强行压制身体的反应,副作用之一会严重损害大脑神经,这种损害不可修复。同时由于是试验品,它在阻止抗药性形成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进展,身体一旦稍稍适应,必须加大药量,所造成的损害也随之增大。饮鸩止渴,借了总要还的,一旦停药,身体将十倍百倍地反噬过来,将之前的病痛放大,所以无论如何不建议使用这种药物,即便万不得已,用量也必须控制,时间必须拉长,此外必须静养,严禁剧烈运动以促发体内的过激反应,可惜我一条也没做到。能够落到今天的下场而不是暴毙,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了。” 青年再度停顿下来,有些不愿继续读,这本笔记接下来的内容……他扭开头,看向吴邪躺着的方向。就在此刻,昏睡中的吴邪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眼。 他醒了。 好像一道闪电劈开沉郁静默的深夜,青年听见自己心跳加快,仿佛一场精彩的演出马上就要开演,他立刻转头去看族长,发现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甚至没有察觉吴邪的清醒。考虑一秒,青年放下笔记,走到吴邪身边。 “你感觉怎样?”他蹲下来,盯着吴邪的眼睛轻声问。吴邪的眼神比刚苏醒时灵活了不少,目光流转间,似乎有青粼粼的光焰一划而过,这光潜藏在火焰的后边,若有若无,要不是青年接受过族长的精心教导和严苛训练,观察力、反应速度都远胜常人,一定难以察觉这种细微之处。 吴邪也盯着青年,神色满是茫然,片刻后,他发出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哪里?” “山上,船在外面,天亮后我们就带你回家。” “船?”吴邪反问,青年没有解答,他估计说了这人也听不明白,因此只是笑笑,看吴邪有挣扎着想起来的意思,便扶他坐起,打开支架让他靠着。接触时,吴邪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奇怪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青年也没有多说,他毕竟是逝去百年的人。百年前,科技已爆炸性地向前狂飙着,何况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虽然在这百年中也发生过让人沮丧,甚至造成短暂退步的事,但总体而言,人的社会还是在不断朝前走,朝高处飞跃,如今的世界和吴邪在生时的世界差别已很大了。在种种差别中,技术性的领先毫无疑问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甚至头晕目眩的。吴邪刚复生,且忘记了所有,这些问题不急着跟他说,他还是先明白自己是谁,养父是谁,以及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比较重要。 吴邪没有说话,手慢慢放到胸膛上,按住那处缓慢搏动的地方。青年仔细观察他的表现,看他此刻动作,以为他不能适应外头的空气,立刻拿出呼吸器给他戴上。吴邪一惊,想要挣扎,却被轻轻按住了。 “别紧张,我在你的墓穴里做过采样,复制了里边的空气成分,再同这里的进行混合。慢慢来吧,一点点改变配比,我想你需要适应,这是正常的过程。” 新的空气成分大概舒缓了吴邪的不适感,他听着青年介绍,逐渐放松下来,然后转过头,看向始终沉默的人。 吴邪记得,是这个人将自己带出来,他说他来带自己回家,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现在,这男人静静坐在火堆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浑身笼罩着吴邪看不懂的沉默。但本能地,他感觉这种沉默有点可怕,似乎将无数浓烈到极点的东西压缩在一起,压缩成外表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小球,但只要一点点刺激,这颗小球就可能轰然炸裂,爆发出能将人焚烧成灰烬的狂焰。 “……他是谁?”吴邪感到心底一阵轻颤,转头看着青年,小声问。 “他……”青年有些犹豫,考虑如何为吴邪作介绍,自己没有权力在此刻贸然定义养父和吴邪的关系。想了想,他决定巧妙地实话实说:“他是我的养父,也是你多年的旧识。” “旧识?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吴邪问。 “嗯。”青年点点头,尽量放柔声音,平静地说:“你叫吴邪,你……因为某些事,你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准备带你回家,按养父的意思,以后你就跟我们一起生活。” 这句话应该不算越俎代庖,青年相信族长心里就这么打算的,他不可能第二次错过吴邪,更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吴邪离开。 “一起生活?”吴邪似乎有些意外,偷偷看了眼闷油瓶,然后问道:“过去一直是这样?” “不是。”青年声音有些沉下去,斟酌道:“你离开的时间比较久,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养父收留,所以对你们过去的事,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回头请我们族长亲自告诉你比较好。” “族长,谁?” “就是我的养父,张起灵。” 原来他叫张起灵……吴邪又看向他,男人的沉默一如既往,但吴邪觉得他眼睛里腾跃的火焰似乎变得更加灼人了。 天空隐隐发白,黎明即将来到,吴邪没有再昏睡,靠在垫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青年说话。青年不便说太多,对吴邪的很多疑问都泛泛地敷衍过去。而吴邪虽然失忆,心智依旧聪慧而敏锐,他很快察觉到青年有什么不愿告知自己,于是也很知趣地不再探问,沉默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整个世界一片茫然,所有关乎自己、关乎周围的疑问都掌控在这两个人手中,这让他感到害怕。 如果这两人想对自己不利,自己将毫无办法;就算他们不会对自己不利,自己同样毫无办法,他连自己是谁,有过怎样的过去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这两个人告诉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儿,被全世界抛弃,而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今后要和他共同生活。共同生活……怎么听,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他回想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只记得在昏黑的空间中醒来就看到他们,然后被带出来,在耀眼的光芒中昏过来,醒来时,一切就是此刻的模样。 吴邪抱住膝盖,缩起肩膀,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像只无助的困兽。 青年看着他,吴邪心里的恐慌和茫然他不是不能想象,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归根结底,这事不该自己插手,更没有权力干涉,关键在族长那里…… 他转头盯着养父,看到他已将自己丢下的那本笔记拿在手里,然后朝这里走来。 终于过来了,感叹一声,青年回到火堆边,将这处空间让给他们两人。 闷油瓶挨着吴邪坐下,吴邪浑身一震,有些紧张地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闷油瓶察觉他的动作,什么也不说,轻轻将手搭上他的肩头。稍一用力,吴邪就朝他靠过去,头搁到了他肩上。 这个举动惹得吴邪浑身紧绷,闷油瓶轻轻抚着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叹了一声,道:“天快亮了,等下就回家。” 吴邪身体茫然地僵硬着,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他本来毫无缘由地信任这个男人:睁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说要带自己回家的也是他。但是,张起灵身上压抑的沉默让他感到危险,也让他不敢在这人面前放松下来。此刻,自己和他靠得这样近,从他身上似乎传过阵阵电流,激得吴邪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微微颤抖。 闷油瓶感觉到他的紧张,想说什么,又谨慎而沉默地放弃了,只一遍遍抚着吴邪的肩头,似乎想尽力安定他的情绪。很显然,他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于是吴邪继续和他僵持着,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足勇气,颤巍巍地招呼了一声:“张……张起灵?” 他本不是要说这个,他有满肚子疑惑想问,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闷油瓶愣了一秒,回答道:“你一直叫我小哥。” “哦,小……小哥。”吴邪接过话头,决定以后都叫他小哥。 “嗯。”闷油瓶微微点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似乎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的手也从吴邪肩头慢慢移到他头上,为他理顺睡乱了的头发,再往下抚过他光洁的脸,最后停在脖子上。吴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眼睛,像被黑洞吸住的光线。这时,闷油瓶露出隐隐的微笑,然后低声说: “吴邪,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这里。” 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这句话里半点玩笑意味也没有,虽然脑中对他的了解一片空白,但吴邪还是本能地知道,这个让自己叫他“小哥”的男人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是粽子,他就会立刻杀了自己。 吴邪感觉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那么热,热得像一团火,灼烧着皮肤,突突跳动。但与此同时,这只手又是那么冷,比记忆唯一的所在:那个墓室的底层还要冷,这种冷一直透进自己骨头里,绳索一样扼住咽喉,让他呼吸越发困难。 他动动喉结,勉强发出声音,小声问:“……什么是粽子?” 闷油瓶将手从吴邪脖子上拿下来,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怪物。” 这个答案远不够详细和精准,因此吴邪看着他,想等他继续解释,闷油瓶却不再提这个话题,伸手往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说道:“你不知道也好。” “……什么意思?”明白他不想谈这个,吴邪突然急躁起来,方才和他养子说话时就一再被敷衍,现在连他也在敷衍自己?吴邪皱起眉头,忍不住追问道:“你,你知道我过去的事对吗?你们都知道,我过去是怎样的?!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说天亮就走,要带我到哪儿去?还有,什么叫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想做什么?!” 茫然、焦虑、恐惧……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声音也提高了。青年赶紧走过来,轻声安慰,想稳住吴邪的情绪,同时跟养父使眼色,让他说点儿什么。闷油瓶却一言不发,心里回荡着吴邪的疑问。 过去是怎样的?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 因为发生了那些事,因为你做了那个选择,吴邪。 闷油瓶捏着笔记的手渐渐收紧,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录。 如果说笔记之前的内容记载了吴邪作为人的抗争和挣扎,那之后的转折,就是一个对此生绝望者着力构筑来生的艰辛历程。 他明知一切可能都没有指望,甚至怀疑这仅是一场无聊的消遣,但他依然去做了,即使数次差点死在这疯狂工程的半途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算偏执吗?就算是偏执,那也是燃尽了所有生命与灵魂的偏执。 “我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希望,甚至不清楚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希望到底应该是什么。是让自己活下去,活到十年期满然后见他一面吗?好像不能仅仅如此,我也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况且,十年后他就一定会出现,一定要来见我吗?藏地雪山的冒险让我明白,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这个局牵涉太深,吴邪个人的存亡有如星盘上渺若尘埃的小点,被密密麻麻的群星之光遮蔽,一眼看去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也许,即使我死了他也根本不会知道。” “我在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想过小哥的反应,如果他出来后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表情,会有什么想法呢?是难过吴邪这个人不在了,还是痛苦自己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断掉了呢?或者,只是烦恼无人可辅助张家延续职责和使命?要在刚和他分别的时候,我肯定认为是第一种,他会痛苦吴邪的消失,就像我心心念念着他一样,但现在我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现在我已深深体会到:那些沉重可怕的东西,比如职责、使命、追寻等等,都已和他的血肉牢牢生长到一起,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他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悲伤?会,我想他会的,但同时他也会烦恼接下来的局面要如何处理,而不仅仅沉浸在失去某个人的痛楚中。这么一想,我又有些欣慰,因为这代表对他而言我也许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更在他被职责绑架的生命里占有了一席之地。当然,这事终究不妙,不论从哪个方面想,都会给他带来麻烦,而我一点也不想给他添麻烦的。” “输血的效果开始下降,我再不能像之前一样输过血就生龙活虎,该做什么做什么,而是需要更多休养。身体的排异反应也变得更加明显,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杭州湛蓝的天空,天渐渐热起来了,昨天看到街上已有人穿起了短袖,我却丝毫不感觉热,只有寒意一阵阵从骨头里透出来。偶尔,面前的东西会变得一片模糊,很久后才恢复清晰。医生说,这应该是眼底长期出血导致的,体内过激反应产生了阶段性的血压变化,进而压迫视神经。我问他我会失明吗,他沉默一阵,说也许,这是我意料中的答案,没什么。” “我开始失眠,浑身关节疼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其实我也不想睡,我怕一睡过去就再也不能醒来,盘口的生意几乎都扔给底下人操办,铺子让王盟看着,这些年来我还是有几个得力伙计的。我开始整理档案资料,记录下一切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有天王盟来看望我,发现我的举动,说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找点事做,就当是整理遗嘱的素材也好。他什么话没说,帮我收拾东西,然后做了顿饭,当晚他守我一夜,最后还是那句:老板,别放弃。” “我不想放弃,我真的不想放弃,可是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想朝王盟大吼说我他妈不放弃行吗?我知道,我内心深处清清楚楚地知道,当我开始整理过去的档案时,就代表我其实已经绝望了,我知道没戏了,我无法再为继续生存找到办法,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甄选和保留自己在生时的东西上去……”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在希望、失望、绝望,然后再次燃起希望,并再次绝望的漩涡里颠簸了几个来回,被命运掏空了全部热情,我以为属于我的故事将就此落幕……可是,某一天,有某个机缘出现了,对于这件事,我需要记录得详细一点,它或许真的会给我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如果我还能有未来的话……”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林中响起虫鸣鸟啼,错落有声,像一曲婉转交响,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吴邪看向树梢,努力寻找那些隐匿在枝叶后的歌唱者,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他像个成熟的新生儿,对这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求知欲。朦胧晨曦映照他的脸,给他晕染上一层光环,显得格外柔润而鲜活。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骨架匀润,肌理盈泽,眼中闪烁着智慧,全然不像在漆黑死寂的地穴中沉睡百年的亡者,而是一个较此间世界中绝大多数人更具光彩的存在。 如今,他身在尘世中,似乎又同时超脱俗尘之上。 闷油瓶静静看着他,眼底满是无法抑制,也不想再加以任何抑制的温柔深情。片刻后,他伸手扶住吴邪的腰,带他慢慢站起来,扫一眼呼吸器上的数据,将它收起,吴邪应该适应了。 深吸林间沁人心脾的空气,吴邪露出笑容,他决定暂不纠结心底那些乱纷纷的疑惑,将无助的恐惧也扫到一边,坦然接受目前的状况。反正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如果这两个人要害自己,自己将毫无办法,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发现自己似乎天生是个乐观坚强的人,再糟糕的境遇下,也不会彻底失去勇气和希望。 何况……这个人,小哥应该不会那样对自己的。再度靠在他身上,吴邪发现自己不那么害怕和紧张了,是因为小哥也收起了内心某些凌厉深沉的东西的缘故吗?自己似乎对这些变化挺敏感的……想到这里,吴邪扭头看向他,发现他眼睛里似乎迅速藏起了某些东西,回到淡然无波的状态,吴邪一愣,却也没有深究。 青年开始收拾东西,三两下就将各种物件还原,有序地收进行囊负在背上。吴邪看着他利索的动作,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肥大的垫子突然变得那么小巧;热烈升腾着的火焰在那道烟雾过去时迅速萎缩,然后一点痕迹也不留地熄灭;还有他的包袱……看起来那么大,为什么他一点吃力的样子也没有? “……好奇?”青年被吴邪盯了半天,知道他心里在奇怪什么,拍拍包袱,解释道:“跟你那时候完全不同了,有隐形气囊,反重力托架,身体感受到的重量只有实际的三分之一不到。当然,就算实际重量对我也不是问题,你恐怕就不行了。” 吴邪哦了一声,没太听懂,青年摇摇头,也不再解释。闷油瓶同样背好了自己的东西,牵他往外走。吴邪想这就是他们说的回家吧,懵懵懂懂跟上去,不知前路到底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五个钟头后,三人在一处山梁下停步,看着眼前的东西,闷油瓶微微皱眉,对养子道:“你把船停在这里。” “依着你的爱好,咱们肯定像来时一样走上三天,我无所谓,就当露营,但考虑吴邪,我就自作主张地把它叫来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很需要……”养子顿了顿,压低声音,靠在闷油瓶耳边谨慎地说:“整整5小时徒步,他没有出现任何疲态。更重要的是从他醒来到现在已超过12个小时,没吃过一口东西,甚至没喝一口水……他过去就这么超人?” “不。”闷油瓶否认,眼神变得更加深沉。他看向身边正盯着船仔细观察的吴邪,握住他的手,说:“回家了。” 吴邪嗯了一声,脚下没动,眼睛也没从船体上转过来,满心里都是疑惑和好奇。他们叫这东西船吗?似乎不太一样…… 他不记得很多东西:自身来历、家庭亲友、人情世故,通通已在记忆之海里消解溶蚀,不留痕迹,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还在漂浮,如海面上流动的轻雾,若有若无。这是一些常识性的、发自本能的东西,比如语言,比如某些概念性的存在,比如身体对外界给养的需要。 下意识地,吴邪拉住闷油瓶的手,阻止他带自己继续往前的动作,然后顺着他的手臂摸到腰间,手指放到了水袋上。 吴邪本能地觉得,自己该从这里汲取点什么。 “想喝水?”闷油瓶停下来,轻轻按住他的手,将吸管递到他嘴边。吴邪含住深吸了几口,清凉通透的液体流入,瞬间被身体吸收,甘霖融进体内奔流不息的血海,将水的滋润与活力送到四肢百骸。 长出口气,吴邪感觉浑身像被打开一样透亮,这让他不由微笑起来。闷油瓶盯着吴邪的脸,右手依旧按着他的手,长长双指落在手腕内侧的脉搏上,感受到平稳悠长的搏动。 没有异状,闷油瓶谨慎地放开吴邪。吴邪再一次看向眼前的东西,然后看到站在船边的青年。 青年也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时,他突然笑了,朝自己招手道:“过来,带你回家。” 吴邪感觉他似乎笑得有点勉强,回头看闷油瓶,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于是吴邪朝前走去,边走边继续观察这艘似乎与蒙昧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船。 在他看来,自己正走向一颗大大的蛋,这颗蛋的外壳破了一半,圆润甲壳打开来,露出些许流线型的部分,莹润光芒在其中闪烁。青年手在蛋壳上摸了下,壳上便无声地露出一道门。吴邪停下来,探头朝内看,青年又笑了,直接拉他进去,带他在座椅上坐好。等到闷油瓶也进入后,这道门就消失了。 吴邪看着这一切,心里的隐隐不安又浮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闷油瓶挨着他坐下,搂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抚过,这多少安抚了他的忐忑。吴邪看着他,说谢谢小哥。闷油瓶不动声色,手又放到他脖子上来。 “我们住的地方有点远,但我觉得不应该走太快,多给你点时间适应。”青年走到这颗蛋的前部,似乎背对两人进行了什么安排。他正面对着一些奇特的东西,看起来线条流畅,结构简洁,但随着青年的动作,它们在瞬间变得繁复,某些似乎并不具备实体的部分一一展开,光芒在其上跳跃,山川地貌的图像在他面前的空中成型,不断转动,然后很快消失。吴邪盯着他的动作,猜他并没有将这些东西看得很仔细,大概是对它们太熟悉了,没有必要。 “……忘记说,咱家周围有点冷,你是南方人对吧,吴邪。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能照顾好你。”说完这句话,青年手指动动,所有闪烁的东西,不论实体还是非实体都消失了,彻底消失,好像它们从不曾存在。蛋的前部开始消退,变得越来越透明,融入虚无空气里,将广阔视界尽数展现出来。 吴邪看见丰茂的丛林在下陷,开着花的草地在远离,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因为这颗蛋在上升——他们飞起来,升腾着飞到树顶上,比这里最高的一棵杉树还要高。密密实实的树冠在视野下方被看不见的力量吹动,绿色舒展,如层层叠叠的海浪。 吴邪突然明白,为什么青年跟自己说这是船。此刻,这艘船在气流的海洋里无声启航,在葱茏波涛上方前进,很快将离开这座无名山岭,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们往北。”闷油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吴邪木然点头,朝后看去,他想再看一眼自己出来的地方。船体后方的屏障也消失了,可是不论吴邪如何努力,依旧只看见莽莽的林海,巍峨的群山,那处保卫他、诞生他的墓穴隐匿在深深浅浅的绿意中,一点痕迹也没有显露。 这让他感到深切的悲伤,似乎这个世界里唯一属于他,可让他依靠的东西也失去了。 看着吴邪的动作,闷油瓶心里泛起阵阵疼痛,已太久太久没有任何东西能进入他的心海,让他生出疼痛的感觉了。他明白吴邪现在的想法和感受,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无力的。他只能抱紧吴邪,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放在他脖子上的手也拿了下来,滑落到他腰间。 他突然想不起来,当年自己失忆时,吴邪是否也曾这样拥抱自己,是否也如此满怀急迫,但又必须小心翼翼地抱住自己,希望能藉此传递信心和承诺过去。 他抱着吴邪,脑子里又想起那本笔记上的记录,当吴邪知道那过分渺茫的希望存在时…… “终于开始记录这件事了,此前我斟酌很久,到底该如何陈述它。如果事情成功,这份记录不啻一段传奇;如果失败,则不过一则荒诞故事,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已决定将它详细写下来。眼睛有些疼,最近依旧流血,而视力模糊、浑身无力、眩晕等后续症状变得更频繁,但这个计划绝非一日之功,即使立刻动身,也至少要一年半的时间,也许我该再想些办法延续生命,比如那个药物,听说专家组正在改良它……后遗症和神经损伤都无所谓,我已不再需要任何未来,我的未来就在这里。”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8月26日。我一早就到了铺子里,好多天没来了,难得那天身上感觉还成,就过去坐坐。我现在也只能坐坐,干不了别的,拓本上的细节早看不清,金文小篆也无力书写,手抖得厉害,连架上的瓷器也不敢再去碰。王盟把我的茶杯偷偷换成了塑料的,挺好,碎碎平安这种口彩说一次足够,多了完全是自欺欺人,而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自我欺骗,当情况坏到这个地步,怎么好听的话也哄不过去了。” “很快到了中午,我随便吃两口东西,靠在椅子里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门上一声响,有人走进来。我睁眼一看,哦,是鹿先生来了。” “鹿先生来了,王盟赶紧招呼,斟茶倒水,十分热情。鹿先生是位有趣的智者,我也想这样迎接他,但我完全无法像王盟那样迅捷有力地行动,瘫在椅子上挣扎半天才颤巍巍立起来,没走出两步,脚下一晃,差点跪下去,王盟赶紧丢了茶叶罐过来扶我,待客礼仪也顾不上了。于是我又只能坐回去,抱歉地朝鹿先生一笑。鹿先生盯着我看了几秒,走过来拿捏我的脉,他问:吴老板,一年多不见,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其实说起来,我并不很了解鹿先生其人,只大概知道他姓白,至于出身何方,岁数多大,做什么营生,统统不清楚。不过也不要紧,每个人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侧面,也有很多不愿为人所知的故事,只要他同我的交道里没有恶意就行。何况,这些年与鹿先生的接触中,我发觉这是一位品行端正、博学通达,同时充满了智慧的人物,于是越发尊重佩服起他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值得深交,有些人值得学习,而鹿先生毫无疑问是既值得深交,也值得学习的。满足这两点后,他到底是什么人,也就显得不再重要了。” “与鹿先生的初次会面在五年前,他游览西湖闲逛到铺子里,随手翻看店里的拓本。那会儿我正好闲着没事,就偷偷观察他看些什么。起先我以为他只是个好奇的看客,并不明白这些拓本的优劣,结果很快发现他不是一般的内行。做这行的人都懂,架子上是不能全放真东西的,既不安全,也不靠谱,这一来漏自己底细,二来对同行不够尊重,我店里自然也如此。这些拓本中有的含金量高,有的仅是看着漂亮,还有一些则完全属于一钱不值的劣作。对外行而言,它们的观感质感都差不多,就像一堆黑芝麻,难以分清每一颗有什么不同。而这位客人几乎只需要扫一眼,就发现了芝麻间的区别,他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有价值的拓本上,仔细阅读,频频点头,对于其他,则几乎不屑一顾。” “我很久没有碰见这样老道而自在的客人了,尤其他还是个生面孔。接掌盘口几年,对于杭州、长沙、北京这三条线上有影响的同道人,我不敢说个个认得,起码也掌握了十之八九,却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我来了兴趣,仔细打量这位客人,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衣着雅致整洁,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形容不出来,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道上常见的匪气,我当时猜他不是道上人,更像一个古玩爱好者。他将架子上的东西一一浏览过,最后盯住了角落里最有戏的一件:鲁王宫那份拓本的复件。这只是大金牙那张的复印本,从文物价值来说其实不值一提,但我明白这东西背后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我以为只有我和三叔,以及参与过当年事件的人才知道这点,结果这位客人在这里停步,捧起拓本看了很久,嘴角露出笑意,点点头,跟着又摇头。这下我再也坐不住了,过去同他攀谈。” “这一谈就谈到日头偏西,我觉得自己遇上了一本会走动的百科全书,似乎没有这位鹿先生不知道的事。他态度谦和,话语平静,好像永远不会有任何情绪,让听者如沐春风。谈笑间,他几乎说遍了我店里每一件东西的来历,这让我在深深佩服之余又感到害怕,而他似乎连这点也看出来了,立刻微笑起来,跟我道歉说因很久不曾与人聊这么久,一时忘形多嘴,轻狂了。他越是客气礼貌,我便越发不好意思,连声怪自己孤陋寡闻,没想到还有鹿先生这样博学的人,并邀请他去楼外楼用晚餐,他也不推辞,大方接受了。”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鹿先生会在我最后的生命里给予那样重要的指引。我原本以为这不过一场奢华的偶遇,他是我最不凡的客人和最让人敬畏的朋友,但仔细一想,其实这几年来,鹿先生没有从我手里买过任何一件东西,也没有与我过多接触,算下来我们几个月才见得上一次,聊聊古玩,谈谈人生,听他指点些风水命理的趣闻,但从不提彼此私事。按这个标准看,鹿先生既不是我的客人,也不算通常意义上的朋友。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一生里我们会遇见无数人,有些你以为是好友至交的,其实仅是过客;而有些人你认为他不重要,他却像宝石一样坚韧沉默,熠熠生光,并在关键时刻给予你决定性的支持。” “楼外楼的饭局在谈话中进行,和鹿先生对话毫无疑问是一种享受,可以让人忘了时间,以至于吃到一半时,我才惊觉我们坐的就是当年同小哥告别时那张桌子。这个发现让我突然沉默下来,鹿先生看着我,说吴老板有心事。这不是一个问句,我不知怎么回答,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只是陪着我沉默。在这位博学而安然的新朋友面前,我发觉自己变得很脆弱,长久覆盖住身心的坚强躯壳碎裂了,我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只低头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手。这只手修长白皙,骨节温润,形态优美,有点像小哥的手,但没有过长的手指,也不像小哥的手那样被时间和风霜打磨得粗粝。” “在让人尴尬的无言中,我看到这只手从桌面上抬了起来,凌空虚点数下,手指彼此轻叩,拇指从其他四指的指节上掐过,然后屈起无名指和小指,将食指中指并拢,摇一摇,放开……鹿先生手上动作不大,舒展自如,比算数优雅,比舞蹈真实。我盯着他的动作,直觉他在做什么不为常人了解的事。这时他开口了,声音柔和地对我说:不必耿耿于怀,离别虽让人痛苦,但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我霎时愣了,没敢接他的话,自己在心里乱纷纷地想了一阵,犹豫着问他是不是会算卦?刚那样……鹿先生没有否认,只微微一笑,谦虚地说懂一点点皮毛,但我想他的水平绝对远不止‘一点点’的程度。紧接着,我心里有一股隐约的热望升腾起来,我想问他能知道小哥的情况吗?小哥现在怎样,就在门后呆着?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真的必须十年吗?很多问题在我心里爆发,但看着鹿先生脸上的微笑,我就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何况我们今天才认识彼此,他压根不知小哥是谁,就算有心帮我推演,又要从何算起呢?” “临别时,我猜鹿先生大概喜欢那份鲁王宫拓本的复印件,打算送给他,他却婉拒了,说不吉的东西看看就好,带走免了,吴老板也不要将它一直放在店里。这句话是我白天想知道,而他不肯说的答案,在这一天即将结束时我终于听见了,虽然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鹿先生一直盯着那份拓本看是因为他喜欢,原来却是因为不吉。” “今天下午,当我打算上前与他攀谈时,就是从这份拓本入手的。因为我直觉这人有股特别的气质,或许不会跟不相干的人多话,于是我又观察了他一阵,才谨慎地过去,说先生很喜欢这份拓本?看出什么了吗?鹿先生闻言,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嘴角弯了弯,说声老板好,然后将拓本合起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问这句话时,我是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要一直盯着那份拓本看,可他当时并没有回答我,而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和我聊起了别的。” “鹿先生就要告辞了,我突然有些惶恐,感觉今日的邂逅如一场梦,这个梦带着不可言说的诡异之色,却又是那样华美,神秘而朦胧。我看着鹿先生,脑子里反复琢磨他刚才的话,他说鲁王宫那份拓本不吉,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还是叫住了他,请他留步,并提出这个问题。鹿先生第一次犹豫了两秒,静静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悲悯的神光。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放弃,又实在不甘心,鼓足勇气和他对视。于是鹿先生轻叹了口气,说吴老板,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感觉那份拓本深深伤害了你,你有今天都是它的缘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打进我耳朵里,让我全身发冷,连骨头里都冷透了,血液却像沸水一样翻滚,压得心脏砰砰狂跳。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过去数年时光和种种经历在脑海里呼啸而过,闪烁崩裂刺人的火焰。鹿先生说得一点不错,就是它,是它开启一切,带来一切,如今的我都由它所携的机缘控制着……它的确深深伤害了我,可是,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就会回避那一场相遇吗?我想不会的。” “与鹿先生发生这场对话时,我的病痛远没到今天的地步。我曾经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在不知事情会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把话说得太满了,毕竟那时,我根本想不到最后会这样痛苦。可是现在,当我切切实实走进这地狱般的人生末路时,回头再想,依旧不改初衷。是的,就算从大金牙找上门时就知道迎接我的终局是这样,我依然会选择去鲁王宫,会在三叔家楼下和小哥擦肩而过,然后与他在一场场冒险里同行,在永远无法兑现的十年之约里等待挣扎……” “我没有再追问鹿先生这件事,默默低下头,像被掐断电源的音响那样陷入沉默。鹿先生看着我,似乎又叹了口气,低声说明天还来的,然后转身而去。第二天、第三天他都到铺子里来了,我备上好茶,焚起沉香招待,和他谈天说地,汲取他的智慧,学习他的平淡超然,却不提那份拓本的事,更不问未来如何。我想他应该是我的良师益友,而不是任何人的占卜机器,哪怕他当真有这个本事。” “其实我不可能知道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至少不可能每件事都知道。第三天时,鹿先生如是说。我想这样才合理,否则他该活得多累多绝望啊,预知未来,等于灭杀所有的希望,所以先知总是痛苦的,而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人生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三天过去,鹿先生与我道别,说有空再来探望我,吴老板是个好心人。我不问他去哪里,只请他保重,说有机会介绍个朋友给他认识。我打算介绍的人自然是小哥,我想鹿先生如此博闻,或许会知道张家的来历,甚至知道失魂症的根由和对策,如果可以治疗小哥这毛病,让他不再苦苦追索,那该多好啊。” 靠在柔软座椅上,吴邪感到有一种力量支撑着背部,让他既放松,又不会陷进昏睡的深渊里。船在空中安静地航行,离开那处山野后,船壁的屏障又伸展过来,遮住后方和两侧的视线,只有前部还打开着,将面对的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船舱前部看上去空无一物,却没有风灌入,吴邪猜测他们正位于一层透明的遮罩后边,外界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侵入。 周围很安静,闷油瓶坐在身边一言不发,右手拉着他的左手,手指偶尔在他掌心里划过。靠墙的位置上,青年裹着毯子睡着了。 “小哥……”犹豫片刻,吴邪开口道:“你要不要去休息会儿?” “不用。”闷油瓶声音低低的,清冷而柔和,说完这句话,他拉着吴邪的手又紧了紧,再次搭上他的脉搏,默数底下迟缓的搏动。 吴邪没有察觉这些细节中隐藏的不妥和不安,他什么也不记得,不论是过往的自己与张起灵,还是纠结的权谋、叵测的人心,连命运与职责这两个无解的命题,对现在的吴邪而言,也只是天顶遥远的太阳——它就在那里发光发热,但你若不想受这份热,挪挪位置离开就好了。 吴邪只觉得,身边这个叫张起灵的男人有些冷,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自己,偶尔甚至让他感到莫名的惧怕。相比起来,他的养子,那位熟睡的青年似乎好相处得多,或许自己该跟他的养子多聊聊,问问关于过去的事。不论如何,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将面对什么,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吴邪看向右边,青年动了动,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吴邪盼他赶紧睁眼,这样就可以和他说话,以避开和张起灵一同停留在沉默里的尴尬和紧张。但青年并没有醒,吴邪有些失望,也不好老盯着那边,只能将目光调回来,看着前方。 他们已离开山岭,进入了一片全新的地貌,广袤平原在地面延伸,滔滔的奔流于东面欢腾,远处有繁星一样的闪光点,似乎无数星星从天上降下来,停留在地面上。船升得更高,几乎已完全看不清地面形貌,许多东西在下方一闪而逝,吴邪想仔细看,它们早被远远甩开了。随着高度攀升,船的速度也在不断提升,很快,吴邪什么也看不见了,船体前方的障壁则再次恢复,那些简洁而静默的东西像从空中长出来一样浮现,一切恢复了他刚来到这艘船上的情形。 这下连风景也不能看了,吴邪只觉周围的沉默重得像凝固的胶。他已经感觉到,张起灵是个一辈子不说话也可以过活的人,但自己似乎不行,他心里塞着许多疑问,还有默默滋长的恐惧与无助。他深吸口气,决定鼓足勇气问一个问题,一个他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你……你是不是讨厌我?”试探性的,吴邪问出这句话。 闷油瓶回过头来,盯着吴邪一片空白的脸,眉头微微皱起,吴邪以为自己激怒他了,赶忙补充道:“不,我是说……我,我以前是不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所以你才这么沉默,什么都不告诉我,甚至不愿意跟我说话? “不是。”闷油瓶感觉心里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被打破,看不见的潜流潺潺而出。这些东西是酸的、苦的,但又带着温润的甜香。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吴邪的脸,感受掌心里贴着的光洁肌肤。 温热的,充满弹性,绝非粽子那腐朽恶臭的表层,闷油瓶眼睛里闪过不为人知的痛楚,低声道:“你很好。” “那……那你为什么那么沉默?我以为你不想理睬我。”吴邪将憋在心里的问题轻轻吐出来。 听到这句话,闷油瓶似乎毫不意外,他顿了顿,嘴角带出若有若无的苦笑,打破无表情的寂静。吴邪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肩头一晃,整个人已经被闷油瓶紧紧抱在怀里。 闷油瓶有力的右臂环过吴邪的腰,左手则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发,压抑的声音从他嗓子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似乎这些话拼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吴邪……” 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有很多事想告诉你,有很多东西想让你知道,但是…… 吴邪觉得心口要爆裂开来,一种莫名的力量掌控了他从头顶到脚下的每一寸躯壳,这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是即使在时光中被一遍遍折磨也无法褪色的灵魂烙印。吴邪双眼发疼,同样紧紧抱住闷油瓶,听他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说:吴邪,吴邪…… 他呼唤着这个在心底无比熟悉,实际却已暌违百年的名字,胸中像海浪一样翻腾,恨不能将怀中人揉进自己身体里,再无片刻分离。吴邪很安静,也很配合,对他失控般突来的拥抱没有任何反抗,并且也搂住了他,在他背上一下下抚摸着,像安慰,更像无言的承诺。 他仿佛听到吴邪的心在对自己说:小哥放心,我就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吴邪……” 闷油瓶深吸着吴邪身上清润的气息:一点泥土和草木的清香,糅合被时间萃取出的柔和芬芳,这气息绵密而甘醇,琼浆一样甘醇,烈酒一样醉人,让他几乎要醉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动中。他感觉自己漫长的生命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足,压制了所有的忧虑和顾忌,纯然享受这一刻,不去想他到底是什么,他真的就是吴邪,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一个吴邪吗? 他当然无比希望这就是他的吴邪,没有任何但是,然而,已融入骨血的职责和纠葛太深的命运却如跗骨之蛆,时刻在他脑海里奏起警钟,这甚至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产生了厌恶感。 当年,即使在那条缝隙里交出鬼玺,和吴邪告别时,他也只有遗憾而没有厌恶。因为那时他还有希望,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再见到吴邪,十年,只需要十年。 可是,如果命运不给你这十年呢? 无数冲突的顾虑让闷油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他只能选择不动声色,默然伴随着苏醒的吴邪。拥抱中,他余光看到桌上的笔记,那本笔记详细记载了最后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是如何在吴邪生命中出现的。 “吴老板,一年多不见,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听到鹿先生这句话,我脑子里还有点转不过来,身体不好了,思维难免也会变迟钝。我勉强扯出一个苦笑,说有点病,没事。他放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一圈,然后摇摇头,蹲下来盯着我的双眼,神色渐渐严肃。我有点怕,从没看过鹿先生这样严肃的面色,但我也知道没关系,终究不过一个死字,这一切我早已经知道了。他看我一阵,小声问:多久了?” “多久……如何回答呢?严格说来,在我还没有和小哥告别,还没有认识鹿先生之前,隐约的症状就出现了,只不过我那时不知道。一年多没见鹿先生,即便他还是那样博学温润,但对如此重大的问题,我依旧感到距离和畏惧,况且的确一言难尽。话说回来,我是要死的人,我已经做了所有可能的努力:方方面面,林林种种,所有我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合乎常理的,挑战极限的……一切可能延续我生命的方法我都用尽了。我找不到可以拯救自己的路子,鹿先生多半也不可能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告诉他,让他白白忧心呢?” “我移开目光,陷入沉默,鹿先生却不依不挠地凝视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阵阵酸苦,好像笼里待宰的猪羊,现在除了暴露自己濒死的无助和可怜外,显不出任何积极作用。我很想对他说别看了,就算你在我脸上看出两个洞来,我也不会好转的。”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突来一阵模糊,视野中的东西又变成一片红色,眼睛出血了。血顺着眼角流下来,像眼泪,又像两道蜿蜒的血河,止不住,收不回。我已经习惯了体内鲜血一次次、一点点离去,习惯了热流在皮肤上趟过的触感。是的,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正常的触感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正常得像吃饭睡觉一样,它们随时随地可能发生,它们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而我,不过一只快被抛弃被碾碎的可怜虫。” “我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想,我已经历过无数次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过程,这其中伴随着奋斗、努力、消沉和放弃,我在这痛苦的循环里一次次透支自己,折磨自己的身心。每一次,事情都会让我以为自己还有希望,然后就去做,去努力,去尽百分百的力,妄图达成百分之一的可能,但每次我得到的都是不可能。” “前段时间我去输血,医生用很无奈的目光看着我,说吴先生你知道吗?你现在体内早就没有原生的血了,都是靠输进去的。我说人体不是自己会造血吗?检查显示,我的造血功能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笑起来,说会是会,但需要时间,更需要积累,像你这样,哪里造得及?况且……他顿了顿,斜眼瞅着我,小声说:况且你有没有考虑过频繁输血的风险?万一……下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外乎各种传染病,比方我要是因为输血感染了艾滋,对自己不好事小,对医院损害更大。此外,这话中更深层的意思我也懂,他的潜台词就是:你该死了,别做这些没用的功夫,还是老老实实去死吧。” “或许我真的该死了……我闭上眼,感觉鹿先生的手指轻轻落到我眼睛下方,拭去了还在涌出的鲜血,我赶紧又睁开眼,想说鹿先生别弄脏你的手,却看到他皱起眉头,嗅了嗅这血迹,然后转头问王盟:吴老板这样有多久了?” “他语调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一刹那,他身上所有亲和如风,温润如玉的感觉都消失了,好像水凝成了冰,锋锐得刺人。王盟似乎被他震到,不敢撒谎,大概也确实担心我,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没准鹿先生真有谱呢?于是全老实说了。鹿先生站起身来,边听边背着手在堂子里踱步,偶尔摇头,偶尔叹气,一个字也不说。我看他这样,心里倒是慢慢放宽了,很明显,他也没有办法,一切还是跟我想的一样。” “其实关于我的经历,王盟并非了如指掌,很多细节和关键他只能一句带过,因此讲得不很细,有些地方加入他个人的理解,更不准确了。鹿先生待他说完,在柜台边坐下来,盯着窗外渐渐变黄的日光陷入沉思。我身上难受,捂住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王盟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似乎又过了很久,鹿先生才问我:吴老板,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没什么打算,我在心里这么回答他,嘴上一句话不说,就当没听见。” “鹿先生见我不回答,估计也猜到我是真没辙了,不想说这事。他顿了顿,在我身旁坐下,又拉起我的手腕把脉,这次他加重了手上的动作,我能感到他手指在皮肤上一点点压下来的力度,带有隐隐的灼烫感。我抬头看他,他的身影在朦胧红色里显得越发沉静自持,数年来似乎从未有任何变化,像一轮恒定的日光。而我,则是一堆行将朽烂的血肉,在这几年中飞快凋零,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王盟拧来热毛巾给我擦血迹,擦过后,我又把毛巾捂在嘴上,牙龈也在出血。我真不想给任何人看到自己这样,之前一直连王盟都避着,可终究瞒不过去,毕竟我无法控制这些反应出现的时间,于是,在狠狠吓了他两次后,他也看开了,甚至达成一种默契:如果我不幸在铺子里犯病,王盟会默默照管我,等症状过去后,再安排是否需要输血甚至急救。还好,我还没在人来人往的时刻掉过链子,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鹿先生把完脉,把毛巾从我手里拿过去,又看了一阵,摇头说不对,你这个不会是急性的。我嗯了一声,算默认。刚王盟跟他解释时说我第一次犯病是从长白山下来那时候,其实远不止那样,早在从塔木陀回来时,我就隐约感觉不对了。鹿先生想了一阵,又问我是不是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苦笑,太多了,我去过的地方很多人连想都想象不到……说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在藏地的事,张家那些宏大的秘密,世界的终极,纠葛不清的阴谋,还有软弱渺小的自己……那时,我就像一个疯子,哪怕心底明知他不在那里,依旧强压住理性,满怀着见到他的热望,全心投入那件不可能的事。我以为我去做了它就会变成可能,但事实证明,一切依然是不可能。” “夕阳染红波光粼粼的西湖,我不知它是真有那么红,还是在我被血污染的眼中看过去才会那样红。我盯着这些荡漾的红色,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鹿先生坐在我右手边,王盟站在我左侧,皆担忧而沉默,我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现在说什么还有必要吗?半晌,王盟关上店门,铺子里静得只有我们三人的呼吸声,而我捂着脸,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中感到眩晕,任凭鲜血慢慢染红我的掌心。我居然当着别人的面崩溃流泪了,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最失控的一次。” “耳边听见几声叹息,鹿先生似乎在和王盟窃窃私语,不知他们说什么,我也无暇关心。许久之后,我平静下来,摊开手,掌心里一片模糊的红色,顺着掌纹晕染开,每一条似乎都是铺满鲜血的道路,这些路我走过,然后它们将我塑造成了今天的样子。哭过之后,我感到心里放空了,刚刚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回归死寂,反正不过就是死,反正每个人都会死的,不是么?” “我想跟鹿先生说声抱歉,刚刚失态了,抬头一看,却不见他人影,连王盟也不见了。我心里奇怪,擦把脸,准备出门去看,这时门开了,他俩一起进来,还提着吃的,原来是看我情绪失控,留我一个人静静,顺便给我买了晚餐回来,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吃过东西,鹿先生看我状态似乎还成,说吴老板,你当年请我吃饭,我现在也请你,比不上你请的好,但心意一样的。你要信得过,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不敢说一定能帮上忙,但帮着分忧也算朋友的本分。” “我愣着想了一阵,突然觉得也许真有道理,我忘记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连一起下过地的同伴,包括父母说的很多过去都忘记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鹿先生。我跟鹿先生交往并不频繁,平均下来几个月才见得上一面,这次更是隔了一年多才又碰头,这样淡泊的君子之交,却没在我的记忆里消退,也许,冥冥中真有它的定数。我点点头,对鹿先生说好,我把所有都告诉你。” “我开始诉说,从塔木陀之后讲起,由于记忆中某些东西已缺失,我不得不讲一阵就停下来思索,像盲人摸着石头过河,尽力保证自己所讲述的是真正的事实。鹿先生听得很仔细,边听边问,不时点出我话中不够详实之处。多亏他的善听善想,帮助我回忆起了很多失落的细节,数年前那场冒险如画卷一样在我脑海里展开,熟悉得像刚刚发生,我甚至能感受到塔木陀湿热的空气正跨越时间拂过我的肌肤,还有那些冰凉的、无处不在的蛇从暗处凝视着我。” “……要想真正理清这些事,光从塔木陀开始讲明显是不够的。睿智的鹿先生在我讲完塔木陀的经历后打断了我,他有很多疑问,干脆请我从头说起,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摆出来,他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个关键性的人物:小哥。” “我没有跟鹿先生正面提过小哥,虽说从刚认识他开始,我就希望有朝一日能介绍小哥给他认识,但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小哥又一直远远缺席于我们的聚会中,因此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但此刻,他听着我断断续续的诉说,很快将这位无缘得见的朋友和故事里神秘的张家人画上了等号,我佩服鹿先生的敏锐和精准,心里同时有隐隐惶恐:难道我对小哥的在意真那么明显?难道连一个从未参与过我们冒险的人,都看穿了我心底最隐秘的牵挂?或者说,其实这就是命运?我注定要为他奔走求索,寝食难安,甚至现在……我就要死了,牵挂和在意却不曾随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而减少,反而越发蓬勃,就像原野上的荒草,看似无根无由,却火烧不去。” “细说从头,鹿先生一言不发地听着,当我讲到在鲁王宫里我吞下那块腰牌时,他叹息一声,说如果不是为那个人,我也不会遭遇后面这些苦楚。我苦笑,本能地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讲,当时情况紧急,后续怎么可能知道呢?何况这块牌子也不是小哥逼我吃下去的,意外,都是意外。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慈悲的光芒,摇头道很多事你当时看起来不过如此,但跟后面的一系列变故联系起来,才能感悟到命运的脉络,比如这个。若不是有那个张起灵,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涉险,那么你完了鲁王宫的事,回家好好做生意,再不出门,也就不会有后面逐步加重的症状,更不会到今天这样。” “这个说法正是我所惧怕的。不论我怎么在自己这里为小哥开脱,怎么想在别人面前替他辩解,说一切都不关他的事,是吴邪自己的选择,道理依然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连我自己都哄不过去。没错,是我自己愿意的,但我之所以愿意去做,是因为有他。当然,他并不需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不论是行动上,还是道义上,事实也的确如此,付出惨烈代价的只有吴邪一人而已。听着鹿先生的话,我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说都过去的事了,现在说对错也没意义,我还是继续往下讲吧……” “这个故事太长了,长得像一场永不能清醒的迷离幻梦,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想象的奇诡凶横。我靠在椅子上,一点点把我记忆深处所有或刺激、或消沉、或醇厚、或凉薄的故事都倒出来,像守财奴小心翼翼地清理自己的钱财,每一块铜板都在他眼睛里闪闪发光。身体早已到极限,记忆也被悄悄篡改抹杀,于是我只能说一阵,歇一阵,同时仔细回想有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我很怕,我怕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太多,身边不但没有我想留住的人,连仅有的回忆都消亡的话——守财奴手中有限的钱币已被替换成一个个假货,可怜他还眼巴巴地守望着,珍视着……这让我感到无助和恐惧。” “……我累了,累得无法再开口,而我才刚刚讲到云顶天宫那个满是金银的房间,我似乎看到虚幻的金光在眼前闪耀,数百年来,它不知诱惑了多少探秘者死在其中,我们当初也差点葬身在那里。我感到强烈的眩晕和疲惫,我觉得自己还在讲述,其实已说不出话了,这时鹿先生的声音传来,我恍惚听见他说不早了,你先休息,我明天再来听你说。我迷迷糊糊应答了一句,又听见王盟说今晚不送他回家了,就睡铺子里,他这样也回不去,然后鹿先生叹了口气。我认识他这几年,这是听他叹气最频繁的一天,我本来以为,像那样超脱的人是永不会遇到任何难题让他发出叹息的。这么想来,他或许并不像我当初想象中那样超然世外,至少还保持着身为一个人正常的心智与情感,这样很好。” “我在迷离中被王盟扶到铺子后堂里,他把我放在床上,给我脱了外套,盖上被子,让我好好休息,然后出去了。其实这时我还没有睡着,我还有部分意识是清醒的,但身体丝毫不能动弹,连眼睛都睁不开,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发出一点声音。如果这时有个变态来杀我,想必是很享受的事——他可以慢慢虐杀一个无力反抗,但又有感知、会痛苦,甚至会因为痛楚而哭泣的人。我就这么不靠谱地想着,居然笑了起来,这时我听到窗外传来雨声,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我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声里睡过去。不管哪里的雨,它们的声音似乎总是差不多,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塔木陀,回到那铺天盖地的豪雨中,湿热的空气包裹着我,也包裹住我们前行的道路。我知道,自己做梦了。我梦见我行走在这样的塔木陀,它既在我的梦里,也在我现实的生命中,我沿着丛林中若隐若现的路径一直往前走,然后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他。” “他还是那样淡漠疏离,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太阳在我们头顶移动,光从他的额头照到了肩上,让他一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中。我们好像正在比赛,比赛谁先说第一句话谁就输了,毫无疑问,输的是我。我开口招呼他:小哥。他嗯了一声,仍旧一动不动。我靠近他,仔细看他的脸,他还是老样子。我笑了,心里突然一片明镜,在瞬间想起所有,即使在梦里,我也清清楚楚记得这些年的苦,记得身体上无时不刻的折磨。于是我笑过之后又有点生气,看着他无表情的脸,恨恨地说你看你,把我害成这样。听到我这句话,他微微一笑,我顿时感觉一道光芒射进心底,所有痛苦和煎熬都化成了灰,消失在他微弯的嘴角。我胸膛里阵阵热流涌动,不知哪来的勇气,伸出手一把抱住了他,靠在他肩头,小声说我愿意,我开心的。然后他也抱住了我,一遍遍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呢喃,他说吴邪,吴邪……” “醒来时天已大亮,明媚日光照耀着我,带来充满活力的新鲜气息,我想到梦里的情境,脸上便一直带着笑。王盟看着我的表情,眉头却皱得死紧,最后忍不住说:老板你别笑了,听说某些要死的人就是这种表情。我说你想多了,我今天状态很好。说话间,鹿先生进来了,他看起来似乎一夜没睡,手上提着两包中药,说这多少对我有帮助。我谢过他,让王盟去煎药,自己继续昨日未完的讲述。该提到青铜门了……我犹豫过,是否要把这些也告诉鹿先生,其他都可以讲,但对于这个关乎世界终极的未解之谜,我这个凡人有资格泄露天机吗?哪怕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最后,我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包括青铜门,包括鬼玺,也包括张家奇特的生命轨迹和沉重神秘的使命,鹿先生听得很认真,基本没有打断过我,直到这一天也接近尾声时,我的故事才慢慢步入了终局。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窗外那一轮夕阳,也曾鲜活过、蓬勃过、热烈过、壮美过,但最后,终究会成为惨淡的金红,不可抑制地坠向黑暗。大概我的精力太过神奇,所以我的日光也燃烧得特别迅速,将本可细水长流的人生灼烧成短暂的爆发式。我走过常人一辈子也不会去走的路,做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去做的事,同时,也遇见了他们或许永远不会与之相遇,并去了解的人。” 吴邪听到右方传来细微响动,扭头一看,闷油瓶的养子已经醒过来了。他坐直身体,顺了顺头发,然后将毯子收起,放入墙上某个地方,那地方之前一片平滑,现在张开了一个缺口,吞入毯子后,那里自动封闭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吴邪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打招呼,说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如何称呼呢? 这时,青年也看向他,微微一笑,吴邪感到他的笑容里藏着很多话,但他肯定不会把这些话说给自己知道,这让吴邪感到疏离和冷漠,就像在树林里那会儿,自己问他话,他却总是敷衍而过。 对现在的自己而言,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自己什么也不记得,如果他们想害自己…… 吴邪感到有点冷,强行把这感觉和无稽的思绪一起压下去,冷热于他并不是那么重要,即使他什么也不记得,依旧本能地明白:在他们的目的地,或许还有更严峻的问题等待着自己。 青年默默看着收回目光的吴邪,看他低下头,抿住嘴角,抱着双肩陷入沉思。这是一个戒备性的姿态,很显然,吴邪对他们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这也是必然的,乐观点想,至少证明吴邪的智力水平正常,不是傻子。 养父不在,青年知道他应该正在旁边的房间里布置回去之后的事。不过,把吴邪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不是多少有点逃避的意思?或者说……族长其实看出自己早就醒了,只不过如果那时睁眼,必然插入他与吴邪相拥的场面,那未免太过尴尬,因此装睡到现在。 那么,自己该接过族长扔过来的球,继续把场面推进下去了。 考虑几秒,青年起身走到吴邪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你冷吗?” “不冷……没事。”吴邪声音微微发抖,这并非因为寒冷,更多来源于心底的局促不安。他看着青年,努力不泄露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慌和无助。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青年暗叹口气,这话说得有些没底气。他并不敢肯定吴邪跟他们回去后到底会面对什么,这事得由族长定夺,如果族长命令自己杀了眼前这个“吴邪”,那他就必须动手,尽管这个想象让他感到不快。没错,这个“人”是吴邪,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违逆天理的奇异存在,以自己熟知的标准来说,这个吴邪不是粽子,至少不是常见的丑陋亡魂,但是……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超越时间,于百年后死而复活,甚至苏生成为现在的形态呢?在那本笔记里,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鹿先生最后给出答案,一个不能成为解决方法的方法。鹿先生说,他不敢肯定这一定有效,他只能肯定如果不去试试,那就绝对无效。 于是吴邪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想到这里,青年的眉头皱起来,他感觉贴身的口袋里似乎正在跳跃发烫,灼烧得他坐立不安——那是几张薄薄的纸,来自于吴邪笔记的最后部分。他很庆幸自己在族长看到这本笔记前已抢先通读,并偷偷隐藏了一部分内容——他将那几页纸撕下来,不让养父看见。 那几页纸上记载的内容过于冷冽残酷,甚至可能颠覆并摧毁很多东西,即使他没有身在当年的局中,也可以想象它们会带来的风暴。他太熟悉养父这些年的生活,并能由此推断出在养父深沉的心海里吴邪到底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对养父而言,这些风暴足以给他最深浓的痛苦。因此,不论在族人对族长,还是为人子的立场,他都有义务暂时隐藏它们,至于之后……顺其自然吧。 他只可能相信顺其自然。既然冥冥中无解的命运将吴邪又一次送回他们身边,那么这个故事就还没有完结,而接下来该如何书写,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尽一份力,哪怕仅仅为回报族长这么多年的收养和教导之恩。 族长虽沉默淡然,但真是好男人,无论作为父亲,作为族长,还是作为人生的伴侣。这些原则性的大优点往往不为人道,不若枝枝蔓蔓的小浪漫或小性情那样好广为宣传,不仔细体会,不深深感悟,是不会真正明白的。 而他希望现在的吴邪可以明白,如果他的确就是吴邪的话。 “你还真是个大麻烦……瞧你,害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得背着他耍小手段了。”青年笑起来,低声呢喃,他不在乎被吴邪听见,反正吴邪现在什么也不明白。他轻轻摸着吴邪的头发,掌中的发丝柔韧微凉,顺而不软,就像吴邪这个人。他在犹豫中压低声音道:“有些话我不便讲,得由养父亲自告诉你比较妥当,我……我其实并不认识你,吴邪。” 吴邪盯着他,他刚刚说的这几句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青年没有解释,看看船舱前部,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闪光和线条,似乎在展示航路。看了两秒,他又回头盯着吴邪的眼睛,很慎重地说:“我们快到家了,吴邪,不管回去后族长怎么对你,你都不要有情绪,别怨他,这是为你好,也为他好。” 安静的航行抵达终点,船落地时,吴邪几乎没有感到任何震动,他们仿佛从一片静谧的真空中划过,风和气压都失去了压迫力。闷油瓶再次出现在房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吴邪一眼,打开舱门,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吴邪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青年刚刚那句话,不安再次笼罩上来。一阵风吹到他脸颊上,撕破舱内和暖气息,带来冰寒触感,风中有一些粗粝的东西,是被碾碎的砂石,和冰屑混合在一起,打得脸上隐隐作疼。这阵风来源于闷油瓶刚刚打开的舱门外,让吴邪下意识地把他和这阵风联想到一起。 某种意义上,它们似乎很像。 这时,闷油瓶回头看着吴邪,低声道:“起风,当心点。” 青年从吴邪身旁越过,大步跨到门口,看看外头,叹道:“咱们家这地方本来就够冷了,还这天气迎接我们。”他朝吴邪一笑,折返舱内,拿出件外套给他穿上,说:“你大概还不能适应,我带你走,很近,回房就好了。”说完就去牵他的手。 吴邪一愣,甩开青年善意的扶持,盯住闷油瓶站在外面的身影,只觉阵阵不安,似乎自己即将走入沉重的牢笼,连青年如沐春风的温和话语也不能消解那郁结和冷漠。 “你别怕。”青年压低声音,叹了口气,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会劝族长冷静的,只要你真的是吴邪,我保证,他……” “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对不对?”吴邪打断青年的话,紧紧盯着他深沉温柔的眼睛。他能看见里面闪过一星不确定的光晕,这代表青年其实也在不安,甚至心虚。很明显,这光来自于自己,来自于被他称为族长和养父的张起灵即将对自己的处置。 他到底想对自己做什么?而自己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出来。”闷油瓶不再回头,声音在风里显得更加低沉冷峻,这两个字像利剑一样射入吴邪和青年之间,打碎他们的窃窃私语,也阻止了养子意图透**什么的想法。青年微微苦笑,朝吴邪露出抱歉的神色,后退一步,往吴邪肩上一推。吴邪顿时感到一股大力从后方袭来,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出了舱门,站到闷油瓶面前。 这下他看得很清楚了,他从这个刚刚还紧紧抱着自己的男人眼睛里看到了这些情绪:冷漠、厌恶、戒备,以及焦灼的挣扎。它们在他浓黑深邃的瞳孔里沉浮,彼此撕扯纠缠,将他拥抱自己时的火热和眷恋一扫而空,仿佛那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梦吗? 吴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曾梦着一个渺茫的未来,这个未来里有自己,有一个人,还有这个人带来的光与热。当那个拥抱降临时,他在心里把这个人与小哥重合,他能肯定自己曾梦着的就是小哥。可是,此刻在北地呼啸的寒风中,在脸上阵阵刺痛的打磨下,他感到这个形象又碎裂了,再次变得渺茫难寻。 或许……是我想多了,从来就没有任何梦,我只是一个失忆的人。 想到这里,吴邪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朝闷油瓶道:“带我回家吧,要去哪里?” 闷油瓶静静看着他的脸,几秒钟后才转过头,朝东面道:“那。”说完拉起他的手,带他往那方走去。吴邪没有再甩开这只手,甚至没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感觉自己不需要再看,只要顺从他们就好,不管接下来他们到底安排了什么。 他转头去看天色,看到铅灰色云层在头顶聚集,从叠叠云瀑里倾泻而下的风带来若有若无的苦味,他细细品尝这风的味道,心里越发沉静。 片刻后,青年跟上来,在闷油瓶耳边说了什么,他没有回答,于是青年声音提高了,焦急地劝道:“族长……父亲!你当真要把他放在地下室里?” “嗯。” “他……他是吴邪。” “嗯。” 听着他们的话,吴邪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其实不太肯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吴邪,连这个名字也是他们给的。闷油瓶没有停步,于是他也继续低着头,默默随身前男人的脚步前进,很快看到了孤独矗立在小山坡上的房屋。 这时,他听见身边的男人似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对青年道:“我知道,我比你更希望这是吴邪。” 在寒风中短暂行走后,三人站在独幢房屋的大门前。闷油瓶松开吴邪的手,盯着面前紧闭的门扉默然不语,心里正进行着最后的挣扎——挣扎在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以及情感与职责之间。有一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心里不断回响:如果这就是吴邪,当然最好不过,自己愿意用全部身心去陪伴他,去弥补曾经失落的岁月,但如果他不是吴邪,或者他曾经是而现在不再是吴邪,甚至跟其他死而复生的亡者一样危险嗜血,那么……深吸口气,闷油瓶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以防心底已太过激荡的情绪冲破理智的海塘掀起狂涛,驱使自己立刻将面前这个假冒吴邪,玷污心底小小净地的怪物撕成碎片。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眼中翻腾的冷漠、厌恶和戒备在想到这里时都变得更加深浓,浓得几乎快将他整个人吞没。 吴邪全然不知闷油瓶复杂纠葛的想法,更不知自己可能面对的风暴,放开手后,他转身朝来路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闭上眼深吸这块陌生大地的气息。 此刻,风寒冷微酸,带着苦涩咸味,寂寥和冷肃统统融入当中,它们从天上被倾倒而下,卷起细碎砂石,和东边海面上的风统和在一起,将海岸边封冻的部分衬托得更加洁白,也使靛青色的海水越发深沉而萧索。吴邪不确定自己为何会知道风里这些过于抽象的味道,但这就是它们的面貌,当他想去感知它们时,它们就像可见的红花绿树蓝天一样鲜明。 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并隐隐觉得自己还可以感知到更多……他有点不安,猜测并非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自然里这些隐匿的侧面,至少在他醒后的有限时间里,从未听小哥或他的养子提过这方面的事。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自己苏醒的时间太短,他们俩也不是多话的人,才什么都没说罢了。 呆了呆,吴邪将目光移向另一侧。天慢慢暗下来,原野尽头闪烁着密密麻麻的亮点,像无数星星落在地面上。他盯着那处,尝试集中精力,很快,他隐隐约约看见一层蒙昧的光影,就像一张罩子,在那些星光上慢慢升腾,轮廓逐渐清晰…… “那里是城镇。”突来的话语响在耳畔,吴邪浑身一震,刚刚看见的东西立刻消散了,回头见青年正立在身旁,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吴邪感觉在他温和关心的隐秘处,还有一个目的是监视自己,防备着自己跑了。 “嗯……”他点点头,有点想笑,怎么可能跑?自己谁也不认识,连方向都认不清,就算跑掉了,又该跑到哪里去呢? 你们这样紧张我,难道我真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很想这样问青年,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说我是吴邪?” “我想你应该是。”青年答得很有技巧,短短几个字,已包含着他和他的族长所有不能说出口的疑虑和希望。 吴邪在他模棱两可的回答里笑起来,他露出一丝苦笑,点点头,忍不住道:“其实你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是吴邪……” “我希望你是。好了,外面冷,进去吧。”说完,青年拉他回到门前,这时,闷油瓶已将右手放到门上,大门无声地开了。 随两人步入屋内,吴邪感到温润柔和的气息包裹住自己,像从严冬回到暖春,外边冷峻的罡风一丝也泄不进来。入门处是宽敞的厅堂,明亮光晕从每个角落柔柔铺开,毫不刺眼。青年把随身东西放到地上,脱掉外套,看看闷油瓶,然后盯住了吴邪。 “……现在就带他过去吗?”吴邪听见他问,他虽然面向自己,但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在询问现场另一个男人的意思。 “嗯。”闷油瓶的声音像还沉落在风中那样低沉冰冷,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吴邪。 “我说……要不歇会儿再去?好歹让他喝口热水,这一路过来……吴邪他,父亲,你不必如此……”青年十分犹豫,说话间已发出微微的叹息,声音也压低了。他还记得吴邪从族长腰上的水袋里吸水喝的样子,原本以为这会是个不吃不喝的异类,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 这不让吴邪又远离了那些怪物一步么?但是……依旧缺乏证明,或许正因为他太重要了,他是吴邪,族长才必须格外谨慎负责。 沉默片刻,吴邪听见闷油瓶低声说了个“好”,青年瞬间松口气,立刻带吴邪坐下,给他端来杯热水,嘱咐慢慢喝,先休息会儿,等下再过去。 “别怕,也没什么,只是……只是看看你有没什么问题,你冷静点,保持理智,不会伤害你的。”青年低柔的声音响在耳畔,吴邪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低头捧着水杯,他能预感到接下来没什么好事。青年又安慰两句,见他始终毫无反应,也不好继续往下说。 勉强咽下两口水,吴邪感觉它们全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心底坐立不安的感觉则更加强烈。他抬起头,正好与闷油瓶的眼神相对。闷油瓶眼睛里延展着沉沉的暮色,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吴邪盯着他,他也看着吴邪,空气静默得快要凝固了。 深吸口气,吴邪咬牙将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朝他道:“我休息够了,要去哪里就走吧。” 闻言,闷油瓶转身往前走,吴邪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客厅转角处的走廊尽头向下,来到一个封闭的房间内。吴邪本以为这就是他们说的地下室,结果闷油瓶又朝这房间的东北角过去,在那里打开了一道暗门。他走进门内,朝吴邪伸出手:“过来。” 吴邪把手放在他掌心里,任由他带着进入暗门内。门封闭起来,他们立足之处开始向下移动。原来下面还有空间,真正的地下室位于地面下很深的地方,那里安置着一处特别的牢笼。 吴邪不知这幢被他们称作家的房屋究竟有什么特殊功用,也不知自己要被带到哪里。现在,他和闷油瓶并肩站在移动的空间内,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只能感到自己在不断下降,耳中听见身旁人静谧悠长的呼吸声。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苏醒时的那个墓穴:黑暗,安静,整个世界都消失,只余自己。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身边有他。 突然,吴邪感觉腰上一紧,闷油瓶的手臂环过来,紧紧搂住了自己,一股力气将自己往他怀里带。吴邪一愣,来不及拒绝,人已靠在了他肩上,然后,他嘴唇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这东西带着人体温暖的热度压下来,烙在自己唇上,轻轻吮吸,仿佛在宣告它的存在,然后很快离开了。 吴邪愣住,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不明白吻代表什么,也无法将这个举动和潜藏在它背后的深层思虑,以及勃发的情感联系到一起。闷油瓶依然紧紧抱着他,腰上的手越来越用力,似乎想把他狠狠按进自己胸膛里,让两人融为一体。他另一只手则在吴邪头上不住抚摸,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用指头细致描摹他五官的轮廓。 吴邪听见他深深吸气,声音因此变得颤抖,仿佛着力压制着即将沸腾的情绪,他在自己耳边轻声呢喃,呼唤自己的名字。吴邪想回应他,却不敢做出任何回应,他不明白小哥为什么这样喜怒无常,为什么刚刚才那样冷漠甚至厌恶地盯着自己,现在又这样,这样…… 他也不知这样是哪样,空白的心里还有太多东西无法通过语言去勾勒表达,只本能地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灼热的情感和冰冷的哀凉。 “进去后保持冷静,放松,没事的,只要是你……尽快让你出来。”闷油瓶几乎是憋在嗓子眼里说出了这句话。 吴邪的心再次沉下去,他们俩都让自己冷静,到底会是什么呢? 思考间,两人已降到了底,朦胧光芒亮起来,吴邪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空旷的房间。不待闷油瓶吩咐,他主动走进去,在房间中央站定,回头一看,闷油瓶不出所料地停留在那里,没有跟过来。 他朝闷油瓶一笑,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 盯着族长和吴邪消失的方向,青年闷闷出了阵神,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转身往楼上去。进入房间后,他启动通讯,很快联系到一直在等待消息的人。 “我们顺利回来了,王先生。”青年面对着栩栩如生的人影坐下,右手撑着下巴,静待对面开口。他深沉锐利的眼睛里注满戒备的颜色,像等待捕猎的猛兽,再不见面对吴邪时的温和。此刻,他浑身散发出凌冽的气势,这是一个真正的张家继承人该有的面貌:强悍、敏捷、沉静,还有些独断专行,这些锋芒在他浑身每一寸闪耀,似乎让对面的人不由自主地矮下去。 王润缩了缩肩膀,尽管远隔千里,空中清晰投射出的张家继承人依旧让人胆寒,甚至令他忍不住腹诽那位早已驾鹤西去的祖上——要不是他给出难题,自己何须硬着头皮面对这样可怕的人呢? 斟酌了两秒如何开口,他清清嗓子问道:“那个……你们找到了?” “找到了。”青年点头,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我们找到了一个人,这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吗?” “……找到就好。”王润有些不确定,反问:“真是人吗?” “目前看起来是,怎么,你觉得他不该是?” “不不不,我没这意思,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都是曾祖父安排下的,我就替人传话。”他赶紧否认,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当真还活着吗?我怕你们进去看到的只剩一堆枯骨,那就……” “或许那样也不错。”青年仰头靠在椅背上,朝虚幻的人影摇摇手指,阻断王润接下来的话,“你是没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事实上我个人觉得,某种意义上,化为枯骨或许比较幸福。” “……怎么说?” 青年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王润在那边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是不是复活的这个,这位吴邪先生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很谨慎地选择措辞,尽量既不冒犯跟自己曾祖同辈的亡灵,也不否定张家人的专业意见。 听见这个问题,青年陷入沉思,几秒钟后,他反问对面的人影:“对我们这行,你了解多少?” “……不多。”王润很老实地承认,顿了片刻,又道:“如果不是曾祖父的安排,我想我永远不会和盗墓的人扯上关系。” “嗯,在你看来,我们只是盗墓的。”青年笑笑,语气放轻松了一些,开口道:“王润,”——他连称呼都换了,毕竟以他的年龄来看,这个年轻人不过后生晚辈,直呼其名没有任何不妥。他继续道:“王润,我可以在其他方面仅仅扮演一个盗墓贼的角色,但在这件事里不行,你祖上告诉过你为什么他要安排你传话给我们吗?” “提过一些,这件事归根到底其实是吴邪自己安排的。曾祖父说,吴邪是他年轻时的老板,因为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做一件很冒险的事,说穿了就是长生不死,不,这么说也不恰当,准确讲应该叫死而复生。这个过程预计的期限是百年或百年多一些,总之到我这代成年后应该就差不多了。然后我需要联系张家人,最好联系到张起灵本人,以雇主的身份邀请你们前往那里寻找吴邪,但我不能告诉你们具体的情形,更不能提到吴邪,因为……因为这件事很有可能不会成功。而且我曾祖父不确定,到了这个时候,张起灵是否还记得吴邪,就算她记得,那他是否还在意吴邪?会不会在听到吴邪的名字后前往那里?所以……还是不提的好。”说完,王润盯着青年,反问他:“我所知的事件因果大概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青年垂下眼帘,又问:“那你知道吴邪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不好说。”王润有些犹豫,小声嘀咕:“反正我觉着不靠谱。依照曾祖父的说法,吴邪是为了一个人,想再见这人一面。但是……但是后来我曾祖父自己都推翻了这个说法,说看吴邪最后的状态,见不见其实无所谓了,兴许不见更好。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细问,那会儿我太小,而他又太老了,这种东西跟我讲不明白的。” “嗯。”青年点头,眼神越发深邃,他仔细揣摩这句话,结合笔记最后部分的内容,发觉自己大概抓住了其中的意味,不由再次叹息,暗骂声作孽,朝对面的人影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先这样,回头我再联系你,这段时间你不妨考虑下,如果是想再续前缘才做出这样逆天的行为,那么,当他醒来时却忘记一切,失去一切,又该怎么办?” 说完,他即刻关闭通讯,王润的影子消失了,而房间大门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打开,族长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萧索和遮不住的凄冷之色。青年知道他将吴邪送下去了,此刻……准备进行最艰难的部分。 看着养子,闷油瓶面无表情地吩咐:“开始吧。” 闷油瓶离去后,吴邪开始观察身处的房间,它并不大,内中空无一物,只有自己默默矗立其间。不知从哪里散出蒙昧的光,像一层薄纱从天花板上盖下来,让整个房间沉落在不可说的朦胧和神秘中。吴邪走到墙边,伸手抚摸墙壁,想从中寻找缝隙,或感受点特别的搏动,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光滑。他来到方才的暗门处,发现连那道门都消失了,所有墙壁融为一体,密不可分,这更坚定了吴邪之前的判断: 这里是一处牢笼。 虽然没有记忆,但他本能地知道某些东西,比如人心善恶,比如潜伏的危险…… 房间里的光慢慢暗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吴邪能听到自己平缓悠长的呼吸。他吐出一口气,看到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袅袅飞散,温度降低了,整个房间正逐渐变成一处阴暗寒冷的处所,空气中逐渐出现了不可描摹的味道,似遥远的香氛,又似某种腐朽物质的挥发,如果让吴邪形容,他会说这些东西在他眼中是绿色的:深深的暗绿色,挟裹着无生命的冰冷磷光。 他退回房间当中,盯着那些不可见的光芒,看它们像幽灵一样,一点点充满了房间的前部,并开始朝自己所立足的位置延伸。吴邪敏感地嗅到其中蕴含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人胸闷不快的气息,陌生而熟悉,它们并不在吴邪此刻的记忆里,而在他更深层更本质的灵魂中:这味道是如此肮脏粘稠,就像倾倒了满满一壶被搁置太久而腐坏的血。 青年紧盯着面前的场景,眉头逐渐皱起,情况不妙…… 现在,他和闷油瓶面前的整个空间,都呈现着吴邪在地底房间中的情况。 闷油瓶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左手边,但青年可以感觉到养父身上越来越紧绷的气息,他和自已一样,不,或许他比自己更紧张,更担忧。他盯着吴邪的影像,也盯住了吴邪此刻正凝视着的地方,那里看上去空无一物,事实上却正被越来越浓的腐蚀之息填满,这是一种让凡人痛苦而让粽子兴奋强大的气息。 张家于漫长岁月中游走地底,见过数不清的粽子,也见过无数死于粽子凶残本性的凡人。对他们而言,粽子是可怕的敌手,邪恶危险的存在,但又不仅仅如此。盗宝从不是张家人下地的主要目的,在追索命运,寻访天机之外,他们也渐渐开始研究这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奇异存在——追根溯源,粽子来源于人。没有人的尸体,就不会起尸成为粽子,那么,它们是否和人类还有其他联系呢?除了丧失理性凶残嗜血,它们是否还有别的发展方向?人死亡后除了变成粽子,还可能成为其他性质的存在吗? 这些研究时断时续,随局势和张家的命运起落,时间虽长,进展却并不突出。而他们在研究中逐步发现,粽子这个族群比最初想象中复杂得多,至今为止,张家也无法为它们做一个准确的定性,只能在自身职责范畴之内制定规则。历经许多人、许多事,特别在几件几乎动摇了张家根基的特殊事件后,张家高层达成共识:粽子并非单指死而复生的怪物,更是一种生存方式,而家族要消灭的,是对活着的生物有严重危害的粽子。 这是一个理论上的原则,公正公平,但所谓理论,很多时候就是要被现实打破的。现实情况是,几乎没有张家子弟完全遵循这个原则处置他(她)在墓穴里所见的亡灵,一旦遭遇粽子,他们大都选择格杀勿论,不杀的也会逼退。毕竟地下险象环生,除了粽子,还有机关和叵测的人心可能带来麻烦,而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也没有时间来验证粽子是否安全。因此,这个原则最后成为了一条高高在上的祖训,它飘在天上,不接地气,大家都知道,却绝少有人会去践行。 想到这里,青年看着吴邪的样子越发担忧。很明显,吴邪已察觉到了房间里的气体,他的眼神专注凝重,绝非一无所知的懵懂,而他所盯住的,也正是充满了腐蚀之息的那一半房间。 这时,吴邪后退了两步,眉头皱得更紧,青年的眉头也随之收缩。吴邪这个举动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他确实感觉到了。他甚至很清楚这种气体较沉滞,扩散速度相对缓慢,因此才有后退的空间,但它终究会充满整个房间,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青年叩着桌面,在心里轻声叹息:吴邪,如果你是凡人,怎么可能感受到逐渐逼近的腐蚀之息呢? 两难的第一关。 腐蚀之息来源于尸气,张家在多年研究后,对各类尸气进行提取、培育和转化,最后制造出这最纯粹、最直接的尸气。它无色无味,但毫无疑问具备毒性,会伤害凡人孱弱的肉体,却会让粽子感到愉悦并变得更加强大。这是个让人两难的选择:如果吴邪依然是凡人的身体,那么他的脏器很可能在此受伤,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渺茫。青年相信,族长并不认为如今的吴邪是凡人,种种细节也都显示出他不同寻常之处。可是,如果吴邪是个粽子,那么他到目前为止表现出的温和理性,都可能在这气息的促动下消失,露出凶残嗜血的本性来。 青年看看族长,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目光一眨不眨地锁在吴邪的影像上。 “父亲。”犹豫片刻,青年还是开了口:“其实。关于本性这件事,我记得少年时你曾教育过我,你说……” “嗯?”闷油瓶将目光从吴邪身上挪开,回头盯着养子,待他下文。 “你说本性任何生物都有,包括人类,而人的本性在你看来并不算特别好。”青年勉强一笑,尽量和缓地说道:“你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也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面,这些都让你一次次辨析所谓的人性。我曾问你这是否在说人性丑恶,你说无关美丑,都是人的本性,只不过你个人更倾向于去关注人性中那些负面的因素,因为它们可能给你的旅途造成麻烦。记得有一次你甚至对我说,或许人远不如粽子,粽子虽嗜血凶暴,但直来直往,不耍心机,而人,往往还兼具了狡诈、虚伪、薄情等等猝不及防的危险性。” “我确实说过。”闷油瓶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接了一句:“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后来我也问过你,既然人比粽子更可怕,为什么我们严防粽子,却对更加多变而危险的人性听之任之呢?”青年声音淡淡的,不经意间提起往事,字字句句似乎都敲打着这场过于极端的试炼。“你说人性虽恶,但我们有能力制御它,粽子不一样。我想这是站在张家人立场上说的,我们能够对付粽子,甚至必须消灭粽子,但我们也是人的一员,人的劣根性我们自身或许同样具备,因此无需自命清高。何况对我们来说,普通人太弱小了……” “普通人很强,有无数伎俩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闷油瓶淡然反驳,又看向吴邪的影像,他已退到房间尽头,背后贴住了墙壁。 “父亲,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你一定要逼出吴邪现在可能拥有的本性呢?”见他盯住了吴邪,青年长叹一声,拉着族长的衣袖,似乎想藉此阻止这极端的行为。 闷油瓶看着养子,他极少和自己发生争论,总是很尊重自己这个族长兼父亲的决定,但此刻,他皱着眉头,很郑重地对自己道:“我觉得吴邪现在挺好,他很理智,没发现危险性,就这样先观察着不行吗?只要我们不放他出门,不让他离开视线,这样他有什么不稳定情况也能第一时间处理。而不必像现在这样……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去剖析他。父亲,我很理解你的顾虑,你总是那么冷静理智。我明白,就算传染病也有潜伏期,何况吴邪这样特殊的情况,你担心他的本性潜伏太深,隐蔽的危险太大,一旦逃离,或者在我们没注意到的时刻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但是你这样也太亏待自己了。” “亏待自己……”闷油瓶呢喃着青年的话,目光沉沉,他顿了一秒,低声道:“亏待了吴邪才是。” “这么说你承认他是吴邪了?”青年一笑,指着吴邪的影像问:“你承认他就是吴邪?” “我不知道。”闷油瓶摇了摇头,面上依旧那般淡漠,他看着吴邪贴着墙壁的身影,看他渐渐颤抖的双肩和越来越深沉锐利的眼神,开口道:“我希望他是吴邪,但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占据吴邪外形的怪物,那么……你认为他对我而言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青年闻言愣住,猛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并感受到其中纠葛的挣扎,和深沉的痛苦。 他并不是特别清楚养父和吴邪之间的故事曾如何发展,但他明白父亲心中一直有那个人,那个人不仅牢牢占据着父亲人生伴侣的位置——不仅仅是爱人,更具备着挚友亲人的性质,无时不刻给他力量和支撑:在他痛苦时慰藉,在他失意时鼓舞,在他孤独时击退寂寞。 当自己还是个不懂情感的少年时,曾觉得父亲太偏激,已经不在的人何须如此惦记呢?世间男男女女那么多,何况这仅仅是一个短寿的凡人。随着他不断成长,逐渐品尝到情心的味道,才明白父亲已将这个不存在的人化为永恒,在心中将他升华成类同信仰的存在,并将这份信仰牢牢编织进自己的生命里,与自己整个生命同在。但他依旧不忍父亲沉溺在已失去的世界里,这多少让他替父亲不值。 如此深情,青年除了佩服和不忍,别无他话。 那么,如果这个吴邪并不是吴邪,或者不仅仅是吴邪,在他灵魂中还潜藏着非同一般的邪恶因子,并可能在任何时刻爆发出来:凶残、嗜血、丧失理性,像其他粽子一样丑恶,甚至以屠杀为乐,以以生命和热血为食。那么他就不再是吴邪,而且是一个扭曲、玷污了“吴邪”这个宝贵存在的怪物。 毫无疑问,若当真如此,那么这个怪物就正在践踏父亲深藏心底,至真至重的宝物,不论父亲还是吴邪本人,都不会容忍这样的事继续下去。吴邪是一个可敬的男人,他的理智和高洁始终支撑着他的生命,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后变得不再是自己,甚至完全堕落到反面去,他会如何选择呢? 青年想起笔记上被自己隐藏的部分,在那里,吴邪曾明确表示过,如果后来者进入墓穴,发现自己已丧失理智,变成了嗜血恐怖的怪物时,那么不要犹豫,消灭自己,立刻。 “……我要做的这件事太渺茫,也太困难了,我一开始就知道或许不会成功,不,应该说绝大可能是没有成功的,毕竟对我而言,成功的定义实在太窄太窄,万里挑一也不为过。如果我腐朽消亡,自然算失败,如果我失去神智成为了残忍可怕的怪物,那更是失败中的失败。若当真走到这一步,不要犹豫,立刻消灭我,因为那已经不再是我了。” 想到这里,青年在心里默默叹息,既感叹命运的难以捉摸,也感叹两人的默契,他们连对这件事的看法都如此一致。族长不能容忍那样重要的吴邪被任何怪物绑架和玷污,这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明白现在这个吴邪真面目的原因。 青年突然释然了,只不过…… “父亲,你带着私心做这件事,而我一直以为你是公正无私的。”。 听到养子的话,闷油瓶眼神越发深沉,他盯着吴邪贴住墙的身影,淡淡道:“我等太久了。” 久到以为一切已落幕,而心底那个人早彻底失落彼岸,无迹可寻。然而他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像一场风暴,不由分说地席卷过自己寂静孤冷的灵魂,几乎摧毁所有冷静和理智,连必须誓死捍卫的职责都差点为之动摇,但是……他依然悬崖勒马,在关键时刻靠超凡的自律和对那人的执着把握住了原则,然而耐心真的已被焚烧殆尽了。 青年低下头,有些不忍去看他们,包括画面上的吴邪和身边的族长。他很明白,这仅仅是第一关,不论吴邪是人还是粽子,他都可能从中受到影响,要么肉体受伤,要么本性爆发,而前者毫无疑问算轻微的。至于父亲……他第一次看到冷静沉默的族长如此急切——即使可能伤害到深藏心底的吴邪,他也要尽快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吴邪。 他说他等了太久,他确实等待过太久,并在等待中被煎熬了太久太久…… “支持你自私这么一回,虽然对吴邪……如果他真是吴邪,相信你之后会好好弥补。总而言之,我站在你这边,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青年将目光调回到吴邪的影像上,再不考虑劝阻养父的行为。 吴邪感到背后碰到了墙壁,这种材质在冰冷中蕴含着隐约的热度,其中的韧性和硬度都是他未曾见过的。这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朦胧的光影在沉浮,整个世界仿佛已在房间外消失。 这让吴邪于不安中又打捞出一点安全感,他想起自己记忆中第一个场所:苏醒的墓室。那是唯一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地方,虽然它的宁静也被侵入者打破了。想到这里,吴邪愣住了,他发觉自己下意识地认为小哥他们是“侵入者”,为什么呢?难道他们不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吗? 还是说……这其实是一场意外,他们并不是来寻找自己的,而这里也不是自己的家。 他虽不记得过去的事,但他在听到“家”这个字时,心里曾浮起脉脉的氤氲,像曾热烈燃烧过的火,灰烬依旧是温热的。不论如何,家在他的直觉里,都不是如此阴沉、冷漠和孤单的地方。 暗绿色阴影已充满了房间,退无可退的吴邪站在这些阴影中,似乎能听到其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嘶喊,这是亡者的低语,传递着不甘的诉说。他侧耳倾听,雾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身影正在吟哦,朝他伸出手来……四周是那样阴沉而寂静,被死亡层层包裹。 呼吸着这样的气息,吴邪感到身体有点热,同时又打了个寒颤,他的皮肤上似乎有冰块滚过,而胸中燃烧着熊熊的炭火,又冷又热的感觉包裹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身,捂住口鼻。 一滴滴血落到手心里,吴邪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出血,鼻血流出来,他直觉地认定这是雾气带来的,尽管他身体上并不感到难受,但曾经属于人的肉体还是对腐蚀之息做出了反应。吴邪愣了愣,四下看去,不可见的绿色已完全占据视野的每一处。他尝试深呼吸,没有痛苦,但体内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躁动,让他想吼叫,想奔跑,这一切都使人难以保持安静。 定定神,吴邪想起闷油瓶和青年的话,他们都曾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于是他沉下气,继续立在原地仔细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其他任何新情况后,才开始朝前走,往雾气的来处行去。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细微声响,像有许多铃铛在黑暗深处轻轻摇曳,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青年坐直身体,紧紧盯着吴邪的行动,吴邪现在的反应很难说好或不好,他轻声对身边人道:“他流血了。” “嗯。”从闷油瓶简洁到极点的回答中听不出他有任何情绪,青年等片刻,不见他下文,问道:“现在就开门?” “开。”闷油瓶依旧不动声色。 “……重力呢?” “等下。” 简单交待完,闷油瓶没再说话,影像上,吴邪抹把鼻血,脸上不经意间被血弄污了一块。闷油瓶的目光随之变得更深邃,青年看看吴邪,又看看养父,直觉他有话要讲,但不会主动说出,需要一个相关话题的引发和触动。跟随这位寡言的族长多年,他对这男人的言行模式已十分了解。想了想,青年问道:“吴邪为什么会流鼻血?” “有旧伤。”闷油瓶似乎对此十分了解,说出这三个字时,他依旧没有表情,眉头却若有若无地点染了喜悦的神色。 青年很快反应过来,父亲这看似不合时宜的喜悦正好否定了一直以来的担忧,这说明从某种程度上,吴邪的身体还保留着生前的特质,至少肉体方面没有完全抛弃为人的一面。在腐蚀之息的侵蚀下,吴邪原本有伤的地方成为了身体短板,并首先表现出受伤。 “鼻血……吴邪生前呼吸系统就有毛病?”青年问。 闷油瓶顿了一秒,对养子道:“他曾在张家楼吸入强碱,呼吸系统被灼伤。” “他去过张家楼?是广西那座?”青年有些惊讶,他记得巴乃张家楼的强碱威力可不比刀砍火烧逊色,更要命的在于这是一种持久性伤害,细微粉末一旦被吸入,就会牢牢附着在肺叶上,哪怕只有一点点,也需要好几年时间才可能排出。更别提里边还有铃铛,有各种不可思议的机关…… “他去救我。”闷油瓶垂下眼帘,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他和胖子把假死的我从楼里带出来。” 原来如此,青年点点头,当年的铁三角他无缘得见,但多少听过一星半点他们的故事,从别人那里,也从养父那里。那段岁月似乎是族长孤冷生命里难得的光焰,连他这样沉默内敛的人,偶尔都会跟自己主动提起。他说自己曾有过两个好兄弟,胖子看似粗枝大叶,其实胆大心细,说话也很风趣,还喜欢跟另一个斗嘴,倒斗的时候只要有他就热热闹闹的,不像下斗更像旅行,而另一个……族长总在说到这里时停顿下来,似乎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那个人,他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温柔,像静静的流水,脉脉淌过了时间的长河。他说另一个人其实算意外,他本不该进入这行,后来却一次次随他们出门,连最艰险的地方都走过来了。 “这个人什么样?”当年,还一无所知的自己这样问养父。他又想了半天,才说这个人很好,很好……他重复着这两个很好,嘴角微微弯起来,眼睛看向远方,然后自己第一次在他盈盈眼波里看到了属于凡人的情感,活生生地搏动着,像两轮荡漾的暖阳。 吴邪走在可见的漆黑中,也走在不可见的烟雾里,他感到很奇怪,自己似乎走出很远了,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已迈了许多步,但这个房间——从刚才进入时的印象看,这个房间并不大,自己走过这么远,早该碰壁了才对,但现在……他伸出手,没碰到任何障碍,又往前走了几步,依然没有壁垒出现,他往侧面移动,黑暗中空无一物,似乎除了脚下这一片平坦,四周再无任何东西存在。 怎么回事? 吴邪不敢继续往前走,他停下来,回头看向来时路。黑暗吞噬了视线,只隐约瞥见暗绿色的影子上下升腾。吴邪抹抹鼻子,血还在慢慢流出来,袖口已浸染了缕缕血痕,他猜自己过去大概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习惯体内鲜血的离去,并未因此感到慌乱。 血腥味在空气中缓缓散逸,吴邪看见那些暗绿色的雾气朝自己涌过来,仿佛饥渴的狼群扑向猎物般降落在染血的袖子上,很快叠得密密麻麻,几乎让他看不清白衣上的红色,而道路的那一头,还有无穷无尽的烟雾在往这里填充。 吴邪不知现在该往哪儿去,每个方向都空无一物,这比无路可走更让人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方才面对的是哪个方向,以及自己是否真的在一路直行,漆黑中也无法设定参照物,没准早已偏离最初路径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从斜前方的位置传来阵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很细小,像一场压制在喉腔深处的梦呓,伴随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响在黑暗背后。吴邪打个寒颤,感到背脊发冷,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感爬上后脑,他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些声音的印象,但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似乎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并感到深深的恐惧。 声音慢慢靠近,吴邪后退了一步,看到漆黑中开始出现一个轮廓,像从夜里航来的船——这是一具高大的青铜棺椁。 棺椁在距离吴邪几米远的地方完全显现,实实在在地摆到他眼前,棺材里传来阵阵轻微的声响,像某种虫子的鸣叫,又像某个人的低语,低沉而有压迫力: “咯咯咯,咯咯咯……” 吴邪发现心跳加快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盯着高大的棺椁,看见刚刚还严丝合缝的顶部出现了一条裂隙,并在慢慢扩大。吴邪定睛看去,电光火石间,棺椁顶盖从内部被猛然推开了,一只枯槁惨白的手伸出来,接着“哗啦”一声,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棺中跃出,翻身落地,发出砰然响声。它的脸死死锁住吴邪的方向,惨白面部布满枯朽的黑斑,黑漆漆的眼眶里空无一物,鼻子已成为一个凹陷的黑洞,而血、腐液和其他不知名的东西伴随它嘴里的呢喃不住流出来,腐朽气息随之蒸腾。 “该死!”青年嘀咕一声,从座位上猛地弹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死死盯着影像中的吴邪。在他身边,闷油瓶默默闭上了眼,似乎不想再看。 神智飞快地回来了,吴邪看着手上这团稀烂黏糊的存在,它既是怪物的头颅,又像一堆无意义的血肉组合,散发着不可捉摸的气味,却不仅仅是腐朽尸骸的恶臭。怪物的身体还站立着,失去头颅,它扭曲的高大身体变得矮小,恰与吴邪平视,无头的躯体轻轻摇晃着,似乎还没从那一击的威力中缓过来。它也无需再缓了,很快,残躯上的肩膀垮下去,无力地向下耷拉,支撑着身体的脊柱渐渐倾颓,这些重量叠在一起,终于迫使它的膝盖无力支撑,带着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彻底倒了下去。 吴邪没有关注它,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他似乎能从这上边瞥见一个影子,这影子闪耀在方才沸腾的火焰和此刻微凉的冷静之间,停驻在他灵魂深处,即使遗忘一切依旧若隐若现。 高挑结实的身材,矫健的身手,总是沉默不语,总是神出鬼没,有时则像闪电一样耀眼,雷霆一样威力无穷。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在他身前或身后,而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眨眼间就扭断了它们的脖子,将尾随着或等待着的危险碾得粉碎。 吴邪微微一笑,他知道,虽然不记得,但他依然知道,自己曾追随这人的背影,纠结地猜测他的想法,徒劳地想改变他的旅程,还在无人看见的时刻偷偷模仿过他的动作——他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出手是那样快速,落点是那样精准,力量是那样强大,嗜血的亡灵在他面前好比纸糊的,他只要伸出手去,它们就被撕成了碎片。 他……他是谁呢? “还笑呢,傻子。”青年叹口气,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扭头去看族长,见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并没有看吴邪的影像,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睫毛在颤抖,眉头也不可抑制地微微紧缩,青年明白,养父绝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漠不关心,而是陷入了巨大的矛盾,甚至痛苦中。 我心底有一个解答,它很可能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必须去验证它,于是我既想知道答案,又怕看见答案,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出来了一大半,的确不是我希望的样子,未出的一小半可能改变最终结果吗? 青年咬着嘴唇,默默转过头,回到这场未完的测试。他并不想,他知道族长也不想继续这个测试,可是……族长之所以成为族长,成为自己的养父,就在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纵有万般不愿,测试依旧会被完成。于是一秒钟后,青年就放弃了请示养父意见的想法,该怎样就怎样吧,这个指令由自己发出,总好过由父亲本人下达。 还有什么事,会比必须亲手消灭那一点点希望来得更残忍呢? 深吸口气,青年的手再次伸出,这一回,他点向了那座静默的棺椁。 吴邪将怪物的头扔到地上,往衣服上擦擦手,转身离开,左肩上火辣辣地疼,那东西锋利的爪牙像钢箍一样嵌进皮肉里,差点将光润的肩头挖成一朵花。血慢慢往下流,如一条不怀好意的蛇爬过皮肤,吴邪通通不在意,这样的疼痛尚能忍受,似乎他早已经历过更酷烈的,于是只停留在皮肉上的伤痛便不值一提,他想如果有个忍耐疼痛的比赛,自己应该能取得好名次。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广袤黑暗里,吴邪没有注意那具沉默的青铜棺椁,也没有靠过去看,刚刚那一击也给了他自信,他觉得再来几个同样的怪物自己也不怕。其实这种自信是盲目而缺乏支撑的,但他愿意沉溺其中,空白的生命,空白的记忆,身边似乎可以依靠的人又那样难以捉摸,他只能用无缘由的自信来充盈自己,以防被无尽的空虚和恐惧吞噬。 走在黑暗里,吴邪想象自己一无所有并因无助而哭泣的样子,那让他感到厌恶,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依赖着任何人,想必之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独立有自尊。又不知走出多远,依旧在暗影里徘徊,吴邪开始感觉累,在地上坐下来,打算歇歇。 不能跟没头苍蝇一样继续乱走了……吴邪长叹口气,摸摸肩膀,血已凝固,疼痛也钝下去,伤口上灼烧般的感觉淡了一点,比方才好过。他把头埋入弓起的膝头,心里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将自己送入这里的人。 张起灵,小哥…… 他回忆从睁开眼到此刻的种种,发现每一秒记忆里都有着他的影响存在。沉落在思绪里,吴邪很自然地放松了警惕,没有察觉身后悄悄跟上的青铜棺椁。 棺盖又打开了,这次它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从漆黑的棺内升起一个物体,上边裹着大量浓稠的液体,像臭水沟淤泥中埋藏的一个陶罐,它的形状也如同常见的陶罐,巨大的圆形头部首先探出来。这个头像蛇一样伸到空中,盯住了自己的猎物:吴邪。吴邪没有察觉它的存在,这时它开始抖动,将身躯上那些黏哒哒的东西剥离,于是它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了出来。 它并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个人形的怪物。 它的头是由三个人头溶蚀而成的,咋眼看去像三张并列的脸,但每一张脸都不完整,朝外的部分独立着,但靠里的部分已和其他脸孔融合在一起,如蛋糕上凸出来的半个草莓。三张脸的眼睛都被缝上了,粗劣的缝合线在他们脸上肆意游走,似乎大地上深黑的裂隙。它们共用一张歪七扭八的嘴,它因形态的丑陋而不能闭合,腥臭口水顺着瘢痕累累的嘴唇流下来。 它慢慢爬出棺椁,巨大的身体一点一点展现,如果这里不这么黑,那它投下的阴影将把吴邪完全笼罩其中。当它站到地面上,已是一个三人高的肥胖怪物,胀鼓鼓的肚子上打开一个洞,里面横七竖八插着武器,他四只手环抱在肚子上,像正守卫着武器库。 它盯着吴邪,鼻子微微耸动,似乎在嗅取人身上新鲜诱人的血味,这味道让它咽口水,却因此带出更多恶心的黏液来。它被缝上的眼睛瞄准吴邪裸露的后颈,其中一只手朝那里伸去,而另一只手从肚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刀…… “嘶——”细微金属声在静得落针可闻的黑暗地穴里被放大,吴邪嗅到那刀锋上凝固的寒意和血腥,本能地感受到危机,他浑身一震,猛然回头,眼前只见白光乱闪,刀已划破静寂递到眼前。吴邪浑身在这一刹那绷紧,那些退下去的火再度腾跃起来。这一次,吴邪几乎是享受性地将主动权交给了潜藏的本能,他没有多想,也不去看那具停在旁边的青铜棺椁,只是将身一矮,堪堪擦过了怒削过来的刀锋,连飞扬的发丝也没有被拂落一根。 这怪物一击不中,立刻朝前踏了一步,肋下另外两只手也张开了,每只手上各握着一把更长的刀,上下左右挥动,像恐怖的巨蜘蛛张开它的腿脚,和庞大身躯一起封堵住吴邪的路径。吴邪后退两步,再次晃过它当头落下的斩击,尽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轻捷地跑动着,边躲避攻击,边思考接下来的动作。他发现一旦放空思绪,将大脑和身体坦然交给身体深处潜藏的某种本能,自己就能像旁观者一样冷静无畏,毫不惧怕眼前怪物这些危险万分的把戏。 这里地形一片平坦,四面毫无阻拦,而自己的眼睛似乎能洞穿浓浓的黑暗,将怪物的一举一动摄入其中。怪物步步进击,一味退让毫无疑问是不行的,吴邪盯着怪物肚子上洞开的地方,突然有了想法。他往前冲刺,瞬间贴近那怪物沉甸甸的肚腹,手以极端迅捷的速度挥出——他的目标是当中杂陈的武器。如果能抓一件武器到手,那么,他就可以不仅仅是避让,更可以反击,甚至可以将这驽钝的大胖子砍成碎块。 尽管这种自信毫无来由,但吴邪就是莫名地相信着它,他坚信现在自己是个强大的存在,这认知根植他的灵魂深处,比记忆,比人性,比他所有清晰或模糊的意识都更强烈。在此刻,这个认知仿佛天顶上不可抗拒的神光,统治着他的全部,将每一个他融为一体:不论是作为人的部分,还是作为亡灵的部分。 这怪物似乎比之前那个聪明多了,它在吴邪的手指触到自己皮肤表层时敏锐地发现了他的阴谋,即刻浑身震动起来,这让它的皮肤变得更为溜滑。像一条在激流中穿梭的鱼。吴邪手指明明已触上去,却又在下一刻被甩开,不得不缩回来,等待下一刻空隙以尝试取走武器。而与此同时,怪物扭曲的大嘴里发出了怒吼,它似乎被激怒了,也许,这是第一次有人敢正面碰触它最引以为傲的部分,它将四只手臂中的两只高高举起,另两只架在肚子前边,朝吴邪发出震人心魄的咆哮。 吴邪咬紧牙关,接连后退,这怪物的啸声中似乎也藏着无数刀锋,听在耳朵里就像浑身被无数猛兽碾过,从头到脚都在发疼,他需要用力克制才没有让胸膛里翻涌的气血顺着口鼻喷出来。 吴邪被逼退了,他与怪物的距离被拉到前所未有的大,跑出一段后,他躬下身大口喘息,着力平复胸中阵阵紧逼的翻江倒海,目光依旧锁在怪物身上。 怪物爆发出昂扬气势,三张破碎的脸颤动着,面色染上了狂喜的红晕,似乎正为刚才的打击而自得。叫过后,它朝吴邪步步逼近,高举的双手上寒光凛凛,吴邪几乎能嗅到上面跳跃的血腥味。就在他猜测这个怪物接下来要如何攻击自己的时候,突然看见白光一闪——这怪物将手中的一柄短刀用力掷过来,刀锋直插吴邪咽喉。 距离注定了这下攻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吴邪感到身体里那团火在这一瞬间发出怒吼,像巨龙那样一飞冲天,它再度腾跃,充盈着整个身体,驱使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举起双掌挡在喉咙前。 刀锋几乎以爆裂的力度扎透吴邪的双手,叠在一起的双掌被洞穿,但也最大限度抵御了这一次可能是致命的攻击——锋刃在咽喉前一寸的位置力竭而停下了。 怪物似乎被这个结果震住,愣了一秒,紧接着它完全暴怒起来,仰天大吼,似乎在发誓必将吴邪这个多次让它计划落空的渺小凡人撕成碎片。它大踏步走来,每一步都让地面发出微微震动,三张脸上皆露出不甘和怨毒的神情,大嘴扭曲地蠕动,如果它是人,此刻必会发出源源不绝的咒骂声,但吴邪只看见黏液不断滴落。 血顺着吴邪的双掌往下流,如一条解冻的河,滔滔流水奔涌得那样快速而欢乐,这本该带来痛苦和软弱,却并没有在吴邪身上发生作用。他笑起来,似乎察觉不到任何来自肉体的疼痛,由体内之火熔铸成的巨龙依旧牢牢占据着他的身体和意志,它如此强大而不可抗拒,让吴邪心甘情愿陶醉在它所带来的压倒性磅礴力量里。 吴邪将手放下来,两只手掌被这把刀串在一起,他动动肩膀,右手用力一伸,霎时便挣脱了刀锋的束缚,然后,他将被血浸透的右手放到刀柄上,从左手掌里抽出这把刀,对准了已近在咫尺的怪物。 他终于拿到武器了。 与此同时,闷油瓶和青年所在的房间里响起了刺耳的警讯声。 闷油瓶和青年都站了起来,他们紧紧盯着左侧,空气凝成的显示投影上已是一片鲜红。吴邪的全身像在闪烁,红光穿越他的眉心直下脚底,让构成他形象的光点仿佛无数正在碎裂的星星那样燃烧。在这光焰里,吴邪的形象已被一条血河遮蔽,红光中有些许金色的线一次次划过,贯穿人体整个脉息,繁复数据在其上跳跃,读数一次次被刷新,然后有越来越多的显示数据变成了不可读取的无穷。 “这……”青年深吸口气,族长身侧这片监控区域是他自己刚刚打开的,目的是全面监测吴邪本身的情况,既包括血压、心跳、呼吸频率这些常规部分,更涵盖精神曲线、逻辑判定、肉体极限、动态分析等种种复杂的内容。 红光耀眼,映在闷油瓶和青年脸上像灼灼的噩梦,他们面对栩栩如生的投影,表情凝重中带着震惊。青年盯着那几个一动不动的小框体,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停顿了——那里清清楚楚地显示:此刻,吴邪的身体关闭了呼吸、心跳、脉搏等一系列最基本的生命反应,他没有心跳,不再呼吸,血液也暂停流动,甚至感觉不到痛楚,但他并没有停止行动,像死尸一样轰然倒下,在他体内有另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驱动着他的行为。 数据几乎全部变成了“无穷”或“未知”,连吴邪的形象也开始扭曲变形,青春矫健的人类外形发生坍塌,他的头颅和四肢向内收缩,如同一个穷途末路的宇宙,受巨大的引力作用而坍缩到一起,最后熔铸成面目模糊的可怕漩涡。 这监控针对吴邪的生理状况,也监测着整个人体的均衡,而现在屏幕上显示的变化意味着在吴邪体内深处有不可见的力量支配他,让他超越了人或者粽子这种生存形式,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世间,而这种力量,是这个同时精通人类和粽子两种存在形式的监测系统所不可理解,也未曾见过的。 当然也包括整个张家,系统的缔造者。 这是怎么回事,吴邪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年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起远古的神话,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过关于“混沌”的描述,不可捉摸的混沌具有神秘莫测的强大力量,从中诞生了宇宙,它既是物质世界的对立面,也是物质世界的原初。 青年立刻转过头,看向两人之前面对着的监控,在这处完全再现看了地下场景的投影上,吴邪的影像依然是人,是吴邪,和他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他肩头和手掌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手中握紧那把千钧一发之际夺过来的刀,身子一矮,朝肥胖的粽子奔去。吴邪动作轻捷敏锐,力度却十分惊人,青年看见他很快逼近粽子,像猎豹一样矮下身,以人类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将刀锋挥出,重重落在粽子鳞甲密布的小腿上。这一击足以将常人的小腿彻底斩断,但这个粽子毕竟不同凡响,它只是晃了晃,然后飞快踢起另一条粗壮的腿,往吴邪胸前击打,但吴邪轻松闪开了。 他似乎不是在地面上奔跑,而是在虚空中滑行,像雨燕那样飞掠,一切都快速而精准。即使在闪避的过程中,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刀锋翻转,眼花缭乱间又朝粽子的大腿挑过去,他已发现那里有连接的经络,被破烂衣襟遮蔽着。粽子在连连攻击下暴怒起来,却毫无办法,两次反击都落空后,作为一个聪明的怪物,它发现对手在短时间内变得强大了,于是它选择以退为进。 粽子后退了,吴邪则缠上去,刀锋带起的白光比对方四只手上的武器加在一起还要凌冽。粽子庞然的体型注定它无法像吴邪一样灵巧快速,它甚至不敢跳,只能连声嘶吼,用具有杀伤力的粗粝嗓音震慑对方,然后快速舞动四只手,共同织就一张紧密的罗网,意图阻挡吴邪的攻势。 吴邪笑起来,他已经知道这东西的底线在哪里,而自己是可以粉碎这条实力底线的。他再度进击,一脚踏在粽子凸出的膝盖上,借力一跃而起,像一只迅捷的鹰隼,迅速升到空中,与粽子扭曲的大嘴对视,然后将刀锋狠狠送出去——粽子发出前所未有的刺耳啸叫,整个空间似乎都在微微颤动,它的大嘴在吼声中完全张开,朝天翻转,形成一个庞大的钝角,口中除了发出叫声,更同时喷出了无数细小的箭矢! 这下似乎大出吴邪意料,让他在空中的身体停滞了极短的瞬间,而就在这一瞬间,已有箭矢贴着面颊擦过去。危在旦夕时总能激发他体内不可名状的神力,在这电光火石的片刻,吴邪硬是将刀锋回抽,迅速挥动,以不可思议地连击将所有射向致命处的箭矢都弹开了,而扎入肩头、手臂和腿上的那些,他通通视而不见,反正它们在此刻既不能带来疼痛,也无法阻隔他的速度和力量。 踏着这粽子粗壮的肩头,反手勾住它其中一张脸上突出的眉骨,吴邪几乎已陷入疯狂,他的手指深深插进这张脸的眼眶里,咬牙切齿地抓紧掌中刺人的骨骸,然后将刀用力送出,让刀锋尽头突出的弯钩狠狠打进那张黏液翻覆的大嘴里,跟着他松开那只插在眼眶中的手,和这只手一起用力握紧刀柄,在粽子肩头用力一蹬,往地面跳下! 闷声在黑暗的空间内爆响,血、骨、腐液,体内深藏的武器,还有许许多多已变异的组织搅合在一起,炸裂着喷出来,这粽子就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体内的熔岩被一再压抑走投无路后,终于彻底喷出所有充满力量的内容物——吴邪的刀在它身体上毫不犹豫地开疆裂土,将它整个身体从中剖开,使这个缝缝补补的丑陋躯壳就此重归散乱的血肉! 青年盯着吴邪的影像,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他发出不敢置信的喟叹声,几乎舍不得将目光从这场压倒性的表演上移开。太不可思议了,他喃喃自语,小声问:“族长……你第一次打败收割者是什么时候?我记得应该是接任张起灵之后吧……我也是第三次挑战它时才获胜。吴邪,呵,吴邪怎么可能……”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盯着投影上的漫天血雨,和雨中剧烈喘息着发出胜利嘶吼的熟悉身影,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然后再次用力握紧,一滴血从他收缩着的掌心中慢慢溢了出来。 “他不是粽子。” 结论性的话终于从闷油瓶空中发出,青年松口气,连连点头,全然赞同,“没有这样的粽子,我们和系统都不认为他是粽子。”他声音低下来,这件事中必然存在着不可回避的“但是”,他顿了顿,犹豫道:“只不过……” 他很可能更有力量,换句话说,他更危险。 这句话,青年最后还是没有讲出口,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刚刚惊心动魄的激烈场景中镇定下来,转头看向养父。左侧投影上,鲜红的海洋依旧沸腾着,可怕的混沌如在太空中近距离观赏烈日一样张狂而危险,挥洒着充满能量的光晕,似乎能将所有恶意的接近者都吞噬融化。 系统已瘫痪,但他们都明白这不代表之前的研究错了,只因为吴邪太特殊——如果按照张家的研究结果和一贯标准看,当人体的各项指标都崩溃到这个地步时,理论上这个人早已不可能存在,物质世界里已没有他的位置,更不用说保持着人类的形骸了。 闷油瓶将目光久久停留在这片红色里,最后罕见地皱起眉头,凝视着几乎已失去作用的空气投影,沉声吩咐:“加载重力。” “多少?”青年一顿,并不感到意外,他太了解这位冷静负责的族长了,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宁可让自己心如刀绞,也要驻守住他认为必须坚守的东西。 “三倍。” 说完这两个字,闷油瓶又看向了吴邪的投影,黑暗空间内充斥着茫茫的血雾,似乎正透过深重的地层将那些血腥味反射上来。对于看惯生死、鲜血与白骨的自己而言,血腥味像空气中的必然成分那样平常,但对吴邪来说……它们必然是一种莫大的刺激,甚至伤害。 即使吴邪已不再记得过去的一切,甚至不仅仅是过去的吴邪。 只要他没有表现出对生命的屠杀性,只要他没有像他们见过的那些粽子一样疯狂嗜血,成为生灵们的敌人。他的肉体在这里,灵魂也有一半回到了人世中,而另一半究竟在哪里,可以慢慢寻找,但至少闷油瓶能肯定,他的吴邪没有完全走入无生命的邪恶世界中。 这个认知让他狂喜,同时又被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心脏。 “屏障已经降下了。” 养子的话打破他的沉思,闷油瓶轻轻点下头,转身朝外走去,青年目送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养父的肩头似乎在微微颤动,赶紧也跟了出去。 吴邪扔下刀,剧烈的喘息开始平复,他感觉身体里那把火在横扫千军般肆意挥洒之后慢慢熄灭,退回黑暗中继续沉睡。耳中听到砰砰作响的声音,有规律地搏动,由快而慢,由急促而平和,吴邪突然明白这是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心脏又开始搏动,血脉流转,属于人的他回来了。 混合绿雾的黑暗依旧笼罩着这里的全部,吴邪看了看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骸,突然有点焦躁,他想还有下一个吗?下一个会是什么?难道自己接下来的时间都要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牢笼里和各种怪物相对? 很自然地,他想起将自己带入这里的人。他看着空虚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浮现出了那人沉静的眼睛,与他默默对视。吴邪心里突然一痛,忍不住朝那里问道:“小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什么也不记得,但这不代表我成了白痴。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不正常。你说我们要共同生活,哪有这样的共同生活呢?你所谓的共同生活,难道就是把我关在黑暗里,然后让危险的怪物不断攻击我? 小哥……小哥,我到底犯过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吴邪在黑暗中茫然漫步,他感到身上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肩头和手掌的伤口都翻开着,露出皮肤下边鲜红的血肉。疼痛越发清晰,固执地钻入身体底层,直达骨髓深处,这让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沉滞。 没有怪物再现身,那具冷冰冰的青铜棺椁也消失了,周围只余死寂的漆黑。他突然怀疑自己会被永远关在这里,再没有看到天空的机会。或许过一会儿就会有新的怪物出现,到时候,他想试试不逃走、不反抗,看自己会不会被那些怪物们撕成碎片。 ……或许那样更好,或许,自己其实也是个怪物,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被陌生人关于共同生活的谎言哄过来,从一个墓穴跌入另一个墓穴……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摸索着慢慢前行的步伐突然碰到了东西,像一堵墙壁。 吴邪愣住,伸手去摸,发现确实是墙壁,这处空间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屏障,阻断他前进的道路。他想了想,转向左侧,将右手放在墙壁上,摸着它朝前移动。墙体十分光润,受伤的手掌放在上面没有出现不适,他扶着墙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在前方碰到障碍。他开始怀疑这堵墙有什么不对,这时,他在墙上摸到了一点东西。 湿润的,有点粘,带着熟悉的血腥味——是血。 摸到墙上的血迹,吴邪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血,是自己受伤的手掌在墙壁上留下的印痕。 只有一种可能会让自己在不断朝前走的同时摸到自身留在墙上的血迹:这个房间是圆形的,而自己的手在一个圆环的内壁划了一圈。这时,墙壁开始发光,它们逐渐亮起来,连同吴邪没有察觉它存在的天花板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试炼之夜的黎明。 吴邪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圆形的房间,除了墙壁上断续的一圈血痕,和从自己肩头跌落在地的血污外,这里完全是空的,没有摆设,没有怪物,似乎什么也不曾存在。他呆呆看着这里,有些搞不明白,突然,就在房间完全亮起来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头顶压下来,脚下像同时打开了一个磅礴的漩涡,巨大吸力从内部生出,拖着他往下而去。 这力量无所不在,不容抗拒,整个房间似乎都变成了这股力量的组成部分,吴邪膝头发软,跪倒在地,手臂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从头到脚都贴上去。 怎么回事? 他感到恐慌像蛇一样从心底攀上来,面对那些怪物时也不曾这样害怕过,他本能地明白,如果这股力量继续加强,终究会到达让自己粉身碎骨的强度。意识到这点后,吴邪干脆放弃了挣扎,静静趴在地上,仍由这股力量压制住自己。他觉得累,身累,心里更累,刚刚不已经决定要再有怪物出现就不反抗吗?现在虽没有怪物,但这肯定也是什么别的手段。 他趴在地上,放空所有想法,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他确实也已经死了。 短短几分钟后,房间又发生了变化。吴邪看见其中一面墙体变成了透明的,然后,然后……然后那个人出现在这道不可见的障壁之后。 闷油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你……”吴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浑身都绷紧了,愤怒、怨毒、不甘、报复,种种负面情绪像一张编织好的大网,将他密密裹在其中,但这张网上又饱含着脉脉温情和刻骨的想念。矛盾的情绪驱使着吴邪,而体内沉睡的烈焰似乎融入了每一个毛孔中,给他另一种力量,让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顶住重压,颤抖着挺直脊梁,死死盯住闷油瓶的眼睛。 吴邪笑了,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败,你失望吗?” 你失望吗? 这句话中每一个字都是足以轰碎闷油瓶精神世界的武器,他无波的眼睛里猛然掀起狂涛,朝前走了一步——他不知操作了什么机关,或许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命运自动放松了他们身上的枷锁,打破了彼此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切切实实存在着的障壁——透明的墙体消失,闷油瓶走入了房间内,而与此同时,吴邪感到那无所不在的重压也骤然消亡,紧绷的身体突然失去对抗目标,顿时失去平衡,朝前跌倒,而勉强压制住的疲惫也变成巨浪,将他彻底打入深海。 吴邪感觉自己跌入一个怀抱中,这个怀抱结实有力,温热坚定,胸膛内传来让人安稳的心跳声。他的手臂环着自己,让自己的头靠在他颈窝里,然后吴邪听见他低声的呢喃,他说: “吴邪,我的吴邪……” 小哥…… 四周很静,房间呈现温和的暖色调,吴邪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肩头,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正在痊愈当中。他睡得很沉,几乎察觉不到平缓悠长的呼吸声,脸色在和暖的光晕下显得红润了一点,但还是比大多数人苍白。 闷油瓶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片刻后,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吴邪的额头,就在手指即将触到肌肤时,他手停下来,悬在空中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慢慢收回去,黑眼睛里的波动更加沉静了。 吴邪的状况依旧难以断定,像黎明时分的薄暮那样,沉沦在半明半昧的未知中,这场惊心动魄的测试证明了他不是粽子,但也仅仅如此。闷油瓶现在可以确定,吴邪不同于他们熟悉的那种墓穴怪物,如果没有人主动攻击他,他绝不会伤害对方;他也没有嗜血的欲望,一直行走在腐蚀之息里依旧保持镇定和清明,换作别的粽子早已狂性大发了。 养子整理出关于吴邪的初步审核报告,报告被映在墙上,像夜空的繁星微微闪烁。为了保护曾一度濒临消亡的雨林,这个时代已很少有纸制品,书籍和各种资讯都以更便捷更全面的方式融入人的生活,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还保留着阅读纸质书的习惯,而书本纸张本身,也逐渐成为了艺术甚至奢侈品的一部分。 闷油瓶记得,在自己小时候,砍伐树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似乎树生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人砍掉,或作柴禾,或作梁木。张家也曾在选定的山上烧光了整座山中的原生树林,改种成他们需要的别种树木,为多年后新的张家楼建设储备良材。但在张家祖训里,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始终是有节制的,他们烧光一座山,却绝不会烧光每座山,更不会故意将张家楼修建得奢华广大,那既不实用,还可能带来危害。所以后来,当闷油瓶身处举国上下都疯狂砍树毁林,梦想着能够跑步进入幸福的时代时,他曾经很困惑。他看到那些默默生长了百年以上的木材被持锄犁的大手砍倒,被轰鸣的机器掀翻,一根根一批批地滚到山下,然后用最原始的水流方式被运走,一些成为建筑,另一些则被送进炉膛,化作烟囱里滚滚的黑烟。挽着袖子,黑红着脸膛的汉子们围着土炉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对他说:这是在炼钢。 可是,那个时代,在闷油瓶走遍神州的旅途里,他几乎没见过像样的钢,只看到一片片丛林化成了灰土,而那些曾经黑红有力的脸,则被灰土染得枯朽憔悴,到后来不但没有力气炼钢,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因为饿,而那时候也已不再提炼钢了。 除了变成浓烟和灰烬,那些有幸构成建筑的幸运树,它们的历史使命也很快结束。从那个时代开始后的很长时间内,建设和破坏的频率都比以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似乎才刚刚建设好,又被飞快地毁弃了。闷油瓶见过太多不逊色于张家楼,甚至更宏伟辉煌的建筑,并在心里暗暗对比它们,这些建筑大都是很好的,应当像张家楼那样屹立百年甚至数百年,可是它们没有一座留存下来。 许多时候,它们仅仅因为“它”的一句话就被高高立起来,又在下一个“它”的主宰者或操纵者的一句话里被推倒。 默默叹口气,闷油瓶收回思绪,看看窗外荒凉的风景,天空仍是灰色的,刮着风,大约夜间会降雪,房间有必要调整得再暖和些。吴邪已昏睡几个钟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不打算叫醒他,让他充分休息吧。养子的报告详细分析了吴邪现在的情况,并提出下一步的处理安排,这些内容他都认可,并再次肯定了养子的办事能力。说起来,这孩子——他现在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孩子了,冷静、果断、负责,心思缜密,手段却不极端,自己的养子早已具备足够的成熟和强大,甚至可以将张家的重任交托给他。 看着吴邪沉睡的面容,闷油瓶突然想起当年,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孩子时,吴邪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在千里之外的西湖畔守着他的小铺子。在这之前,自己因为一些事必须回到族里,临行时吴邪朝自己发火了。他又急又气,拖着伤,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拉着自己喋喋不休,他说你别走,这才几天功夫啊,你伤得那么重还没好呢……说着说着,闷油瓶看到吴邪眼圈红了,而他自己似乎一点也没察觉,皱着眉头,满心满身都被不舍和焦虑占据。闷油瓶从他身上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不可说出口的情绪和情感,他突然想笑,于是不理吴邪,背过身去,这下像点燃了炸药,吴邪差点气晕在当场,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破口大骂,说张起灵你就去死吧,随便你!老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混账! 他背着吴邪,抬头看向巴乃的蓝天,微风送来木棉花的香气,也拂开他的刘海,将笑着的眼睛露出来,他在心里对吴邪说:你才舍不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一年后,他真的去见了吴邪,虽然是为一场更长久的暂别。 他以为那只是暂别。 回到族里,闷油瓶面对许多需要一一处置的事,也是在这时,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孩子。 正值数年一度的聚会时分,张家散居各地的本家人,还有各分支的主事者都回来了,许多重要决断都放到这时候商议定夺,自己身为族长必须在场。最重要的是,关于“它”当初压在家族头顶上的阴谋和负担,也到了该烟消云散的时候,而这次聚会的主要目的就在此。 那日上午,闷油瓶和族中几位长者——说是长者,其实也并不老,至少从面相体格上看他们毫无老态。张家关于成熟与青春的定义和俗世迥然不同,旁人若见着这一幕,大概只会看到几个中青年的茶会,而在张家内部,这可能是让人屏息的庄严一聚。在这场聚会上,闷油瓶听两位长辈说起关于“它”的事,结合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见闻,包括探访巴乃张家楼的情况,判断出了以吴三省为代表的老九门中存在的某些异动。 他们是好意,但脱离张家掌控的好意,难免受到腹诽和质疑。 我们对老九门太宽容了。座的一人不住摇头,朝他道:而您又太过亲力亲为,大胆需有度啊族长,如果您遭遇什么,全族上下……这人声音很恭敬,但在恭敬中却夹杂着对族长贸然探访巴乃张家楼的委婉批评。 闷油瓶微微颔首,道声您说得对,以后当更稳妥。他并不辩解当初正受失魂症困扰的事,反正这件事在座诸位已知道,而是大方承认了自己的冒进,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也避免他们对老九门发出更多的不满。 老九门的确有诸多不妥之处,但他们也同张家一样,于风起云涌的时代变革中不断衰落,如今,曾在道上呼风唤雨的老九门,还有几个后代留存呢? 张启山一脉算绝了;明面上,解家、霍家声势较旺,但后辈里争气的也屈指可数。解雨臣不错,但他一人之力,能管好解家已属不易,想谋取更多发展或另搞点阴谋怕是不行,况且听说他这次伤得很重,估计没一年半载回不过劲来;霍家嘛,霍仙姑有本事,却未免独断,对后辈又过于护短,导致几个孙子都不中用,当家位置多半还是落到孙女头上。她还太嫩,撑起霍家也太勉强,需历练的地方太多。除开这两家,老九门其余几家皆隐匿水下,暗流汹涌,面对张家掀不起大浪来。此外还有吴家,吴家吴二白、吴三省称得上人物,但继任者只有吴邪…… 呵,吴邪。 靠在椅子里,闷油瓶边听诸人说话,边想到了吴邪。他猜,那人现在一定正在西湖边的铺子里发呆吧,有没有在想到自己时偷偷骂两句?多半有的,他就这么个性子。憋不住、藏不住,不绕弯,不黑着心肠下手,真诚热烈,不屈不挠…… 似乎有无数形容词可以降落到吴邪身上,有些是褒义的,有些微微带着贬义,但没有一个词真正属于邪恶的领域,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实中的吴邪,并将这个吴邪刻进自己心里。 吴邪,吴邪…… 神游片刻后,闷油瓶收拢思绪,继续专注于族中事务。在座诸位滔滔不绝,每一个人的话语,似乎都掀开了张家的一片天地。 我建议多提防点海外分家的动向,毕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而他们很多时候有自己的渠道。 汪家那边暂时没发现不妥,我会继续派人盯着。 族里有几个小子不错,可以好好培养起来。不不不,族长放心,绝对按您吩咐的来,不为难他们。说实话,之前是苛刻了点儿……过去咱们家人多,淘汰残酷点也没什么,现在不同了…… “……族长,时候要到了,顶多还有一年。”坐在闷油瓶对面的女人理理头发,低眉叹了口气,低声道:“张家……张家很复杂,族长您心地好,不见得别人也心好,我们人手不足,又缺乏可以真正信赖的帮手,防不胜防啊,这是个大问题。” 确实是大问题。闷油瓶沉静的眼睛里闪过无奈,他摆摆手,道声知道了,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无需扩大,更不能否认,它早已成为共识,座中诸位也默然表示了赞同。 族人说得对,事实上他早已认识到这个问题,才会在当年找上老九门,希望他们能与张家一起守卫终极的秘密,为此他甚至既交托出至关重要的鬼玺。可是这些老九门的人——他们就像神州那些年里遍生的蝗虫一样:仓惶无根,翻覆无情。他曾寄予殷殷期望的凡人,曾信誓旦旦要和张家同进退的凡人,终究还是如他们的祖先那样违背誓约,躲藏了起来,仅仅出于对时局的惧怕,对张家人长寿和强大的嫉妒恐慌,或者屈从于根本无法成立的阴谋蛊惑。 很多时候,看着那些凡人,闷油瓶会从骨子里感到悲凉和无奈,他想起那些被片片砍倒的树,炉膛里腾腾的黑烟,名不副实的“钢”,还有之后遍地饥馑和持续数年的可怕疯狂。他看着这一幕幕,感觉既可笑,又恐惧,并为身在其中的人感到痛苦。刚刚继任张起灵的时候,他曾问过自己的前任,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忍让“它”?前任张起灵看着他,睿智而疲惫的眼睛里一片平静,他没有正面回答闷油瓶,只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看到就会懂的。 然后他真的明白了,在没有被失魂症绑架,也无需投入命运职责中的日子里,他花了很多时间游历这片大地,看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狂热中繁衍,在绝望中死亡。或许真的死到临头时,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而有更多人直到死还不明白这一切。 曾有段时间,闷油瓶对整个人的社会都抱持着冷漠,他觉得或许人就是这样,既无法特别出色,也难以专注和热情,他们就是一帮平庸甚至劣等的生物,庸碌而生,迷茫而死。虽然确实别无选择,但自己竟会将职责交托给他们,实在是发昏。 后来,这种想法逐渐淡去,因为他看到了更多更多,人当中各种不同的面貌开始展现,个性开始凸显,许多人性中复杂的东西像天上的繁星那样互相应证闪烁,难以看清,更无法形容。它让丑陋的更丑陋,美好的更美好,而绝大多数平凡朴实者,也从中显出了他们沉甸甸的价值。 这个时候,闷油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成熟。 每个人的成熟都有其过程,伴随着见识和经历,不管他拥有如何精妙的倒斗手段,也同样不能回避这个问题,逃不脱这个必然。他开始明白美丑善恶各有其位置和价值,硬要在其中划分界限,或强迫谁如自己理想中那样发展,其实没有意义。 再后来……后来,在他彻底成熟而平静,能够坦然面对命运加诸于家族和他个人的种种苦难后,他遇到了吴邪。吴邪身上具备他所见过的人的许多特征,但又有一些不尽相同的部分,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说清这些不同具体在哪里,不同到了什么地步,但它们就是那样固执而鲜明地构成了“吴邪”,并将这个吴邪烙在他心底,念念不去。 人与人的相遇、相知,很多时候皆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成全,若他在别的生命阶段遇见吴邪,或许不会像如今这样,把一个短寿的凡人惦记在心,可是命运偏偏安排他们此刻遇着,而且将彼此牢牢放在了那里。 事情议毕已近中午,与会者都告退,等候在外间的人也逐渐散去,闷油瓶步出厅堂,来到院子里。一些人或坐或立,在院中三三两两地说话,有人看见他过去,便恭敬地一点头,或上前打声招呼,还有人不时望向他,似乎怕错过了他的指令。 闷油瓶随意散步,心里依旧想着方才讨论的那些事,顺便打量周围。这是他在常年旅行和思索中养成的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包括环境和人。 他看了一圈,突然看到在人丛外的墙根旁有一个人。那个陌生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双手环胸,抱着肩膀,竭力做出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却更显出他的料峭和孤寂。他似乎对周围的人都不关心,只偶尔朝自己这边瞥一眼,然后又飞快地转过头去。闷油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几个人平缓的肩头和生动的面容看向这个少年。他脸上还带着稚气,漂亮的轮廓初具雏形,和大多数张家人一样清俊,个头高挑却单薄,与他的身高相比就显得瘦弱了,但骨骼体态看起来还是很出色的。 此刻,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深邃双眼亮亮的,挺直的鼻梁下嘴唇抿起来,似乎正为什么事不高兴。 莫名的,闷油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自己作为半个孤儿,处在家族派系的夹缝中,无人关怀,无人过问,偶尔还会遭受各种人的白眼。而他对此并不上心,他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仰头望天,低头自省,几乎没有与人沟通的欲望。海客兄当年毫无恶意,仅出于好奇和关心,也被自己晾在一旁许多年。 这个少年和当年的自己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他就是让自己产生了回忆自身的念头。 突然,那少年转过头来,再次往闷油瓶这方看了一眼,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气神。闷油瓶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突然一跳,这少年的眼神里有阳光般的勃勃生气,又像月华那样柔和温润,更有一丝不服输的韧性。自己虽说是族长,且常年不着家,比过去的张起灵们更加神秘,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并没有畏惧或谄媚,仿佛还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让他想到了吴邪。 真奇特,这个少年既能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眼神里又闪过如吴邪那样的热忱和无畏。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闷油瓶离开人丛,朝少年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哪家的?”他想这孩子大概是本家或分家中某位族人的后辈。 随着他靠近,少年难以避免地紧张起来,看得出他其实想跑掉,但当着族长又不敢跑,于是只能撇撇嘴,低了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张家的。” 张家的。听到这个回答,闷油瓶心头了然,原来是孤儿。按张家的规矩,若在这个大家族里还有父母或亲戚照管,被问起出身来历时,当告知自己亲族的身份和位置,只有无人愿接收的孤儿,才会笼统地被称为张家的。 “放野了吗?” 少年一愣,摇摇头,声音更低,“没资格去。” 闷油瓶嗯了一声,默默打量这孩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将他称作少年有些勉强,这孩子还处于孩童与少年的过渡期,跟他谈到放野也显得苛刻和超前了。张家历经千载,百年来似乎只有自己是在不满15岁时就参加了放野,那是特殊情况,可不作考虑,这孩子既然无人照料,自然不可能有人给他安排放野的事,恐怕连相关的训练都落下了。 “手给我看看。”不待少年同意,闷油瓶已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看筋骨,又捏向他肩头,感受手下肌体的柔韧和力度,最后摸了摸他的头。 少年给他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越来越紧张,好像突然之间从最灰暗的角落被拎到灿烂阳光下,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叫嚷着不适应。当闷油瓶的手终于落到头上时,他干脆一咬牙,不顾身份地把族长的手打掉,并充满防备地盯住了对方。 这大不敬的举动顿时引起四下围观者阵阵惊叹,纷纷嘀咕这孩子太不晓事,怎么能对族长如此无礼呢? 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陷在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中,闷油瓶反倒笑起来。像,真像。这孩子很像自己,不论与生俱来的戒心与警惕,还是不加矫饰的真我本心。闷油瓶自认绝非虚伪的人,他只是懒得应付,懒得理睬——如果你也走过与他同样遥远曲折的道路,你就会和他一样变得淡漠安然——不过在他心里,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方向在哪里,历来清楚明白。 就这短短一瞬间,他突然打定主意,既然这孩子没人要,那就自己收下来吧,反正……反正自己多半也不会有后裔的。 眼前仿佛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与自己身量相仿,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灿然温柔的眼睛默默凝视自己。 “你以后跟着我,叫什么名字?” 围观的人丛骚动起来,许多人发出不敢置信的低语,少年的脸也瞬间红了,然后紧紧皱起来,脑子里像被炸雷轰过。 他是家族里的野孩子,从没人多看一眼,偶尔看到,也绝不会有心思去探究他体内沉睡的力量,发掘他未来恢弘的可能性,他仿佛荒地上的野草一样蓬勃而自由,而他今天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好奇,就像每一个从孩童往少年转变的孩子一样,好奇这个神秘的族长到底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于是他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被族长再次放到头上的手箍住,挣扎不得。 他几乎要哭了,浑身乱扭,颤巍巍地说:“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淹没,只有身旁的闷油瓶听见,却也当没听见,拉起这孩子的手就走,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乐着,挺高兴,他想自己捡了块宝贝,只要细心栽培,绝对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他还想,等到这边事情结了,去跟吴邪碰面的时候,如果吴邪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他就跟吴邪说我养了个儿子,然后看吴邪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接下来他就会公布答案:收养的,像我,也像你。 可惜吴邪于感情上很不开窍,到两人最后告别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来,于是闷油瓶也就没有提。 这一切,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风变大了,夹着丝丝冷雨,从拉开两道缝隙的窗口透进来,吹乱闷油瓶的头发,还有一些落到沉睡中的吴邪脸上。闷油瓶起身关上窗,发觉已是黄昏时分,昏蒙蒙的太阳往西方坠落,一半轮廓已沉入海中,映得远处灰白浪花像被镀了金,从惨淡中透出一丝亮色。 不知不觉,他已看着吴邪沉思了这么久。 吴邪…… 在窗边站立片刻,闷油瓶回到床边坐下,将光照调暗,让柔和深沉的光晕如流水般拱卫着吴邪。他看着吴邪的脸,伤口已开始愈合,这些细小伤口让这张光洁的脸显得更真实,更有人味儿,也更像他记忆中的吴邪。 闷油瓶并不喜欢吴邪负伤,但在过去,在他们共同走过的时光里,大多数时间吴邪是带着伤的,和自己一样。就普通人而言,吴邪已十分厉害,只不过,他们的冒险从来不向普通人开放,因此,闷油瓶时常不着痕迹地帮助和保护着吴邪,尽力让伤痕在他凡人的身体上显得浅淡点,也停留得短暂些。 可是他没有想到,吴邪终究还是受了平生最深重的伤,这药石罔效的伤从他体内深处慢慢滋长,逐渐占据他短暂生命的全部,最后甚至让他开启了未知的死亡旅途。 闷油瓶以为,在纷繁芜杂的世间,在张家、老九门,以及各种左右着个人和群体命运的大局中,自己起码可以护得吴邪周全,顶多难呵护他的心灵和承受力,他需要独立面对家族和过去的种种布局,却没想到…… 其实,自己连保护吴邪身体安康长命百岁都没做到。 闷油瓶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眼波里满溢着柔情,最后,他终于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唇印在吴邪微凉的额头上。 整个空间似乎都随着他的心、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的吴邪…… 青年站在房门口,犹豫是否要进去,他不是不明白养父现在心里沉痛的负担,但这件事……这件事终究得有人去完成。 而自己选择的方式,或许是最好的路。 敲门进去,闷油瓶抬头看着养子,没有说话,青年一时也没开口,他知道族长不想打扰吴邪休息,也不希望有人破坏他们之间难得的独处时光,但是……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打算出门一趟,父亲。” “做什么。” “……查查当年的事。”他看看吴邪,道:“我们目前看到的,都来源于吴邪自身的记录,难以完全保证真实和公正——当然我没有说吴邪作假的意思,只是很多事应该从更全面的角度来体察,包括询问其他相关者的看法。” “你要去找王润?”闷油瓶声音平静,他明白养子的目的。 “不只,我想去拜访当年那些人……比如胖子、解语花、霍秀秀、吴家其他人的后代,当然也包括王盟的后人,询问他们对当年的看法。” 闷油瓶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道:“你可以去,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吴邪做了这件事。” “这不要紧。”青年不以为意,这个仔细斟酌后的计划在他心里已十分成熟,“我拜访他们,不一定要谈吴邪,更不一定谈吴邪当年做的事,只要问问他们祖上的故事,交流一些看法,我想都会有所收获的。” “嗯。”闷油瓶没有反对,从一开始,他就默许了养子的这个决定。 吴邪的过去自己实在参与得太少,不论他在生时,还是在他离世之后。如果这趟寻访能够像拼图一样,将过去散落的碎片拼起来,还已成为历史的故事以原貌,让自己更能深入吴邪的当年,那么,他会十分乐见其成。 看着养父沉静的脸,又看看床上的吴邪,青年心里有许多话要讲,最后,他还是将各种想法通通吞下去,只问一句:“父亲,那本笔记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 ……也好。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青年又等片刻,不见族长有更多吩咐,说声我走了,便离开了家门。 “向鹿先生讲完所有的故事后,我长出口气,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没有跟任何人完整讲述过自己的经历,这些事情太庞大,太繁杂,它们压在我心里,随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成为一块大石头,甚至一座大山。我时常想我恐怕要带着它们一路到地狱里去了,每次这么想,心里就堵得慌,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吊起来的鸭,拼命扑打翅膀挣扎,效果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些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向人诉说的欲望,我想找个人,找个契机,把这一切都讲出来,说我曾经历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我没有分析这种欲望产生的原因,其实不需要分析也明白,就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清晰而刺眼——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让我不甘心带着庞大的秘密,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角落里!可是,可是我该向谁去说呢?我该用什么理由,找什么机会,才能把这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都倾诉出来呢?” “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我默默提高警惕,留神查看身边每一个人,像《1982》的主角一样,小心翼翼,满腹阴谋,企图从他们眉梢眼角轻微的颤动,从他们不经意的口吻和动作中分辨出谁是‘自己人’,他可能是一个保洁员,也可能是一个商人或者别的什么——我真没用啊,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不去考虑如何才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却将希望放到这种臆想的故事里,妄想能因此轻松一点,好过一点,不至于腹背受敌,既要承受生命步步腐朽的痛楚,还要保守这些沉重至极的秘密。” “我想这个‘自己人’应该和我一样,随时也观察着四周,一旦他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就会给予回应,这种回应非常隐蔽,混在正常的呼吸言谈里,除了彼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察觉。但我听得到,我的“自己人”也听得到,当我们眼神相对时空气中发出的声音,好比在沙漠深处发现水源的狂喜,这预示着压在心头的大山就要被搬走了。” “发现“自己人”后,我首先会观察四周以确认没有危险,再像老练的间谍那样,佯作不经意地靠过去,准备和他擦身而过,乘人不备果断跨出那一步,让我诡秘的声音精确落到他耳朵里:‘跟你说个事儿’。他听到这句话,顿时缩起肩膀,几乎不可察觉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南走,我则朝北走。我们南辕北辙,弯弯绕绕地几乎跨越了整个杭州城,才终于在一间僻静冷清的茶馆里坐下来,如同成功交换密电码的地下工作者,双双长舒口气,最后使用各种暗语和隐喻,克制地对这几年压垮了我整个生命的冒险进行诉说。” “这个寄托着我期望的‘自己人’最大的作用,就是承接我所保守的秘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些故事从我这里被转移到他那里,他记下来,而我忘记。是的,我希望我能忘记这一切,彻底甩脱它们加诸于我身心的沉重枷锁——当我年轻而健康时,我还勉强背得动它们,可是现在我就要死了,每一天生命都在离我而去,对我发出嘲弄的声音,我还如何去承受它们呢?在那一瞬间,我前所未有的软弱,如果有人要笑话我的软弱,那就尽管笑去吧,我毫不在乎,换他们来我的境地里试试看,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伪道学连一天都受不了。” “我将一切交托给‘自己人’,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而我则感到一股久违的轻松与惬意,沉重的记忆离我而去,我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回来了。我回到25岁时的状态,虽然身体行将崩溃,但我的心灵是快乐的,我再也不需要处心积虑地去推断,去猜测过去的布局;不需要提心吊胆地等待语焉不详的未来;更不需要辗转反侧地去思念谁,日夜煎熬地去等待谁,只要平静安然地迎接死亡,如同旅人等待夜中甜美的休憩——我的眼里一片干干净净。” “突然,我恍惚听到我的‘自己人’说了句话。始终沉默聆听着的他问我:‘你要把他也交给我吗?’我愣住,心里一下子乱起来,本以为定得无法再动摇的心剧烈搏动。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或者说我应该已经忘记了谁是他,我到底交出去什么了,只觉得心里空得厉害。我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想我应该和‘自己人’告辞,回家蒙头睡上一觉,然后就好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一切就会好了,连我身上蚀骨磨心的痛苦也会好了……” “如果我就这么放任自己在不靠谱的幻想里沉溺下去,那么别说身体不好,我会连第二天的太阳也见不到。事实上,当我真正迎来第二天时,正是这一周过去的时刻。阳光照在眼睛里,我突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过去的一周里一直在发白日梦,幻想有个‘自己人’能救我于水火,连输血也没有按时去。我看着染红的枕头出了一阵神,慢慢爬下床,草草梳洗,然后穿上衣服出了门。” “我没有去铺子里,在附近溜达一圈,逛进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随手买了笔和日记本。有段时间不写字了,我现在拿起笔手就抖得厉害,歪歪扭扭,泥鳅一样在纸上爬,比小时候练字前还难看。记得那时,二叔经常监督我练字,我练得烦了,把笔往地上一扔,气鼓鼓地说学这些有什么用。二叔把笔捡起来,放回我手里,慢悠悠地说也没什么用,但练好了字,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一辈子也丢不掉。到你丢掉它的时候,你这个人也差不多该走了。我想起二叔这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现在我丢掉了它,也就是快走了……” “学校里响起课间操的声音,我隔着墙看那些朦朦胧胧的人影,拼命回忆自己的小学生涯,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做什么呢?也和他们现在一样,在操场上跑步,在教室里背着手读书吗?对了,我那会儿好像有个好朋友,也是个男孩子,叫,叫……杨?好像叫什么杨?” “回到家,屋里还是那么安静,我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半天,和镜子里的人说话,把所有我还记得的过去都对他说出来。我看他苍白脸上变换的表情,心里一片空茫。我笑,他也笑,我皱起眉头,他眉间也同时出现纹路。我一直不停地说着,体力撑不住了,就靠着墙歇会儿,又抬起头继续说。他和我一起说,同时也听着我的讲述,最后我们一起抱着头哭泣。我突然明白,假想中的‘自己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就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 “我只能和自己说。第二天,我尝试把过去的经历都写下来,有时从头开始写,从大金牙上门开始;有时候又只写一两个印象特别深刻的片段,比如青铜门前,他……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留存下来,一来写得不好看,二来我始终不放心就这么写,于是写一阵又停下来,反复检查,然后撕掉重写,像真正的强迫症患者,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填充自己往死亡的旅途。”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话的欲望火一样炙烤着我,我睡不着,就起来翻笔记,爷爷的,三叔的,陈文锦的,还有我自己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行行地看,眼睛从那些熟悉到已能背下来的字上掠过,就像正和他们展开对话,然后心里的火便慢慢平息下去。只有这时候,我似乎才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摸索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我们是同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各自走向不同的归途。这些路千回百转,忽高忽低,最后通向同一个地狱。想当年,我还在心里深深怜悯过他们,觉得他们面对尸化威胁,心里不知有多恐慌,就像被狼群追赶的羊那样疯跑,拼命寻找解脱之道。结果到头来,我比他们还惨,他们好歹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那样,好歹还有人平平顺顺地撑过了二十多年,我却连十年都等不到。即使尸化的人,似乎也比我幸福。像霍玲,她没有记忆,没有意识了,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怪物,可是我有,我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死亡,而且,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很不体面。” “唉,不知不觉又瞎扯了一通,人要死了就这样,恨不能把什么鸡毛蒜皮都写下来,但真写下来了,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罢了,我也不删改,回到正题。和鹿先生说完我的故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圈儿,精神面貌也好些了,于是每天去铺子里坐着,鹿先生也每天来,但都呆不了一会儿就告辞。他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副沉思者的样子,有时候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要剐了我吃肉,让我心里毛扎扎的。当然,我相信鹿先生没有恶意,就算真有恶意,我这种朽木一样的人,想剐就剐吧。” “这天鹿先生来得早,走得也早,不到中午已经离开。王盟出去办事,半天没回来,我呆着无聊,身上也乏,很快昏昏欲睡,刚合上眼,突然听到门上一声响,盟回来了,后头似乎还跟着个人。我只当是客户上门,挣扎着站起来招呼,结果这人完全走进来,和我一照面,我顿时愣了。” “这个人从门外灿烂的阳光中走来,走进我阴沉沉的铺子里,光也随之流入。我的眼睛瞪大,从中射出不可置信的芒刺,连带心脏也随之停跳了一秒钟——我以为我看到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在我还活着时就回来,这是我最深切也最不可能的梦想,不,这应该被叫作妄想。我看着进来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就在转瞬即逝的刹那中,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时间倏忽而去,一秒之后,我意识到来人不是小哥,甚至不是一个‘他’,而是她。这位清俊高挑的姑娘跟在王盟身后走进铺子,我对这客人没有印象,她应该是初次来,却未曾表现出年轻女士造访古董店时通常具有的好奇或不解。我看向她,她身着靛青色连帽衫,下边一条牛仔裤,皮肤白皙,冬日初雪般洁净安然,整洁的眉头一动不动,优雅鲜嫩的嘴唇自然合拢,秀气挺直的鼻梁上方,深邃黑眸静默如迷。” “我呆呆看着她,似乎看到了那个遥远的人,我突然有些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真实存于世间,还是仅仅生长在我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不敢提那个人的名字,不但不敢对人讲,连自己悄悄地想,似乎都掀开了惊天动地的秘密——张.起.灵,这平凡无奇的三个字像太阳一样耀眼,炭火一样灼人,每一笔一划仿佛都由钢针扎成,每想它们一次,针尖就从心上密密麻麻地碾压过去,让我痛不可支。” “越痛,越忍不住要去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我渐渐变得偏执而敏感,有意无意地在一切里寻觅他的影子,甚至神经兮兮地将这三个字融入所见所感,仿佛姓张的全是他在人间的影子;如果发现同他长得有丁点儿像,或气质有那么一丝沾边的,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看回来,或者让他知道我在看他。” “姑娘同我对视,我看了她多久?一分钟,两分钟?或许只有三秒?我不知道。当我看着她时,脑子里飞快出现了那个人的影子,时间从这刻起就失去了作用,我彷如饿鬼,拼命想从她脸上汲取活命的给养,滋润焦渴濒死的灵魂。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那个时刻,她早已在我眼中消失,我从她高挑身段、冷漠气质和清俊面貌上看见的,是自己心里那个人,这是多么疯狂而无药可救的爱屋及乌啊。” “突然,她笑了。她朝我弯起嘴角,眉毛却微微皱拢,在脸上凝成一个尴尬的神色。我立刻知道自己贪婪的凝视冒犯了她,正想移开目光,她的笑容却迅速扩大,变成真正友善而包容的表情,笑盈盈地看着我。” “一切幻影都消散,妄想重归心灵底层,爱屋及乌的窥视破灭了。我心里那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我想他也永远不会对我这样笑。看着姑娘因为笑容而变得温暖的面庞,我也微微一笑。她不是小哥,差别太大了,怎么可能有人重现我心里那人的面貌呢?他是永不可替代的举世无双。” “姑娘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笑,尴尬的沉默在铺子里蔓延,这时王盟走上来,对她说:算了,你回去吧。她闻言顿了一秒,朝我满怀歉意地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王盟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跟在人屁股后头溜到门口,待那姑娘出去,他四下看一圈,迅速关了铺子大门。” “我再傻再钝,也该明白这里边有问题了。看着王盟的举动,不祥的感觉在心里奔流,本以为这位姑娘只是个无意走入的客人……见我一直不说话,狼一般盯着他,王盟大概心虚了,慢慢挪到角落里,侧过身,拿眼角余光瞟我,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我的视线。我依旧沉默地凝视,他很快像受拷问的囚徒一样萎顿下去,主动交代起来。” “‘那个……那姑娘是我一远房亲戚,几年没见,前天来杭州玩,我今天出去本打算陪她逛逛灵隐寺,没想到一看她穿那身,就突发奇想,让她顺道过来给你看看。老板,我……我就是好心,想着你看她,是不是多少跟看到张小哥一样,好歹有点儿念想,看个活的吧?你这么苦,不管身上还是心里,又一点儿回报都没有……’王盟说得吞吞吐吐,语调含糊,似想躲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在这间不大的铺面内,他躲不了。” “王盟声音渐渐在我耳朵里消失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似乎只剩噬人漆黑和刺目烈火。沸腾的愤怒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我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吼——自从病倒后,我还是头一次发出了这样响亮而可怕的声音,连王盟都被它的分贝和我脸上愤怒扭曲的表情震住了。” “‘你发疯!’我朝王盟咆哮,尖锐而嘶哑,心里仿佛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团火紧紧包裹住我,将痛苦漫长日子里拼命支撑着我的自尊、骨气、荣耀,以及或真或假的面子统统烧个一干二净。我在火中挣扎,呼吸困难,浑身发抖,像于闹市中裸行的傻子,羞耻万分地站在了指指点点的人丛中。他们目光像刀,语言似斧,不但将我早已荡然无存的遮羞布掀开,还把我的灵魂也划破,让我最渺小、最羞于见人的部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机关枪一样往王盟身上喷射怒火,咒骂他这个遭雷劈的馊主意,怨恨他带陌生人来玷污我心底的思念。我滔滔不绝,却没有一句话落在点子上,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愤怒的原因。我说不出来,那太羞耻,太可怕了……我其实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在如何骂王盟,或许,羞愤激动到极点的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完整的话语,只是像困兽一样乱吼乱叫。” “‘***才疯了!’突然,王盟爆发一声怒吼,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朝我这个老板发出了这样直接的反抗。他抬手指着我,脸上半是愤怒,半是痛悔,一步步靠近。我脑袋上突然嗡的一声,预感那个可怕的东西立刻就要冲破掩耳盗铃的牢笼,这让我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王盟似乎也由此变成一个魔鬼,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忍不住后退。他边走边骂,像严师训斥不争气的学生,每个字都深深刺入我心底。” “‘你TM才疯了!你看你现在这样,说人不人,鬼不鬼都忒抬举你了!吴邪!’王盟没有叫我老板,而是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名字,‘你一天到晚……这么遭罪,这么受苦,很多时候我看着你都恨不能给你一刀,让你死个痛快。真的,吴邪,你死了可能还没这么惨。你,你说你图什么啊,啊?你付出这么多,之前满世界的疯跑,到处乱找,现在你跑不动了,每天等死,你……你就要死了,还觉得自己有半点儿盼头吗?!’” “我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被他逼到角落,丧家犬一样夹起尾巴,不想听也必须听。王盟这些话不知在他心里憋了多久,经过无数次发酵,就像千锤百炼的武器,威力万钧地砸到我头上,让我阵阵眩晕,并感觉自己一寸寸矮下去,比蚂蚁更渺小,比蛆虫更低贱。” “‘你……吴邪,我要怎么说啊,你……’王盟气极了,停下来深吸口气,然后将最猛烈最可怕的话语抛了出来。‘这些话我一直忍,一直一直在忍,我不忍心说,我怕说出来太伤人,但是现在,我真的不忍心不说!你看看你啊,吴邪,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而他……他张起灵呢?他人在哪里,在忙什么,你知道吗?张起灵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跟人好过,或者是不是正跟别人好着,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喃喃自语,胡乱地摇头,好像磕了药的疯子。王盟又上前一步,指头几乎落到我鼻尖上,口气更加严厉:‘他说过喜欢你吗?有过任何承诺给你吗?别,别提那什么十年,你TM别幻想了,我听你讲过,人家说的是十年后来接替我,不是十年后跟我一起,你顶了天,也就是一个接班看门的!从头到尾,人家压根没有挑明你俩的关系,没有承认过什么,别说什么爱了,你哪怕连一句喜欢,连一个在乎都没捞着!人……人家张小哥连话都懒得跟你多说两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无药可救呢?我说,吴邪,我真的想说——你,你怎么就这么贱啊?!’” “‘***找死——!’我听到心底防线彻底崩塌的声音,与此同时,身体本能地大吼一声,朝王盟扑过去。他完全没想到我油尽灯枯的躯体还能这样激烈地爆发,跟雏鸡一样毫无防备地站着,而我则是一只狂怒的雄鹰,狠狠压倒了他。” “‘王盟!找死!找死!找死!’我状若疯虎,嘴里发出狂乱的嘶喊,压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几秒钟内就连打了他七八个耳光,然后又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话语都斩断,将深深刺穿我灵魂的真相通通扼杀在他的咽喉里。这一刻,所有的理性、情感都抛弃了我,只剩羞耻和愤怒左右我的行为和意志——我压抑太久,害怕太久,我用这么多年的时间,用全部生命爱着那个人,甚至在我还意识不到这是爱时,已深深沦陷在他编织的氤氲里。不,他并没有刻意去做任何事,他没有勾引我,没有挑逗我,没有故意对我好以让我无可避免地向他沉沦,他只需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烛,我这只飞蛾就注定了结局——要么死在朝他而去的征途上,要么死在靠近他之后的火焰里。” “‘***,***,你去死!’我的声音已嘶哑得变了调子,难听至极,我用力掐王盟的脖子,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的话——我怎么这么贱呢?我为什么会这么贱呢?我这么喜欢他,而他根本不喜欢我,他甚至压根懒得多看我两眼,懒得和我多说一句话!他对我特别吗?好吗?除了告别时专门来吃了顿饭,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他替我守门,真是替我吗?一切都是他说的,何况他替我,很可能是因为我根本没能力担起这个责任,不是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于情感的承诺,没有一个喜欢,甚至没有半点属于有情人的甜美回忆。” “我用力掐王盟的脖子,狂热和怨毒主宰着我,在那个瞬间,崩溃的我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杀了这个暴露我秘密,让我如此难堪的恶人,不管他是王盟,还是任何别人。我怕,我一直深深地恐惧着,我忍受痛苦,我爱,我付出,有意义吗?我甚至已卑微到不问收获和回报,只求它们不是毫无意义的痴惘,可是……可是他那样果决冷漠,命运曲折,还有那不同于凡人的寿命,他真的会把凡人渺小的情感看做一件有存在意义的事吗?” “我……我是吴邪,是一个普通人,我这二三十年来从未爱过,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我将我所有的情感,将一个人整整一生能付出的爱与情,都投注在他身上,这总该会有一点点分量的,是吧?是,对普通人来说,这当然是值得感动和铭记的深情,即便无法报以同样的爱,也尊重感激,可是,可是他根本不是普通人!他很有可能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我做的所有,我的爱,连我这个人本身,对他来说都很可能比一粒尘埃还不如,我在这里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地挣扎,就像一只蚂蚁在世界尽头忙忙碌碌,他既看不到,也不关心,这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对他来说,这一切可能毫无意义。我自以为在忍辱负重,做一件伟大的事,一场了不起的深情与付出,其实人家压根不需要。就像王盟说的,这一切只是我在犯贱。王盟的话无比真实,无比可靠,给了我灵魂深处狠狠一刀,暴露出我一直惧怕,一直逃避,一直不敢承认的东西——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如我这般短寿的凡人,不论生命,还是情感,就像人不会去爱一头大猩猩一样,我所做的一切,不过自我催眠式的表演。” “更可怕的是,在他看来,会不会我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的爱,其实是对他的侮辱呢?被一个美女爱上,自然脸上有光,而被一只大猩猩爱上,算个什么事?吴邪可以做到无怨无悔的付出和等待,却不可能真正一无所求,哪怕我千万次地对自己说‘爱他不求回报’也好,我做这一切,终究是希望得到回应,得到他给予同样的,甚至更多的爱。我自私,我无耻,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有情有欲,深深爱着一个得不到的人的可怜虫!” “我要疯了。身体的病痛,精神的重压反复折磨着我,猜疑、自卑、忧虑和绝望轮流勒紧我的脖子,我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偏激,这是濒死者的通病吗?王盟躺在地上,眼里似乎浮起了泪光,他看着我,像看一个因为走投无路而撒泼痛哭的孩子,满脸都是悲悯的表情。我感觉自己似乎用了所有力气去打击他的肉体,结果一点伤痕都没能造成,不是王盟有多强韧,而是我现在太羸弱了。” “我突然感到巨大的空虚,被放逐到整个世界之外,一切都丧失了意义,一切都和我不再有关联。方才过于激烈的情感宣泄让我整个人像烈日暴晒后的一滩水,不断干涸,连最后的痕迹也正在慢慢消失。我看两眼王盟,又四下乱瞅,不知身在何方,甚至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我松开手,想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胸膛里血海翻涌,像被几只大锤狠狠砸穿胸膛,鲜血像开闸洪水一样从我嘴里喷出来,吐在王盟浅色的外衣上,触目惊心。” “体内骤然发作了,方才有多疯狂的情感在我精神上奔流,现在就有千百倍的痛苦从肉体上铺天盖地碾压而过,我一下子被它击倒,滚到地上,耳朵、眼睛、鼻孔里都在出血,嘴里更是一股股往外喷,胸腹中仿佛有团团烈焰在翻滚、爆炸,将内脏搅做一摊烂泥,然后狠狠搓揉,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能。我在地上痛苦地乱扭,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手指头掐在桌角,又往地上乱抓,很快已抠出血来,恨不能有人立刻给我一刀让我解脱,现在,立刻!” “第一次这样剧烈地发作,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之前都是毛毛雨,如今终于来了个大雨倾盆。记得还在吃那药的时候,专家就嘱咐过,让我保持平静,情绪不要激动,行为不要失控,否则可能诱发且大大激化体内的代谢反应。我一直努力这样做,小心翼翼控制着,压抑着,但今天……一切该遵守的规则都崩塌了,彻底粉碎,我疯狂宣泄了一次,然后必须承受代价。” “看到我这样,王盟完全吓呆了,他盯着我,看我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扭来扭去足足十秒钟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扶我,刚一抓住我的手,发现我的皮肤像高烧一样烫,且极端敏感。王盟其实没怎么用力,我却像被烧红的钳子狠狠夹住,长声嘶叫,王盟又吓得赶快甩开了我的手,退到一旁不知所措,此刻每一秒钟都成为折磨,既折磨我,也折磨他。” “眼角余光中,我恍惚瞟到王盟眼睛红了,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跪在我身边,嘴里胡言乱语,说对不起老板,我疯了,我不该刺激你,我不该乱说,你别死。我想说老子不会死,却发不出声音,他用力捶自己的脑袋,嘴唇都咬破了,又想救我,又不知该怎么救我。混乱中,王盟胡乱抓起手机拨120,刚接通又挂断,我们都知道那没有用。那时,我已经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地上,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气,肺叶里尽是破风箱的嘶嘶声。最后王盟终于冷静下来,一拍脑袋,想起有镇静剂放在铺子里,赶紧翻出来,强行压着我,给我注射进去。” “大剂量的镇静剂下去后,我因痛苦而不自觉的抽搐逐渐平静下来,仅四肢末端不时传过神经质的震颤。体内反应大概也肆虐够了,渐渐止息。王盟捏着我肩膀,生怕我两眼一翻就过去了。我躺在地上,涣散的视线逐渐恢复,看见桌椅倾倒,拓本散了一地,到处一片狼藉,地上滩滩的血都被我滚得糊开,东一块西一块,连我们身上也沾了不少,铺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血腥味,还有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王盟脸色惨白,满头都是被我吓出来的冷汗,似乎还没回过劲来,我想安慰他说不要紧,于是用力扯动嘴角,朝他笑了一下。他却又哭起来,伏在我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似乎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小。那时候,他是个刚大专毕业的愣头青,读书不上进,家里也不怎么管,闲逛中看到我贴门上的招聘启事就进来了。我糊里糊涂当老板,他糊里糊涂当伙计,一天天混日子,我们谁也没想到,之后会遭遇那么多,那么多……” “一切恍如隔世,通通湮灭在时间里。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我这几年工夫经历这么多,想起过去都如同做梦一样,小哥历经更多,时间更长,他会如何看呢?十年约期到了的时候,他如何回想十年前的一切呢?也难怪他要忘事……还是忘了的好,记着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想到这里,我朝王盟咧嘴一笑,说你说得对,你把我这遮羞布扯下来,我也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王盟哭得气都不顺了,哽咽着说不是的老板,我不该那么刺激你,我,我只是替你不值,我怕你……你要是健健康康的,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都不管。但你这样,我真怕你第二天就不行了,那怎么办呢?我宁可你安安心心地去,哪怕命短一点,也好过这么拼命拖时间,拼命等,万一你等到的不是……我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明白王盟的意思,打断他的话说没事,我知道,你说得对,我想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知道的。” “‘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告别时,他那句话又在我脑海中回荡。这句话似乎蕴藏着无尽的魔力,不断给我希望和力量。这些年,当我怀疑低落时,感觉盘口太重撑不下去时,以及被病痛折磨得万念俱灰时,只要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句话,就能感到自己的状况一点点好了起来。这么多年,这句来自于他的话似乎已成为吴邪的一部分,支撑我不断拖着残躯往前走。可是此刻,它上边附着的魔力突然消失了,就在这顷刻间,它已无法再鼓舞我,而成为了一句普普通通的道别。” “王盟。我叫住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吗,刚才我恨你,我把自己最真实最无助的面貌暴露在你面前,以为你是我的盟友,一定会无条件袒护我,不管我做怎样的傻事,结果你并没有纵容我。其实我这些天一直很矛盾,心底深处隐隐怕着,甚至恨着你和鹿先生,我怕,我怕你们看穿我,不但看穿我这份心思,更看穿我的痴心妄想,明明都成这样了,还想些不可能的事……我这么贱,让你也觉得很丢脸,是吧?” “王盟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擦干眼泪,小声说算了,你喜欢就好,都依你。说完,他把我扶起来,半拖半抱地挪到后边沙发里,让我躺下,盖上毯子,再打来热水,慢慢清理我一身,并这一室的狼藉。我看他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突然惊觉王盟真的成熟了,他已从一个傻呆呆的愣头青,成长为可以倚靠和托付的男人。日后嫁给他的姑娘有福,也不知我有没机会看到他成家立业那一天。但不论如何,我想我该送他点儿什么,回报他对我的关怀照料,也对得起他成熟之后的能力。” “趁血迹没有完全凝死,王盟抓紧时间打扫,我看他弓着身子擦地的背影,说把这间铺子送给你好不好?他大概没听清,随口嗯一声,我又重复了一遍,说王盟,我死之后这间铺子交给你,盘口上的其他事务,我挪一些跟老九门关系深,特别难的给小花,剩下的如果你想接手也都给你。我会托花儿爷多提点关照着你这边,我想,他看到你,也就跟看到吴邪还在一样了。” “王盟背影僵住,突然把抹布一扔,站起来,重重地说你怎么现在就瞎扯这话,还早呢!我想说早点安排了也好,话没来得及出口,王盟已转过头,红着眼圈儿,说老板那我也跟你交代件事,以后等你死了,如果他真还有点儿良心,还记得来这铺子里找你,我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他你埋在哪里的。”“我想说点什么,忍住了。不告诉他又如何?这王盟,终究有些孩子气。他又不喜欢我,我若活着呢,大家可以一起吃顿饭,说两句话,如果我已死去,看不到也就罢了,还管我埋在哪里做什么呢?反正,在他茫茫的漫长生命里,早不知送别过多少人,或许,过去曾有比我对他更上心的人爱过他,将来也还会有;或许,他在自己的家族里已有婚姻或爱人。而吴邪,不过一个自我催眠的过客,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我朝王盟笑笑,眼前开始模糊,头上越来越重,知道我要昏睡,王盟急忙塞个枕头过来,我倒头便陷入了沉眠。醒来时天已全黑,铺子里亮着灯,浑然不知是什么时刻。王盟和鹿先生在前边窃窃私语,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隐约听到他们的叹息,看到他们摇了摇头。” “发现我睁眼,王盟走过来,问我感觉怎样,我说老样子,他点点头,去后面给我热粥,让我好歹吃一点。等我吃完,鹿先生仔细打量我一圈,叹口气说:吴老板啊,当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一声轻响,闷油瓶手中的笔记终于落下来,掉在床上,接着滚翻在地,年深日久的纸张顿时裂开来。他不捡,也不看,仿佛没有发生这件事,整个人如一尊雕像,深深凝视着床上呼吸平顺悠长的吴邪。 房间里很静,温润柔和的光描摹两人的轮廓,让一切显得格外悠然,时间仿佛已随外头的风雪一起消失,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 闷油瓶慢慢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吴邪温热的手,仔细抚摸,一寸寸压上去,尽情感受掌中的肌肤,感受它们正伴随这个身体一起活着的触感。片刻后,闷油瓶低下头,非常慢地低下头去,让两人额头相触,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吴邪紧闭的双眼,看他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似乎下一秒,他就要睁眼醒过来了。 闷油瓶一动不动地等待,五分钟,十分钟,吴邪始终没有醒,他又低下去一些,嘴唇轻轻在吴邪的唇上碰了碰,像在舔舐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无比地小心翼翼,爱若珍宝。 “我每天都想着你,吴邪……” 叹息般的话语回荡在房间里,像终于撕开了那块沉重的幕布,露出底下鲜活的血与肉来。虽然疼痛,却满是生命的气息,蓬勃甘美,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再也无法离去。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吴邪。 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 吴邪。 我的吴邪…… 闷油瓶整条手臂都伸进了被子里,从吴邪的手掌往上抚摸,一直攀上肩头,他突然感觉轻暖的被子这样沉,完全阻碍了自己爆发般往外涌动的情感,干脆直接将它扯开,欺身上去,将吴邪紧紧抱在怀里,让沉睡中的人脸颊与自己相贴。闷油瓶的身体在颤抖,不是恐惧,不是寒冷,而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也不能想象的东西让他发抖,他将吴邪抱得很紧,彼此身体间没有一丝空隙,似乎再不和这个人拥抱,自己就要立刻消亡。 他在吴邪脸上不住地亲吻,一遍遍抚过他的头发,呢喃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吴邪,吴邪……我回来了。” 紧抱着吴邪,闷油瓶将手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隔着肌肤与血肉,感觉那颗平稳跳动的心脏。这里是温热的,他整个身体都是温热柔韧的,他活着,百余年后再度躺在自己怀里,平稳安眠。 命运的难题已放下,职责的牵绊已解开,之前不可想象的幸福与宁静突然触手可及,他想问这一切是梦吗?是陷阱吗?还是对太多太多苦难、分离与刻骨思念的回报? 闷油瓶眼眶湿润,浑身不住地颤抖,许久之后,他熄灭了所有的光,搂着吴邪,一起进入睡眠。 未完的笔记躺在地上,四周寂然无声。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房里是一片深沉的昏黑,仅有两人平缓的呼吸声在温暖的空间内起伏。吴邪静静地睡着,如出生前的婴儿那样安然。闷油瓶则在颠沛起伏的梦境里流连一整夜,他恍惚做过许多梦,缭乱淋漓,荒诞不经,却又现实得触目惊心。他时而走在古老张家楼阴暗的屋檐下,时而攀爬着藏地险峻的雪峰,时光在他身边呼啸,一转眼,已看到自己站在两层半旧小楼外,远远的,一辆破金杯开了过来。 车上自然是吴邪。年轻的吴邪跳下来,朝他一笑。按理,他该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就此擦身而过,再见面时已是往鲁王宫的路上。吴邪好奇兴奋,自己沉默寡言。 可是他没有。此刻,他没有遵循记忆去表演,而是顺从了自己的心。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朝自己露出笑容的吴邪,似乎历经亿万时间后,也展现了一个微笑。于是吴邪朝他伸出手,他上前握住,两人靠得很近,他能嗅到吴邪身上充满活力的新鲜香气,若有若无,这是生命本身具有的香氛。 吴邪握着他的手,阳光照在他们眼睛里,轻盈流转,像水面上粼粼的波光在跳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讲起,最后还是吴邪先开口。 吴邪看着他,微微叹口气,半是埋怨,半是欣喜地说:“你怎么才来啊。” 你怎么才来啊。 你知道吗,我等不到你了。 下一秒,这个吴邪消失了,阳光、车辆、楼房纷纷随他而去,整个世界崩塌,闷油瓶面前只有一处低矮的坟冢,四周是全然空白。这处坟冢仿佛漂浮在真空里,方才还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的人不见了,连同那股诱人的勃然香氛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扑在坟墓上,似乎看见让人目不暇接,心如刀绞的故事,这些故事他没有亲见,却以另一种方式感同身受。它们来自于吴邪自己的记录,记载了吴邪昔年承受了怎样的岁月煎熬。 他目睹这些记载,既不想再看下去,又不得不疯狂地往后阅览,期盼知道更多更仔细更生动的细节;对这些仿佛层层叠叠血泪铺就的生命绝响,他既不愿相信,更不愿否认或逃避,他甚至比谁都明白,吴邪不是会叫苦叫累的人,写下的怕不足身受的几分之一。 他的吴邪总是这样独立坚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消退,闷油瓶醒来,梦里的重压第一次让他产生了些微疲惫的感觉,他恍惚觉得自己还立在吴邪坟前,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凭吊逝去的爱人——是爱人么?或许不是,告白、承诺或相守,都是他们生命中缺失的部分,自己应当没有资格自称吴邪的爱人。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惧,以至于不敢睁开眼,他突然怀疑一切只是梦,只是自己疲惫或伤痛后的幻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在这百年中,他也走过许多地方,攀登雪峰、深潜怒海、探索秘境,以及如过去一样,游走在阴冷黑暗的地穴里,面对超脱常理之外的艰难险阻。这个过程当然伴随着伤痛和危险,甚至一不小心,就可能连命也丢了。 陷入这些危机时,他总会想起吴邪——尤其当血流下来,一滴滴落到地上,驱赶邪祟秽物仓惶奔逃时,他总会想起吴邪。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于记忆中闪烁,仿佛黑雾笼罩的海面上亮起了灯塔。 曾有一次,原因他已忘记了,只记得自己那时状态似乎不大好,过度紧绷的神经被压到极限,在终结掉那个墓穴里所有的危机后,竟不肯抽身离去,而是放纵自己沉溺于这让人痛彻心扉,却隐隐带着甜蜜的回忆里,舍不得止血,任这些珍贵的液体离开肉身,毫无作用地跌落在地。直到养子发现他的异常,冲过来呼唤他。 “族长你做什么,该走了!” 走……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有一瞬间的恍惚,过去穿越时间展现在他眼前,他好像回到那个时刻——那是在鲁王宫,为驱赶粽子,自己和过去一样放血,有个青年冲到自己面前,震惊而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紧跟着都变成满满的担忧,甚至心疼。 “族长,出去吧。”似乎已很习惯他这样,养子的声音低下来,轻轻为他喷上迅速止血的药。 快走到墓穴入口时,他突然说:想吃炒猪肝。 “啊?”青年一愣,点头说好,出去就给你做。于是他便不再开口,一直低着头,边走边回忆当年,这似乎已成为一种本能,那些回忆也似乎成为了这个身体的主人,无时不刻都可能闯进来,肆意翻搅他的思维和情绪,像一群调皮的孩子,既不讲理,又那么可爱。 闷油瓶笑笑,吴邪,你看我又在想你了。 想起我们第一次结伴而行。 那时,吴邪给放过血的自己点了一盘炒猪肝,说小哥你多吃点,补补血。 是吴邪。 除了吴邪,尘世间还有谁会这样关爱自己,将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呢?不管是在他们彼此还不了解的初遇,抑或最后长白山上的离别。由始至终,不管知道了多少关于自己的事,吴邪对他都没有变过,唯有情感的厚度默默递增。在吴邪这里,他是张起灵,是小哥,被偷偷腹诽为闷油瓶,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有怒有喜的正常人。 张家人非凡的漫长生命,张家不为人理解的沉重职责,包括自己冷漠的态度,守口如瓶的冷漠,在吴邪这里都一钱不值。自己仅仅是闷油瓶,是吴邪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吴邪对自己是那样纯粹,真诚,不顾一切。 闷油瓶睁开眼,与此同时,他也握住了身边温热的手。准确地说,其实这两只手整夜都没有松开过,只不过,随着他的苏醒,十指相握的感觉也复苏了,清晰而真实。 是吴邪。 朝阳初升,东面的大海泛起波浪,白色日光为即将封冻的荒原镀上了亮色。闷油瓶还躺着,侧头看了会儿身边熟睡的吴邪,慢慢松开手,摸摸他的脸,感受到掌中柔韧的温热后,才起身来到窗前,凝视着远处一点点亮起来的城镇,看晨光、朝阳并不可见的北风呼啸而过。 打开窗,闷油瓶深吸口气,凛冽的寒气是那样透彻清新,昨夜开始下雪,住所周围显得更为寂静独立。养子已趁夜出发,冒风雪行驶对他不是任何问题,至于这趟探访中的收获……闷油瓶不多猜测,等他回来再沟通也不晚。 况且,他选择这个时机离去,必定也是想给自己和吴邪空间,许多事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真正理清彼此的过去与未来。 未来……想到这里,闷油瓶微微一笑,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期待过未来。这一刻,未来不仅仅像漂在天边的云影,更是握在掌中的命运本身。 背后传来细微的声音,闷油瓶回头一看,床上的吴邪动了动,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看着彻底放松休憩的吴邪,他眼底满是温柔。 他确实怀疑过这是不是吴邪,甚至做了堪称残忍的测试,可是如果这不是……闷油瓶明白,自己的底线已放得极低,按吴邪笔记里的说法,同样是低到了尘埃里。他不可能放弃张家的使命和职责,也不可能辜负这么多年来倾心守护的秩序;不仅为张家与粽子千百年的对立争斗,也为这个族群世世代代守护的终极秘密,同时,更要为这个世界上他所不认识的碌碌众生负责 ——如果放任一个隐藏极深的危险存在于世间自由行动,那么张起灵的职责何在?张家的能力何在?如果这是一个他们并不知晓的陌生邪恶,兴许还有借口可找,可惜它不是,它是由张起灵带回人间的,并且,它曾是张起灵十分熟悉的故人。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闷油瓶都必须负起责任。而所谓责任,有些时候就是直接、冷漠,甚至残忍的,容不得半点侥幸,半点私情。 他在情感和职责中苦苦挣扎,一再将底线放低,他甚至不求这就是当年那个吴邪,他明白,自己如今面对的也永不可能仅仅是当年的吴邪。不论从任何角度看,当年的吴邪都已死在病痛折磨里,如今这个他是浴火重生般的新希望,是生命的奇迹,或者黑暗的馈赠。 闷油瓶已打定主意,只要现在的吴邪不是丧心病狂的怪物,对整个人类社会没有敌意和伤害,自己就会倾尽全力去呵护他,珍惜他,弭平时光与伤痛在彼此之间造成的陌生罅隙。 万幸,他是吴邪。 是自己的吴邪。 回到床边坐下,闷油瓶拂开吴邪额前的头发,掌中的额头光洁,肌肤上没有任何时间的痕迹,刚苏醒时那层青黑的晦气也消失了。闷油瓶的手移到吴邪鼻子下方,感到温热平稳的气息一下下扫到自己手指上,呼吸频率比常人略缓,按常理来说,这似乎证明吴邪的心肺功能不错。 考虑片刻,闷油瓶又打开了对吴邪身体的监控系统,这套系统无所不在,只要位于这幢房屋内,就可随时随地掌握吴邪的身体情况。历经百年,飞速发展的科技让许多设想中的东西成为了现实,但也有许多东西依旧只停留在幻想中,比如时间旅行,比如起死回生。 如果这两件事能变成现实,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但与此同时,他们承受的所有苦难,做的所有隐忍、等待与付出,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大概这就是命运的旨意: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人永远不可玩弄的,比如时间,比如生命。 空气中浮现了监控面板,吴邪的形象在其上栩栩如生地凸显,闷油瓶扫过各种数据和模块,温润绿光映在他眼睛里,彰显一切正常。他又换过几种监控方式,一切都没有异状。从结果看,吴邪正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人”,他的心跳已恢复,呼吸平稳,体温、血压、骨骼和肌肉密度,包括精神曲线都符合常人的正常标准,真要说有什么区别,大约就是比懒惰的常人更健康沉静些,之前的狂乱和力量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盯着面板,闷油瓶陷入沉思,手在吴邪头上无意识地抚过。 青年站在坐落于僻静城郊的院落门前,他已知会过王润自己要来,并约好了会面的时间,地点也就在这院内。然而,在暖融融的阳光中等待了十多分钟后,却无人前来迎接,院落的大门也没有打开。 他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闯入,不论是凭这身本事,还是靠张起灵继承人的身份。但他并不想这样做,等待很多时候是件有趣的事,跟随养父多年,沉稳与耐心已在他身上淬炼得炉火纯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独不驯的孩子,而是张家的运作者,张起灵的代言人了。 青年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态度闲适,他仔细打量眼前建筑,从中感到了一丝趣味。此院落修建起来有一些时候了,作为王家的产业,它远离繁华,并不像时下流行的建筑那般圆润而充满技术力,沉溺在过去的时光里。中式仿古建筑稳重沉默,飞檐斗拱精致不张扬,唯一显出王家平静表象下潜藏雄心的,大约是高处那两只朝天的螭吻。 百年前,吴邪去后,王盟接手了西湖边的铺子,凭着吴邪留下的交待,加上解家、霍家等多有照应,这份产业一直发展得不错。到王老板退休时,已是不逊于当年老九门任何一家的大盘口,大格局了。不过,王盟似乎并没有勉强后代继承这一行营生,而是让孩子自行选择,并安排好了种种退路,因此不但没有在时间中遭到倾覆,反而与霍家、解家一样不断壮大。到第三代,王家的经营重心早已转移,跟道上没多少联系,现任家长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人脉广阔,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们没有查到这委托背后真正主使人的原因。 正想到此处,院落大门开了,王润风风火火地现身,看到他在等待,立刻跑过来。 青年笑笑,站起身。 “实在抱歉,张先生。”王润挠头,连声道歉:“对不住,您远道而来,又是跟祖上有渊源的前辈,让您在外头等这么久,真是万分抱歉……” “无妨,家里有不方便吗?”青年问。 “没……没有不方便。”王润看看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犹豫道:“我方才在跟父亲说些事,所以耽搁了……本来咱们说好我来接待您,结果给父亲知道了,说要跟您见面。您看他一天到晚忙着,大半年都不在家的,这会儿突然跳出来……” “哦,你父亲。”青年点点头,王润对自己的态度变得更拘谨和恭敬了,看来王家的当家人大约告诉了他一些关于自己或张家的事,比如他们漫长的生命。他俩看上去虽然都是青年人,但实际上,自己的岁数做他爷爷都绰绰有余,也难怪他会突然紧张起来。 “王先生打算跟我谈什么?” “抱歉,我不清楚,父亲没有交待,只让我请您进去。” 步入宽敞的会客室,青年看到房间当中已端坐着一位中年人,他身穿保守的唐装——在这个时代,唐装毫无疑问属于刻板而古旧的印象了,在某些场合它们成为礼服,在某些场合则作为丧服存在。 这套衣服上散发出不常见人的生鲜气息,看来王家主人对自己的来访十分重视,专门换了旧时代的衣装,迎接自己这个对凡人而言过于年长的人到来。 王家现任家长王侃面容严肃,看到青年进入,即刻起身相迎,动作大气而不失敬意。 “怠慢了,张先生。”落座时,王侃亲手奉上茶水。 “是我贸然来访,打扰你们宁静。” “您说哪里话,张先生大驾光临,我这草庐蓬荜生辉……没想到,这一天当真来了。” 短暂寒暄过后,室内陷入沉静,有那么几分钟谁也没说话,气氛逐渐变得尴尬,饶是王侃久经商场历练,此刻也有些许不安,毕竟,他所面对的并非常人。在他对面的青年耐性却极好,慢慢品着茶,间或移动目光,观赏墙上的字幅和画轴,当中一副画看起来很眼熟,如果他没有猜错,画中景致应该是雨中的巴乃。 “……那是祖父的遗作。”王侃循他目光看去,轻声打破沉默:“老爷子中年后开始学画,至晚年已颇有造诣。” 蜿蜒险峻的山势,层层叠叠的树影,只露出一抹闪光的湖泊剪影,云遮雾盖,雨丝朦胧,越发映得画中天色阴晦不明,观之令人心忧。 “画得很好。”青年看着画轴,点头道:“不但实景栩栩如生,恐怕也画出了王盟先生昔年的心境,与我记忆中的巴乃相合,可惜没画那边的张家楼。” 说完,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看着王侃。 王侃一愣,低头长叹:“老爷子一辈子也没能踏进张家楼,如何画得出呢?还是不进去的好,太多人死在里边了,张先生……你们家,你们家当真不得了。” “各有各的难处。”青年不置可否,语气淡淡的。 “您说得对,都不容易。”王侃轻声附和,又看向那张画,道:“画这张画儿时,老爷子已快不行了,家里都做好准备,以为就那几天的事情,结果他突然好起来,这便是常说的回光返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阳光很好,老爷子清醒了,嚷着快拿纸笔,自个儿下了床,很快穿戴整齐。我在书桌前为他研墨,看他铺开挥洒,尽展半生所学,从清晨到正午,一口气成就了这张雨中巴乃图。” 青年没有打岔,静待王侃下文。 王侃凝视着画卷,沉默片刻,叹口气又道:“完毕后,老爷子吩咐我们将画立起来,自己退后几步,对着画卷深深鞠了个躬。我们十分担忧他身体,却也不敢拂他的意,只由他这样儿。过了许久,他才直起身子,满脸泪痕,哽咽着对这画道‘老板,我该走了,当年事我到死都记得,你看,连你那年出门去的地方,我也时刻放在心里,现在都给你画出来了。’” 王侃目光泛起水雾,青年也随之微微摇头,似唏嘘着走远的昨日。 “话刚说完,老爷子身子就软下去,两天后阖然而逝。回光返照的力量,最终让他留了这么一幅画,也留下对我们这些子孙的殷切嘱托。我们明白老爷子这辈子心心念念,到死都放不下的,便是吴邪先生的委托。您也知道,我祖父王盟,老爷子他原本平淡出身,一直受着吴邪先生关照,若没有吴邪先生最后的慷慨相赠,我王家只怕永远只是个小市民,绝没有今天的日子。” “嗯,王盟一直照料着吴邪最后的日子,吴邪给他这些,也是情理当中。” “……就算吴邪先生不给,我家老爷子也绝不会将他的托付给扔了。”王侃似乎隐隐有些犟劲,突然道:“张先生,我家老爷子一直盼着能看到吴邪先生回来,为此总说要活到一百五十岁,然而他养生惜福,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差得远。我想,哪怕如今的医疗手段比吴邪先生的时代先进了许多,这人的生命,依然是不能以人力去操纵的东西啊……” “王先生是在担心吴邪复生的真伪?”青年微微一笑,言语中毫不留余地,一针见血指出了对方的顾虑。 “坦白说,是的。”看他毫无忌惮,王侃也不再兜圈子,皱眉低声道:“吴邪先生他……当真回来了么?” “当然,你可以自己看。”青年十分坦诚,轻抚手腕上的圆环,两人之间的空气便舒展开,仿佛突然插入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世界,吴邪及他周围的形象如同沙盘上的士兵一样展现出来。 在北方入冬的原野上,吴邪随张家父子前行,久违世间的双眼忍不住四下探看,脸上是微微好奇。一只白色大鸟从他头上掠过,翅膀带起的风拂动了他的头发。吴邪抬头看去,见这鸟飞到东面的海上,朝着波浪一头扎下去,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掠起,形成一个漂亮的V形,同时,爪子上已抓住了一条鱼,心满意足地振翅而去。吴邪看呆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分别走在他前后方的两人也停下来,等到鸟飞远,才带他继续前行。很快,三人来到了海边半山上那座遗世而立的房屋前。 这是他们带吴邪回家时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王侃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面色越发凝重。 “这……这看起来确实是吴邪先生。” “嗯。”青年点头,空气中依然浮现着吴邪的虚像,他在房屋门口看着张家族长,脸上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那么,这……”王侃话未说完,突然,房间另一侧的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他爸。” 一听这声音,王侃急忙起身,大步走到门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听儿子说有客人,我来看看……是那位张先生么?” “不,不是那位。”王侃扶着来人,声音压得很低,很柔和,全然不像个商场上雷厉风行的人,他似乎并不愿来人参与到这场谈话中,却也没有做任何阻拦,而是扶着她慢慢走到了房间中央。 青年在听到那声呼唤时,已判断来人应是王侃的太太,但当他真正看到这位王家夫人时,还是感到了一丝意外。王太太脸色苍白,头发稀疏,轮廓虽清丽,但已过早露出枯槁的影子,连步伐也一瘸一拐的。 以某种世俗的眼光看,这朵已逐渐凋零的花,似乎配不上高大儒雅,事业出色的王侃。 他将目光移开,见王侃扶着自己妻子,满脸真诚的关切,举手投入都十分温柔。他压低声音,在夫人耳边说你发着烧该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这里交给我就是。 “至少来跟张先生打个招呼。”王太太似乎被病痛折磨得很辛苦,勉强一笑,朝对面的青年道:“有劳您过来,招待不周。” 寒暄两句,王侃便送妻子回去休息。空中,吴邪的形象已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看他们靠得很近,彼此关切地低声细语,十指相握,并目送他们依偎着离开。 看着吴邪的虚影,青年微微一笑。他记得,那时吴邪正凝视着莽莽的荒原,而此刻,他的目光似乎穿越百年岁月,看着昔日伙计的后人,看到他们夫妻情深,并肩携手,不论岁月流转,容颜苍老,始终不离不弃。 或许,这也是命运安排下的小小惊喜之一。 片刻后,王侃回到会客室,为这番打扰道歉。 “实在抱歉,我太太十多年前出过一场意外,身体变得很差,时常生病,偏偏又闲不住,爱管事,听说您来了,忍不住也要见一面。” 青年不以为意,说王先生伉俪情深,让人羡慕才是。 “其实……起先也不是这样。”王侃自嘲地一笑,打开话匣子,“张先生您知道,王家自老爷子开始发家,到有我的时候已颇具势力,不说含着金汤勺出生,至少衣食无忧,家里又宠,少年时难免养成了一些自负的性子。记得那会儿,我十七八岁年纪,正是为了所谓感情可以头破血流的时期。我看上的姑娘条件好,别人也喜欢,为这事儿我跟几个人打架,弄一身伤,手臂差点折了,回家被老爷子知道,当场大怒,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拐杖都打断。” “……对孙子下手这么狠啊。”青年失笑。 “不怪老爷子下重手。”王侃也笑了,继续道:“那时候,我也怨过老爷子心狠,不就个姑娘吗?不就打个架吗?有什么不得了的,值得他老人家这么大动肝火?所以,尽管被打个半死,我也不服,硬着脖子跟老爷子理论,老爷子便把我拎到书房里,给我讲了吴邪先生当年的事……您可以想象,对一个血气方刚,自信冲动,以为感情就是和漂亮姑娘谈恋爱,图乐子的少年来说,这样的故事会有多强烈的震撼。” 青年默默点头,感情事他虽不曾拥有,但也明白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力量,何况就吴邪的情况而言,一切早已不仅仅是感情二字所能概括了。 王侃看向窗外,日光已离开人头顶,开始往西面移动,王润坐在院子一角,描绘屋檐下短暂停留的光与色,同时也等待屋内这场对谈的结束。 人一旦陷入回忆中,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他感觉自己似乎才说了两句话,太阳已经走开了。而沉醉在回忆里,人会连时光的流逝也不觉可惜,忍不住想再多说几句,对自己,也对眼前的倾听者。 “真正震撼我的不在情感深浅,这是无法量化的东西,但有些东西可以衡量,比如吴邪先生的坚持,当真是不愧于心。对方跟他连个信约都没有,依旧这么不依不挠的,老爷子说他当年不但劝过,甚至骂过,吴邪先生却毫不动摇——兴许私底下动摇过,却没任何人叫过苦。他能把所有痛苦、绝望都吞下去,默默消化,我认为很了不起,真男人。一个男人就该有吞服痛苦的能力。最后,吴邪先生跟我家老爷子说:你以为我没想过放弃?但我放弃不了,真放弃不了,我一想到如果连我都不管他了,一想到从今往后跟他再没点儿联系了我就受不了,打死也做不到。何况,我什么样你都看到的,都到这里了,如果我放弃,那我受过的苦,走过的路是为了什么?不都打水漂了?我就算粉身碎骨,就算他再不记得我,只当我是只虫子,我也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决心,对得起鹿先生的信任,对得起咱们那么多努力。” “……听起来,吴邪并不是一个仅仅沉溺于情感中的痴心人。”青年叹道:“这样我还比较喜欢他。说实话,我曾经杞人忧天地担忧过,我们族长这么多年没一天忘记吴邪,我看着父亲郁郁寡欢,总担心他挂念的人不值得他那样。还好,现在仅通过短暂相处和笔记上的了解,我就发现了吴邪具备许多动人之处,这么个人——不委屈我养父。只不过,我们现在又面临新的难题了。” “难题?”王侃放下茶盅,问道。 “嗯……先不谈这个,我得了解清楚当年的情况,你继续说,当年吴邪去后,王盟那么多年如何对待这事的?” “老爷子再上心不过……打小我就知道,老爷子对他年轻时的老板很是佩服,却从不挂在嘴边念叨。记事起,常见他拿本笔记在手里摩挲,这时候父亲总让我不要过去,爷爷在想事情。我以为看那本笔记是他不高兴了,后来发现他高兴时也看,不高兴时也看,家里得意了看,偶有挫折也看,我终于忍不住问他看什么。老爷子说是在跟老板报告呢,老板当年那么苦,最后都熬出去了,现在自己遇到点事儿算什么?苦也好,乐也好,人总该立得住自己的位置,轻狂或消沉,都对不起老板。” “王盟后来果然成熟了。” “成熟了……我们这些后人,根本不信老爷子年轻时曾是个愣头青,以为他生下来就是王家不怒自威的掌舵人呢。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好奇,趁他不在时偷了那本笔记来看,我以为里面一定写着很多秘密,谁知整本都是空白的,只在第一页写了两个字:吴邪。字是瘦金体,清俊有力,当中夹着一张照片:消瘦苍白的青年坐在古董店门口,脸上带着笑,旁边站着年轻时的老爷子。老爷子说,拍这张照片时,他们正要出门往蛇沼,那是吴邪先生最后一次出远门,这张照片也成为他生前最后的留影。” “这张照片能给我看看吗?”青年轻声道:“回去给父亲也看看。” “好,本来就该给你们看的。”说完,王侃打开桌边暗格,取出那张照片来。因为做过精心维护与加固,这张跨越岁月的照片放在透明匣子里,保存得一如百年前那样鲜亮。 青年看着照片上的两人,吴邪脸色已苍白得近乎透明,阳光似一道利剑,在他皮肉上切开了生命的纹路。骨骼清俊的轮廓在皮肤下隐隐浮现,比自己从父亲那里听说的吴邪更清瘦,和自己从父亲照片上看到的形象相比,也更加形只影单。 父亲保留着一些当年的照片,那是铁三角第一次去巴乃时,胖子玩闹着给大家拍下的。其中有父亲跟吴邪两人的合影,也有三人并肩的影像。青年记得,在某张照片上,吴邪跟胖子一左一右把头挨到父亲肩上,笑得分外开心,父亲面无表情站在当中,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微的喜悦。 通共就那么屈指可数的三五张,或许连胖子和吴邪自己也不记得曾拍过这些照片了,但父亲记得,且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在失去他们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自己几次看到父亲默默凝视照片,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却浮现深不见底的哀伤。 对张家人而言,凡人的寿命或许真的太短暂,太优柔。这生命是美丽的,也是脆弱的,是幸福,也是不幸。 照片上,吴邪坐在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的王盟旁边,仿佛世间一个飘渺的影子,真实又虚幻。 看着他生前最后的留影,青年叹了口气。 王侃陷落在回忆里,似乎没有发觉对方的情绪变化,继续道:“那本空白的笔记,老爷子说是吴邪先生赠的,他已赠给当年的伙计那么多东西,但这本笔记还是有不同的意义。吴邪先生的意思,老爷子懂。这一路从他家三叔楼下开始,始终伴随着笔记:吴老狗的,吴邪先生自己的,还有那些一同经历种种的同伴们的,包括最后这段时光,他也都写进了自己的笔记里。最后,吴邪书写笔记的历程必须告一段落,之后的岁月要交给王盟继续往下写了,这既是吴邪的笔记,也是王盟自己的笔记,所以,他送了这本空白的笔记给我家老爷子。可是老爷子啊,至死都没有在上头写一个字,越慎重,就越不敢动老板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这吴邪……”青年突然有点词穷,吴邪的心意仿佛活生生展现在他眼前:自己就要死了,顽强地抗争之余,还做下这么多安排,考虑得那么妥帖。他拖着病体出生入死,赠给伙计安身立命的基石,理顺盘口各路生意,安顿好种种身后事,然后义无反顾地投身死亡,等待飘渺难寻,近似于不可能的复生,甚至还带有一点小浪漫地送出空白的笔记——今后的人生都交给伙计自己来书写,写吴邪的,也写王盟自己的。 坚强、无畏、勇敢、善良、真挚,又充满了情感,这样的吴邪,让人怎么不喜欢他呢? 父亲,这回你可要彻底栽了。 想到这里,青年忍不住笑起来,道:“我想问一下最关键的问题,那位鹿先生……到底怎么给吴邪出主意的?” 王侃一愣,反问:“吴邪先生的笔记里难道没有写?” “当然有,但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从王盟后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王侃闻言陷入沉默,仔细回忆先人曾经的诉说,许久之后,室内才再次响起他沉稳儒雅的声音,将昔年情形一一道来。 因为与王盟那一场大闹,吴邪体内反应大大加剧,差点死在铺子里,王盟吓得手忙脚乱,之后再不敢刺激他。虽说那些问题好比身上一个脓疮,不放掉脓血,伤会好得十分缓慢,但若是贸然捅破,引发感染,则会要人的命。 两害相权,王盟还是宁可吴邪病歪歪地活着,好歹人在,还能见到面,说说话儿,他心里便安定许多。特别当吴邪去后,在几十年漫长的回忆和怀念中,王盟时常感到后悔,后悔不计后果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几句话不知带给吴邪多大打击和伤害——有些伤害本身就在那里,客观存在,但你若不去碰,它就不会疼。 王盟后来想明白,自己说的那些事,吴邪其实是明白的。老板从不是傻子,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做着无望的追求,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老板所追求的早已不仅仅是单纯的爱情,甚至不再是任何情感上的依托,他早已将这些追求——包括结果和过程——变成了支撑整个生命的基石。如同他自己说的,如果放弃,如何对得起长久以来的努力,对得起生命本身?所以,自己又何需多嘴,自以为是地去引爆这个炸弹呢? 偶尔,王盟甚至会想,如果没有那一场疯狂,吴邪或许能多活几天。 年轻的时候,人往往觉得自己是个正义使者,自以为为了对方好,从而做下许多冲动的事,结果伤害到对方。到老来,才明白那些善意毫无价值,如果能将它吞下去,忍下去,对人对己或许更有益处。 尤其与鹿先生的抉择相比,王盟觉得自己实在稚嫩。 那时候,鹿先生对醒过来的吴邪说:吴老板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然后问了他一句话。 鹿先生问他:你想不想再见到那位张先生? 王盟以为吴邪一定会激动地说想。 然而,吴邪看着鹿先生,脸上刹那间燃烧过惊喜,又渐渐变得平和,最后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鹿先生有些吃惊,追问:吴老板,张先生要满十年才会出来,你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他。说这话时,吴邪很平静,还微微笑了一下。 那……吴老板是打算放弃么? 吴邪凝视窗外深黑的夜色,月亮正悬在西湖上,淡金色的光辉映照得四周格外空旷,喧嚣声音完全退下,白日里如织的游人消失,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大半熄灭,连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遥远。 看了一阵,吴邪开口道:“张先生就像这轮月亮。他明明挂在天上,在穷尽人力也碰不到的地方,即使好不容易碰着了,也会发现他并不像当初看到的那样圆满光洁,相反,月亮有很多阴暗处,有高山深谷,还有荒芜、干涸……人总站在地上仰望月亮,觉得它该是在地上看到的那样,并妄想水中捞月,从不可能的地方将圆满光洁的月亮据为己有,我如今已经没有这种痴惘的想法了。” 听到这里时,王盟心里一跳,好像隐约抓住了吴邪的意思,头上顿时“嗡”的一声,就想开口阻止吴邪下面的话,但鹿先生动作更快,一个犀利的眼神,已将王盟定在当场,没有打扰这场主角缺席的重要表白。 “我爱张先生……我爱这轮月亮,爱他圆满光洁,更爱他真正的样子:阴暗、荒芜、干涸、沉重。月亮根本不会发光,所以我明白,张先生是不会爱我的,我也不求他爱我,如果要求他像我爱他一样来爱我,那就是水中捞月,缘木求鱼,永远得不到。” 王盟深吸口气,只觉心里疼得厉害,吴邪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针撒过来,让他浑身刺痛,快要站不稳了。 鹿先生什么也没说,面色严肃,眼神越发深沉。这间小小的铺子似乎突然变成一座宏伟的圣堂,将吴邪口中每一个字所发出的声音,所代表的意义都放大,同时洗去它们所包含的俗世情感,代之以更神圣更广阔的意蕴。 “我很爱张先生,但和通俗意义上的那种爱情又不太一样,我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知道我能够不求回报地去爱他,我的产业可以因为他完全抛弃,我的行动以他的所在为指引,他如果要我的命,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我已经想明白,不是因为他爱我或者可能爱我,所以我才去爱他的,没有因果关系,也不需要所谓的平等或公平。他……他这个人其实和普通人很不一样,身体条件、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包括过于沉重的责任等等,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所以,就算他压根不具备谈爱的可能性,我也完全理解,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更不会因此扭曲自己的心,顺其自然就好。” 说完,吴邪笑了笑,苍白脸上一片平和,眼神是那样安然镇定。之前那场疯狂的发泄,似乎将他所有想不通、放不下的部分都倾倒出去,让他彻底离开了纠结和渴求,像哲人一样跨入更高的境界里。 在这里,爱不再是需要等价交换的付出,不是谋取回报的投资,更无需斤斤计较,不讲究所谓公平。 他仅仅遵从着自己的心去爱那个闷油瓶,这颗心里饱含了爱情、友情,或许还有亲情般的柔和绵密,将对方看做生命里的至珍之宝,竭尽所能去理解、帮助和支撑。 吴邪说,这或许就是真爱吧,他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王盟呆呆看着吴邪,听他这番话,似乎看到那颗脓疮被自己冒失地刺破,吴邪在极端痛苦中挣扎疯狂,最终洗去盘踞深处的脓血。伤势痊愈,而他的精神获得了新生。 “……吴老板啊,你已经做到太多,远胜过绝大多数人能做到的。而你这……也早就不仅仅是爱了。”沉默许久后,鹿先生长叹口气,嘴角露出微笑。 王盟盯着鹿先生,看到这双睿智深沉,但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的眼睛变得柔和沉静,他似乎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摇头笑道:“我这样的人,说爱字似乎显得矫情,但我只能这么赞赏你。” 吴邪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似乎在夜色里微微发光,牢牢吸引周围的视线,比屋内的灯光更明亮,比天顶的圆月更皎洁。这一刻,他自己似乎成了那轮满月——分明已是千疮百孔,看上去却无比圆满光润,神圣高洁,让人忍不住仰望与赞叹。 “吴老板,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张先生呢?”片刻后,寂静的铺子里响起了鹿先生的问题。 “那我会好好看看他,看他有没变化,再问下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十年了……”吴邪轻声叹息,嘴角露出隐约的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鹿先生牢牢盯着吴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能够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多年后再度与张先生相见呢?” 吴邪闻言一愣,似乎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看着鹿先生,没有回答。 王盟也愣住了,牢牢盯着鹿先生,当他发现这位神秘睿智的客人的确不像在开玩笑时,一种紧张和期待牢牢抓住了他,让他忍不住从座椅上站起来,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伸长脖子,焦灼又充满希望地凝视着对方。 王盟突然想起来,认识鹿先生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换了常人,自然不可能于这样的情况下发展友谊,可是在鹿先生身上,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姓名、身份、财富、社会地位……所有俗世的评判标准都失去作用,丝毫不影响这位先生与吴家铺子深深浅浅的缘分。 鹿先生来得神秘,去得也神秘,每一次拜访都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他来,吴邪便同他聊天、喝茶、吃饭;他去,吴邪从不挽留,两人亦师亦友,当真做到了君子之交。 王盟观察过,鹿先生的年纪看上去好像和老板差不多,但其学识的渊博,意态的悠然,包括对人对事的见解,以及言谈中不经意透出的哲思,似乎皆远胜他外表所能承载的长度与厚度。更重要的是,认识鹿先生这么久,他们从没有见过他开玩笑。 所以,这一次应该也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店堂里静得落针可闻,似乎很久都没有人说话。鹿先生看着吴邪,又看了看王盟,轻轻摆手,道:“不用害怕,就算成功,这也是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事,那个时候……或许王盟都已经不在了。” “我……我看不到了吗?”王盟一怔,呆呆地问。 “大概不行。”鹿先生柔和地一笑,想了想,又道:“这件事很难,我不知道吴邪能否做到。” 听见这句话,吴邪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出了一阵神,才小声道:“我治不好的,鹿先生。”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掷地有声的力量,仿佛一块巨石砸到地面,将所有渺茫的希望,虚伪的快乐都粉碎得一干二净。王盟看着他无表情的脸,,眉头不由皱紧,他想说老板你就听听吧,人鹿先生兴许真有法呢? 但在心里,他也隐隐同意着吴邪的话。不怪吴邪如此淡漠,老板已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做到了无数他该做不该做的事。他曾经渴求,曾经强行追逐希望,但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病痛带来的绝望依旧笼罩着他。如今,属于吴邪的时间即将走到尽头,或许在明天,或许在半年后,还有什么可以留给他去营造那个梦想呢? 如果你想帮助我痊愈,怕是不行了。 鹿先生微微点头,又道:“我明白吴老板的心思,但是,我并不是要治愈你,坦白说做不到,我不可能让你康复,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我要帮助你的,是另一个方向,另一种意义。” 吴邪抬起头,默默看着鹿先生,只见他眼底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脸上满是慎重与严谨,比他惯常的样子更加不苟言笑。 吴邪明白,鹿先生是认真的。 无数疑问在吴邪脑海中盘旋,它们飞得那样快,像夏日黄昏的鸟群,又多又密,嘶啦啦地嚷着,海浪一样翻腾,仿佛伸出手去就能抓住一只,事实上却连一根羽毛也碰不到。吴邪在这片混沌的思维中又呆了片刻,努力将所有疑惑都赶跑,最终归结到一个根本的问题上——他坐直身体,低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助我? 为什么选择了我? 为什么…… “为什么……吴老板这个问题难倒我了。”鹿先生手指揉揉太阳穴,嘴角露出淡淡苦笑,“如果能够三言两语说明为什么,我就不会观察你这么久,听你说这么多。我只能猜想,大概这就是缘分,或者说命运的安排。” “什么意思?”吴邪追问。 “我最终决定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你,因素很多,各种各样的原因促成了这件事,其中包括你告诉我的点点滴滴,以及我自己和先人们的经历。然而,我现在即将告诉你的事到底是不是在帮助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甚至无法跟你保证它百分百会成功,毕竟从未有人真正明白该如何去做,也没有人这样做过。” 吴邪轻轻点头,心里有一股热流在搏动,他隐隐明白鹿先生要告诉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不敢说出口,甚至不敢去想,这太惊人,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张家、吴家、老九门,包括高高在上的“它”,过去几十年中所有的汲汲营营,苦心求索,生离死别,所有美好与丑陋,阴谋与血腥,不都为了这个吗? 吴邪呆呆看着对面的鹿先生,鹿先生已陷入沉思,也可能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他第一次变得有些焦躁起来。至少在吴邪眼中,这位永远沉静睿智,不急不缓,唯一表情是微笑的朋友露出了些许纠结神色,好像有一部分的他因为承诺了自己而正在后悔,另一部分的他则在考虑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鹿先生,如果不方便的话,还是不用……”片刻,吴邪小声说。 自己就要死的人,何必让鹿先生为难呢?这件事……如果这件事真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就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出口的小事。何况从没有人成功过,它太渺茫,太不可思议了。 “不!”鹿先生非常迅速地打断了吴邪的话,他靠在椅背上,捂着脸长叹口气,再慢慢将手放下,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我已经决定了,吴老板,这个秘密不能永远放在我心里,总有一天要被交出去,而能够将它交给你,我想是最好的选择,这一定也是命运的安排。说实话,我以前并不清楚这个秘密的全貌,直到听了你的故事……当我听你说出那些经历时,心里十分震撼,我万万想不到,这些不可能居然真的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但我依然不敢贸然告诉你答案,我怕你不具备承担这个秘密,并去实践它的能力和心性。” “怎么说?”王盟忍不住插了句嘴。 “……一言难尽。”鹿先生端起桌上已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叹道:“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人热爱生命吗? 或许是热爱的,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求尽可能漫长的生命呢?这份追求在很多时候达到了疯狂的地步,为它,许多人不惜违背人伦,泯灭道德良知,甚至大肆践踏生命本身。 若他们知道长生是苦,还会这样追寻吗? 或许会。大多数时候,人并不具备足够的自控能力,尤其在长生这样终极的诱惑面前。即便明知前面是苦难,也要满足疯狂之心的所求,唯有一种情况可能压抑人对漫长生命的渴望,那就是在生前极端痛苦,生命每长一分,便是让这人的痛苦增加一分。唯有这样极端的惩罚,才能斩断对长生的盲目欲求之心。 古往今来,无数人死在追求长生的道路上,或等待长生降临的美梦中。丹药、玉衣、术法、墓葬,人将所知的可能性无所不用其极,然而,这些统统被证明仅仅是一场痴惘的幻想,肉体有其极限,神魂有衰败散逸之时。人在绝望中走向死亡,也发出疑问:当真不可能长生吗? 这需要首先回答另一个问题:到底什么算长生? 粽子是不是长生?血尸是不是长生?这些死而复生的丑恶怪物,算不算获得了长生? 张家人是不是长生?他们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孤独,重复轮转的失忆,抛开滚滚红尘的同时也被人世所抛弃,背负着沉重宿命艰难前行,算不算长生? 金缕玉衣里前途未卜的悬念,传说中神秘莫测的西王母,惊鸿一瞥的尸鬼阴兵,又算不算获得了长生? 或许,它们都是,虽然它们都不符合普通人对所谓长生的美好想象,但至少他们共同证明了一件事——所谓长生,绝不会是一件轻松快乐而美好的事,绝无法凭借这脆弱有限的人身和智慧与天地同寿地流传下去。 所谓长生,它所带来的痛苦或许远多于快乐。 “……我最后告诉你的事,你可记好了。”苍老的男人将一个小包裹交到跪在卧榻边的年轻人——也就是我先祖手里。 鹿先生声音低柔,如老旧电影微微褪色的解说,沙砾样粗糙,沙丘样圆融,令听者无法忽视他的每一个字,仿佛随着他的声音看到大漠无尽的黄沙,风暴中的落日,以及狂沙尽处隐隐绰绰的丰美绿洲。耳畔似乎也响过一声声幽远的驼铃。 咳嗽两声,老人用力平息喘息,又道:“椿堂,以后你就是队伍的头领,印章交给你,我也能放心去了。” “首领,你为何所选择我。”将包裹贴身收好,椿堂压低声音,在老人耳边问:“为什么不是他?” “他……”老人看向帐外,金色夕阳正在沉落,燥热的空气渐渐冷静,很快会让这片灼热的大地变成沁凉的荒原。 “其实你们哪一个都不让我省心,也都没有向我交底,我给你而不给他,不过是凭自个儿最后的感觉罢了。”老人似乎甩脱了沉重的负累,说话越发无所顾忌,“你虽深沉,但若和他正面抗衡,多半要落败。但相对的,你或许更不易变成怪物。” 怪物…… 椿堂沉默,老人也沉默,他放松疲惫的身体,让数十年的风霜艰辛和自己一同靠在枕头上,闭眼享受在人世最后的时光。片刻后,年轻人道:“我听到风声,说他是中原缉拿的要犯,迫不得已才到这里来。” “啧啧……那不要紧,你呢?你真的叫椿堂吗?”老人笑了,又发出几声咳嗽,吐了一口血。 年轻人不再说话,嘴角露出微笑。他身后帐篷的缝隙里,沙漠金红的夕阳完全落下去了。 让生命自由滋长,让死亡归于沉静,就像狂风掀翻沙砾,令它们在虚空中撕扯翻滚,在大地上铺出自由又不自由的形状。 许多时候,生并不代表幸福喜乐,死也不一定象征着痛苦哀戚。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亡灵,何以妄谈亡者悲欢? 活人与亡魂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偶尔,似乎也能为彼此架设一座桥梁。 椿堂看着熊熊的烈火,沙漠边缘的山坡上生长着极好的松木,那是油松,它们似乎天生为烈焰而存在,几点火光便足以令这些树木爆裂燃烧,仿若队伍里众人的生命——走在这样的旅途上,步步深入黑暗和死亡,稍不注意,命运的星火就可能让你粉身碎骨,被来自彼岸的狂风撕成碎片。 老首领的葬礼刚刚结束,他遣散人群,独自在火堆边沉思,很多事在心里沉浮,渺渺茫茫,摸不清方向,只有远处丛林中的危机是那样真实,刻不容缓,它们已夺走了老首领的性命。 还需要继续西进吗? 毫无疑问,需要,不光为这支队伍本身,更为自己的使命。 身后传来脚步声,椿堂回首,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不由皱起眉头。果然是他,其实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敢于直接抗拒新任首领命令的,除了他还有谁? “有什么事吗?”椿堂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来者没有说话,大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看着熊熊火光,嗅着空气中刺鼻的气味——它们由松油、沙土和人尸身上的骨、肉、油脂共同组成,被火焰融为一体,在空中翻腾滋长。 这浓烈的气味绝无法使人愉悦,却无比真实。 两人盯着烈焰,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来者问:“你决定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你有办法对付那些蛇?它们不但狡诈、剧毒,还会说人话。”来人冷笑一声,似乎已料定他无计可施。 “没有,但是再不去,时间就要结束了。”椿堂回头看着他,他比自己高大一些,站在他身边,仿佛站在一潭阴影里,让人隐隐不安,也让人忍不住想挑衅。 “你怕了?还是想再等十年?”他嘴边带着恶意的笑。 来人微微摇头,长叹一声,看着天空道:“我怕什么,我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倒是你……你怕吗,新首领。” 椿堂没有回答,轻哼一声,从怀中摸出那个印章托到对方眼前,低声道:“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对当首领没有兴趣。”他不为所动。 “我不是说这个。”椿堂将那块印章拿出来,在掌心里慢慢摩挲,手指灵活地敲打过它的许多地方,最后轻轻一扭,印章便分离为上下两部分——它中央原来是空的,里边躺着一块小小的东西。 这东西漆黑静默,散发着微微苦味,气味十分淡薄,偏偏能穿透焚尸浓烈的味道,如一根钢针,无声无息而无比清晰传递到两人鼻腔里。 男人凝视他掌中的东西,呼吸似乎随之停顿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麒麟竭。”椿堂声音低如耳语,恍惚一条充满诱惑的毒蛇,“那个传说我们都知道,我还知道你比我更相信它——吃了麒麟竭,就可以长生。”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猎猎火光被风吹动,鬼影一样映照在男人脸上,让他全身隐隐的颤抖更加明显。 “老首领贴身珍藏了四十年,直到传给他认定的下一个首领。”椿堂脸上挂起扳回一局的喜悦,慢悠悠将印章拼合好,重新放回怀中,道:“据说是从墓里盗出来的,昔年鲁殇王有个祭司搞出了这东西……” 随着麒麟竭从眼前完全消失,男人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低头思索片刻,他郑重道:“椿堂,我知你对我有成见,但我还是想劝你万不可冲动行事,你难道没发现么?” “什么?” “有人在监视我们。”男人深黑色的眼睛斜向西边沉沉的黑暗,“从上次进入林子开始,就有一支队伍紧随着我们。” “你是指……那些姓张的?” 男人点头,半晌后又道:“还在长安的酒肆里,他们就盯上我们了。” “呵,一路随我们西进,也真够长情的。”春堂冷笑,“我当时看他们还带着女人,以为只是往西的一般客商,原来……目标也同咱们一样。” “你千万别小瞧那女人。”男人声音变得更低,犹豫道:“我没发现她在那帮张家人里头,或许她离开了,也有可能她易了容,还有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女人,都是他们的伪装,江湖上有门功夫叫缩骨,你应当也听过。” 椿堂没有回答,心里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扭转,他在斟酌,斟酌是要继续跟这个男人斗气,挖掘他的秘密,巩固自己在队伍里的地位以达到目的。还是调转矛头,先一致向外,解决那些碍事的张家人为优先。 男人不知身旁人心底隐秘的纠葛,又道:“我想,他们在利用我们。等我们去探这龙潭虎穴,他们跟在后边坐享其成。” “呵……” “还有,椿堂,别妄图用麒麟竭引诱我,没用的。”男人转过头,眼神冰冷而坚定,一字一句道:“如果吃了麒麟竭就能长生,老头自己为什么不吃,你为什么不吃?你想获取的东西不比我少,考虑过老头为什么最终选了你而没有选我吗?” “……我明白,他可不是什么善心人。”椿堂冷笑,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就谁也不用隐瞒谁了。 作为西域驼队的老首领,黑白道上的生意都有插手,这刀口舔血一辈子的人精,可能在临死前突然大发慈悲,瞬间转变为一个纯善公正的人么?或许可能,但椿堂不信,他相信这个男人也不会信。他们都明白,老头之所以选择自己,是因为相较而言自己力量稍弱,老头给自己加一点码,让自己能更有跟对方对抗的资本。 实力相当的战斗才够精彩,他希望在地狱里也能看到后继者的争斗与倾轧,或许,这本身就是恶人玩弄生命的乐趣。 光吃掉麒麟竭不能长生,那只是一个以讹传讹的谬论。 长生,这是人世间古老的命题,永恒的追求,它如斯华丽,无比残酷,像天边的云霓般美艳,也像浮云那样飘渺难寻。始皇访仙山,汉武捧金盘,鼎炉内的仙丹,奴隶们的血祭,古怪无稽的仪式,白日飞升的幻梦,殚精竭虑的风水谜题,古往今来所有努力,似乎统统在它面前败下阵来。 然而,在这些如艰难淘金般的奋斗里,还是有人一点一点获取了真知,这些万里挑一的金沙被有心人妥善收藏,并寻求进一步打开天门的机会。 椿堂就是这样的人。 家族中数代人孜孜以求所收集来的信息,足以让他亲身展开一次探究长生之谜的冒险。 “只不过,我的先祖椿堂并不知晓已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动静。包括我过去也不知晓这些‘守护者’的真实身份,直到吴老板告诉我张家的事,我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鹿先生淡淡一笑,半点苍凉,半点萧索,继续道:“我家先祖只当自己窥得了长生的天机,却不知早有人在默默捍卫这些不能被凡人掌握的秘密。可以想象,吴老板……若别人得到长生的机会,比如一个暴君,不,哪怕是一个绝顶贤明的君主得到它,也将是世间巨大的灾难。长生,这东西实在太可怕,可能扭曲所有人性和理智。” “……容我打断一下,鹿先生。”一直静默聆听的吴邪开了口:“你说‘长生’……可就我所知,张家族内世世代代遗传的寿命就比别人长。我没听小哥讲过,也没有在张家楼看过相关记录,证明张家人曾像你的先祖那样追寻长生之道。张家……似乎并不是真正的长生者,他们也会衰老死亡的。” “那是因为张家也不知道长生最终的步骤,或许,他们并不想去知道吧。” 吴邪一愣,跟着就明白了鹿先生的意思,低头长叹一声。 长生是苦,且不说获取它的过程中要遭遇多少艰辛,多少痛楚,且只问得到它以后——得到之后,又该如何?时光滚滚向前,亲友皆如过眼云烟,孑然人世,行只影吊,又有什么趣味?等到看尽云开雾散,长河星垂,长生者所积淀的丰厚智慧与沧桑心灵,又早已失去了同俗世常人平等交流的可能性,一切凡人在他眼中皆如尘埃般渺小,唯有自己孤独幽闭的心灵无人问津,也无人可以交付。 张家短短两三百年寿命,比真正的长生还差着很远,却已让他们吃够了苦头,要是再将这日子拉长十倍、百倍…… 不可想象。 吴邪苦笑,这个问题当真不能细想,每一次想,就为小哥感到疼痛。和自己身体上的痛楚不同,这是一种若有若无,却强烈得不可忽视的隐痛。 小哥是那样特别,孤独冷峻,遗世而立,似乎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尤其那些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他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成长中遭遇过多少白眼冷漠?记忆湮灭时有没有受过欺辱?职责太重时有没有机会歇一口气?他到底多少次在阴冷血腥的战斗中幸存下来?有没有在时光的黑洞里迷茫徘徊?或许,小哥连自己到底遭遇过多少疼痛都不知道,好像也没有人看到这点。可是吴邪明白,吴邪看到了,并在思绪中努力回溯,想理清他过去所承受的种种。所以,吴邪需要将这些痛苦接过来,放到自己心里慢慢感受,替他品味,替他疼痛。 大概,这才是所谓心疼。 这些疼痛最终的归结点,还是那个不可触碰的命题:长生…… 长生其实像一块残缺的拼图,麒麟竭或许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块,但还有许多其他碎片散落在历史中,甚至消失在了多变的时局里,比如此处——塔木陀。世人皆知穆王与西王母的传闻,然而谁又知道,传说中的西王母国竟隐藏在戈壁深处的丰饶绿洲中,被暴雨烈日,机关狂蟒护卫着的失落之境。 椿堂带着队伍朝塔木驮前进,这是第二次西进,第一次尝试失败了,还葬送了老首领的性命,但也很难说会有多少人在这件事里感到悲伤,至少椿堂自己没有,他想那个男人也不会有。 他看向斜后方的人,那个高大的男人步伐稳健,行走在起伏密林里,也像徜徉在城郭中平坦的青石地面上,这种坦荡潇洒的姿态突然让他再次怀疑起这个男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什么人?”椿堂靠过去,小声问。 男人只当没听见,眼神在四周茂密的树冠上游弋,一是为防蛇,二来仔细查探那些神秘的张家人踪迹。 “……他们应当就在附近。”男人对椿堂低语:“我有个想法,首领你看如何?” “你打算做什么?”椿堂心里升起警惕,这男人似乎习惯于发号施令,言谈中带着让人不得不认同的压迫力。他来到驼队不过半年,平日里着力低调,依旧难掩光辉,这是长久浸淫于某种环境里才可能拥有的气势。 难道……他其实不是贼子? 来不及多想,男人已在椿堂耳边说出他的计划。 “虽然没看见他们,但我能感觉到,张家人一直坚实着我们,连进入这里也没有犹豫,所以他们应该对此地有一定了解……甚至很可能,他们知道目的地所在。所以我认为,与其这样盲目的找,不如反过来利用他们。” “……你打算追踪他们?”椿堂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男人微微点头,道:“我想我们现在已经走错路了,所以才察觉不到他们的踪迹。如果我们折回去,边寻找他们边走,应该能够事半功倍。” 椿堂闻言沉思片刻,招呼手下人聚拢,开始小心翼翼地返回。 他肯定这男人来头不凡,但没有心力去探究他到底是谁。很有魄力,看事情也十分精准,这丛林里危机四伏,难辨方向,如果执着于斗狠争气,最终的结果往往是死无葬身之地。而在椿堂心里,自己应当是问鼎那个终极追求的人,绝不能就此折戟。 想达到目的,许多时候必须屈尊示人,椿堂默念着心里那个秘密,听从了这个男人的建议。 “……我想,他们还是不要找到那个目的地比较好。”吴邪一直呆呆听着,突然插嘴道:“那地方不是人该去的。” “你说得对,吴老板。”鹿先生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所以……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崩溃的先兆从黑暗中一点一点露出来,像蛇无声地爬过。生命行走于阳光雨露中是那样美好,仿佛可以地久天长地衍生下去,然而只要一瞬间,比一眨眼更短的时间,一切就可能轰然倒塌,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再没有发出呼唤的可能。 许多人的故事在这里画上句点,却有一个故事看似幸运,又万分不幸地延续下来,长长久久地根植于时间中…… 椿堂带领众人在密林中穿行,这支队伍两次同鸡冠蛇正面遭遇,都幸运地击退了它们——也不完全靠幸运,那时代,戈壁还不像如今这样肆虐于西部广袤的土地,就在生满油松的山岭中,同时也生长着一种低矮的灌木,十年一度的短暂雨季正值它们盛开的时节,将花朵摘下捣碎,同生姜、补骨脂、炙甘草、龙骨与白术等药材混合熬制,最后加入雄黄,就可制成避毒的药物,这是密林中蛇的克星。 有蛇的地方多半生有克制它的东西,正如有生命就一定有死亡,逆天而行追求长生,注定了要背负极大的痛苦,历经无穷艰难。 或许,这就是关乎生命最大的秘密,直白坦然,一览无遗,它就在那里,却没有人能够做到,也不愿去遵循它,反而追求无意义的枉然。 当地人告诉椿堂这个驱蛇的方法,同时也告诫他们不要进去,蛇绝非那片密林里最大的威胁。椿堂明白,但对那个秘密的渴求压倒了所有恐惧,他命人连夜砍伐所有灌木,然后在走前焚烧了那片山坡,确定再没有这样的灌木能够存活下来。 “……你这样涸泽而渔,不会有好结果。”那个男人语气冷漠,字句却是善意的劝诫。 椿堂闻言只是沉默,片刻后,他看着燃起来的火光,低声说我知道,但是不砍掉它们,难道便宜其他人么?比如那些张家人。 他们多半另有方法,不需要这个,你就这么确定自己一定能成功? 我不确定,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张家人默默跟从这支队伍一路往西挺近,椿堂和那男人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从密林中折返,慢慢摸索正确的道路。偶尔,张家人似乎故意捣乱,诱使一些蛇来攻击队伍,稍微改变他们的行进方向,或阻挠他们往某处去,但都点到为止,并没有真正对这支队伍造成致命的打击,这让人更加坐立不安。 一方刻意追寻跟随,一方隐匿在黑暗中加以暗示,看似合作,又似对抗,而在这种微妙的拉锯中,那条正确的路径似乎越来越明显,它所指向的地方,到底会是哪里呢? “我想你说得对,他们在利用我们……”这晚扎营时,椿堂在帐内对那男人道:“我感觉我们像羊群,他们就是牧羊人,正驱赶我们朝他们需要的地方前进。” 这些天下来,两人间已消解了大部分敌意,转变为合作与沟通,毕竟在这样的地方,太过执着于自己的立场,只可能两败俱伤。 男人凝视着帐外明灭的火光,看守夜的人漫不经心地私下张望,想了想,他道:“你发现没有,张家人驱赶我们很有选择性。” “怎么说?”椿堂心里一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男人没有急着说话,皱起眉头仔细整理思绪,片刻后,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旁边潮湿的地面上画出几条曲线: “这是我们今天走过的路,昨天我们在这里。”他点了点右侧,“这中间都是树木,没有路,不过去也无妨。但你还记得么,我们昨天听到什么声音……水,不错,是水声,声音不小,我估计附近应该有个瀑布。那么,如果我们再过去一点,很近,半里路不到的距离,是不是就会看到那个瀑布呢?如果我们顺瀑布逆流而上,自然会遭遇一条河,那么……” “蛇突然来了。”椿堂低声道。 “嗯,蛇群突然扑过来发动了攻击,我们被迫离开,没有看到那个可能存在的瀑布与河流。” “……你的意思是说,那帮张家人故意不让我们靠近河流?!”椿堂压低声音,几乎吼起来,“这帮杂碎,玩弄我们,不过……不对,我们也靠近过其他河流,还用了里面的水……” “你确定水没有问题吗?”男人语气更加凝重,“昨天两个伙计说肚子疼掉队,我们当时急着寻找安全的扎营地,就让他们在原地等,后来你派人去找,却没找到,只看见路上有拖拽的痕迹……” 椿堂记得,那痕迹实在大得吓人,比最大的车轴还要粗壮许多,从这密林中存在的事物和他们瞟见的蛛丝马迹分析,那应当是恐怖巨蛇留下的痕迹…… 思索间,男人继续道:“说回张家人,你刚刚说我们靠近过河流,他们不曾阻止,那么,难道昨天那条河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他们不想那些东西被我们看见,而且……昨天直到听见瀑布水声为之,路上都没遇到几条蛇,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是那条河里潜藏着很多蛇,还是说,其实是跟蛇相关的什么东西……” 椿堂不语,他听见胸中疯狂搏动的心跳,恍如一曲回旋战歌,催得人不由自主心慌意乱。这片密林里潜伏着太多秘密,不论沿途看见的神秘雕塑,沟壑纵横的水道与洞穴,虽已无人看守,但依旧默默发挥作用的机关,古老文明消失后留下的痕迹无所不在。所有雕刻冷漠的脸上似乎都带着嘲弄,嘲笑这些不自量力的入侵者。 “这里还有别的蛇。”短暂沉默后,男人又道:“除了那些红色的鸡冠蛇,还有一种更凶恶可怕的巨蛇,甚至几种……” “我也发现了。”椿堂苦笑,“刚看见的时候以为是自己眼花,远处的小路怎么会移动?再仔细辨认才发现……居然有那么大的蛇,这地方实在不得了。” 呵,我还以为你会憋不住嚷起来,让其他人知道这点没什么好处。男人轻笑。 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椿堂揉揉眉心,淡然道:“虽不如你,我好歹也有浅薄的深沉名声,但我觉得你比我更深沉,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地方叫塔木陀。”男人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帐外浓黑的夜色,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害怕这恐怖之地的名字被第三个人听了去,“传闻西王母的昆仑花园就在这里,昔年穆王求长生曾拜访过……” 长生…… 椿堂沉默,男人低沉话音消逝后,此处便只余营火噼啪的声音在跳跃,帐外窃窃私语像梦境的羽翼,忽远忽近。他向外看去,守夜的伙计正朝这里张望,似乎好奇首领的秘密。椿堂将目光停在伙计肩头,凝视他背后那些层层叠叠的树冠和倾颓的遗迹,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很快发现,无底的漆黑中似乎有什么在蠕蠕而动。 蛇无处不在,隐匿暗处的张家人也无所不在。 “张家……”吴邪声音和故事中的人一样低。 “吴老板一定比我更了解张家。”鹿先生淡然一笑,道:“说实话,我之前一直不是很明白,张家人为什么要我家先祖的队伍回避那个瀑布,直到听了你的故事,你们的遭遇解答了这个问题。” 吴邪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真正要回避的不是那个瀑布,是瀑布上游的河。那条河一定是野鸡脖子产卵的地方,他们捕获人和动物放到河里,然后作为产卵的温床,就像我当年看见的。” “应该是这样。”鹿先生道:“张家人为何这么做,吴老板能想明白么?” “我猜测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来在客观上是对他们的保护,二来也是怕他们看见那种惨景后萌生退意,毕竟,张家要他们做的事还没完成呢。”吴邪叹口气,慢慢道:“他们自己都说张家像牧羊人,驱赶他们往某个地方去,或许,那时候的张家真是想利用他们做点儿什么。” “吴老板还是这么理智。”鹿先生也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吴邪,轻声道:“我本以为经历这么多艰险,又面临无可转圜的绝境,吴老板早已不再是真正的吴老板了,结果,你还是这么……” “我就算死,也要死得清白无愧。”吴邪摇摇头,笑起来,“身上的病治不了,心里总不能也跟着病了……你请继续吧。” 鹿先生又展开诉说,这些娓娓的话语像一柄提灯,照亮了历史深处渺渺茫茫的影子。椿堂和那个男人带着队伍继续往塔木陀深处推进,也继续在张家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靠近命运的点题之处,最后,当他们遍体鳞伤地站在地底时,张家发动了攻击。 牧羊人挥舞鞭子,驱赶羊群往连他们自己也不敢涉足的黑暗中去。 危机四伏的丛林,诡异昏暗的地底,哪边都不是容易施展身手的环境,敌暗我明,这支队伍也非完全由高手组成,在力量、速度、反应能力和经验都远胜常人的张家面前,他们就像绵羊面对狼群那样毫无胜算。椿堂眼睁睁看着周围人一个个倒下,只能选择带伤逃亡,在张家凌厉的箭雨逼迫下,被迫走入了他们希望他去的方向。 拼命躲过最后一支冷箭,椿堂在地上打个滚,跳起来,往漆黑一片的前路狂奔,隐约听见背后传来岩石崩塌的声音,退路断了。许久之后,他停下脚步,四周一片漆黑,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他在黑暗中默然矗立,思考下一步怎么办,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谁?!”椿堂浑身紧绷,即刻就要挥刀,来人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原来是他。椿堂莫名地感到放心,长出口气,心底甚至有一丝喜悦,这支可怜的队伍好歹没有死光。 “其他伙计呢?”椿堂小声问。 男人在黑暗中摇头,漆黑的眼睛盯着椿堂惨白的脸,低声道:“都没了,被张家人杀了,他们不需要那么多人进来。” “这帮***……”椿堂想骂,却发觉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狠狠一跺脚,在颓然地上坐下。男人站在他身边,盯着黑暗深处出神,一时间,这幽深的地底只回荡着两人的呼吸声。 “……我们只能往前走。”许久之后,男人打破沉默。 椿堂似乎还在气头上,哼了一声,冷笑:“继续遂那帮张家人的意?” “不然死在这里也不错。”男人突然笑了,“椿堂,如果我们出不去,你想过怎么办没有?” “这条路本就是艰难的,如果葬身这里,唯一遗憾就是我还没看过海。” “海?”男人一愣,似乎奇怪他话题的转移。 椿堂抚着胳膊上的伤,嘴里“嘶嘶”喘气,忍痛低声道:“如果这趟能出去,我接着就会出海,找一种东西。” “……是怪物女人身上的香吗?”男人问。 椿堂心头一震,本以为异香的秘密只有自己家知道,没想到……他看男人一眼,没有回答,用“先进去看看再说”将这个问题搪塞过去,男人也不追问,两人一道走向了更深处的黑暗。 当年,地下空洞中还没有积蓄那么多的水,也没有看见蛇母,两人互相扶持,在黑暗中摸索,最后见到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巨大恐怖。 “是陨玉。”吴邪轻声道。 “就是那东西。”鹿先生苦笑,“张家人观察了他们一路,似乎也很了解我先祖的目的和性情,知道他绝不会看看就走,因此十分有耐心在外头等待。果然,椿堂见到陨玉,震惊之余也起了别样心思:他要把这东西带走。男人劝他不要冲动行事,椿堂却说——他那时已不再将男人当做竞争对手或仇敌,于是告诉他家族多年寻访的结果:长生需要陨玉的配合,吞服陨玉与麒麟竭,都是长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所以……他将陨玉和麒麟竭吃掉了?”吴邪问。 “不,他没有。”鹿先生摇头道:“椿堂爬上陨玉,从上面刮了一些粉末带走。这个过程很艰难,陨玉材质非金非铁,坚固无比,普通的武器难以撼动分毫。他花了好几天时间,一点一点地磨,终于靠贴身收藏的小刀在陨玉上留下了微不足道的痕迹,那是一柄古代神匠的杰作。在刮的过程中,椿堂几次模糊心智,失去对自身的控制力,不由自主地朝陨玉上那些洞里爬,幸亏男人在他腰上栓了绳子,随时从地面观察他的举动,发现不对劲就将他拖下来。就这样,椿堂成功收集到陨玉的粉末,然后……然后他们开始往外撤。” “……他们平安出去了吗?”顿了一秒,吴邪又问。 “不。”鹿先生给出否定的答案,继续道:“离开的时候,男人终于向椿堂袒露心声,他说自己身负使命,来这里是为上边某个人寻找长生的法门。椿堂已猜到这一层,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告诉他,如果他要为别人求长生,那自己是不可能将麒麟竭和陨玉粉末交给他的。” “要是为我自己,你就给吗?”男人突然问。 椿堂闻言沉默很久,最后轻轻摇头,说我不知道。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两千多年前,屈原便于《涉江》中发出这样的感慨。昆仑、琼玉、长生,种种元素从亘古之时起已和人想象中美妙的长生紧紧相连,世代歌颂。也有许多人当真去攀登地上巍峨的昆仑,寻访他们心中那块神玉,希冀到达永生的彼岸。这到底是历史的巧合,抑或有心者漫不经心的玩笑,甚至神灵刻意泄露的天机? 不得而知。 人只知道追逐飘渺的长生,却不曾想过要得到它须得付出多少努力,承受多少痛楚,甚至糟蹋多少独一无二的宝贵生命。 走在崎岖不平的地下,椿堂和那个男人一路摸索着向外,他们走得很慢,这些天从陨玉上进行挖掘的艰苦工作极大耗费了他们的体力,但与此同时,这又非常奇特地让他们在食物补给相当有限的情况下保持着活力。陨玉似乎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让他们不觉得累,也不感到饿,在它周围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停顿了……但是,随着离那块天外神玉的距离越来越远,疲惫和饥饿像退潮后的礁石那样慢慢显露出来,椿堂感觉自己脚步已经发虚,男人显然也累坏了,他们越走越慢,前路仿佛成为一条无尽头的折磨。 “歇会儿……”椿堂跪倒在地,感觉浑身快要散架。男人在他身边坐下来,闭上双眼,尽力让疲弱不堪的身体得到恢复。他们已离开陨玉很远了,按推测,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是入口。 休憩片刻,男人站起来,往侧面摸索,他记得曾有个伙计倒毙在前方,而他的包滚落到了附近,如果运气好,里面或许会有食物。很幸运,男人找到了那个包裹,里边的东西还没有腐坏,两人分着吃了,又喝点水,感觉终于缓过来些。 “咱们还得往外走。”椿堂长叹口气,放松身体躺下。 “别睡。”男人提醒他:“越靠近入口,我们就越危险。” “我知道。”椿堂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揉着眉心,他叹道:“那帮***张家人,多半正在入口候着。咱们这趟啊,就是给他们卖命来了,他们自己不进来,让我们进来送死,那东西,那块巨大的玉石多半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也真傻,主动给他们带出来了。” “这里没有别的路,不出去只会饿死,到时候他们再进来收尸也一样。”男人语气平淡,即使谈到死亡也不见半点慌乱,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所以……你拉我做什么呢?”椿堂冷笑,懒懒地自嘲:“那块神玉上那么多孔,你怎么知道爬进去不是极乐世界呢?你要是由着我爬进去,没准现在我都在天上享清福了……” 男人闻言笑了笑,摇头道:“那不是凡间的东西,也非人力可穷尽。” 说完这句话,他环顾四周庞然的黑暗,这条地底通途仿佛链接人间与死亡的桥梁,那么黑,那么静,身在其中,似乎能听到整个宇宙中都回荡着自己孤独的心跳。面对那块神奇的天外飞石,就像面对着黄泉路上最后的审判:胆怯者会惶惶不可终日,勇敢者能感到力量充盈全身,有所求者将被心底的饥渴驱使,而心如死灰者希望的火花会彻底湮灭。 它分明来自天外,却又同时来自于每个人心中,让人不可抑制地观照自身,看见被隐蔽的真实形容。 如果它的确是构筑长生的一部分,那么,真正面对过它之后,还会有几人能够继续追逐那毫无意义,且庸俗不堪的长生呢? 他沉浸在深沉的思绪里,想得入迷,一时没听到椿堂唤自己的声音,直到椿堂的手落到他肩上才回过神来。 “……听到了吗?” “什么?” 椿堂犹豫了,似乎在决定是否要重复一遍,最终,他还是将方才的话再次吐出来:“我说……要不咱俩一起干吧,你好好跟着我,别给那上头卖命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跟了我,咱俩联手,以后有什么都对半分,那件事儿……就算连那件事儿都成了,我也绝不独吞,更不会害你,一个人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总得有个伴儿不是?” “呵……”男人微微一笑,在这样昏黑的地下,他的笑显得格外温暖而耀眼,仿佛临近午时的日光。椿堂看着他,不由缩缩肩膀,像被这阳光刺得有些畏惧了。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好心。”男人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你说得对,上头不会放过我。我来这里前已听到风声,被软禁的家人不在了,即使我带着东西回去,收到的赏赐顶多也就是和他们团聚吧。” 椿堂一怔,只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让他阵阵难受,他本想问那你为何还要替他们继续做下去,心里却知这是个蠢问题,不该出口。就在他挣扎在问与不问之间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细微声音。 纷乱足音像死神敲起鼓点,一声声踏在人心口上,令两人已绷到极点的情绪再度抽紧,似乎也预示着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 椿堂面对漆黑的前路,手不由自主按住了胸口,那里藏着两件用一次次九死一生换来的珍贵宝物。 男人在他身边,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言不发。 不知是谁先将火折子燃起来,黑暗的空间里有了光,映照出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椿堂看见那些一直跟在自己的队伍后边,游走于他们旅途上的神秘张家人。他退了一步,站到与那个男人更靠近的位置上,似乎本能地想将自己唯一的同伴护在身后,但是男人比他动作更快,往他肩头一拍,人已站到了他前方,昂首直视这些闯入者。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人都没有成功突围的希望。张家进来了九个人,外边想必还有更多人预备着。这九人面无表情,柔韧软甲正妥帖护卫着他们蕴含强大力量的身躯,手中武器铮亮。他们在进入通道后,立刻训练有素地分散,将二人围堵在势力可及的阴影之下。这些人默默凝视椿堂和这跟男人的脸,仿佛生命的牧人默数羔羊消亡前的点滴。 他们的死神来了。 沉默布满整个空间,不需要任何言语和动作,已能感受到越来越紧绷的杀意与让人窒息的重压。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声音从张家人背后响起。 “把东西给我。” 椿堂一愣,只觉心上一跳,明明是凶险万分的环境,但在这声音进入后,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抬眼看去,看到一个女人——那个曾经被他们注意到的女人从人丛后轻捷地闪出来,像蝴蝶掠过满布繁花的幕帘,翩翩降落眼前。 她白皙的脸仿佛在焰焰火光中也罩着一层薄冰,毫无温度,微微一笑只带来让人胆寒的战栗。她盯着椿堂,又看向那个男人,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把东西给我。” 说完,她踏上两步,站到张家人前方。很明显,她就是这群人的首领。 椿堂咽口唾沫,仔细打量她。之前在酒肆里,他就注意到这个女人了,她其实长得很美,如同大多数张家人那样端庄而艳丽,可是,她身上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让人畏惧甚至厌恶,此前,椿堂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此刻,在经历几番生死考验,且被张家人逼到绝境后,他敏锐地辨析出了这种气息的真面目。 是死亡的味道。 这个女人和张家人身上,都有一股来自于死亡的气味。 这认知让他浑身发抖。他所求的是长生,是超越人力的极限,永远摆脱死亡的威胁,可是,这些人却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都是最让他畏惧,最想要远离的东西,更不必说他们还隐藏着那么惊人的力量。 回忆一路上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经历,盯着眼前这些人,椿堂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 “什么东西?”身边的男人打破沉默,他盯着女人,似乎不明白她的要求。 “麒麟竭。”女人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见一丝情绪的变化,“还有你们从这里带出来的东西。” 果然是这个。椿堂按着胸口的手抓紧衣襟,似乎这样就能保护怀中的东西不被这个女人夺取。他们不是张家人的对手,但他也绝不可能就这样将九死一生取来的东西拱手奉上。 “不可能。”似乎听见他的心声,男人也同时表示了拒绝。 女人没有说话,张家人也没有说话,他们静静看着椿堂和这个男人,就像神坛上的雕塑俯视跪拜在地的信众。沉默在彼此间蔓延,只有这女人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听到干脆的拒绝后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冷静眼中荡漾起一丝悲悯和鄙夷,仿佛沧桑的家长盯着胡闹的孩子。 你们知道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吗? 在那一瞬间,椿堂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并将这种错觉记录在留给后人的书册里。 “……听你说过张家的事之后,我明白那并不是祖上的错觉。”鹿先生叹口气,悠悠道:“那个女人,包括那些张家人,对他们来说的确是老人了。” 老人…… 吴邪没有答话,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苍白瘦削,皮肤在病痛折磨中逐渐失去了光泽,连指甲都变得比以前干瘪。他整个人看起来还和健康时一样年轻,但他自己明白:吴邪正在变老——衰老是一个难以捕捉的奇妙状态,它可能在时间中形成,也可能在心态的沧桑中历练。 吴邪此刻的老去不由时间决断,而由他自己的经历和心境掌控,当他经历太多打击和挫折,丧失了所有希望,一遍遍被剥夺努力的价值,只能步步走向消亡时,还怎么可能有青春的脉动灌注于他的灵魂之上呢? ……小哥也这样吗? 下意识的,吴邪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当他思索人生时,总会这样想起闷油瓶,细细揣摩那个生命长度远胜凡人的男人的心态,推测他的想法,猜度他可能有的行动。偶尔,吴邪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他灵魂中的一角,能够对他的言行和选择感同身受,但很快,这样的感觉又飞走了,自己依然是个笨拙的门外汉,想跟从对方都找不到方向,也没有跟上去的能力。 此刻,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象它们变得更加修长有力,两根手指显眼地伸出来……很明显,那是闷油瓶的手,光润整洁,却承载着更多更多的时间。他突然怀疑,其实小哥也老了吗?那人在时光里历经无数风霜,他的心里,也和自己一样变老了吗? 老得没有容纳任何人的空间,没有去想爱与不爱这种庸俗问题的闲情。 看来吴邪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吴邪心里依然渴望着这种庸俗。 “……其实椿堂不完全算我的直系先祖,他从那个地方出来后便放弃了继续寻找长生的想法,没有成家,更没有留下子嗣,平静过完一生,临死前,他将自己的记录传给了姐姐的儿子,也就是我家真正的先祖。” 鹿先生的话又响起来,吴邪一怔,发觉自己在思索中错过了很重要的内容,急忙打断他,问道:“那个……椿堂他们当时怎么了?” “死了。”鹿先生看着他的眼睛,柔和的声音不急不缓,即使这样残酷的两个字,也不能湮灭他眼里睿智澄净的光芒。 “被……被张家人杀了?”吴邪有点乱,不说椿堂还把记录传给外甥了吗? “死的只有那个男人。”鹿先生摇摇头,继续道:“他们拒绝了女人,也就是当年那位张家族长的要求。” 张家族长……原来她也曾经是一个张起灵?真没想到还有女性的张起灵。 吴邪甩开这点小小吃惊,认真听鹿先生复述刚刚错过的故事。 “不答应张家人自然是不行的,女人不再跟他们废话,杀了人拿走东西也一样,于是……” 根本无需动用张家人身上令人胆寒的刀锋,在这片狭窄昏暗的地底,两个又饿又累的凡人几乎毫无反抗能力。几下攻击之后,鲜血很快流出来,飞速夺走他们所剩不多的体力。他们都明白,自己这次是真到了绝路,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忽而,眼前寒光闪过,就在椿堂以为结束的时候,那个男人已挡在他身前,为他接下了可能致命的一击。 “别……”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同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晃了晃便倒下去。椿堂从震惊中醒过来,赶忙伸手扶住他,和他一切跌坐在地,搂着他肩膀大喊你干嘛这么傻?! 他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闪烁的眼神中却传递了所有的信息,椿堂似乎在那一刻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他说椿堂你跟我不同,你还有家人在外面吧,死在这里多不合算,我孑然一身,本来就没有再回去的想法,好歹救你一次,也算是感谢你说,你说……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寻找你想找的东西,即使那件事成了真也与我分享。 “你……”椿堂紧紧抱着他,只觉心跳得要飞出胸膛,脑中突然划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其实我并不在乎什么长生,我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生或死不重要,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当所有我需要珍惜的人都被消灭后,我还活着做什么呢?还好最后认识了你,你承诺我……你是很好的人,椿堂。 男人眼中波光盈盈,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准确传递过去。椿堂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不住点头,最后眉毛一挑,轻轻笑起来,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昏黑地底,阻止了张家人进一步的逼杀。 张家人后退了,警惕地看着两人。 “你……你们想要这个是吧?”椿堂将濒死的男人轻轻放在地上,跪在他身边,慢慢从怀里摸出了那两件东西。 “给我。”女人的声音依旧那样冷静而冰凉,就像那块万古不化的天外神玉本身,生命与血肉在她眼里都是无意义的存在。 “给你……好,给你?”椿堂嗓子里喃喃自语,将那两件东西从锦囊里取了出来。 “给你……我都给你。”他再次大笑,然后以前所未有的迅捷速度,将这两件东西倒进了身旁男人的嘴里。 “啊?!”吴邪轻声惊呼,变故陡生,他仿佛也看到了那一幕急转直下的场景,心里充满紧张与忐忑。 鹿先生沉默下去,盯着两人面前的茶杯,汤已见底,余香散尽,听得入迷的王盟忘了续水,却没有任何人对此做出表示,他们都沉浸在这个不太完美的故事里,默默感知着来自过去的凄楚声音。 “他……他怎样了?”好一阵后,吴邪才开口问道。 吃下那些东西,他会变成什么呢? 鹿先生摇摇头,思索片刻,说什么也没有发生。麒麟竭与陨玉的粉末被倒入那个男人嘴里,和他口中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滴水落入海洋,连丝丝缕缕的涟漪都没有激起,已消失无踪。 吴邪不由回忆起自己当初吞掉麒麟竭的感受,他记得那东西凉凉的,很苦,且融化极快。连将它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已消解入自己的身体,不能寻到半点痕迹。 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人都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张家那个女人,那位张起灵盯着他俩,眼睛里似乎喷出了冰冷的火焰。很明显,这一下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不论她如何强大,也无法再扭转已成定局的事实,如果她的目的就是带走这两件东西,那么此刻她已经失败了。 男人的脸色逐渐变得更加难看,惨白里带着灰,那两件神妙诡异的物质似乎没有在拯救他生命的道路上起到任何作用,他依然在伤势侵袭下逐渐走向死亡。男人呼吸短促,手脚微微抽搐,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再次睁眼看了看椿堂,接着颓然闭上。 椿堂浑身颤抖,手从男人的脸上摸过去,感受他越来越弱的气息,心头一片慌乱。这个人就要死了,他们从最初的敌对猜疑到逐步滋生信任,再到如今出生入死一起走过,此刻几乎已将性命交托彼此。而今,他为救自己挡下致命一击,不论他是真不想活了,还是他的确伟大敢于自我牺牲,椿堂都必须铭记感激他一辈子。 眼前突然浮现当日的情景。那一天,老首领将装着麒麟竭的印章交给自己,说椿堂,最后一件事你千万记得了。 那是一件什么事呢? 他说……是了,老首领最后的吩咐是让自己不要冒进,更不可托大,他们背后可能潜伏着更可怕万倍的危机,不要为了你一个人的野心而把整支队伍都赔进去。 这支队伍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印章跌落在他脚边,失去麒麟竭的空洞就像一张大嘴,对他发出阵阵嘲笑。椿堂抱住男人,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那一声比一声更细弱的气息喷在颈窝里,仿佛死神逐渐走近的足音。 椿堂看着张家人,那些人也看着他,谁也没有动,似乎他们通通化为了朽木。 恍惚间,椿堂感觉身上男人已停止了呼吸,他浑身一顿,背脊上不住发冷,连眼前的张家人也顾不得了,赶紧低头去看。仔细查探后,似乎又还有,椿堂心里一喜,猜测那两件东西果然是真的——这会儿,他已完全不去想什么长生与不朽,仅仅只有维持对方生命的卑微渴求,他只求同伴不要死在这里,哪怕多活一刻钟,也会多一点来自生命本身的希望。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长生与否并不重要,它毫无价值,追寻它更是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生命本身的热度和重量远胜过飘渺虚妄的悠长。 然而很快,这个男人终究还是停止了呼吸,那一点点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气息彻底消亡了,只有依旧温热柔韧的身体昭示着曾存活的证据。 他死了。 在这个世界上,死亡降落是不可逆转的必然,它是这世间唯一公平的事,不论帝王平民,每个人都有迎接它到来的一天,这因此也成人心中最大的恐惧,并产生了无数与之对抗的努力。 长生,这个终极的渴求一次次折磨人浅薄的心灵,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登众仙之门,超脱生死之外,数不清的人都曾做过这个梦,然后在这样的迷梦里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死亡,生命无法凸显它存在的价值。 椿堂看着男人——现在它是男人的尸体了。他看着这已死亡的躯壳,脑子里一片空白。麒麟竭和陨玉的粉末都进入了男人体内,却没有拯救他的衰亡,他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也同时将过去的一切努力和希望撕得粉碎。 这两件神物无法活死人肉白骨,无法让濒死的人恢复活力,至少现在没有。 盯着男人惨白的脸,椿堂的思绪像狂风中的粉尘那样毫无脉络,他想到家族里传下来的隐秘知识,想到那几件欠缺的东西,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关键之处——这个关键压在他心里,好似一座飞来峰,摇摇欲坠,让他提心吊胆。后来当他认识这个男人,在不断的历险中将对方引为知己后,这座飞来峰终于稳固了,他想就算那个关窍始终隐匿在黑雾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与飘渺的长生相比,还是身边鲜活的同伴更有意义得多。他想象着两人一起出海寻觅异香,一起登临高峰眺望造物的奇迹,每当这时,他就隐隐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已经足够了,长生与否无关紧要。 他在终于悟到生命真正的价值,长生再也不能像魔咒那样禁锢他时,这个男人死了。 突然,椿堂感到身上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他如梦初醒地抬头,发现自己被张家的族长抓在了手里。她捏着椿堂的衣襟,看上去并不强壮的手臂像提起垃圾堆上的一片破布那样轻轻松松将他抓了起来,几乎令他双脚离地,呼吸也随之变得困难。 女人死死盯着椿堂,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这些火焰被冰封在她无表情的瞳孔后边,仿佛永远在燃烧,又仿佛早已熄灭,燃烧的不过是观者的幻觉。她身上冰冷慑人的气息蛇一样喷在椿堂脸上,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捏得粉碎。 椿堂知道,她确实有这个能力,她已在极度的愤怒中动了杀心。自己方才对男人的作为不但出乎现场所有人意料,更让她的计划全然落空。麒麟竭和陨玉的粉末都没有了,而他们在可预见的将来并没有时间精力再度取得这些东西。 莫名地,这让椿堂在痛苦中又感到一种报复性的痛快。 “族长……”她身后有个男人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微微颤抖,绷得很紧,里边藏着巨大紧张和恐惧,似乎真怕女人在盛怒之下将椿堂的咽喉捏碎。 椿堂因呼吸不畅而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瞥见女人嘴角微微抖动,睫毛也不住地颤抖,显然正极力控制着行将崩溃的情绪和行为。片刻后,她突然松开手,然后以人类几乎无法做到的迅捷速度反手一点,在椿堂身体落地之前就往他后腰上狠狠击下去,仿佛必须靠这个动作发泄汹涌奔流的怒火,同时咬牙吩咐道:“带他走。” 受此一击,椿堂疼得眼前一片漆黑,他的身体没有落地,而是跌入另外两个男人的掌控里,像拖死狗那样被拖着,很快离开了这条隐秘的通道。 离去前,他曾发出无力的挣扎,并尽全力回头去看那个男人的尸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被遗忘的秘境本身。 这场惨烈的追寻长生之旅,以椿堂这方的惨败告终。 然而,张家似乎也没有得到胜利。 “之后啊……”鹿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撑着额头,似乎很累了,他有些力不从心地说:“之后椿堂成了张家的囚徒,在密不透风的软禁和严格监控中过了三年。他最初想不明白张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后来猜测,可能他们以为自己也吃过那两件东西,因此需要密切观察他的变化。” 吴邪点点头,没有说话,静静往下听。 “他没有吃,三年观察自然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因此,后来椿堂被他们放了出去,回到家乡。他联系上不多的亲人,绝口不提自己这些年的遭遇,默默过了一生,直到临死前,才将这段故事,包括他在其后几十年中的思考结果传给外甥,也就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关于长生的秘密。” 原来如此。 吴邪叹口气,这个故事里虽然还有些关键点没有讲明白,但他突然明了了鹿先生的慎重和焦虑从何而来,这的确是一件超越人力,超越现世的逻辑,更超越了生命本身的大不敬行为。 如果自己想去触碰它……那么,自己会变成怎样呢? 如果人妄图逾越这座高峰,必须历经怎样万劫不复的痛苦挣扎呢? 如果我就此变得不再是我,即使我还存在,那我也等同于已经死亡,不是么? 如果我因此成为危险而邪恶的存在,既违逆了我的本心,又玷污了你心中的我,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请你毫不犹豫地——消灭那个我。 吴邪听见来自黑暗中的低语,用他最熟悉的声音重复誓言般的话语,声声句句都是他对自己,对“吴邪”这个最真实存在的拷问,同时,也将未来的可能**托给了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人说: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那么,请你将那个我消灭。 这个人是谁呢?带着疑问,带着困惑,也带着对过去与未来的种种期许,吴邪慢慢睁开眼睛。 一室寂静迎接他的苏醒,吴邪看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自己躺着的大床仿佛浮在无色彩的海洋里,四下静默无声。他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尝试着动下手脚,它们在被子下方随他的意志活动起来,唤醒丝丝缕缕的疼痛感,他这才想起自己受伤了。 之前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地下室,怪物,鲜血,战斗与重压…… 还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吴邪有些眩晕,眼前一阵恍惚。这些记忆来得太猛烈,太迅速,汹涌的潮水将他回忆海岸上浅浅的痕迹冲刷得一丝也不剩。这些痕迹来源于深沉的长眠,他隐约觉得自己其实经历过许多事,方才也做了个朦胧的梦,梦里有自己,还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他走在这些人中间,一切熟悉而陌生。 闭上眼,吴邪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压制心里对于未知的无助,他不愿再睡,索性坐起来。身体发力时,痛楚也随之增强,他抚过受伤的肩头,那里已被一层薄薄的布料覆盖,与肌体贴合得毫无缝隙,布料底下似乎藏着许多细软绵密的绒毛,像无数温柔的手,抚慰他血肉模糊的伤处,最大限度减轻了肉体上的痛苦。 吴邪猜测这东西是在为自己疗伤,虽然还有些疼,但肩头确实比之前舒服多了,因此也打消了扯开这块布的念头。不过紧接着,他想到另一个问题:谁给自己做的这些? 是那个青年?还是他的养父? 想到那个沉默隐忍的男人,吴邪莫名觉得不快,那个叫张起灵的男人性情古怪,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喜怒无常,难以揣测,他的所有行为几乎都让吴邪感到无所适从。上一秒,他还摆出熟人和朋友的架势,抱住自己,亲吻自己,说什么带自己回家;下一秒,自己已被他扔进了漆黑的牢笼,独自面对凶残的怪物。如果……吴邪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再弱一些,无法战胜那些东西,那么现在,那男人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支离破碎的尸体扔到海里去喂鱼,对吗? 吴邪越想越不平静,最后甚至自嘲地笑出了声。他失去了所有过往的记忆,自然不可能明白自己对于闷油瓶生命的价值。他只觉自己如此卑微而可怜,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要靠他们的告知,如果他们说谎呢?如果他们恶意告诉错误的答案来玩弄人呢? 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吴邪到底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如何找到自己,又为什么要带自己回来? 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他不知道。 这个认知让吴邪从心底感到悲凉。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该呆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尴尬和无措,那两个男人出现得太突兀,太……不,不对,其实突兀的是自己。是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已经没有了自己位置的世界上…… 没有记忆,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如今,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吴邪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真的存在吗?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某个神祗无聊的梦境?包括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仅仅是幻想和虚无?自己活在一场无稽的幻梦中,很快就会像海面上的泡沫那样消散…… 或许,自己不该继续呆在这里,不该停留在他们的势力之下,而要去寻找某些东西——不论这些东西证明了自己真的存在,还是不存在——就算“吴邪”只是流波上的泡影,也要看一眼真实的大海后再消亡。 想到这里,他感觉心里又有了一点小小希望,火苗那样跃跃欲试,温暖了冰冷空洞的心房。 他想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到房门已无声滑开,才刚被他腹诽过的男人走进来,在他的床边站定。 “吴邪。”闷油瓶低声呼唤。 吴邪浑身一震,扭头看到他,顿时绷紧肩膀,屁股往后移,很快缩到床的那一边,手抓紧身上的毯子,摆出一副自卫姿态,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警惕。 看他这样,闷油瓶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考虑一秒又吞了回去,只将手里的食物放到桌上,尽量放平声音道:“来吃点东西。” 说完这几个字,他暗暗深呼吸,只有他自己明白现在到底用了多大自制力,才能让自己维持在一贯的冷静中。 他并不甘心如此冷静,但他更怕吓到现在的吴邪。 吴邪没有理睬闷油瓶这句话,只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试图从这张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点儿东西,比如他是否又在谋划什么,是否又要在短暂的平和温柔后将自己打入更残酷的境地……床上已是退无可退,又不能跳下床逃走,吴邪知道自己体力现在不是这男人的对手,妄图逃走不过自找难堪。他也知道不该用这样对抗的姿态,但绝不愿轻易顺从,因此依旧绷紧了全身,像笼子里的野兽盯着猎人那样,几乎是充满仇恨地盯着那个男人。 闷油瓶耐性极好,他看着吴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盈满深情的目光在吴邪身上游走,从他的每一寸肌肤上抚过,每多看一眼,瞳孔中的情绪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更温柔——这变化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而吴邪更是在先入为主的敌视中完全忽略了。 “我要离开这里。”似乎过了很久,吴邪终于用一句闷油瓶绝不想听到的话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 我要离开这里。 这六个字像冰雨一样射进闷油瓶的心里,将他本已不堪重负的情绪再度搅乱。闷油瓶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只是看着吴邪的脸,他就想立刻撕碎所有冷静疏离的假面具,用更激烈、更直接的方法告诉吴邪自己心中潜藏的一切,虽然他并不知道所谓更激烈更直接的方法应该是怎样的。 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那些东西。 闷油瓶明白,自己不乐意继续这样冷静下去——在他所经过的漫长时光中,似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挫败感出现,而此刻,那些感觉在吴邪这里一起重生了。看着吴邪带着敌意和拒绝的脸,就像面对一堵冰冷的墙,他想靠近,却被这面墙壁无情地挡回来,而他又绝不能粗暴地对待这堵墙,更不能将它拆毁。 “想去哪?”考虑片刻,闷油瓶低声问吴邪。 “去……”吴邪语塞,他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供选择,除了这里,就是自己醒来的那个墓穴。但那里似乎也比这儿强,至少那里没有人要害自己。想到这儿,吴邪脱口而出:“回我醒来的地方。” “不行。”闷油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比谁都明白,吴邪压根没有地方可去,他只是不想呆在这里,不想呆在有自己的地方,这个认知让他心里突来一痛,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在那些早已被时间湮灭的岁月里,当自己失去记忆,变成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时,吴邪和胖子对自己是那样不离不弃,充满了耐心与包容,从最平常的衣食住行到最艰险奇诡的冒险,他们都伴着自己一一走过。三人向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前行,在郁郁葱葱的十万大山里艰难寻觅遗失的真实,不论前路上有怎样的危险,他们都不曾退缩,更没有扔下自己。 那是闷油瓶孤冷生命里始终跳跃着的宝贵火焰,一次次给他温暖,成为永不可磨灭的记忆。 如今,失去一切的人是吴邪。而此刻的吴邪比当年的自己更孤独,他还有过去可以寻觅,还有谜题可以解开,而吴邪什么也没有,时间收走了曾经残留的痕迹,吴邪彻底孑然一身,所有与他相关的人、事、物都已在岁月中风化消亡,除了那些他自己留下的记录,可是这些记录所承载的几乎尽是血泪与挣扎。 如今,吴邪只有自己,而自己除了他,还有不得不肩负的职责…… 闷油瓶感觉一股苦涩无声泛过心房,浸透了周遭所有,吴邪的形象仿佛在苦涩的波涛里浮动,那样安然,那样沉静,既不等待,也不渴求,不论是否真会有一只手将他从逆天而行的苦果中拯救出来,都已不再重要。 吴邪全然接受了自己向生命做出的选择,他并不是为求取任何人的怜悯或温柔才这样做的,这点让闷油瓶倍加心疼。不由自主地,他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哀伤与不舍浮现在瞳孔表层。他没有说话,静静凝视着吴邪,让两人间满溢起温润柔密的沉默。 吴邪也看着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勇气在闷油瓶的注视里一点一滴流走,另有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攀升,让他坐立不安,浑身隐隐发热,他甚至有些后悔方才说出那些想要离开的话。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但是……但是只要凝视着这个男人的眼睛,看他无表情的脸上浮出深沉的痛苦和哀伤,以及许多他现在还看不明白的情绪——只要看着这些,吴邪就感觉心里最深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疼,他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收起敌意与警惕,默默移开目光,既是不忍心和那份沉沉的伤感对视,又想趁机追寻心里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感线索。 有些东西即使在理智中被遗忘,依旧沉淀于灵魂底层,和人的存在本身牢牢熔铸到一起,只要生命在,它就在。 闷油瓶敏锐察觉到了吴邪的情绪变化,心里堆积的阴云像被阳光破开几缕缝隙,瞬间有了生气。这个发现也让他愈加肯定,这个人就是他的吴邪。 他们只是太久没有见面,现在略微有一点点生疏罢了。一切并没有真正改变,不论情感还是信任,也不论是他,还是吴邪。 他们需要向彼此伸出一只手,拯救两个逆天而行的孤独灵魂。 吴邪垂着头,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只被抛弃的家犬。 闷油瓶眼神微动,走到床另一边,挨着吴邪坐下来,伸手搂住他肩头,手掌轻轻搁在肩膀的伤处,没有给予一点压力,却恰到好处地表明了包容与珍惜。 吴邪不由自主地倒向他,靠在他脸颊旁,听他在自己耳边说:“把身体养好,我带你去杭州看看。” “杭州?”听见陌生的名词,吴邪一怔。 “嗯。你以前……”闷油瓶顿了顿,他实在不擅长这种解释工作,尤其面对一张白纸似的吴邪,“你以前住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吴邪抬起头,盯着闷油瓶的眼睛,追问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我,我都做些什么?” 他双眼晶亮,里边闪动熠熠生辉的渴望,还有一丝因不确定带来的无助。看着吴邪,闷油瓶突然有些词穷,他有许多许多东西想告诉吴邪,关乎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可是这些东西都太复杂,太沉重,而他们经历过太多,所有奇诡凶横,已知与未知的谜题,通通都是现在的吴邪所无法理解的。他沉默片刻,很小心地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才缓缓道:“你过去在杭州有间店铺,做生意。” 第一次听到关于自身的事,吴邪感觉心里似乎有一扇门被打开了,不由得坐正身体,仔细凝听,不放过接下来的每一个字。然而闷油瓶的回答简短而干净,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更多描述出来,眉毛动了动,又问:“我做什么生意?” “古董。” 这个答案似乎大出吴邪意料,他愣了愣,反问:“古董?” 闷油瓶轻轻点头,默默观察吴邪的表情。 吴邪有点迷茫,又有点错愕,他脑子里还空空的,很难理解什么是古董。努力回溯记忆,模模糊糊的似乎又有一点凌乱印象闪过,更具体的却怎么也抓不住。撑着头想了片刻,吴邪问:“都是什么……古董生意?具体我做什么?” “主要是拓片。”说到这里,闷油瓶发现其实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吴邪的生意,应该说他对此并不上心。吴邪到底买卖什么,生意好坏,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吴邪就是吴邪,而他俩之间的羁绊也并不在玉器或青铜上,而是更厚重更复杂的东西,只不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吴邪的关注似乎少了点实实在在的生活色彩。他心里装着吴邪,念念不忘,活着死了都只惦记这么一个吴邪。然而,对于吴邪日常的生活状态,每天怎么过日子,怎么做生意,这些真实琐碎的人间烟火、柴米油盐,似乎从没有进入过自己的心里,如今被吴邪问起来,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闷油瓶看着吴邪的眼睛,与他期盼的眼神对视。吴邪眼中有渴望,有迷茫,还有紧张与兴奋,很明显他并不理解什么叫拓片,但他尽力控制住了无数疑问,只等自己说完。 “……你店里还有个伙计。”低效率的交流难免让人尴尬,闷油瓶心里有点发虚,只能补上这句。这也是关于吴邪的生意中他所记得的唯一一件大事了。 “伙计?”吴邪顿时来了兴趣,又一个自己相关的人物出现了,他赶紧追问:“这人叫什么,现在在哪儿?他一定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你……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闷油瓶没说话,扭头看向窗外。已是午后了,太阳在海面上反射着点点银光,凝视它只觉灿烂炫目,简直不像荒凉的冬天。其实很多事都如此刻那一方的场景:看上去鲜亮优美,实则非常冰冷。 吴邪不知闷油瓶心里在想什么,更不知如今与他的过去之间,已隔着再无法回首的百年时光。他仅仅以为闷油瓶不乐意带自己出门,不过看起来也没有露出不悦的样子,因此吴邪又进了一步,他拉住闷油瓶的衣袖,继续道:“小……小哥,你带我去见下我的伙计行吗?我就问问他过去的事情。” “先吃东西,回头再说。”闷油瓶转过头,握住吴邪的手,不着痕迹地将他拉开,也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虽有些不情愿,但吴邪也没违他的意思,端过碗盘吃起来。 粥熬得和软可口,温度也正适宜,吴邪很快将它消灭得干干净净,一抬头,发现闷油瓶站在一旁,身前空气里浮现出了自己的影像,比真人浅淡,仅仅一个剪影,轮廓线上闪动着朦胧的绿光。 “这是什么?”吴邪走过去,影像上的自己也随之变成了站姿,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看看你的身体情况。”闷油瓶没有回头,目光停留在影像上的吴邪肩头,问道:“伤口感觉如何?” 不提这茬还好,他这么一问,吴邪顿时想起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回忆地下室里的一幕幕,心里头火气直往上冲,之前强压着的不满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他忍不住横了闷油瓶一眼,鼻子里哼一声,没好气地顶回去:“托你的福,还没死。” 听到这句话,闷油瓶肩膀略微一僵,眉毛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吸口气,身子像被钉在地上那样站得笔直。 吴邪正在气头上,心里满是怨愤和不甘,完全不顾虑脱口而出的话对闷油瓶会有怎样的影响,继续道:“不过你也不用失望,还有下次嘛,一次不成有二次、三次,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落在你们手里,你们想怎么玩儿还不随手拈来的事……我活得长点,也便于你们多想些点子折腾,是吧?” 要在过去,吴邪对闷油瓶打死也说不出这么刻薄的话来,可惜那都是过去了,如今他记忆全失,茫然中醒来,懵懵懂懂被带到这里,还来不及与新生后唯一认识的人建立信任和情感,就被扔进漆黑地下面对怪物的挑战,虽说胜了,但也伤了,他心里会留下怎样的印象,完全可以想象。 说完这句话,吴邪挑衅地看着闷油瓶,眼神里似乎在说“来啊,继续把我扔下去啊”,但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他却感觉这个男人并不会再那样对自己了,因此也格外有恃无恐。 吴邪其实知道,如今自己在这个男人身边是安全的。 闷油瓶看着吴邪的眼睛,看他跳跃着怒火的双眸,平静的眼神渐渐沉入阴影中,这些阴影里有悲伤,有痛悔,有思慕,有挣扎,还有微弱的渴求与希冀,在他心底最深处隐隐闪动着光芒。他的理性知道,此刻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比如抱着吴邪说声对不起;或拉住吴邪的手好好解释一番,说我其实不想伤害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你,吴邪。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吴邪,看着这个他爱了想了念了百余年,在心底珍而重之收藏了百余年的,活生生的珍宝。 很多事没有如果,没有假设,更不具备事后解释弥补或自打耳光的价值。做了就是做了,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和苦衷。所谓苦衷只对自身有效,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加诸于对方身上,或许,正因其不可被倾诉,也不可被理解,它才成为了苦衷,成为不得不为之,并在做下之后承受万般苦果的不得已。 闷油瓶很清楚,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沉默,隐忍,铁骨铮铮,特立独行,同时无比固执。漫长时间中所有的艰难他一人扛下,不向任何人诉苦,也不求任何人的理解与包容。吴邪能够伴他那短短的一路,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也是两人间无可替代的共鸣与理解。他俩的爱——不仅仅是爱情的缠绵悠长,更有亲情般的信任与依恋,友情般的追随与敬重——他们从不曾告白,甚至不曾迈出那一步,却已深入彼此灵魂,至死不渝。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闷油瓶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今与其去做解释,跟吴邪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绝不想真正伤害你,不如将一切后果硬生生扛下来,他扛得起,就算扛不起也要扛,张起灵肩头最醒目的东西从来就是责任,他不能,也不应该为了博取吴邪此刻的好感或信任,就轻贱否定自己之前必须进行的验证。 如果这个人的灵魂并不是吴邪呢?如果这仅仅是一个拥有吴邪外表,实则凶残可怕的怪物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闷油瓶胸中便翻涌起撕心裂肺的痛,同时也无比庆幸它们没有发生,吴邪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粽子,不是怪物,他依然是自己的吴邪。 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确实残酷,而身为张家族长,这就是他不得不坚守的原则,捍卫的责任。他宁可让吴邪此刻怨恨自己——没关系,他认了,哪怕吴邪对他有天大埋怨与不理解,他都接过来,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好好弥补这一切带来的冷漠与伤害。 爱为他孤独的生命锦上添花,让他活得像个人,他却绝不能因为爱而放弃自己必须守护和遵从的职责。 他始终走在这条不被人理解的路上,他也相信,自己的吴邪总有一天会懂的。 闷油瓶看着吴邪愤怒的脸,表情一片平静,双眼潜藏的情绪折射心里翻涌的挣扎。最后,他垂下睫毛,盖住盈满沉沉悲伤的双瞳,移开了目光,只余微微颤抖的双肩泄露心里无可倾诉的痛苦——这些细节落入吴邪眼睛里,像一场甘霖,渐渐熄灭腾跃的怒火,吴邪发现自己再一次奇迹般地平和下来,对眼前男人的不满慢慢消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没出息”,难道因为对方太过安静和退让,在冷嘲热讽下一言不发,默默忍受?还是因为自己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凄苦孤独太过浓烈?甚至是自己隐隐约约捕捉到的,那一点点说不明白,却直刺心灵的温暖与包容? 室内一时非常沉默,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吴邪在窒息般的安静里感到些许不安,他看着闷油瓶毫无表情,却莫名显得哀伤的侧脸,突然觉得刚才那些话有点儿过了,为掩饰尴尬,他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问:“那人呢?那个……你的养子呢?” “他出门了。”闷油瓶转过头,看着吴邪平静地说:“出去办点事。” “做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吴邪问。他发觉青年在场时自己会相对放松一些,而和这个男人单独相处,总让他心里不自觉地绷紧,似乎正面对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东西逼迫他看向未知的过去,让他正视现今还毫无头绪的某种情绪,这让他心里又害怕,又隐隐期待。 “……去了解一些关于你的事。”闷油瓶顿了顿,没有用谎言回答吴邪。 我?吴邪一愣,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着闷油瓶,在心里梳理这些话背后隐藏的东西,很多想法搅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线头来。最后,吴邪只能试探性地问:“你们也不清楚我的事吗?” 闷油瓶摇了摇头,低声道:“到我离开你为止,还算了解。” “你……你说离开我是什么意思?过去发生什么事?”吴邪听不懂这句话,但能察觉到这里面牵涉了很复杂的事,不敢放松,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再度发问。 闷油瓶感觉自己正被一步步逼到墙角,吴邪这些单纯的疑问毫无恶意,却比最危险的机关还棘手,它们天衣无缝地织成了一个陷阱,环环相扣,将他往其中驱赶,不论哪个方向,都是难以破解却不得不面对的难关。 他逃不掉,也不想逃。 闷油瓶长叹口气,突然握住了吴邪的手,将他往自己怀里拉,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肩上。吴邪一怔,人已经贴到了闷油瓶身上,感到他有力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腰,在自己背上一下下抚过,动作有点生疏,却无比认真而温柔。 “我们……我过去因为某些事,必须离开你十年。”闷油瓶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更有磁性,像一曲婉转的哀歌,吟唱着那些已消逝的岁月。吴邪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只靠在他肩上微微点头,手臂也不自觉地抱住了他。 闷油瓶继续道:“我本想等十年后来找你,和你一起,我知道你会等我,结果……” 说到这里,他停住讲述,房里顿时回复到之前的沉默。吴邪等了一阵,忍不住问:“结果怎么了?” “结果你离开我了。”闷油瓶的声音像被搅乱的波光那样摇晃起来,破碎而悠长,带着一点恍惚是哽咽的味道,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缓缓低下头,将额头搁到吴邪肩上,身子微微颤抖。吴邪一愣,跟着有点慌乱,他能感到浓烈的悲伤像暴风雨一样席卷而来,从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肌肤上扑向自己,将自己和他都牢牢包裹其中,几乎要让人窒息。这份情感太猛烈,太沉重,简直难以想象会是这个沉默冷静的男人所拥有的。 吴邪在这无言的情感风暴里摇摇欲坠,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闷油瓶,手足无措地给予安抚,他感觉心里有一种疼痛在蔓延,顺着未知的旧伤口传递,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顽固生长,这东西的根扎得太深,纠缠太久,一旦被拔掉,就让他整个身心都随之破裂,不再完整了。 吴邪不由自主地浑身发软,和闷油瓶一起跪倒在地,他伏低的头靠到了自己怀里,手臂依旧紧紧箍在自己背上。吴邪手忙脚乱地抚过他的头发,想平息他不住的颤抖,嘴里连声说:“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吗……没事的,小哥,我,我回来了。” 这句话似乎终于开启了命运的机关,闷油瓶抱着他的手收得更紧,脸埋在他胸前点了点头,和着他的声音说:“你回来了,吴邪。” 你回来了。 吴邪默默抚摸着他的身躯,等待他身上哀痛的风暴慢慢平息下去,待到他再次抬起头时,吴邪看到他眼角是红色的,像泣血的野兽。吴邪心里一震,忍不住轻轻抚上去,好像要为他擦去那看不见的泪水。 闷油瓶握住吴邪的手,深深凝视他,低声说我等了你很久。 “嗯。”吴邪点头,朝他微微一笑,感觉心里那道伤口似乎正在慢慢愈合。 接下来,吴邪从闷油瓶那里大略知道了自己的故事。他俩相识,是在自己25岁那年,两人和其他同伴一起前往山东鲁王宫鲁殇王的陵墓,经历了不少事。在接下来的两年间,他们又去了很多地方:西沙、长白山、塔木陀、巴乃,当中吴邪自己去了秦岭,直到被迫面对十年分离,之后吴邪还去过西藏、古潼京…… 他讲得十分简略,基本上一两句话就说完了,不过,这些干巴巴的言论好歹在吴邪脑子里构筑起了一个最基本的轮廓,吴邪第一次直面了过去,知道了自己的经历,也大体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 他们在很早以前就是并肩而行的同伴,或许还不仅如此…… “我们走那么多地方是为了什么呢?小哥。”总不能是旅游吧,吴邪暗想。 闷油瓶考虑片刻,避重就轻地说为查探一些古老的秘密,其实……其实你本不该参与进来。他抚着吴邪受伤的肩头,心里回忆着那些消逝的岁月,一天天,一年年,早已过去了,在他漫长生命里是那样短暂的岁月,却像昨天一般清晰鲜明。他甚至恍惚听见了西沙海潮翻涌的轰鸣,鼻端嗅着塔木驮湿热的空气,皮肤上感觉到了十万大山中狂暴的雨…… 那么多真真实实的过去都真的过去了,但同时,他们始终停留在自己心里,和身边这个人一起,牢牢固定在那里,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一切终结后的未来,它们始终和自己的生命在一起。 想到这里,闷油瓶不由将吴邪搂得更紧。 吴邪静静感受他暖热手心在肩上传递来的温柔,没有说话。静谧的温情在两人间默默传递,吴邪突然有个朦胧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了很多东西,那些他不再记得的过去好像正在苏醒,即将一一活过来,他明白,自己和这个叫张起灵的男人之间有不可分割的羁绊,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吴邪靠在他肩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片刻后,闷油瓶继续往下讲,他说吴邪你好奇心太强,因为你三叔搞这行,所以才误打误撞卷进来了。 原来我是门外汉,那我一定拖累过你们……吴邪笑笑。他说这话其实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调剂下气氛,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当年表现如何了,只不过他总感觉闷油瓶这男人太过深沉,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悲伤和暮气。只有此刻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才有久违的情意包围着他。于是吴邪想玩笑下,驱散他身周沉滞的气息,让他更……更有人味儿些。 听到这句话,闷油瓶静静看着吴邪的脸,吴邪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不安的时候,闷油瓶手放到了他脸上,轻轻抚摸他清瘦的轮廓,一眨不眨盯着他苍白的脸,然后慢慢靠过来,靠过来,靠得两人嘴唇几乎触到了一起,吴邪看见他眼睛里的悲伤像泉水一样流泻,晕湿了房间里满满的寂静。 “是我拖累了你,吴邪。你如果不认识我,就不会那样离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闷油瓶刚刚讲出的每个字都在空气里跌落,掷地有声。吴邪心里漏跳了一拍,仿佛听见了极可怕的东西,片刻后,他问:“什么意思?”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收回手,似乎微微叹了口气,用怜惜而珍视的目光看着吴邪,然后将话题转开。他往空中招了招,似乎启动了什么,两人面前的空气里展开了一面透明的屏幕。吴邪看向那里,这面无形的东西上展演着栩栩如生的场景:树影环绕,芳草如茵的宅院,那位青年行走其间,进入房内,中年人恭敬地迎上来,两人相对而坐,茶香袅袅间开始看似闲聊,实则暗藏机锋的交谈…… “是他?”吴邪有些诧异,这画面上的人分明就是闷油瓶的养子。 “嗯。” 画面流动得很快,短短几十秒后,已定格在儒雅中年男人的脸上。闷油瓶对吴邪道:“这是你伙计的家人,叫王侃。” 吴邪点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王侃,看他和青年无声地交谈,时而皱眉,时而轻笑,时而摇头,时而叹惋。吴邪直觉这场谈话一定和自己相关,身体微微前倾,努力想听清这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惜场景上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看了片刻,空中的画面又转换了,凝固在一副图画上:山势苍莽,雨雾依稀,灰蒙蒙的天空下似乎弥漫着哀愁与怀念。 “这是你伙计画的。”闷油瓶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放低声音道:“是他的遗作。” “……什么?”吴邪一愣,脑子里反映了两秒,朦胧知道“遗作”两个字应该是什么不好的意思。他虽失去记忆,却没有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随着重返人世的时间增加,一些感知和常识也在逐步复苏。 现在的吴邪如同一张白纸,这是一张精良优质,可绘出绝作的优秀载体。 “你的伙计王盟,已经去世了。”闷油瓶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吴邪看看闷油瓶,又看看空气中那副图画,在心里消化这些言语背后真正的涵义,片刻后,他慢慢问:“你是说……我的伙计已经去世了?刚刚那个人是他的家人?” “准确说是他的后人,王盟的孙子。” 吴邪终于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对,他看向墙边,那方的空气里还浮现着自己的形象,朦胧飘渺,但完全能看出这是个怎样的人:高挑,年轻,柔韧,清瘦苍白,无论怎么看,自己都比影像中的王侃更年轻,但是,但是为什么他会是自己伙计的孙子? 难道自己的伙计是个老得路都走不动的老人? “我……”吴邪动动嘴唇,在凌乱的思绪中打捞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挣扎了好一阵,才努力拼凑出一句话:“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小哥?” 闷油瓶知道,那个问题来了。深吸口气,他将吴邪拉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低声说:“很久。” “多久?” “……一百一十七年。” 有些声音回荡在风里,渺渺茫茫,亦真亦幻,像穿越时间而来的幻影,又像超脱俗世的神喻,时间在它们那里从来没有发生作用。 独立于时间之外的苍凉与不幸,只有拥有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而未曾拥有它的人,总是将它想得万分美好,并做下种种毫无意义的愚蠢追求。 走出王家时,青年觉得自己听见了那些并不存在的声音,这是命运来自于时间之外的叹息,只与他们这样的孤独者共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王侃正站在二楼窗前目送自己的离开,看他回头,便朝这方颔首致意,脸上满是疲惫和哀伤。王润倚在大门边,像小孩偷看严肃的陌生访客那样看着他,发现他的目光扫过去,顿时紧张得绷直身体,似乎怕他会突然改变主意朝自己走来。 青年朝他笑笑,继续往外走。 王家所在的位置此刻正是丰美的金秋,不太冷,银杏黄得灿烂,西斜的日光透过树丛洒在他身上,似乎也铺开了一条属于回忆的金光大道,过去像林间翩跹的影子在他身周舞蹈,伴随王侃的讲述、吴邪的笔记一起,在他耳畔絮絮重复着曾经的真实。 青年想起自己告辞前,王侃那个不确定的疑问。他说:“像吴邪这样,就算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时代早已结束,亲人朋友荡然无存,连整个世界都变了,他这么活着,到底……” “……至少他还有我父亲,我们算他的家人。”青年点头,似乎也在说服自己,“我们这样的人,很多时候很难像常人那样去思考和评判,吴邪现在这样,我无法断定他幸或不幸,但所谓有舍有得,他能得到现在,必然要失去过去的某些东西。” “或许真是这样吧……”王侃长叹口气,眉梢依旧挂着难舍的担忧。 收回思绪,青年看着林间泻下的阳光,略一扭转手腕上的圆环,与万里之外的闷油瓶取得联系:王家的事情差不多了,我接下来往解家去。吴邪怎么样? 还好,你早些回来。 结束通话后,青年停下前进步伐,在幽静无人的小径上徘徊,天色渐渐暗下去,他凝视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仿佛也看着命运沉在黑暗中的庞大与无解。 父亲说吴邪还好,真的还好吗? 他已经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吗? 吴邪留下的笔记,父亲看完了吗?他发觉最后还有一部分被自己隐藏了吗? 想到吴邪的笔记,青年忍不住摇头叹息,那个命运的节点,那个改变了吴邪最终结局的关口,既像神祗的恩赐,又像魔鬼的陷阱,而吴邪坦然接受了…… “鹿先生的故事讲完了,我听着他的讲述,惊觉原来命运如此宏伟而曲折,鹿先生的家族也算命运罗网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们家的落点比较偏僻,时间也更早,不像我们,恰好在这个错误的时间点落入了这张网中央,被折腾得倍加死去活来。” “不过,鹿先生也掌握着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虽然只是一小点,却足以完成这张旷日持久,繁复艰险的命运拼图。命运……我无力描述这个词汇所代表的东西,它太宏大,太神秘,也太不可思议了。张家和老九门穷尽几代人努力,上至统御者狂热的渴求,下至无数蝼蚁般牺牲,命如草芥的贫民,通通在这场豪宴里身不由己地狂舞,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后那把钥匙,却握在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手里。而我,我与鹿先生的相遇,我们倾诉彼此的故事,我接过他保守的秘密,这一切也是命运的安排吗?为什么是我?我不明白,鹿先生也不明白,我们只能无可奈何,甚至自欺欺人地说:或许这就是命运。” 按鹿先生的说法,椿堂在被张家舍弃后返回故乡,放弃寻找长生的努力,但他的亲族并未完全抛弃这一切,希望看似渺茫,依旧足以蛊惑所有人的灵魂,他们还在不断寻觅与尝试,并妄图从椿堂嘴里挖出那些秘密。每年都有族人去拜访他,变着法儿地打听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椿堂守口如瓶,心如死灰,他所有关于长生的绮丽念想,仿佛都随着那场冒险的惨败和那个男人的消亡而枯竭了。 在这些人当中,椿堂的外甥是最散漫,对此最不上心的一个,他每次前来都那样谦和有礼,进退合宜,从不提家族里暗流汹涌的搜索和倾轧,仅以晚辈和学生的面貌出现。经过好几年不懈努力,他终于获得了椿堂的垂青,两人日渐亲厚,没有成家的椿堂将他视作亲生子,但依旧不提当年事,只反复告诫他:长生皆苦,回头是岸。 或许是殷切的叮嘱终究发挥了作用,这位年轻人没有像其他族人一样被虚伪的梦想捕获,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置身事外的冷淡,他暗暗有了自己的主意:一方面,紧锣密鼓地收集着家族里相关努力取得的成果,另一方面则默默保守着自己和椿堂接触的真相。 弥留的时刻,椿堂将一本手记传给外甥,这里边记录了那次冒险所有相关的细节,包括那个男人和张家,只不过他将张家的内容写得更加晦涩而模糊,兴许他不愿后辈再和这些神秘人有什么接触而引火烧身,因此将这几乎非人的古老家族的故事带到了彼岸去。 那一天,苍老的椿堂看着惨白日光,恍惚回到当年,塔木陀的一切始终铭刻在他的灵魂里,从未走远,他在外甥耳边喃喃地说我觉得他可能没有死,可是再没机会回去看了,你说他吃了那两件东西,怎么可能真正死呢? 可是……他还差一些别的。外甥低语:而且,最后那个地方也快被找出来了。 是吗?椿堂吃力地摇头,皱纹在他枯槁的脸上收缩延展,他用最后的力气吩咐:保守住这个秘密,不要让别人得到了,包括我写过的“那些人”也不行。 外甥郑重答应下来,而椿堂,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曾豪情满怀,纵横山野,距离长生一步之遥,但最终,他萧然放弃这一切,回归生命最本质的意义。 没有死亡,生命便毫无价值,追求长生没有任何意义。 听完这些故事后,吴邪彻底明白鹿先生想交托给他的是什么,即使他已接受死亡即将带走自己的事实,已经放弃了所有无谓的挣扎,坦然面对和心底最深处那个人的永诀,这个秘密的到来依旧打破了一切。 “鹿先生告诉我,长生从不被某个人真正掌控,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它被巧妙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张家人的控制中,他们通晓天机,自身已十分接近长生,但他们的长生是不完整的,也是痛苦的,并没有达到人们臆想中完美的状态。我问鹿先生难道我能达到?鹿先生坦言他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断言。他反问我:真的要接受吗?我说无所谓成功与否,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么让我做这个第一人也不错,无关情感,无关哪个人,仅仅是作为人类中第一个登临此境的人,吴邪也愿意尝试这一次。” “说这话时,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一本科幻小说,那是我印象中最好的故事之一。这故事说未来某一天,人类发现了一颗特别的星球,从数据看它是那样完美,那样可爱,极度适合人类生存,可是它太遥远,太神秘,从未有人真正接触它。此刻的地球已是满目疮痍,这颗星球的出现,似乎给人的前途指明了一条别样的道路。” “人类决定派人前往宇宙深处,实地考察这颗美好的星星。可是,此时的技术力并不足以支撑考察者平安抵达并返航,只能送他出去,然后让他永远呆在那看似美好的异世界。这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意味着这位英雄将就此告别自己亲友爱人和过去的所有生活,告别生他养他的整个世界,在寂静深空中孤独守望。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只有主人公接下了任务,去为全人类查看这颗星。” “临行前,主人公去见了自己暗恋的姑娘,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决定,为什么要抛下一切远走?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她微笑,其实在他心里答案早已如明镜般清晰——组成这个答案的部分很多,其中一小部分正于这位漂亮的姑娘相连。如果他留在地面上,他将始终是一个不起眼的暗恋者,而他抽身离去,前往她永不能触碰的世界,便和人类头顶无垠的宇宙融为了一体。从今往后,每当她仰望星空时都会想到他,他就此化作一颗看不见的星星闪烁在她的心里。而他在宇宙深处,在众星之间,也同样看着遥远的她。” “那一刻,这个我以为已被遗忘的故事突然在脑海里栩栩如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多像啊——我如果什么都不去做,那只是一个默默死亡的凡人,而我踏上这条路,成为人类中第一个将关乎生命的秘密握在手中的人时,我就拥有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价值。我与生命的意义本身交织在一起,不论成功还是失败,不论那颗星球上等待我的到底是天堂还是炼狱,至少,当他,当那个超越了生命常理的男人想起我,或当他整理关于长生的林林总总时,我都是他不可遗漏的唯一。” “当然,不仅仅如此。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并不是只为博取公主欢心就去屠龙的英雄,我也不只为了求得他的铭记而让自己走入那样的结局。没错,我想见他,我爱他,但我绝不仅仅是为了见他或爱他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是什么拯救了我僵死的灵魂和心智,让我重新有了目标和希望?不仅是对哪个人的渴望,不是狭隘的情感,更不是对生命延续的机械执着,更是这份冒险的初心。是对伟大探险精神的尊重和实践,对未知的探索和渴求,让我重振旗鼓,再度踏上了征程——我想,这才是吴邪,这是吴邪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质——回忆当初,我为什么要去鲁王宫,我为什么要开始接触这一切?不就因为这个吗?我好奇,对未知有强大的探索心,不畏那些黑暗中的不确定,不怕危险,甚至不惧死亡,我好奇而不仅仅只有好奇,更将勇气、毅力、坚持等等灌注其中,将那一场场冒险用脚步丈量过去,踏上这条路,就不后悔,不畏缩。” “真神奇啊,人的潜能实在不可言喻。我竟然在濒死的时刻恢复了自己的最初,我再次成为了那个真正的,也是最好的我:勇敢,无畏,执着,坚强,我没有在痛苦和绝望中扭曲自己,而是再一次踏上征程,即使灰飞烟灭,我也要做那一轮灿烂的落日——用最后的光与色染红漫天云霞,让所有的光焰为我飞舞。” 吴邪认真凝听着鹿先生的低语,秘密在两人间传递。 鹿先生的家族抓住了长生的最后一道线索,这件事发生在椿堂死后第53年,此时的当家者是外甥的儿子,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椿堂的秘密,也恪守着一脉相承的教诲:长生不可寻,更不可迷失其中,它并不代表踏云登仙,呼风唤雨,而是诡秘莫测的黑夜,知晓秘密的代价就是守护它。 永远守护吗?他问过父亲。 或许有一天可以交托出去,交给真正应该把握它的人。衰老已出现在男人眉角上,他想起逝去多年的舅舅,想起他们那些年始终坚持的信念,这些都必须被传达下去。 最后一道线索是一处所在,一处隐匿在群山当中,表面平静实则内藏玄机的风水宝地,普通人在那里毫无作为,即使精通神术的异人发现了它的神妙,也无法肆意使用它,它必须在**所有命运恩赐,并待这些效果再人体上发生作用之后,才会真正凸显它的价值——陨玉、麒麟竭、禁婆骨髓里深藏的异香,诸多奇珍缺一不可,以及最重要的:向死而生。 椿堂后人在发现这处所在的同时,也发现了下方埋藏的玉简,其上用晦涩文字记载了开启长生之门的方法。族人将这块玉简带回来后,执掌家族的男人也有过犹豫和动摇,直到某一天,一位特殊来访者告知他某些事情后,从椿堂到父亲再到他这里的信念彻底成为了不可侵犯的坚守,他毁弃玉简,将秘密一代代传给下一个人。 早已无法辨认玉简是谁留下的东西,或许是远古先人的遗训,或许是上一个掌握了长生秘密者的忠告,如果真有这个人,那么很明显,他在长生的可能性面前退却了,没有亲身尝试,只是将方法留存下来,等待有缘人的探索。 想获取长生,必须先万分痛苦地走向死亡,让无情命运扭曲人的身体和灵魂,让人在痛苦绝望中一点点承受逆天而行的代价,许多人或许根本就撑不过去——人对长生的渴望不外乎贪恋着生的快活,如果要在生时就遍尝苦痛,谁还管那些未来呢?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如同闷油瓶在漫长生命里曾感到的困惑和痛苦,但人中总有非凡者,就像沙子里藏着黄金——有这么一个人,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执掌大权,甚至不求心里那个人同样爱他,仅仅出于对未知的尊重和探索,他就愿意踏上未知的道路。 “……吴老板,虽说向死而生,可是死了之后究竟能不能复生,复生之后会面对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我更无法给你任何担保。” “我明白。”吴邪回答得很干脆,声音回荡在安静后堂里,像孤独而宏伟的灵魂面对着来自天堂地狱的审判者。他说:“我决定试试,都这样了,或许真是命运……它指定我了。” 鹿先生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闷油瓶走进房内,如同曙光逼退浓稠黑夜,随着他稳健步伐的靠近,墙体和天花板都平缓地亮起来,柔润丰泽的光芒盈盈而动,盛开了一整个明亮而温柔的世界。 他在房间中央站定,似乎正站在这个世界的门扉上,从光明而现实的这一端凝视着倚靠在世界那一端的人,那里有吴邪。 吴邪趴在窗户上,默然眺望外边陌生的风景。风吹乱他的头发,从他单薄的衣襟口灌进去,这风里夹带着海洋的湿气,以及冬日荒原细碎的沙砾,像砂纸摩擦着皮肤,吴邪却仿佛对此毫无感觉。 闷油瓶静静看了他片刻,拿起一旁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手滑到他腰间将衣服拢紧,低声道:“别着凉。” “唔。”吴邪点点头,他知道闷油瓶刚就进来了,只不过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也就没有招呼。 闷油瓶暖热的呼吸像雾气一样拂过吴邪脖子上裸露的肌肤,驱走由外侵入的寒意,加上他有力的手正环抱着自己,吴邪莫名感到一阵安心,被冷风撕裂的愁绪也渐渐镇定下来。他往后缩了缩,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到闷油瓶胸前,想了想,开口道:“小哥,我……” “嗯。”闷油瓶没有动,一层透明的障壁慢慢盖住窗口,阻绝了寒风的进入。 吴邪沉默片刻,轻轻挣开闷油瓶的搂抱,转头看着这张几乎毫无岁月痕迹的脸,皱眉问:“你跟我说过,说你们张家和普通人不一样,寿命更长……” “嗯。”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这样?” “是。” “过了一百多年,你还是这样……” “是的。”闷油瓶语调平静,吴邪有点不安,他挠挠头,整理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将几个问题琢磨了好一阵,才问出了一个看似和他想知道的东西最远的问题。 “那……那你有过朋友吗,我是说真正了解你,知己那样的……你还有爱人吗?”吴邪小心翼翼地问。 闷油瓶感觉心跳停止了一秒,四周刹那间寂然无声,他盯着吴邪的脸,深深看进这双纯然而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和吴邪灵魂深处的真挚。他想马上说有,就是你,吴邪。他有很多话想对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说,那些在过去来不及说的,曾以为还有机会说,却被命运狠狠打得粉碎的话。 这是吴邪,吴邪已经回来了。 破碎的、遗失的、错过的、隐忍的,以及所有痛彻心扉的都可以过去了,吴邪回来了。 正当闷油瓶想将那句话讲出来时,吴邪自己抢先打破了沉默。大约是觉得这问题多少带点儿冒犯和唐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解释中带着一丝局促:“……呃,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长的生命,过去那么多日子里一定结识过很多人,可是一般人的生命都很短,不像你们那样,所以,所以……如果你真的有朋友或爱人,会不会……”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为难的表情却完全表明了他的担忧和遗憾,闷油瓶看着他,一言不发。最后,吴邪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 “小哥,这样很孤单吧?我……我觉得你其实有点可怜。” 说完,吴邪紧张地看着眼前男人,既怕自己这句话真正冒犯了他,又担心这句话因为太过真实而直接,从而使这个男人受伤害。 他们还不熟悉,至少对现在的吴邪来说,这个叫张起灵的男人还是那样神秘,那样难以揣测,令他又想靠近,想了解,又忐忑地隐隐畏惧着这一切。 闷油瓶垂下头,没有说话,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一种又悲又喜的感觉,仿佛同时综合了甜与苦两种滋味倾倒在他心头,矛盾像蛛网一样层层叠叠笼罩住他,让他说不清在吴邪和自己之间究竟谁是那只捕猎的蜘蛛,而谁又是被捕获的猎物。 发现吴邪一直期待又紧张地看着自己,闷油瓶暗叹口气,伸手为他拢了拢衣襟,将敞开的领口合拢,微微摇头,然后又缓慢而坚定地点头,目光闪烁中,他长期冰封的嘴角出现了一点微笑。吴邪随着他的动作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闷油瓶的笑容扩大了一点,堆积多年的情感像融雪的溪流那样潺潺而行,他似乎就此放下了悬而未决的难题,打开一道紧闭太久的房门。 看着吴邪的眼睛,闷油瓶低声道:“只有你会这么说。” 吴邪也看着闷油瓶,他想自己这时候应该说点儿什么,又觉得一切无从说起。有时,静寂本身就具有莫大的力量,能将每个人的情感恰到好处地放大加深,停留定格,让瞬间凝固成彼此间专属的永恒。 片刻,吴邪将头转向窗外,继续道:“你没进来时我在想,刚我看着那里,那些光……” 随着黑夜慢慢降临,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变得更加明媚,像无数精灵在空气里浮游跳跃,那样密集而错落有致,仿佛一半镶嵌在半空,一半停驻于地面。从这里看过去,这层层簇簇,柔和而清晰的光构成了一副梦幻般的游星图。 “我听你们说那是城镇。”吴邪看着窗外,喃喃道:“所以我想,你居住在这样远离人群的地方,是否有刚刚那个因素的缘故,毕竟像你这样……如果常年定居人群中,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并觉得你们很奇怪吧,甚至可能给你带来麻烦。” “嗯。”闷油瓶顺着吴邪的目光看去,那些绚丽润泽的光芒就像从银河里垂落的支流,在尘世的空气里暗香浮动。他脸靠在吴邪脸颊边,手臂再次环过他的腰,将外衣紧了紧,同时打开了那层透明的屏障。夜风吹过来,让他们的黑发交织在一起。 “还有别的原因。”闷油瓶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吴邪想问什么原因,听他又吐出了三个字:“地下室。” 这三个字让吴邪肩头一僵,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又冲了上来,与此同时,闷油瓶的拥抱变得更有力,也更温柔,脸还在他脸上轻蹭了一下,吴邪听到他唇边逸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叹息里藏着说不出口的“对不起”,而吴邪听见了。 他本能地知道,这就是身边男人能够给自己的最大歉意,他不是不会说“对不起”,而是没有必要,也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毕竟事情都发生了。这道歉的方式或许不够隆重,不够煽情,但吴邪能感到其中的重量和诚恳。或许因为某些原因,小哥真有理由让他不得不那样,但他对自己……他对自己的心没有恶意。 也罢,事情已过去,老翻旧账有什么意思呢,不像个男人。自己要真记恨他,先前就该顽抗到底,压根不接受他任何好意,现在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彻底别惦记了吧。何况,何况吴邪总觉得……小哥应该是有什么苦衷。 想到这儿,吴邪也叹了口气,将手盖在闷油瓶的手背上捏了捏,说:“也是,那些怪物给普通人发现了可不得了。小哥,那……那是你的工作吗?它们在地下室里到底有什么用?” “一部分。”给他那一捏,闷油瓶似乎得到了莫大鼓励,声量也足了,话也不太死板了,手往他腰上又搂了搂,贴着他耳边道:“张家一部分工作就是研究粽子,身为族长,我当然得接触。” “你搞这个做什么呢?”吴邪有些纳闷,将头转过一点,又问:“我以前就知道你们家在做这些?” “不。”闷油瓶否认:“我们以前接触不多,你不知道张家这些事。” 接触不多?吴邪一愣,心里头觉得有点憋屈,沉默半天,出来一句:“怎么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多少有点让人尴尬,闷油瓶想了片刻,才勉强回答:“你知道我。” 可是……现在我连你也不记得了。 这话吴邪没说出口,他心里难免有点儿泄气,又不好表露什么,只往森冷的夜风里伸伸脖子,感受寒意从头顶直冲下颌,像一盆冰水熄灭了心底焦躁的小火苗。 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面对这暌违了上百年的陌生世界…… 吴邪觉得自己正航行在漆黑的大海上,四面八方都是茫茫的水,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仅有一座灯塔在前方朝他发出光芒:冷冷的,淡淡的,却给予了他莫大的鼓舞和希望。虽然这座灯塔也曾将他无情地挡回来,但吴邪决定再一次信任它的温暖和沉默。 自己是谁,自己经历过什么,自己又要到哪里去?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如何才会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吴邪统统不知道。 大海上一片漆黑,唯有身边这男人可作为他夜航时的路标。 吴邪长叹口气,低头理着思绪。这时,闷油瓶又开口了,他说:“我过去也曾失去记忆。” 吴邪一愣,默默看着他。 “不止一次。”闷油瓶看着吴邪的眼睛说。 “……什么情况?”这话转移了吴邪的注意力,他追问道:“你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呢,小哥。” “家族遗传,差不多每隔十年就可能失去一次。” “这……每十年就,那你不是丢失过许多次记忆?”吴邪大感吃惊,十年,这频率也太高了吧,自己和他一百多年没见,这期间就得失去十次以上,加上以前……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吴邪皱起眉头,感觉胸膛里微微抽紧。 闷油瓶缓缓摇头,安抚他:“不是每十年必然发生,我大概有过六、七次,后来都恢复了记忆,最近几十年完全没有。” “那也很难受啊。”吴邪略松口气,想了下,又摇头道:“你失去记忆时是什么情况,周围有人照顾你吗?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我知道不好受。” “有一次有。”闷油瓶看着吴邪,平静地说:“有你和胖子照顾我,还陪我寻找过去。” 吴邪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给房间里带来了一抹日光,“是我们啊……那会儿我们在一起,对吧。我都怎么照顾你?你后来怎么恢复记忆的?对了,你还不记得我们的时候,也乐意让我们照顾吗?没怀疑过我们会害你……” 他滔滔不绝地扔出一大串问题,闷油瓶都没有急着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看他难得轻松欢快的神色,看他眼角跳动着的好奇。 “后来在广西,历经很多事后我想起了一切。”等吴邪全部问完,闷油瓶简单道出答案。说罢,他将手轻轻放到吴邪咽喉上,似乎透过皮肤和流逝的时间,还能抚摸到这具身体曾遭受的灼伤。 “……当时你为救我出去,这里伤了。” 吴邪动动眉毛,原来自己受过那样的伤。听这些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他并不觉得难过,都过去了,何况痛苦的记忆并没有停留在身体上,只有秘密揭露的兴奋和满足。他无意识地把手抬起,握住了闷油瓶滑落到自己胸前的手,好像紧握着已丧失的昨日,他热烈期盼着闷油瓶再讲多一点,细一点,最好将自己此前的每一天都说得清清楚楚。 但是在理智里,吴邪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尽力拣选最重要最急迫的问题发问,顺着闷油瓶寡言的脉络走,于是他问道:“救你出来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吗?都顺利吗?” “不太顺利。”闷油瓶抽出手,放到他后脑上,慢慢抚摸着吴邪的脖子和略长的头发,然后将他搂住了。这一系列动作传递的意思是安抚,或者叫预防针,毕竟,接下来即将道出的真相并不是那么轻松愉快。 感受到他的善意,吴邪没有抗拒,默默靠在他怀里,鼻端嗅着他身上沉稳深邃又好闻的气息,突然意识到他主动跟自己说到失忆的事,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和支撑——还有什么会比他也曾有过类似遭遇,并且在曾经自己的帮助下寻回一切更能安抚和鼓励此刻的自己呢? 小哥不善言辞,看上去冷冰冰的,甚至有点让人害怕,但他其实对自己很温柔,很体贴。 他很珍惜自己…… 深吸口气,吴邪催促他:“你继续说吧,小哥。” 他说不太顺利,这“不太顺利”的背后,兴许藏着许多不忍回顾的往事,那些事曾落在自己身上,多半也落在小哥身上,不同的是自己遗失了,而他还记得。 闷油瓶沉默几秒,又开口道:“你三叔有个伙计叫潘子,一直很看顾你,当时死在了张家楼。” 吴邪心里一抽,虽已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当头一句话就是战友的身亡。即使没有记忆,这个结果也让他感到不忍。他抿紧了唇,没说话,闷油瓶沉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好友解雨臣那次也受了重伤。” 还有朋友重伤了,吴邪轻轻点头,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按理他应该表示痛苦和遗憾,他心里也确实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但这样的不舒服和亲身经历过后体会到的不舒服还是有所不同。而在情绪低落之余,吴邪还能分出一些神智去思考理性上的东西,他默念着潘子和解雨臣这两个名字,将它们牢牢记在心里,这两个全新名字所代表的人物,曾与自己的人生紧密相连。 闷油瓶没有接着往下说,似乎在给他时间适应,吴邪沉思片刻,又问:“那胖子呢?胖子……当时也跟我们一起的吗?” 他听小哥说过,胖子,自己和小哥过去时常一起行动,堪称铁三角,那么,这样的大事里,胖子可有缺席? “胖子也受伤了。”闷油瓶声音低柔,像夜空里厚重的云层,在吴邪身周筑起了一层温暖又深沉的屏障。吴邪就此明白,原来自己当时并没有和小哥胖子在一起,而是和解雨臣一起在别的地方。胖子和小哥的队伍先进入了张家楼,遭遇险情,胖子带伤返回,跟自己会合后,再度杀入张家楼,才终于将小哥救了出来。 “把你救出来了……你没事,还好。”吴邪重复着这句话,手放在闷油瓶背上轻轻抚摸着,闷油瓶也将他搂得更紧,另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受伤的肩头。 房内一时很静,窗户上透明的障壁再次降下来,并变成了与墙体统一的色泽和材质,隔绝所有外间的风与暗,房内柔和的光芒变得更静谧,更温存,连时间似乎都在此处,在这两个人身边悄悄停止了脚步。 “那……之后呢?”吴邪轻声打破沉默,“我是说这之后,很久之后。我们,我们都怎样呢?”闷油瓶微微一怔,吴邪继续道:“小哥,我不是你那样的,对吧,我,王盟,胖子,还有你刚刚提到的潘子和解雨臣,我们都不像你这样长寿,只是普通人,对吧?他们都死了,那我呢?” 吴邪与闷油瓶平视,深深看进他黑眼睛里潜藏的深渊,看向他不向任何人敞开的灵魂。 他们都死了,那我呢? 我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我到底怎样了? “小哥……”在闷油瓶长时间的沉默里,吴邪忍不住发出催促,他的眉头皱起,嘴唇微微颤抖,像濒死者等待最后那必然的一刻。其实他已经有隐约的感觉,只是绝难以相信,死就是死,不是么?如果自己和朋友们一样早已告别了这个世界,此刻又为何会站在这里? 闷油瓶目光闪动,痛苦和欣慰在其中交织,他抚摸着吴邪的脸,手指轻轻滑过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仿佛手中是一触即碎的珍宝,心里翻涌着暴风般的矛盾与纠葛。 “你也曾死过一次……”闷油瓶声音低哑,尽全力克制着这些痛苦的字句不要打破两人间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温馨和信赖,“你在我离开你的十年里死去了,但你同时还有希望回来。” “……我现在就是回来了吗?” “对,你回来了。” 吴邪点点头,这些难以理解,也不合理的话奇异地有种安稳的感觉,在他最初知道自己已暌违世界百余年时,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结局,如今只不过最终坐实了猜测,他知道小哥是不会在这些问题上对自己说谎的,莫名的他就是有这个自知。 自己曾经死过一次,现在又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 “你,你当时那样对我,就是因为这个吗?”吴邪有些不确定,转开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问道:“死了又回来毕竟太不合理,你当时也不肯定我究竟怎么了,是吗?所以才把我扔到地下室去……” “吴邪!”闷油瓶突然打断他的话,将他狠狠抱紧,有力而不失温柔地按到墙上,吴邪一怔,跟着嘴唇上已感受到他的热情和……和让他浑身颤抖的占有欲。 闷油瓶深深吻住了吴邪,吞噬掉他所有未出口的疑问和言语间的谅解体贴。他本以为吴邪会因此记恨自己一辈子,他也早已做好了这个准备,可是吴邪居然想明白了,即使只是简单触及到这个问题的边缘,而没有能真正理解核心,却已足够打碎他一直苦苦支撑的理智和隐忍——如果吴邪知道了他全部的考量,还会怪罪他吗?不,吴邪多半会反过来心疼他的。 现在,闷油瓶只想将吴邪紧紧抱在怀里,用最直接,最真实的方式传达体内所有翻滚的、腾跃的,熔岩般灼热,让自己这座冰山下沉睡太久的深情于此刻被全部唤醒。 他知道自己爱吴邪,也能肯定吴邪爱着自己。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融入了彼此的心灵深处,他们像朋友那样爱,像亲人那样爱,像爱人那样爱,与此同时又有一种与这些都不一样的爱统治着他们的身心,这爱高高在上,如天顶上永恒的日光,超越了时间、空间,弭平了生死鸿沟,无论他们之间隔着多远,不论命运给予多么残酷纠葛的枷锁,都无法将这爱斩断。 或许,这爱是他们之间共同拥有的一切所带来的,是秘密和职责反复锤炼后的成果,是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结晶,是他们对彼此的尊重和守望,是所有残酷与喜乐,分离与重逢,猜度与信任共同凝固而成的信仰,所有能够诉诸语言与不能言传的一切,都已密密实实地融入了他们的灵魂,将他们的存在本身结合到一起,牢不可分。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唇舌辗转厮缠间传递着所有刻骨思念与早已泛滥的深情。 结束这个吻时,两人都气喘吁吁,闷油瓶恋恋不舍地在吴邪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才退开来,手还环在他腰上。吴邪脸颊染上了红晕,半是不知所措,半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某种情绪,他猜测自己那些想法是对的,只不过小哥不让自己多说,那似乎会触及什么他不愿意提,或现在还不能解释的东西…… “吴邪,你……”闷油瓶在他耳边发出叹息,不断抚着他衣衫下的身躯,然后拉起他的手,郑重放到自己胸膛上心脏的位置,誓言般一字一句地道:“这儿就是你的家。” 说完,闷油瓶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吴邪,两个失落太久的生命似乎就此永不相离。 “嗯。”吴邪脑子里还有点乱,各种想法像滚开的粥那样一团混沌,此起彼伏,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论在记忆还是生活经验上,都难以和小哥同步,但一切都可以被重新构筑,都还来得及,不论自己过去是怎样的吴邪,如今的自己,都一定会再次成为真正的吴邪。 看着闷油瓶在方才深吻中变得更明显的表情,看着他眼睛里的坚定,吴邪突然觉得,从今晚后,自己就应该和这个男人一起,他们就应该这样:并肩携手,再不分离。 这个男人是自己世界中不可缺少的基石。 吴邪深吸口气,郑重点了点头,看向闷油瓶的目光越发沉着而深切,这是一种认定的眼神。闷油瓶也点了点头,轻抚过他的面颊,正色道:“我会把过去一切都告诉你,你愿意知道吗?” “愿意。” “好。” 闷油瓶让吴邪坐下稍等,转身离开了房间。很快,他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吴邪生前留下的笔记本。 “这是你去世前写下的,认得字吗?”闷油瓶将本子递过去。 吴邪愣了一秒,赶忙接过,他有点激动,期待和畏惧同时降临在身侧,这是自己生前留下的……他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在闷油瓶鼓励的目光下,吴邪翻开其中一页,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认得这些字,虽然很生疏,就像搁置太久的唱机再次开始读唱片那:磕磕巴巴,歪歪扭扭,起初十分难听,但唱针始终划动着,并让一切渐渐流利起来——吴邪发现自己认识这些文字,过去依旧在他的身体上刻下痕迹。他看着本子上的一行行,一块块,努力辨认这些清俊嶙峋的字体所要表达的意思。 对文字和语言的认知似乎没有完全随着记忆的离去而丧失,吴邪看一阵,这些文字便渐渐不再是孤立的图画,而是有规律地组合到一起,记载了过去的点点滴滴。 随意翻过一页,吴邪看到上面写着: “胖子又来看我了。这恰好是我输过血的第二天,精神挺好,我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昏昏欲睡,远远瞥见他连个电话也不打,就这么走了过来。我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盯着他没说话,他也看着我,大约发觉我脸色还不错,他点点头,跟着就笑,说天真你好了?我说好了。胖子脸上挂起明显的喜悦,将手里大包小包提高,说就知道咱小天真福大命大,这点儿小事儿算啥,你瞧我给你带这么多补品,大病之后要……话没说完,在里边打扫卫生的王盟冲出来,朝我劈头大喊你作死呢?!瞅着要变天了还在外头吹风,等会儿又该吐血了!他刚说完,转头就发现了胖子,十分尴尬,我也尴尬,胖子更是呆立在当场,像被按了暂停的喜剧片。半晌,他沉着声音说:天真原来你没好啊……当然没好了,哪那么容易好的,我微微苦笑,胖子抿着唇,脸上被黑云罩得密密实实,仿佛再看不到晴朗的光晕。” 胖子……铁三角不可缺少的胖子,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也留下了胖子的踪迹。 吴邪默默翻到下一页,看见当中那段写着: “黑眼镜要走了,说以后可能无法来看我,他决定接受手术……” 黑眼镜是谁?吴邪拿手掌轻轻盖住那段话,抬头问。 当年的朋友,我们一起下过地。闷油瓶解释得波澜不兴,曾近在眼前的危机和死劫都已过去,连带其中的人一起被时间带走,不留任何痕迹。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现实而纯粹,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或改变它既有的轨道。我们身在其中,便不由自主地遵循着它的戒律,若有人想逆天而行,那所承担的痛苦,将远远大于成功后所能享受的欢愉。 闷油瓶静静看着吴邪,吴邪则认真看着手里的笔记,像寻宝者终于打开了列王的珍藏,满脸都是渴求,还有一点小小的焦躁。闷油瓶随时准备回答吴邪的每一个问题,不论这些问题是幼稚的还是艰深的,也不论它们将带来怎样的痛楚或沉闷。然而,过去实在太庞杂,太厚重,此刻的吴邪还无法真正触及它们。倒是闷油瓶自己,在吴邪偶尔的发问中想起了许多往事,特别那些已在时间中化为齑粉的人。 比如现在,他脑中就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人高大矫健,身手敏捷有力度,脸上挂着副墨镜,嘴边常有一抹吊儿郎当的轻笑。他言语风趣,行事却从不拖泥带水,不畏惧,也不踯躅,无论面前是急流险阻,还是高峰绝壁。 这个男人是黑眼镜,闷油瓶叫他黑瞎子,道上都爱这么叫,就像他们管自己叫哑巴张一样。 闷油瓶记得,自己和黑眼镜有过好几次合作,这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并非独一无二,他跟各色各样的人合作,包括喇嘛和德国人,但他总觉得黑眼镜这人有什么不同——在他还不知道对方的秘密时就有这个直觉了,敏锐的直觉帮他辨明过许多隐藏在黑暗中的危机,当然也包括识人方面。 在两人不多的合作中也有过几次交流,闷油瓶话很少,黑眼镜比较健谈,但也仅限于插科打诨或任务本身上。很快闷油瓶就发现,黑眼镜这人藏得比较深,似乎有什么秘密,他对此没有特别的想法,谁没有秘密?而谁的秘密又会比他自己的更沉重,更苍凉呢? 吴邪拿开了手掌,盯着本子上那段话一动不动,闷油瓶将头靠在柔韧的椅背上,轻轻呼出口气,放任自己沉入回忆里。他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次,黑眼镜说哑巴我觉得我们俩有点儿像。 那时候自己怎么反应的呢?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看着明灭的篝火,脑子里一遍遍梳理地宫的路线,想第二天下去后要怎么走,怎么避开这些人抢先抵达主墓室。这种事儿是他的长项,经验丰富,如果瞎子不在,他可以轻松完成,可是这次有瞎子,那么,如何甩开他就需要再考虑考虑。 黑眼镜不是个甘于被忽视的人,即使闷油瓶不搭理,他兴致上来了依旧能滔滔不绝,于是他继续道:“哑巴,你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想家里媳妇儿?唔……不对。”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点鄙夷的神色:“黑爷都还没娶上媳妇儿呢,你这么没趣儿的男人,绝对娶不上媳妇儿。” 闷油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黑眼镜又咧嘴一笑:“我说中了吧。” 闷油瓶依旧淡然,如同一尊雕像,黑眼镜也有点接不下去了,二人沉默着,只听见周围帐篷有人进进出出,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队伍里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牌,有人拎起酒瓶狠撮一口,大声说老子要这趟发了财…… 直到四周动静渐熄,闷油瓶才终于开了口。他记得,自己当时盯着瞎子鼻梁上那副墨镜,问:你为什么总戴墨镜。 这句话不是疑问口气,而是他一贯的平铺直叙,但这样的语气偏偏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效果。黑眼镜听见愣了愣,似乎诧异他会主动向自己发问。四周变得更静了,一切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他俩间低沉的问答,然后,闷油瓶听见他小声说: “我眼睛和常人不同。” 这个回答有点出人意料,至少在当时,闷油瓶小小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像瞎子这样的人不会屈从于自己看似严肃的提问,按这人一贯的放诞不羁,多半是瞎胡混两句就给搪塞过去,没想到他居然吐露了真相。 而在黑眼镜这边,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回答,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当他们再次见面时,提起这个小插曲,黑眼镜还是感叹了一声。他说我当时也真抽风了,干嘛跟你说实话。干这行要是见谁都说实话,那可太危险了……虽说我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但当时——不过哑巴,我觉得吧,只有两种人可以让人说实话,一种呢,就是你这样的:自身够强够深沉,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是你对手,却又无欲无求,跟神佛似的,人瞒不过你,也没有必要瞒你。另一种呢,就是……就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但天生正直、善心,很真诚,没有害人的心眼儿,就跟吴邪那样。 话一出口,黑眼镜就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因为那时候,吴邪已经不在了。 可是,闷油瓶并没有拂袖而去,他只是看着黑眼镜与众不同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那个场面,清晰得一如昨日。那一年,他在黑眼镜开阔硬朗的客厅里,在拂过窗棱的十月金风中,在那个已没有吴邪的世界上想起了吴邪。彼时,风吹起他的乌发,也掠过黑眼镜开始泛白的鬓边,那双奇异的眼睛旁已悄悄爬上了岁月的纹路。闷油瓶将目光停在黑眼镜额头上,那里有道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痕,默默延伸到浓密头发里,那是古潼京留给他的纪念。 闷油瓶再一次切身体会到,自己还在这里,而与自己有关的人一个个老去,最后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黑眼镜站起身来,给他添上茶水,高大身形还是那样挺拔,动作稳定轻灵,一点儿也看不出时光加诸其上的重量,但是闷油瓶知道,自己这位朋友确实正在变老,就像无数普通的凡人那样一点点老去。很多时候,衰老是一种奇特的状态,聚沙成塔,浸润无形,或许你从不曾发现它的降临,但在某一天,某一刻,它会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你击倒,让你彻底感受它无所不至的威力。 衰亡,这位时间最忠实的仆人此刻正紧随在黑眼镜身边。 茶很好,第二泡也同样优美清润,但由他们这样热血鼎盛的大男人喝着,似乎略嫌寡淡了。闷油瓶记得,黑眼镜对这些吃喝上的讲究从不上心,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喝起了文绉绉的茶? 哎哟,黑爷也懂品位。点上一根烟,黑眼镜笑得坦然,闷油瓶发现他一口也没吸,只那么燃着,就像人的生命一点点在时光中燃尽。 每个人都会老去,将青春的烈酒换成醇厚的香茶。闷油瓶看着黑眼镜,默默点了点头,他虽不在其中,却感同身受,像黑眼镜这样经历太多跌宕的人,如果始终如当年般无所畏惧,热血翻涌,反而是一种悲哀和不公。 “你累了,该休息。”放下茶杯,闷油瓶淡然道,黑眼镜看着他和当年毫无二致的容颜,微微一笑,将茶杯举起,隔空敬了敬。 “我觉得现在很好。” 黑眼镜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像阳光中的浮沉上下起伏,搅动记忆之海,带起了沉底的遗珍。闷油瓶再度想起当年那番对谈。当年,他俩在篝火边的闲谈无意中撬动了黑眼镜的秘密,说出那句话的黑眼镜似乎也同时打开了一把锁,不待他再问,就指着自己的墨镜说:“我看到的东西跟你们不同。” “什么样。” “没法形容,因为我不知道你们眼中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黑眼镜声音放得更低,“我眼睛受不了光,必须戴墨镜,然后看到一片漆黑,所有东西的形象都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缺乏细节,很不真实,尤其静止的时候。但如果它们动起来,我会看得特别清楚,再快的速度,在我眼中都像慢动作一样。至于色彩……这概念在我眼中基本只跟温度有关系,温度越高,我看到的东西就越鲜艳。此外人比较特别,每个人身上的‘颜色’都不太一样,仔细看的话,我可以很明显看出来,但这个事儿没法具体描述,大概只有我自己明白是什么意思。哑巴,你知道我怎么分辨你和其他人吗?” 闷油瓶看着他,没有说话,黑眼镜又道:“多数情况下,我可以凭声音认定你们谁是谁,不用刻意去辨析你们身上的‘颜色’,但如果你完全不动,屏住呼吸,大幅降低体温,那我几乎不能发现你的存在,我可能‘看不见’你,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哑巴,也不知道我自己长什么样。” “……听起来像某些动物的眼睛。”闷油瓶摇了摇头,他本想说一句你长得不难看,但想了想,黑眼镜恐怕也无法理解人所谓的难看或好看,因此都打住了。 “或许吧。”黑眼镜拉开一罐啤酒,灌两口下去,转头对着远处,过了好一阵,他才扭过头,盯着闷油瓶的脸,又问:“你不觉得我们有点儿像?” 像么。 闷油瓶微微一怔,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瞎子说的肯定不是外表上的问题,也不会是职业身份,而是更本质,更内在的东西。 张家与众不同的人生,漫长的生命,背负的职责…… 或许,他们真有些像,至少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游离于常人之外的存在。 “因为眼睛,你才做了这行?”闷油瓶指指自己的双眼。瞎子说他看运动的物体特别清晰,几乎能捕捉到每一个动作,仔细想想,在彼此合作经历和道上的传闻中,他似乎总扮演攻击手的角色,于古董器物的辨析上不是特别讲究,而且从不自己夹喇嘛。 这么看来,瞎子也算是最大限度利用了自己的特殊专长。 “算吧,我好像也只能做这个。”黑眼镜揉揉眉心,满不在乎地笑笑,“哑巴你身手不是普通人能比的,我要没这双眼,绝不是你的对手,现在基本算天生占个便宜,在道上混出了名头,还不赖。” 不赖?闷油瓶不置可否,刀口舔血的生意,朝不保夕的日子,若非利欲熏心或无路可走,常人谁会一头扎进这条不归路。就他看,瞎子并不像贪财的人,如今在这里,既是根据自身条件所做出的选择,也是不得不承受的命运重压。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而每个人,也都可能被命运投放到身不由己的熔炉中,和各种美好或丑陋牢牢熔铸到一起,成为命运之手中的一件件作品,如张家漫长的孤独和沉重的使命,如黑眼镜不得不面对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奇特世界。他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融入普通的世界,尽管这样的方式有些极端,甚至扭曲,但好歹,他寻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并顺着这条路坚定走了下去。 我们都必须在世界上寻找自己的位置,并勇敢走下去,否则就会被命运的狂风埋葬,大多数人比较幸运,命运朝他们带起的风沙是温柔的,闭着眼都能穿过去。而另一些人,比如张起灵和黑眼镜、解雨臣等等,包括吴邪,都面对着被命运之风席卷而来,倾泻如山的狂沙,若不咬牙挺过去,就会成为荒漠下无声的枯骨。 而穿越清风与穿越风暴所能给予人的历练和收获,那也是完全不同的。 闷油瓶收回思绪,继续将目光投向吴邪,他其实只移开了不到三秒的注意力,记忆之河已朝他打来许多大浪,层层叠叠,激荡起那么多貌似被遗忘,实则一直都在的东西。 吴邪盯着笔记,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黑眼镜自己也知道,他不太可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如此奇特的双眼本身就是病态,而最近的检查彻底印证了之前的猜测:没有什么天赐神眼,一切不过是压迫扭曲脑部神经的结果,不能再拖了,否则肿瘤会要了他的命。可是手术风险很高,如果失败,首先毫无疑问会失明,死在手术台上也大有可能,运气稍好点儿,或许会就此成为植物人。” 他怎么回事,病了吗?吴邪问。 他眼睛看到的东西和常人不一样,闷油瓶回答。 吴邪点点头,接着往下看。 “黑眼镜说,这次来看我也算是提前道别,如果他真的就此离开,好歹算朋友一场,他要真无声无息的走了,未免遗憾,他本也就没什么亲厚的人了。我安慰他说没事的,一定会成功,没准儿之后是他看不到我了呢。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敏锐一如往昔,从我这话里听出不对,追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干脆跟他交了底,说我受之前那些经历影响,恐怕活不了几年。那哑巴怎么办?他问我,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哑巴是谁? 吴邪发觉自己不认识的人实在有点儿多,看一小段就得停下来发问。 是我。愣了一秒,闷油瓶低声回答,吴邪顿时明白了什么,有点儿尴尬,继续埋首笔记中。 “……告辞前,我对他提出一个要求,说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行吗?黑眼镜犹豫过很短的时间,直接取下了墨镜。我本以为他会拒绝我,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地付之于行动,看来,将死之人的心,有时真是相通的:他不知自己能否挺过手术,而我不知自己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我赶紧将房间灯光关闭,在阴暗中凝视他的双眸。黑眼镜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深邃而犀利,难以想象他其实看不见现实中的东西,他的双眼穿透我们,见到了世界的另一种模样。” “看了片刻,我把墨镜给他戴上,说没想到瞎子这么帅气,他大笑,黑爷能不帅吗?还是那么潇洒不羁的模样,我却有点心酸。我不知道,也难以想象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更不知道在他眼中,所谓帅气该有怎样的定义,但我看得出来,我夸他他是真高兴。这时他说,小三爷你也很帅,很暖和,像夜里一团火,又一点儿不烫人。或许这只是一种形容,或许这真是我在他眼中的样子,不管怎样,听他这么说,我也高兴。” 吴邪叹口气,目光从笔记上移开,问闷油瓶:他……黑眼镜后来怎么样,手术成功了吗? 很成功。闷油瓶道:他术后恢复适应的时间比较长,其他没什么。 那我跟他之后还见过面吗? 没有。你那时忙着最后的准备,他也有事要处理,就这么错过了。 吴邪觉得胸膛里有点疼,空落落的感觉,仿佛一块东西沉沉落下去,跌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他不记得黑眼镜,只知道他曾是自己的朋友,而这位朋友和死前的自己并没有机会再见面。如今,黑眼镜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而自己回到了这个世界。 人和人之间,有些时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错过,永别,这是时间的必然,也是缘分的起落。 他之后怎样呢?吴邪在心里默默发问,设想这位朋友手术成功后的人生旅途,闷油瓶似乎看穿他的想法,主动开口道: “黑眼镜手术后,大概有两年时间用于恢复适应,毕竟此前他眼中的世界和手术后所见的现实世界完全不一样。” 闷油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拜访恢复后的黑眼镜时,他盯着自己看了好久,说哑巴原来你长这样。在他犀利的目光后面藏着一种崭新的东西,让他的眼神有点儿像初次睁眼面对世界的孩子:纯粹,直接,带着隐隐惊喜,似乎每多认识一个人,每多看一眼这个世界,都是他生命里宝贵的收获。对普通人而言,认识人的面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对陌生早已熟视无睹,却不知在部分人那里,能够去接触陌生,将陌生变成熟悉,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幸福。 那时,闷油瓶曾问他:怀念以前看到的世界吗?他想了片刻,说当然怀念,那毕竟伴随着他过往几十年的人生。然而,生命本身就是个取舍的过程,既已不可能再看到那样的世界,就要更好地适应现在,不断朝前走。 这些道理他们都懂,他们都已做过数不清的取舍抉择,才迎来了这样的今天。黑眼镜看着他,似乎还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客厅里充盈沉默,只有微风在他们鬓边轻快地舞蹈。 闷油瓶明白,他或许想谈谈吴邪。 吴邪已经不在了,大多数时候,闷油瓶把这个名字安放在心底,待独处时再小心翼翼地品味,一遍遍回忆他们之间并不算多的相处,这个过程中偶有清甜与安然,但更多是苦涩的,像一碗熬了太久的药。他常需要用最大的理智克制自己去想那个可能性,想象如果吴邪不曾认识自己,他们之间若没有那一场致命的邂逅,是不是会更好? 不过,当他面对这些有过共同接触,可称为老朋友的人时,他也不吝提起那遗失的珍宝,私心里,他想从这些人口中再听一听吴邪的故事,听他们说说自己不知道的,关于吴邪的点点滴滴。 沉默一阵,黑眼镜问他:有吴邪照片吗,我看看他长什么样。闷油瓶考虑片刻,摸出了一直贴身带着的那张:那是在巴乃,胖子和吴邪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笑嘻嘻地把头搁到他肩膀上。 就知道你一定带着,哑巴,我早看出来了,从塔木陀那时候就……黑眼镜轻轻抚摩着照片,嘴上忍不住嘀咕:你自己不觉得,我告诉你,你盯着小三爷的时候身上颜色都变了,我当时纳闷。后来琢磨琢磨也就懂了。不过我猜啊,那时候你对小三爷应该还只是比较关心的意思,并没有…… 够了瞎子。闷油瓶夺过照片,脸上神色黯然,黑眼镜自知失言,摸摸鼻子,生硬地将话题转开了。 跳过脑海中这个小插曲,闷油瓶舒口气,又对吴邪道:“恢复后,黑眼镜决定不再下斗,彻底退出这一行。过程比较辛苦,但最终还是成功脱离了。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我想他是在重走自己曾走过的路,看这些地方在世上的样子,再后来……他环游世界,几乎走遍能去的每个角落,晚年定居在一个安静的小城市,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听着闷油瓶的讲述,吴邪慢慢露出笑容,思绪随着话语翩然起飞,他面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似乎看见那里展开了一副画卷,时光倒流,一切仿佛近在眼前,栩栩如生。他好像看到一个自信潇洒的男人正独行天涯,脸上习惯性地架着墨镜,嘴角带着不羁的笑意。这个男人步伐稳健,不卑不亢,乐观而强大。有时,他也会将墨镜取下来,凝视沐浴在明朗日光下的山与海,天与地,还有生生不息的人群……他走在曾经拥有他的世界上,尽情欣赏着周围的一切,享受生命赋予他的所有。 吴邪似乎看到他笑了,朝自己招呼道:“好久不见,小三爷。” 好久不见,黑眼镜。 “他没有成家,没有后人吗?”半晌,吴邪又问。 “没有。”闷油瓶轻轻摇头,嘴角露出一点微笑,似乎吴邪将这个问题放到黑眼镜身上有点太不值一提了。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有家室和后代,有些人生来就属于独立,并乐于享受独善其身的快乐,他们的洒脱早已超越世俗标准,成为他们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构成他们本身的一部分。 比如黑眼镜——闷油瓶趁机也想了想,如果瞎子成家立业,有了老婆孩子,变成一个普通男人,上班下班地过日子,那该是个什么场景…… 难以想象的画面让闷油瓶摇了摇头,伸手搂过吴邪,往他头发上揉揉,安慰道:“瞎子这辈子没什么遗憾,挺好的。” “嗯,那就好……” 吴邪又开始翻阅笔记,他并没有什么一定的阅读顺序,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要现在看完,相反,他有一点疑虑是否要这么早就接触自己生前留下的东西。 虽说是自己写的东西,但现在看,也隐隐有种窥见陌生的紧张感。 这时,闷油瓶轻轻按住他的手,吴邪一愣,只听闷油瓶说:“大概翻下就好,有不认识的人我告诉你。” “怎么,这笔记我看不懂吗?” “也不是……”闷油瓶断了顿,又说:“你去世前受了很多痛苦,所以里面有些内容比较沉痛,我不想你现在看。” 这是在保护我?怕我一下受不了?吴邪领会到他的意思,心头一暖,也不固执,点点头,随手翻开一页。 “……我真不想见小花,不想给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可他人都来了,我还能让他在外头等一天不成?” 小花是谁?吴邪轻声问。 解雨臣。 哦……是他,我的好友,你说我跟他从小就认识? 是。 比你认识我还久啊,那他一定知道最多我的事。 不一定。 怎么说? 你们小时候分开了,他去继承家业,你过普通人的日子,很多年没有音讯,后来才恢复联系。 这样……吴邪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接着往下看。 “我硬着头皮请小花进来,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知道今天这事儿不好过关,气势上先矮了三分,但我的决心是不会打折扣的,该做的事必须一一落实。我们在客厅里枯坐,我不说话,小花也不说话,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重了。过了好一阵,小花深吸口气,盯着我问:你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我没有在他罕见的严厉叱问下退缩,也不解释,只请他把人交给我。手艺能达到我要求的老工匠只北京还有一位,本想请他为我复制六角铃铛,辗转联系过去,却不料走漏风声给小花知道了,直接把人扣起来。我猜,小花早就在怀疑我最近不对头了。” “鹿先生告诉我长生的秘密,但那只是一条主线,就像房梁上的屋脊,我还需要自己丰满完善它,为这座大厦添砖加瓦。这当中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如何守护我自己的墓穴。按鹿先生的说法,长生是个向死而生的过程,我必须首先勇敢地踏入死亡,才能期待之后的复生,而这复生需要多久,到底会不会成功,谁也不知道。换句话说,一旦我孤独躺入漆黑的墓地里,就真正驶入了不能回头的未知旅途,如果在这期间有人来盗墓,或者发生地震、洪水,甚至遭遇疯狂的建设开发……都可能让我功亏一篑。有些问题难以招架,比如自然天灾,而有些问题是可以尽力去防御的,比如倒斗。” “对于倒斗,我也勉强算是上路了,但从来都是我进入别人的墓穴遗迹,却从未想过如何防止别人到来。鹿先生和我分析过,促成长生的那块风水宝地位于偏僻山坳里,罕有人烟,要走很久才能看到最近的城镇。这些城镇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从不曾繁荣,也没有留下什么传说故事让它为人所知,综合看,它会被普通土夫子盯上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而对于小哥他们那样的人,也就是不普通的土夫子来说,这块地同样相对安全,虽说也有不少人在追逐长生的迷梦,但这最后的答案始终只有鹿先生的家族得到,至少我从不曾听小哥提过还有这么个地方存在,也没有在其他任何势力——比如阿宁、裘德考等人的只言片语中察觉过它的踪影。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考量这方面的问题,专心做好我该做的就行。” “现在,问题来了。我要如何巧妙暗示未来的人,不论是我自己,还是张家人——如果我能够被他们发现的话,我要如何巧妙地拒绝普通盗墓者的光顾,又能让张家人,甚至就是小哥本人意识到这个墓穴的与众不同呢?这个问题让我辗转反侧,想了很久都不得其解。直到某一天,趁阳光正好,百无聊赖的我翻出以前下斗的装备,打算拿出去晒晒,谁知在某个背包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件东西:两个已损坏的六角铃铛。我茅塞顿开,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样的铃铛更能暗示张家人呢?同时它们多少还有点防御宵小的作用。我捏着铃铛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复制它,并放到我的坟墓里去。” “小花盯着我,面色深沉,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严厉的样子。我低着头不说话,他问我吴邪你最近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联系的生意你全推了,老李跟你这几年,哪里做错了?你把他辞了,让他来找我。我问老李怎么回事,他也不说,最后就抹眼泪;还有崔姨,香港人想挖她走你不是不知道,你倒好,不把人抓紧,直接推到我这儿来?你盘口到底怎么回事?” “小花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不知从何答起,我确实遣了散盘口上几个人,请他们去找小花,花儿爷那里用得着他们,也必不会亏待他们。虽说我已决定把铺子交给王盟打理,但盘口上的事儿哪是他能拢住的,这潭浑水我自己都淌不明白,何况他?像老李、崔姨这样的人精,留给王盟难说是福是祸,倒不如让小花收去,他镇得住,也用得起。” “……小花的叱问滔滔不绝,我脑子里乱得如同一锅粥,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保持沉默,直到他冒了一句‘你还真跟那张起灵学得不会说话了?’,我才肩膀一震,吸口气,说小花我……我打算把铺子交给王盟,崔姨他们太厉害了,我怕王盟罩不住,才让他们去找你。” “这有什么关系?!小花打断我的话,脸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走了我难道不会照看王盟?好歹是你的伙计,你不在,我……我自然不会让别人欺负他。说到这里,他声音收敛起来,刚才的激愤统统退下去,变得颓然而松散,他靠在沙发里,仰天长叹口气,问我吴邪你真觉得自己没救了?” “当然不是,我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惊天动地的自我救赎,可是我不能告诉小花,他一定会认为我在痴人说梦,要么就一定会插手进来帮我——我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完成,之后也还有很多艰难险阻等着我,到底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它们,顺利进入墓穴长眠,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而这一切到底是真的有用,还是异想天开,毫无作用的瞎折腾,我也不知道,我可以自己当这个疯子,尝试人类当中无人做过的大事,但绝不能拖别人下水。小花健健康康的,又那么忙,整个解家都看着他,听说跟秀秀也好起来了,他可不能再陪我发疯。” “看我不回答,只是盯着他发呆,小花长叹口气,摆摆手又说,吴邪,你找老匠人做什么?我问过了,说你想复制什么铃铛?是不是你当年跟我说过的,秦岭、西沙那些地方出现过的,还有张家人也用过的什么青铜铃铛?你想干什么,你说你病成这样,不老老实实等死,还偷偷摸摸搞这些干什么?我了解你,如果不是有什么计划,你不会拐弯抹角地整这些,吴邪,你到底要干嘛?” 唉……吴邪长出口气,从本子上抬起头,双眼看着天花板。不知何时,天花板上显出了星空的投影,微微流动着,似乎两人头顶上正悬着恢弘神秘的银河。他看着那亦真亦幻的星空,低声对闷油瓶道:小哥,小花真是关心我。 嗯。闷油瓶轻轻将笔记从他手中抽走,拉他靠在自己怀里,隐隐清风拂动两人的头发,柔软的座椅四周伸出了好奇的野草,当中盛开着簇簇斑斓的花朵。亦真亦幻的景象使两人此刻恍若置身静美的草原中央,头顶是永恒的星空,身畔是岁岁枯荣的芳草,鼻端隐隐传过青涩甜香。他们陷落在夜空温柔的怀抱里,整个世界都沉睡,只有彼此的心脏在跳动。 即便明白这一切是技术力的魔法,让人放松身心的唯美虚幻投影,也不能不沉醉其中,静静感受这一刻。 靠在闷油瓶怀里,吴邪将手盖在他环着自己腰的手臂上,静默片刻,问:“我们以前也一起看过星空吗?” “看过。” “什么时候?” “很多次。” “那你拣一次给我说说,当时什么情况?”吴邪声音懒懒的,呼吸也变得更轻缓。 闷油瓶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去塔木陀的途中……” 随着他低柔声音的缓缓讲述,四周的风景也发生了变化,像一幅画被无声地卷起,毫无痕迹地展开另一幅。草原之夜渐渐远去,取而代之以戈壁的苍凉雄浑。吴邪看到自己置身荒漠和沙砾中央,远处隐隐几点星火融入黑夜,只有头顶苍穹依旧璀璨。6月的星空是那样壮美而清澈,银河横贯天际,织女星、天津四、牛郎星组成的夏季大三角在天幕中央歌颂着宇宙的广博深邃,星云状烟尘给夜空蒙上了瑰丽的面纱。 “……你对我说,如果我消失,你会发现。”闷油瓶声色沉沉,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吴邪心坎上,然后被深深刻进心里。 吴邪看着他在温柔夜色下越发俊逸的面容,久久不语,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似乎又变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发酵,让吴邪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小哥,小花后来怎么样?”为了打破这样的不知所措,吴邪赶紧转移话题。 “他很好。”闷油瓶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吴邪的情绪变化,淡然道:“他伤好后和霍家那姑娘结婚,两家事业自然联合起来,一辈子顺风顺水。” “霍家?就你提过的老九门霍家?” “对。”闷油瓶点点头,“按理两家不能再有来往,但他俩还是走到一起,好事。” “嗯……”吴邪没有问为什么不能有来往,他猜想这里边一定有很复杂的故事,三言两语讲不清,也不急于现在去弄明白。小哥说小花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一直到最后都关照着自己,他能得到幸福,如今的吴邪也为他高兴。 “他有后人。”闷油瓶又开口道:“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了。” 吴邪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是说小哥养子的事,他这趟出去也包括了拜访小花的后人吗,他们会说什么呢? 吴邪有些期待。 庭院里飘动着馥郁芬芳,柔和,悠长,浓醇,在明媚日光下如花一般缓缓绽放,站在这座庭院里,能很明显感觉到它的主人是那样自信,高雅,满溢着不群之芳。 青年看看天色,太阳隐匿在云层后方,薄暮般的光晕从天顶上丝丝缕缕地透下来,微微发黄,让周围的一切仿佛幻化为岁月的遗声,有种让人微醺的怀旧味。 与王家相比,此处更奢华典雅,更古朴内敛,也更加不可冒犯,这是解家。 青年转头凝视着廊下丛丛簇簇的牡丹,这些遗忘了季节的花儿在温控系统的照料下于冬日凛然绽放,他感觉时间似乎正在缓缓倒流,流回到老九门硝烟鼎盛、纵横金戈的时代。那时代的一切似乎都被身披略微褪色的金泽,在岁月中砂洗做旧,散发出让人沉迷的气息:一点清冷,一点陈旧,一点遥远遥远的记忆。 “哎哟,怎么不坐,大老远的来一趟。”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转头一看,他等的人已经来了,正立在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青年一笑,道声:“好久不见”。 “又是这句话。”来人皱眉佯怒,嘴角却弯起动人的弧度。 青年面前的是个女人,明艳面庞上几乎见不到岁月的痕迹,眼睛里流波盈盈散漫,蜂腰一握,鹤势螂形,举手投足间似乎舞出阵阵香风。青年打量她两眼,微微一笑,在她对面坐下来。 这是解家今日的掌舵人,解嘉安。 桌上已摆好茶点,解嘉安躬身为他斟茶,二人一时都没开口。青年转头看向门厅里悬挂的那块牌匾,上边落着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风承明诲,雨润嘉行。这是解家庭训,也是解家子女们取名时的辈分,解雨臣、解嘉安……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解家,作为老九门中最强大的一支,解家,应该说是之前解家和霍家融合后的家族,他们和张家始终保持着联系,在过去的岁月中,他数次拜访这个家族,与解嘉安也是旧识了。 “怎么不说话?”解嘉安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嘴里轻笑道:“是太久不见我,不认得了?” “怎么会,你都没怎么变。”他托起茶杯,品一口,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端。 “老了,你才一点都没变。”女人抚着自己的额角,似乎在抚平看不见的岁月痕迹,目光流连在青年脸上,忽而轻叹一声,道:“张家人真是……我们都老了,你们还是那样。张起灵先生好么?” “族长很好。”青年点头,“这次过来正是受他所托。” “哦?”解嘉安微微一愣,神色敛起,像花朵收缩柔媚的花瓣,微微张开藤叶上的刺。她正色问道:“张起灵先生要解家做什么呢?我以为他已不问这些俗事了。” “不用在意,没有任务派给你们,只是点儿私事,想了解你祖父那辈的一些旧事。” “祖父那里……难道跟那个人有关?”解嘉安皱眉一叹,摇头道:“张起灵先生……真是个有心人。” “嗯。”青年不置可否,并没有忙着说这件事,往门外扫了一眼,问道:“怎不见令公子?好些年没看到他,不知现在什么模样了。” “难为你有叙家常的心思……”解嘉安微微一笑,声音也放得更加柔和,反问道:“不过,你问的是哪一个?” 青年闻言一愣,她又笑道:“我家可是有两位公子的。” 是么?青年点头,他确实有好些年没来解家了,连解嘉安多添了一个儿子都不知道。 解嘉安不欲他尴尬,起身为他添满茶水,笑着解释道:“小的这个才十四岁,今下午学戏去了,否则一定闹着见你。不过他晚饭时间就回来的,留下一起吃个饭吧,他对张家人可是好奇得不得了。” “有什么可好奇的,我又没多长一只眼睛。”青年笑笑,并未拒绝她的邀请。喝口茶,他又问:“不过解家还让孩子学戏呢?现在的年轻人能有兴趣吗?” “没兴趣也要学。”解嘉安云淡风轻的口气里隐隐透出不容反抗的权威,“老掌故本就剩得不多了,晚辈们再不好好继承,不都丢了么?我年轻时候也不想学,不论祖父的戏,还是祖母那一身软骨功夫。正贪玩的年纪,谁愿意受这罪啊,还不都逼出来的。兴趣这回事,你学进去了,学精深了,自然也就有了。如今,我很感激长辈们昔年的严加管教,有时候啊……这过日子就必须受点儿罪,否则认不清自己的样子,也不会明白做人到底要什么。” “说得有理。”青年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一笑,道:“对孩子严厉点没坏处,爱是该爱,也必须有严的地方。记得族长收养我没几天,就开始雕琢我各方面技术,可我那时候觉得他并没有教给我很多,只讲了基本要点便让我去参加放野。我暗里腹诽他,觉得他故意折腾我,结果不知怎么这话竟给他知道了。” “哎,张先生打你了么?” “哪会,他从不对我动粗,都是言传身教。”青年摇头失笑,“父亲他……表面看着冷漠,其实心地好得很,处处为人想得多。他自小没人疼没人爱,可能不是很会表达情感,但他绝不会让我再遭一遍同样的罪。知道我有不满,他拉着我手,问是否觉得他哪里没教给我,他再教。我红着脸仔细想了半天,发现其实该注意的父亲都说到了,只不过他言简意赅,我又没经验,心里忒没底,于是自己放大了问题和难处。” “你那时候还小……难免的。”解嘉安低头一笑。 “也不小了,张家人的岁数本就和外头算法不同,折算下来,我那时候该有十三岁,跟你家小公子差不多。父亲听了我的顾忌,点头说这确实算他疏忽,我需要经验。第二天,他就带我离开家,一路往西,你猜他带我去哪儿?他居然直接把我带去了广西巴乃那座张家楼。” “哎?”解嘉安吃了一惊,问道:“就是我祖父当年闯过,受了重伤的地方?” “是的。” “这,这也太早了吧,那样凶险的地方……你怎么应付得了,当年有受伤么?”解嘉安倾身向前,皱眉上下打量他,似乎想发现当年的伤痕。 “没有,有父亲在,我想受伤都难。”青年笑笑,继续道:“父亲说,我出去会碰见的所有情况都不可能比这座张家楼更难。所以他干脆带我把那座张家楼从头到尾走通,所有机关都拆解给我看,所有风水布局都跟我讲分明。哪里有危险,哪里相对安全,哪里存在变数,原理是什么,如何落实,怎样破解,全都细致周到地教给了我。我们走得比较慢,父亲讲得很细很到位,光这一课,就远胜我之前在家族里丢三落四,没个章法的自学,很多此前不明白的东西也自然融会贯通。而在这个过程中,父亲超强的心理素质,过硬的基本功,冷静判研,大胆行动,加上出色的身手都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如果说之前,我还对他有点儿这样那样的想法,觉得他性格古怪,所谓族长不过如此什么的,通过那一趟,都通通变成了佩服。” “可以想象,张先生就此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了。”解嘉安长舒口气,掩口轻笑,眉目里都是挡不住的舒展和喜悦,似乎和青年讲话是她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哪个人不希望自己父亲是个英雄呢?我少时不受族里待见,要不是遇到他,哪有今日的我……”青年淡淡一笑,下面的话并不需要说出来,对族长兼养父的感恩尽融在未尽的话语中。 由着这话头,他也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特别是那趟张家楼之旅。父亲在为自己传道解惑之余,偶尔也会发呆,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看着眼前机关,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追忆什么。在他们前进的路途上,偶尔会看到干涸的血迹,也看到了少数已被破解的机关残骸,他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只简单说此前他们来过一次。这个“他们”是谁,自己当时没敢多问。 那时候,他压根不知道铁三角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父亲曾来过这座张家楼,和他珍而重之的兄弟们一起经历了生死考验。 在当年的自己看来,族长多少有点自我封闭,高深莫测的样子,大约因为他孤独太久,实在改不过来了。青年记得,离开张家楼后,他回忆这一路收获,心里又激动又欣喜,恨不能第二天就去放野,让族里此前看不起他的人通通大吃一惊。在激动和感恩的驱使下,被人漠视的少年难免失态,他抱着族长又蹭又亲,并第一次叫了父亲。谁知,一向不动如山的父亲竟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神色,有点想推开自己,又有点舍不得,最后只抚摸着自己的头,由自己挂在他身上激动个不停,嘴角隐隐有一抹微笑。 之后,自己信心百倍地放野去了,半年后成功归来,速度又漂亮地打个翻身仗,不但没给族长养子的身份丢脸,更让族里上下都被震了,再无人敢轻视他。至此,他开始有根基,也就考虑起了另一件事。 他童年时没依靠,漠视白眼没少尝,自然比其他孩子早熟一些,心里琢磨得多一点儿——他见族长实在有点过分寡淡,而张家规矩他是晓得的,因此暗地里竟留意起父亲的终身大事来。他当时也忧虑过,如果父亲娶妻生子,自己这个收养的该往何处去?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忧虑,在他想到族长对自己的包容和教诲时顿时变得不值一提,只要父亲过得好,那自己可能遭到的冷淡和忽视又算什么呢?何况父亲是那样的人吗? 他再没见过比父亲更有担当的男人了,他既然收养了自己,必定会负责到底。 那时,闷油瓶还没来得及跟他探讨任何关于职责,承诺等男人必须正视和担当的话题,他就已经有这样的自信和意识。 或许,这也从某方面应证了闷油瓶择人的眼光,他既然觉得自己捡到了块宝贝,那这块宝贝就绝不会辜负他的期许。 揣着那心思,少年时的自己在胡思乱想中开始付诸行动,他想族长这么好的男人该有个家,有个爱他懂他的伴侣。然而事与愿违,他偷偷观察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族长对张家哪个女子有半点儿亲近的意思;于是他主动出击,旁敲侧击地向父亲推荐了两个人,父亲似乎也都没接收到他的暗示。后来,他终于跟父亲正面提到:身为族长,你有没有想过成家?父亲沉默片刻,说我心里有人。 谁?他记得,自己一听这话,顿时鼓起一百二十个好奇心,可是族长没有回答,他也不好再多问。 那年还发生了很多事,立秋将至的时候,族长准备前往长白山,这是张家族长必须一肩扛下的职责,虽有万般不舍,他也无法可想。只不过,临行前,父亲突然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去见一个人,他却沉浸在十年分离带来的惆怅里,没多想就拒绝了。 后来,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他终于明白父亲当时想带自己去见谁时,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沉默片刻,青年收回思绪,将话锋一转,对解嘉安道:“说起来,倒是希望你不要对族长有什么看法才好。他们昔年探访张家楼那次,因为准备不充分,加上父亲没有记忆,贸然进入之后队伍折损了不少队员,包括你祖上霍家那位老太太,连带你祖父也受了重伤,实在抱歉。” “千万别这么说。”解嘉安一怔,站起来摆手道:“你这也太客气了,都过去的事,连我祖父本人都从不计较,你又何须跟我如此客套呢?” “也是,咱们老相识了,我算看着你长大的,说这些话反而矫情。”他摇头一笑,饮了一口杯中茶。 看着我长大……解嘉安微微一笑,眼中半是欣喜,半是哀愁,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么?我可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你不记得也正常,那时你还在襁褓中,在你的满月酒上,解家好久不做那么大的排场,连我父亲也请来了。”青年笑笑,似乎没发现她那复杂的情绪,也可能已经发现了却佯装不知,毕竟有些时候,人需要大智若愚,需要假装不知道。 “是啊……”她长叹一声,又道:“连我这个名字,也是你给起的。” “我本以为自己只是凑个热闹,没想到你祖父真用了,嘉安。”青年笑笑,看着她的眼神熠熠生光,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她被精致的绸缎裹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她妈妈抱着她,随着霍秀秀走过来,自己随便看她一眼,她就依依呀呀地哭了,引起周围一片轻笑。 那时的解家,早已是解、霍两家的联合,声势日隆,道上无人能望其项背。解雨臣和霍秀秀都是厉害角色,这片地下产业中的人,几乎没有不看他们夫妻脸色的。那段时间解家连逢喜事,又值长孙降生,满月酒自然大办特办,一来贺喜,二来更趁机联络道上诸人,叙叙老九门流传多年的情谊。 既搬出老九门的牌子,张启山那一支又早已没人,张家宗家自然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冲着张起灵和解雨臣的私交,这场豪宴也是该赏光的,于是几乎已半退隐状态的族长携继承人来到了解家。 传说中的张起灵大驾光临,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本该身为宴会主角的女娃儿也像太阳边上的小星星那样不起眼。不过,族长始终淡漠安然,只跟解雨臣三言两语地叙旧,并不太搭理其他人,于是这阵风潮很快又散去了。 那个夜晚,四周光影绚烂,衣香鬓影,似乎有许多人穿行在解家朗阔挑高的宴会厅上,笑语晏晏,各怀异心;又似乎这些人都是墙上朦胧的投影,天边变幻的流云,一阵清风就能将他们撕成碎片,只那么两三个人的形象切切实实地留下来,至今烙在青年脑海里。 解雨臣是当中最明晰的一个。他已经老了——他在少年时已具备远超同龄人的稳重与老成,这让他看上去往往比他脸上所呈现的样子更成熟。当然,对这样的成熟,许多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只看见解雨臣的果决大气,解语花的妩媚挥洒,或许再敏锐一点儿,看见这个男人支撑壮大解家的不容易,暗里叹两声,其余就什么也没了。 现在,解雨臣是真的老了,飞扬青春与自信都收拢起来,像肆意燃烧后收缩的核心,温度看似降下来,却更有质感和震慑力,没有人敢挑衅解当家,他也不会有兴趣理睬任何挑衅。 青年记得,那天晚上,他站在族长身边,静看厅中诸人交头接耳,昂首迎接着雨点般洒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这些凡人的眼睛里有好奇,有艳羡,有敬畏,有厌恶,还有许多发自人怯懦甚至邪恶本性的不可言说的东西。 这些东西像一场绵密雨雾,透过人的眼神、动作和轻声细语,无所不在地裹住了与众不同的张家人,让他们即使与这些人身在同一处,仿佛也同时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想多了。”父亲对他道:“大多数人不知道张家的事。” “我宁可认为他们都知道我们的特异之处。”青年饮下一口酒,回应自己的族长:“这能让我始终保持警醒和冷漠。向你学习,父亲。” 说完这句,他脸上露出一点生动而戏谑的神色,这是只会在他至亲之人面前才出现的神情。与此同时,他伸出手,和现任张起灵手里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这位寡言的族长一顿,似乎有些无奈,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也曾像你这样,觉得世界分成‘我们’和‘他们’,其实……” 话未完,解雨臣已走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捧着两本册子并一个木盒,青年看见族长神色微微收紧,低头凝视着解当家手中的东西。直觉这两人有事要谈,而且是不便被第三者听到的事,他准备礼貌地退开,解雨臣却主动招呼他,问张先生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感谢招待。他回答。 解雨臣点点头,看着他,又看看族长,忽然叹了口气,笑了:“真看不出是两父子,乍看起来跟兄弟似的。” 青年微微一笑,解雨臣转过头,对族长道:“我活这辈子,最近感觉也差不多了,你们耐性倒好,熬得住这日子。” 他们闻言都没说话,解雨臣又叹口气,道声罢了,不提这些。我给你找出来了,这就是他当年留在我这儿的东西。说话间,他转身往后边走,族长跟上去,目光还是停驻在他手中。 青年突然明白他们要谈什么,以及藏在解雨臣话中的“他”指谁,不禁往后退了两步,目送他们穿过厅堂,拐过屏风,在休息室花梨木的长桌后坐下来,一盏光随之柔柔亮起,照亮他们前方的小片天地,也不可抗拒地隔开了厅内的热闹与浮华。 站在宴会厅尾部,青年看从屏风镂空的花影中透出的两个男人,父亲还是那样:年轻、光润、整肃、安然。解雨臣已经老了,灯光映照在他顺滑的白发上,反射出点点薄冰样的粼光,将他眉梢眼角的沧桑和皱纹刻绘得格外清晰。但青年始终觉得,这位解当家比自己父亲更年轻,飞扬的青春与锐气依旧在他体内深处,就像一棵遒劲的大树,不论皮质如何苍老,枝干怎样粗节,它内中绵延的活力依旧书写着长青,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 倒是父亲…… 族长更像一位真正的老人,历经太多,千帆过尽,属于他的那一艘却早已折戟。他像地层下静默的巨石,像大地本身,时间之流脉脉而过,它巍然不语,但是在深处,澎湃与灼热的熔岩始终在他心里。 这些热度会在时间中逐渐冷凝死去,还是再度得到活跃流动的机会呢? 青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倚在门边,他默默喝完了手中那杯酒,清凉辛辣的味道交融在一起,初品似有些突兀,稍一回味,却已全然融合到一起,就像漫漫的人生路,有许多不同的滋味曾经落到这条路上,然后被这条路吸收,融合,构成了不可复制,不可抹杀,更不可更改的生命。青年转头看向窗外,花园里,树影在在柔曼的光影中婆娑,三三两两的人穿插其中,各自交朋引伴,谈笑小酌。 他收回目光,休息室里,族长和解雨臣还在叙旧,书册和木匣都已打开,似乎有一种陈旧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带出了古老的故事。青年看到父亲微微点头,眼神藏在头发后面,看不清楚,但他直觉此刻的父亲是柔软温存的,解雨臣亦然。 青年默默转过身,打算回到宴会厅里,刚迈步,便看到霍秀秀带人走了过来。 “来晚了。”霍秀秀朝他一笑:“他们都进去一会儿了吧,我这才带孩子过来……” “他们在谈事情。”青年颔首。 霍秀秀拢了拢盘起来的白发,她鬓边贴着一朵翡翠,冰润莹泽,将她白皙肌肤映照得像年轻时那样明媚。她朝青年点点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年纪越大,她越像她奶奶了,包括对张家人的尊重和敬畏,当年那个娇憨伶俐的姑娘,如今已是端庄自如的解家主母,和她丈夫一起,将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霍秀秀看着已同自己一样满头银发的丈夫,又看看毫无变化的张起灵,忍不住再次抚了抚鬓边,朝青年道:“本想厚颜请你养父给这孩子起个名字,但想来他不屑于这些凡人琐事,还是算了……” “您要不嫌弃,我来试试也行。”青年笑笑,朝她道:“如果是想让‘张起灵’为她起名字,那我就厚着脸皮,提前履职好了。” “哎哟,说哪里话,您太客气了。”霍秀秀大笑,将儿媳怀里的孩子递给他,说您看着起,随意,只要不是什么猫儿狗儿的就成,老九门这么多年交情,张家起的自然都好,都好。 她看着青年,目光里有期盼,有慈爱,有敬重和矜持,也有一种属于凡人对非凡者的迷惑和感激。 青年接过孩子,女娃儿刚刚睡醒,睁大眼睛看他,目光中露出点点好奇。 回忆当年一幕幕,青年脸上挂着笑容,看如今早已明艳成熟的解嘉安,轻笑道:“你那时候一见我就哭,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想尿了。” “我怎么知道,几十年前的旧事……我啊,只记得第二次见你的情形。” “那可隔了很久,差不多二十年呢。”青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再次落入回忆的怀抱。 那是夏日将开未开的六月,带领解家走向今日尊荣的掌舵人解雨臣已辞世十来年,霍秀秀也驾鹤西去了七年,两位老人都算高寿,喜丧完毕,偌大家业难免有些空落落的,继任的下一代当然也十分争气,让这棵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不过,对这样的家族而言,是否一直有出色的继承人,似乎永远是一块心病。 那时,凤凰初成的解嘉安是最出色的人选,虽说明面儿上早已不存在男女之别,但此前还是有不少人猜测,说解家第三代没有男丁,怕是要受欺负。偏偏解嘉安一枝独秀,把各种猜疑统统比了下去,一干长辈冷眼看着,暗暗敲定她为下一代的翘首。 春风得意,少年英才,那时的解嘉安就像六月里怒放的蔷薇花,美丽而带刺,二十岁的成年礼自然办得格外隆重。盛典前夜,父亲告诉他:张家的继承人也会出席。 解嘉安几乎是听着张家传奇长大的,自解雨臣在张家楼折戟,张家和解家的来往便日渐频繁,张家需要这个世俗的家族为他们联通红尘中的种种,解家也需要神秘而强大的张家扶持自己在俗世里的荣光,虽说张起灵和解雨臣都是磊落的男人,既不热衷权谋,也不会背后下刀子算计同伴,但很多东西绝非仅凭人的性情就进行抉择,追逐利益并成就自己的理想,本身也是一条正道。 解家在这么多年里蒸蒸日上,张家没有继续衰落而是平稳潜伏在世界的暗面,这当中有解雨臣、张起灵,以及两家很多人的功劳。这样稳固的合作关系,本身也是他们乐见的。 “……我自小每次得意时,父亲都会说‘别轻狂,还有张家在上头’。”解嘉安眼神迷离,似乎看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祖父倒没这样谨慎,反而劝父亲说孩子还小,张家又不是洪水猛兽,别吓着了她。” “张家从来没给过解家压力,平等合作。”青年淡然一笑,眉宇间隐隐有释然,也有无奈。即便解家这样的身份和经历,只要知道张家人的不同寻常之处,也难免会有戒心和看法,这些看法中最普遍的自然是敬而远之,虽然表面上别人不说什么,但在凡人的心里,他们这样的人多少同怪物划上等号。 “我听父亲说你要来,心里就打鼓,生怕在张家人面前失了分寸丢了脸,谁知啊……”解嘉安嘴角弯起,笑着摇头道:“谁知丢的不是脸,是别的。” “哎哟,这话可不太好,要给你先生听见,我就连晚饭也不敢留下吃了。”青年摆手,语意中颇有些自嘲。 “哈哈哈,放心,玩笑一句罢了。论理,您算我们的长辈,当年的糊涂事你不计较,我自个儿都不好意思呢。”看他这样,解嘉安大笑,诚恳道:“当初我年轻不懂事,冲撞了你。唉……你说,我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自小样样儿都比人强,没人说我一句重话,又听了一肚子张家人的传奇故事,心里对你们家早已是千百万分憧憬,加上千分之一的不服气。我听父亲说张家继承人要来,那一晚上都没睡好,猜来想去,这张家继承人是什么样的?听说他们年纪都很大,会不会老古板得很?谁知,来了个你这样的男人,换了别的姑娘,必然也会跟我一样心动的。” “你这小丫头,胡思乱想的,想到我身上来了。”青年摇头轻笑,当年解嘉安对他一见钟情,实在没有想到。在他眼里,解嘉安始终是那个满月酒上冲着他哭的小婴儿,他对这女孩也只有长辈与晚辈的情分,别无他想。 可是解嘉安从小家教严厉,眼高于顶,二十年中从未对谁青眼相待过,直到他出现——那一刹那的情窦初开,便是所有热情的绽放,绝非三言两语可劝解开。即使自己礼貌地拒绝,即使解家上下都告诫她绝不能和张家人有这样的来往,她依旧不愿放弃,甚至凭着一腔执拗性子闹到了族长那里。族长问他是不是想和解家姑娘在一起,如果真想,族里的压力他去帮着化解。青年感激之余倍觉尴尬,向父亲表明立场,并再次找到解嘉安澄清厉害。 “嗯……我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解嘉安收敛笑容,摆出严肃正经的样子,模仿他的语气道:“嘉安,情感不是儿戏,你仔细考虑过没有?” 情感不是儿戏,你仔细考虑过没有? 她记得,自己当时看着他严肃的面色,满腔热情像遇到了一场冷雨,一点点被压下去,第一次开始冷静思考。就在一分钟以前,自己还在问他: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一定不接受呢?是你已经有意中人了吗?我哪里不如别人? 他说:我没有意中人,你喜欢的也不是我,而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我想象中的人?那不就是你吗?因为你出现我才…… 不,你喜欢的并不是真的我。 我不明白…… 你还年轻,不明白也正常,但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如果我现在迁就了你,到时你会比现在痛苦百倍,我不接受你是为你好。 解嘉安没有说话,紧紧盯着他,双眼中浮起了泪水。 嘉安。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呼唤这个因自己而有了名字的小公主,大手轻轻拂过她柔顺的长发,叹道:你只看到我年轻的外表,张家继承人的身份,能力出众,还有背后神秘强大的张家……这些或许都是你喜欢的部分。但是,真正的我是一个年纪远胜你的老人,比你的祖父更年长,我见过很多沧桑,历经很多艰险,我的想法、做法,我看事情处理事情的方式都和你们不同。你这些你都不曾经历,我看到你,依旧是看到那个刚满月的小婴儿。 我已经长大了,我喜欢你…… 抱歉,我们的生命并不对等,现在看起来或许一切都很和谐,但在内心里,你无法理解我,我也难以放下我所有的经历,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去迁就你,谈年轻人那样的恋爱。而以后,你会变老,你要我眼睁睁目送你衰老死亡,而自己还是这样吗? 她无话可说,失声痛哭。 …… 长叹一声,解嘉安从回忆里转过来,这青涩的单相思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即便过去数十年,少女心事依旧让她眼角微微发酸。后来,她逐渐明白对方当时那番话的意义,并深深感激他的坦诚和教诲:爱不该只是激情冲动,不是只要合眼缘就去厮守,真正的爱应该考虑很多东西,做很多付出,肩负很多责任。许多时候它并不仅仅伴随着快乐幸福,同时也带着痛苦,仿佛有光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阴影相随。 他当年说自己不懂他,无法走入他的世界,如果自己努力靠近,用心体会,放开拥有的一切去追随他,会让这座鸿沟被弭平吗?应该会的,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付出一生,同时,这还是付出一生也不一定能够成功的事,更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成全。如果没有什么足以裁断生死的冒险为他们加分,就算每天在一起,依旧像在两个世界中。 而身为解家继承人,她有那么多放不开也不可能放下的东西,那个不成熟,沉醉在对爱情梦幻美好想象中的少女,当年是绝不可能理解这一切的。 或许,吴邪和张先生之间真是缘分,是天意,更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极限,因为这些,他们才成就了彼此…… “你说得很对,其实我后来想想,当年对你的迷恋压根就不是爱情,更多是年轻人对爱情本身幻想式的憧憬罢了,我当时喜欢的不是你,是自己想象中的王子,只不过因为你正好承接了这个形象。后来遇见我先生……才懂得真感情该是什么样的。” “嗯。”青年点头,朝她微微一笑。 看着他一如往昔的容颜,解嘉安忽然叹口气,又道:“不过感情这东西,当真怪得很。当年我是个小姑娘,见了你心头乱跳,拿你当平辈人看。如今我是中年老阿姨了,虽说还是一样敬重你,知晓你其实是长辈,但私心里头,却又有点儿想将你当晚辈来呵护的意思。特别这几年孩子们长大之后,你看上去也就比我们家老大年长那么一点儿,偶尔忍不住拿你们来比较,甚至觉得你是个年轻人。” “这心态我理解,人的确受外表观感影响很大,别说我,连我父亲都有类似的经历。有时候我想,没准儿这也是他沉默寡言的原因之一,他经历太多,见过太多,却依然有些不请自来的关心和教导冲着他年轻的外表而去,长期以往,当真会烦不胜烦。” “……就怕我的关心也会让你厌烦。” “我要厌烦,还跟你说这么多干嘛?” 解嘉安笑起来,起身走到他身边,拉着他手让他站起来——既像阿姨拉着欣赏的侄儿,又像小女孩偎向照顾有加的叔叔,两人往后院走去,只听解嘉安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早了,这儿有点凉,准备吃饭吧,我那个小的也该回来了,他见了你指不定多高兴……你说吴先生的事?不急,用过饭我们慢慢聊,我先生也很想见你呢……” 夜已深了,这座遗世独立的房屋进入安眠,隐隐浮光在远处海面上翻腾,和着天顶月光一道明灭。 吴邪躺在床上,身边躺着闷油瓶。他对于两人同榻这种事毫无意识,反正床够大,睡着也不挤。倒是闷油瓶这头,一来久别重逢,实在不愿看不到他,二来大约也有些不放心,还得观察,选择了让他睡在自己房间里。 闷油瓶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悠长的呼吸,吴邪却默默睁开眼睛,不知是此前睡得过多还是别的原因,他这会儿一点睡意也没有,毫无征兆地从沉睡中醒来。 刚睁眼的刹那,他有一瞬间思维混沌着,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很快,他就想起了一切,想起早些时候和闷油瓶的对话,他俩……他俩现在关系应该说是不一样了,有什么不一样他想得并不深,至少自己解开了心里的疙瘩,他也愿意告知关于自己过去的事。 虽说现在还是理不清过去到底怎么回事儿,只不过多认识了几个人,而这些人都已消失在时光中,吴邪还想知道更多,但闷油瓶却不打算说了,至少此刻不想再说。对此,闷油瓶的解释是自己刚回来,不宜过多劳神,慢慢来就好。话这么说,但吴邪怎么甘心慢慢来呢?明知关乎自己命运的答案就在那里,他真的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揉揉肩头,伤口好得很快,几乎已经不疼了,因为药的关系,也不会因愈合而感觉到痒。吴邪盯着头顶的漆黑,吴突然想起临睡前,闷油瓶跟他说:你在家可以自由行动。 他相信这话不是哄自己的,小哥既然那么说,自然也就不会在这座楼里拘束自己的行动。 吴邪坐起来,看了眼身边依旧沉睡的男人,他睡得很沉,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吴邪不想打扰他,低下头,脸贴到他脸颊边,感到他平顺的呼吸轻轻拂到自己面庞上,又坐直身体,慢慢从自己这方溜下床,随手披上外套,朝外走去。 房子里很安静,却没有让人觉得恐怖或不安的气氛,这些墙体和器物似乎都散发出友善的味道,像一条条忠实的老猎犬。行走其中,吴邪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他想自己或许已经将这里当成了家。 有小哥在的地方,现在是自己的家。这认知让他感到一丝雀跃正在心底跳动。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房门敞开着,和暖安宁的气息似乎正从中流泻而出,吴邪眼睛已适应了黑暗,他看到大床上躺着的男人一动不动,正在甜美的沉睡中徜徉。 “我随便走走,很快就回来。”他压低声音,朝床上的闷油瓶说。 吴邪往楼上走去,刚来到这里时,那位青年给他介绍过,这座楼房有四层,一楼起居,卧室在二楼,三楼是族长和他各自的工作间,顶层则是储藏室,图书室,资料室和控制中心,此外还有一个延伸出去的露台。 吴邪上到三楼,楼梯两侧是两个大大的工作间,它们内部什么结构,吴邪并没有看过。此刻,有一道门正向他敞开着,吴邪难以判断这到底是闷油瓶的,还是他养子的,在门口站了几秒,试探性地走了进去。他走得很小心,尽量避免碰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这样的谨慎其实有点多余,当吴邪走入房内时,便发现这里其实很开阔,不用担心会在举手投足间碰到什么东西。 他在房间当中站定,仔细观察。清凉月光洒下来,照亮了房中的陈设,一切简洁而开朗,吴邪知道,这些东西正沉睡着,只要被唤醒,它们就会在瞬间展开斑斓面貌和丰富的层次,用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呈现吴邪所不能了解的一切。 按照那青年的说法,这都是技术进步带来的,便捷,高效,而且更隐秘,更安全。 看了片刻,吴邪朝西面儿的大方桌走去,上面摆着什么东西,他凑过头去看,像一块板子,上面画着一个奇特的人体,肩膀和肋下总共长出了十二只手臂,咋一看扭曲,细品却别有一种美感。在这个人体的旁边画着另一个形象,依旧有十二只手臂,下半身的躯体却是蛇形,鳞甲隐隐发光,整个体型也大了不少,威严壮丽。在这两个形象的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很多东西,有数字,还有一种吴邪看不明白的语言。 这是什么? 吴邪犹豫片刻,尝试着伸手碰了碰板子上蛇身的图样,在接触到手指的那一刹那,它立了起来,就像一个真实的角色从板子上站起来,与吴邪平视。吴邪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它,这东西静默着,一动不动,吴邪又朝它伸出手,想触碰它身上鳞甲样的表皮,手却穿过了它,落到与周遭相同的空气里。 是幻影? 吴邪一怔,收回手,暗暗叹服这东西的逼真程度,突然,蛇身形象的身躯膨胀起来,像一个模型被赋予了灵魂,在现实中展现出它实际的样子——它的躯体越变越大,在两秒钟内就伸展成一个几米高的生物,蛇身在桌子上盘踞两圈,占满了宽大桌面的每一处,粗大尾巴垂落在吴邪脚边,上边生着密集的倒刺。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吴邪,一言不发。 此刻,这个怪物显得更真实了,每一片鳞甲上都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带来森森寒意。吴邪咽口唾沫,让自己尽力保持冷静,不要害怕,看起来这东西并没有攻击自己的意思,何况…… 他试探着伸出手,朝面前狰狞的生物摸去,手再次穿透了对方的躯体,这说明它并非真实存在,而仅仅是一个投影。吴邪松口气,将目光移向那块板子,发现板子上正射出莹莹的蓝光,应该是这东西导致了幻影的膨胀,但是,现在要怎么将它收回去呢? 吴邪往板子上摸了摸,没反应,轻轻敲一下,也没有任何变化发生。他有点不安,要是放任不管,给小哥看见,不就说明自己擅自进过这个房间吗,虽说他已承诺自己可以在楼里自由行动,但并没有保证一定也允许自己碰触这些东西……就在他感到不安的时候,板子上的蓝光突然熄灭,而这个蛇身怪物的影像也随之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吴邪一愣,盯着再无一物的空气出神,心里佩服这超绝技术力所带来的逼真影像。他想弄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运作的,但也知道,在早已飞跃了生前时代的技术力面前,靠自己目前的知识,怎么想也难明白。他摇头笑笑,想刚刚那一幕幸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然恐怕会把小哥吵醒。他可不愿被发觉自己在家里乱晃。 将板子放下,吴邪转头去瞅桌上别的东西,发现有一本书册放在旁边,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盯着书本看了片刻,确定它只是一本普通的书册而没有蕴藏任何自己现在不能理解的力量之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来,慢慢翻开。书中写满了文字,是他认识的汉字,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他在记忆里打捞关于文字的知识,属于过去的常识告诉他,这是更久之前通用的文字,比现在古早,比他生前所处的时代还要早。 吴邪翻开书本第一页,这页似乎是后期加上去的,纸质和其他不同,笔迹也不一样,上边写着关于本书内容的介绍。这条简介告诉他:这是一本游记性质的书,里面记载着一个叫张起灵的人某段时间的经历。他似乎在找人,为此走过很多地方,这本书便记叙了这段经历和他对此的想法。 张起灵?小哥? 吴邪一愣,打算认真看下小哥写的书。月光明亮,看清这些字并不费劲,但要阅读它们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容易,书册老旧,翻阅须小心不说,字体也是竖排本的,加上遣词用句的不同,读起来好似在攀爬山道,崎岖不平,进度缓慢。 小哥怎么这么写书呢,他平时说话不晦涩啊。 吴邪又看两页,越发感到吃力,这书上的文字表达和他思索讲述中惯用的方式不太一样,文字虽基本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内容则越看越糊涂,无奈之下,吴邪只能打消继续阅读的念头,将书本放回去。 小哥干嘛写这么奇怪的东西…… 在房中浏览一圈,没发现其他值得推敲的物件,墙上另两道门锁着,无法打开。吴邪离开这个大房间,在另一个工作间的门上推了推,纹丝不动,似乎也锁上了。 接下来他打算往四楼,谁知楼梯上竖立着一道门,紧紧闭合着。吴邪推不开,又不敢弄出太大响动,只能掉头向下。路过卧室时,他放轻脚步,朝房内看了一眼,发现小哥还在安睡,便放心地朝底楼前进。 来到底层,吴邪四处溜达一遍,连厨房都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到处干干净净的,不露一丝端倪。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那道门上——当时,闷油瓶从这里将他送到了地下室。 看了这道门几分钟,吴邪鼓起勇气走过去,他本来只想在门前站一站,谁知人一靠过去,门竟然自动打开了,里边亮起光芒,让他将此处看分明:这是一个圆形的房间,空落落的,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对他说: “你好,吴邪。” 吴邪吓了一跳,他头一个反应是家里还藏着人——他没意识到,自己已把这座房子当成家了——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很有好感,柔和温润,不失磁性,但吴邪总觉得这声音里似乎缺点儿什么。他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房内,这时,那声音又朝他道:“不用怕,请进来。” 吴邪没动脚步,探头朝房间里看了一眼,没有人,不大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声音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是系统。”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这个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它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自称是这座楼的主控系统,承载着安防、调度等一系列功能。 吴邪没太听懂,这些技术上的东西对现在的他来说太难了,在他生前的那个年代,这些都只是停留在设想中的美好,但随着科技爆炸性发展,一切逐渐成为现实,甚至比人当初所能想象的更周全——如今,人工智能已广泛应用于社会的每个角落,而张家的特殊身份,让他们所能利用到的技术比常人更前沿。 对吴邪来说,这些都是不可理喻的神话,但他没有因此畏惧退缩。听出这个声音没有恶意,他尝试性地跨进了房内。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房内的光芒变得更加温和柔润,他仿佛站在午后温熙的日光中,浑身暖洋洋的放松下来。不知何时,房间中央还出现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座椅,看起来像是为自己准备的。 “请坐,吴邪。”声音又响起来,似乎在人头顶,又似乎在耳畔,吴邪四下张望,依旧不见人影,不过,他突然醒悟这声音里缺乏的东西是什么。 是情绪。 这是一个温和醇厚,彬彬有礼,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声音,内中却缺少了一点儿活人灵动的自然情绪,换句话说,它没有人味儿。 吴邪有点儿理解到它刚才的话,系统……他记得回来的时候,在那艘船里也有类似这样的声音,它在青年发出指示后进行了询问,只不过那时候自己浑浑噩噩的,也没空去想这些细节。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无邪有点紧张,想了半天,鼓起勇气朝那个声音道,与看不见的对象对话让他感觉很别扭。 “没有,只不过我发现你在家里游荡,猜测你有许多疑问,希望能为你解答。” “你知道我上楼了?”行动曝光,吴邪有些吃惊,但系统友善的态度令他的忐忑逐渐归于安定。 “你在家里的每一个行动我都知道,但请放心,我不会泄露,也不会宣扬,你是主人,无需向谁报告你的动向。” “我是主人?”吴邪忍不住反问:“我怎么会是主人呢?” “之前不是,现在是了。”这个柔和的声音似乎笑了起来,模拟着人类开心的情绪,对他道:“张起灵先生设定了你的权限,以后吴邪和他们一样,都是家的主人。” “是吗?小哥给我……”吴邪愣了愣,感到小小喜悦从心头划过,他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那我可以出去吗?” “抱歉,不行。你不能出门。” “呃……”答案未出乎吴邪意料,他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因此也不觉得失望,相反,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这个决定才是合理而负责的,虽然有点儿……好像有点儿过于理性?但这才是小哥他们的风格吧,如果他们放任自己自由进出,或许表面上看对自己是足够“尊重”了,但万一外面有危险呢?这毕竟是暌违了百年之久的新世界;万一危险来自于自己本身呢?自己现在……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也还可能存在着变数。 “没事,我不急着出去。”吴邪点点头,他感到有点儿词穷,突然不知该和这个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的系统说些什么。这声音的耐性很好,陪伴他一起沉默着,直到吴邪感觉百无聊赖乃至于浑身不安,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你还在吗?” “我在,吴邪。”声音立刻回应他:“我永远都在,除非张起灵先生关闭系统。” 吴邪又发了片刻呆,心里充斥着很多疑问。他知道自己心里依然惶惑,这与任何人,任何态度无关,而是与自身,与自己和整个世界的关系。 虽说现在,吴邪比刚从地下室出来时感觉好不少,但这种良好的感觉来源于从小哥那里感受到包容和安稳,只要离开他的庇护,就像现在——仅仅是在被当做家的这座楼里探索,他就必须直面新世界的陌生和复杂,这个世界有太多他不记得,也不理解的东西,比如这个看不见影像,只有声音的“系统”。 “你是……这里的管家吗?”想了半天,吴邪又问,他在心里揣摩很久,想尽力用自己能够掌控的概念来发问。 “不,我是系统,家里的一切都由我执行控制,比如方才你和张起灵先生对话时变幻的背景。”声音依旧那样镇定柔和。 吴邪盯着空空的房间,想象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人善意的面庞上带着微笑,言辞亲切,自己正在和这个人对话。 光有想象依然苍白,吴邪茫然摇头。 “你感到不能理解吗?”系统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吴邪直言。 声音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又道:“你是从很早以前的世界来的,又遗忘了所有,不理解我的存在很正常,不用担忧,你可以向我发问,我能够回答的就回答你。” 吴邪点头,努力从乱麻般的思绪里梳理脉络,可是他不明白的实在太多,干脆放弃这样的努力,对系统道:“再说说你的事。” “我是家里的系统,一切操作都由我完成。我不是人,是由人制造和设置的人工智能,我没有形体,只是一种能量和逻辑性的存在。我知道很多事,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不会和人像这样交流,事实上,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正的交流,而是逻辑判断分析之后对人类言行的模仿。” 吴邪听得半懂不懂,只朦朦胧胧感觉自己抓到了点儿眉目,他点点头,问道:“既然你不被允许和人交流,那为什么你今天和我这样说话?” “这是张先生的安排,他知道族长不善言辞,你又忘记了一切,担忧你们的沟通不良,因此命令我在恰当的时候和你接触,尽力帮助你熟悉这个世界。” 张先生?族长? 这么说来是小哥养子安排的。 “我看到你在家里茫然游荡,因此擅自招呼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吴邪。”声音表达歉意,吴邪赶紧摇头,他并没有将这个奇怪的系统当成危险。 “你继续吧。”吴邪吩咐,系统遵从他的指令,开始介绍日常的基本功能,吴邪尽量一一记在心里,当系统说到它作为人工智能对房屋中所有设施的操作能力时,吴打断了它,问道:“比如呢?” “比如之前你在地下室的遭遇,那也是由张先生们发出指令,而我来具体执行。” “地下室那些东怪物……还有我楼上看到的那个,它们是怎么回事?” “它们不完全相同。”系统解释道:“你在楼上看到的是张先生他们正在研究的种类,十二手人形他们过去遇见过,而蛇身的那个更多存在于神话传说中,但传说往往来源于对真实素材的加工。” “那地下室的呢?”听系统提到这些,吴邪立刻来了兴趣,追问道:“那些怪物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家里会有它们存在?” “按照张家的称呼,它们被叫做粽子,是生命死亡后的变异产物,产生它们的原因很多,构成成分很复杂,除了你见过的,还有一些别的种类。它们当中有几个现在被囚禁在地下深处,作为两位主人的研究对象,这也是张家的工作之一。” “……张家为什么要研究这些东西?” 声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着某种抉择,很快,它回复道:“对不起,这个问题需要两位主人亲自告诉你,我无法代劳。”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吴邪黯然,声音似乎并不了解他的心情,直接反驳了他的话:“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我有我的权限。” 吴邪“嗯”了一声,也不往心里去,突然,他想到自己在楼上房间里看到的那本书,忍不住问道:“我刚才翻过的那本书,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张起灵的游记。” “小哥的?他为什么写那个?” “不,你误会了,吴邪。”系统说:“那本记录不是现在这位张起灵留下的,作者是历史上的另一位张起灵,他是现在这位张起灵的先辈。” “啊?!”吴邪复生后第一次接触到张家的故事,就算在生前,他也对张家事一知半解,此刻骤然听闻,顿感震惊。 “张起灵先生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族内曾经人丁兴旺,族长代代继承‘张起灵’这个名字,包括他本人。”系统耐心解释,吴邪点头,他记得小哥养子确实也称呼他为“族长”。 “那么,写游记的那个张起灵为什么要留下这本记录,他那本书里写了什么?” “张起灵先生在游记里记叙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他曾在西方遭遇一个奇异的生命,那是个非常特殊的粽子,他们有过一些交流,受其所托,他帮忙寻找粽子生前好友的后人。” “帮怪物找人?”吴邪感到不可思议,“我以为……张家不是应该消灭粽子吗?”说这话让他心里有些没底,其实他并不确定张家和那些怪物的关系,只凭借之前点点滴滴大概有了这样的观念,可能是受自己在地下室经历的影响,对这些被称为粽子的东西难以产生好感,自然觉得张家也该是它们的敌人。 事实上,绝大多数情况下,张家人确实是粽子的天敌。只不过,万事都有例外。 “张起灵辗转各地,最后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系统声音醇厚而柔和,像黑夜里润泽的流波,脉脉抚平吴邪的不安,一点一滴将过去展现在他面前,不论是吴邪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它继续道:“这件事在当时的张家内部也引发了很大争议,他的族人们认为不应同粽子有理智上的交流,更不认同将粽子当做独立的生命体来看待,但当年那位张起灵先生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这一切是有价值的。” “……他证明了什么?” “他证明:所谓粽子,不仅是一种生命形态,更是一种存在方式,张家人应该去消灭凶残邪恶的粽子,而不能将每一个获得其他可能性的生命都进行抹杀。他扭转了张家流传千年的刻板观念,让张家人更平和,更包容,也更敬畏生命的无穷奥秘。” 敬畏生命的无穷奥秘……吴邪咽口唾沫,他感觉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打在自己心坎上,是对自己存在表示的认同。他同时感到震撼,原来小哥的家族如此悠久神秘,他们本该消灭所有粽子,包括自己这般死而复生的“怪物”,可是他在对自己进行测试后很快接纳了自己,认可自己是“吴邪”……或许,这真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自己怎么能要求一个规则严谨,绵延千年的大家族族长一见到自己——还是难辨真假的“自己”时,就完全粉碎他的原则呢? 如果他那么轻易就打破坚持多年的原则,那他还是个真正出色的男人吗? 吴邪突然想明白,只觉心里一片透彻,他希望再多了解下当年那件事,于是又问道:“当初那个张起灵是在找什么人?发生了什么?” “恕我无法告诉你,那件事属于张家内部的秘密,我不能向你透露,除非张起灵先生同意。” “这样……那,那你知道关于我的事吗?”吴邪并不在意,换个话题向空中发问。 “知道一些。”系统声音平静,回答:“但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说不上十分了解。” “不要紧,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吴邪催促。 “张先生临走前说……”系统顿了顿,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说与其让你先熟悉自己,不如先熟悉这个世界,他建议我做个东西给你,所以,这里有一份给你的礼物。” “礼物?”吴邪一愣,系统又道:“关于历史和现在,让你认识现在身处的世界,在你想看的时候我会给你。” “谢谢……不过我还是想先了解我自己。”吴邪摇头,心里充满感激,不管小哥还是他养子,包括这个神奇的系统,都对自己充满友善和体贴,有它们在,所有困难都变得更简单,面对真正的自我也没那么难了。 “请告诉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 系统沉默下去,吴邪耐心等待它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它变得更加温和醇厚,透露出一种谨慎的情绪。 “我不能确定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吴邪……” 随着它的话语,吴邪看见眼前的空气里出现了一个形象:清晰的轮廓剪影,五官却是模糊的,绿光充盈期间,还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像文字一样的东西在其上跳跃。这个形象是他自己,而这样的表现方式他也见过,之前在房间里,小哥曾放出这东西。 “我一直负责监视着你的身体状况,绿色代表按照人的标准你一切正常,现在,此刻,你是一个人类。” “嗯。” “但是,你也曾让我无从分析。”系统像人那样叹了口气,“当你在地下室面对收割者,就是那个多头,身上有很多武器的怪物——当你被它逼到绝境并反击时,你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吴邪一愣,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凝神盯着自己的影像,绿光渐渐被红色替代,像漫涌的潮水冲塌了堤防,吴邪看见自己被红潮遮蔽,文字和数据扭曲散落,像一堆搅拌在一起的血肉,闪烁个不停。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这番变化,吴邪莫名的感觉有点不舒服。 “我不知道。”系统回答:“那个时刻,你的呼吸心跳停止了,身手相当敏捷,力量也极大,按照你的体格和生前能力来分析,你本不可能有那样的力气和速度。” “……是吗?我,我自己并没有感觉。”吴邪皱眉,心里隐隐有点乱,他没有觉得自己做出了多不得了的举止,也没有意识到那时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只是……只是觉得当时情况紧急,周围世界似乎消失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说我不能被它消灭,要胜利……直到打败那个怪物时,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的情况让两位张先生很为难,甚至发生了一些分歧,但最终他们达成共识,认为你整体上应该是无害的,只要在你理智控制的范围内,你就是吴邪,他们会好好照顾你,这里是你的家。” 吴邪没有回答,低头想了一阵,问道:“也就是说,你们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或许是人,或许不是。” “这并不重要。”系统的声音始终那样冷静温润,像一条静默的大河,在吴邪耳边缓缓流过。“张起灵先生认定你是吴邪,相信你能够控制自己,你只是因为有一段与众不同的经历,在身上留下了与众不同的痕迹而已。或许你不知道,张起灵先生每天都更坚定这个看法,你是吴邪,是他认定的人生伴侣,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我明白。”吴邪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太依赖他们,我不想成为被他们圈养的怪物,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的事。”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有这样的想法是正常的。如我之前所说,张起灵先生不善言辞,他在你们认识的时候就这样了,过去你也曾因为他的寡言而焦躁,甚至生他的气。但这就是他,是他肩头责任和常年生活所锻造的性情。而他认定你,不仅仅在于你们之间有那一段共同经历,也包括你对他的理解和宽容。按理,我不该对人类的思想做太多猜测,但我大胆说一句,张起灵先生之所以一直将你看得那么重,很大原因是喜欢你的本质,包括你对他的付出,他也一直念着你,这么多年从没有对任何人多看过一眼,所以我们想尽力帮助你们修复关系……”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是人呢?真难想象跟我说话的不是活人,而是什么……什么系统。”吴邪摇摇头,长出口气,突然笑起来,尽力抛开心里杂乱的思绪,问道:“我跟他,过去到底怎么样?” “你是说表面的,还是深层的呢?如果只从表面看,你们是同伴、好兄弟,但深层上,你们更是人生和灵魂的伴侣,虽然们从来没有挑明过这些,应该说还来不及挑明你就去世了。” “这么复杂,你的意思是我们互相倾慕吗?” “不是这么简单,用暗恋或恋爱来形容都太肤浅了,现在看来,你们也不需要再挑明什么。你不喜欢他吗?吴邪。” 问题来得有点突兀,吴邪怔了怔,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应该不讨厌他,现在觉得他人其实不错,虽然话不多,但对我挺好的。 系统保持沉默,温润的沉静停滞在空气中,似乎变成一种催促,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再说多一点儿,将所有潜藏的心声都倾吐出来。 吴邪停顿片刻,又低低地开口:“我……我不好形容这是怎么一种‘好’法儿,但我知道这样很对,很负责,我好像也开始留恋他了,把他当‘自己人’看的意思吧……但我同时也有点怕这样的情况继续扩大,我怕我还没认清自己是谁就盲目地依恋别人,如果……如果事情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单纯美好,我又该怎么办呢?何去何从?毕竟这个世界和这些人对我来说都太陌生。” 或许因为没有面对着任何有形的“人”,吴邪彻底打开心防,自言自语般地说出了这番话,说完,他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似乎怕闷油瓶突然出现在那里,将他这番隐秘心事听了去。 “抱歉,对此我毫无办法。”系统叹了口气,回应他:“人的心灵和情绪都十分微妙,我无能改变你的想法,或安慰你让你完全安心,这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事,你的过去,你想听吗?” “当然,你快说!”吴邪精神一振,坐正身体催促,同时又朝门口看了看,他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好一段时间,不知小哥是否醒来了,如果他发现自己不在,会不会生气呢? “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系统说:“请安心,张起灵先生早就醒了,就在你离开房间上楼的时刻,但是他默许了你的行为,这也是他刻意留给你的时间。他这个人,远比你所看到的更宽厚、更大气。” “小哥他……”吴邪语塞,感觉脸上有点热,心里有一团温暖的火腾起来,让他浑身充盈着温馨和安宁。 “你是说,解雨臣先生当年也不知道吴邪的计划吗?” 厅内明亮温暖,暗香浮动,盈盈光晕像海浪一样环绕在众人身边,透过天窗可以看到繁密群星正在夜幕上闪烁,这是真正的冬夜星空,而非虚幻的技术投影。 青年靠在宽大椅背里,像陷在柔软舒适的怀抱中,身后和四周的支撑力恰到好处,让人全身都放松下来。解家十分讲究生活品质,于细节处做得格外精心,每次他来访都会得到贵宾般的礼遇,他也不拒绝在这里多呆一点时间,听他们慢慢讲述过去的故事。 解嘉安坐在他对面,身旁是她同样出色的丈夫,一位少年在侧方相陪。与父母的严肃与安然并举相比,他脸上挂着淡淡兴奋,更夹杂一丝局促不安,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好奇了许多年的张家人。除了在远方忙碌的长子不曾到场外,解家人齐聚此处,共同见证生命逆风而行的不可思议。 “我祖父一直到最后时刻才真正明白吴邪的意图,他虽觉得荒谬,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事实上,那时候反对已经没有用了。”解嘉安摇摇头,低声道:“之前吴邪去蛇沼,收集禁婆的骨灰,这些事完全都瞒着他进行,那段时间解家盘口上出了点儿问题,他忙着处理,同时面对来自祖母家族的阻力——按理说,他不能再跟祖母有任何来往,他也承诺过当时的霍家这点,对于他们之后的接触,霍家很生气,甚至做了一些对他们不利的事。总而言之,当时祖父母都实在抽不出过多精力去关注吴邪,没想到他居然一个人做到了那个程度。” “嗯……怕也有药的关系。”青年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否则按吴邪身体崩溃的程度,无论如何做不到那些。” “应该是吧。”解嘉安身旁的男人沉声接过话:“我当年做研究的时候,导师就跟我们专门讲过这个药。百余年前,它刚被开发出来时,副作用实在太大,难以分清是救人还是杀人,后来经多次改良才逐渐稳定,但很快又因为‘违背人伦道德’而被禁用。就像克隆人一样,技术有,但不允许使用,至少不能大规模公开使用。过去的人设想过很多次克隆人掌控世界的情况,事实上,它根本没有发生,就像这个药从不曾被推广使用一样。” “违背人伦道德……”青年沉默,这实在是一个很难描述的问题,到底什么是人伦道德,如何做才算是维护和遵守了人伦道德?标准恐怕永远难以统一,也永远没有公论。 他记得,社会上曾掀起过对克隆人的一波波争论,到底要不要制造“它们”,如果制造了,该如何使用“它们”,都让各国焦头烂额,一方面是铺天盖地的反对声浪,来自传统家庭、学者、各行业精英、研究人员和宗教界,另一方面则是焦渴迫切的需求,来自身患病痛或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还有伤残者和另一部分研究人员,以及希望生活得更轻松更便捷的民众。 这样的争论从过去到现在几乎没有一刻停止,在不断的争吵中,技术力不断发展,器官移植变得不是那么重要,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对克隆人的需求,目前,相关研究暂且搁置,而生命原本的珍贵和唯一性成为人的共识。 至少,如今社会已有公论,生命有起落,有终结,有生有死,人应当尊重这个自然循环的过程,而不能擅自改动它,不应盲目延续它的长度,不能为沉溺享乐而拉长生命,更不能将这种追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和牺牲上,哪怕这个他人不是原生的人而是克隆人。 “我没有特别关注过那种药物,说它被禁止,是因为它违背了生命的自然属性吗?”青年问。 男人点点头,介绍道:“我当年研究过这药,它最初是作为一种辅助镇定剂出现的,可以平衡体内的过激反应,降低痛觉神经敏感度,让人体处于相对平和安定的状态,对当时的吴邪来说,它所具备的这个用途太重要了,吴邪靠它的作用才骗过了王先生,我是说他们的朋友王胖子,还有祖父,让他们误以为他已经好起来了,因此放松了对他的关注和警惕。” “怪不得吴邪能做到那么多,甚至写下那本日记……机会偏偏就在那时候来了,或许这真是命,也只能说这是命运的安排。”青年凝视着悬在头顶的群星喃喃自语。最初,他看到吴邪那本日记时也曾疑惑,按理说这人都病成那样了,哪还有那么清晰的记忆和写下这一切的体力呢?更不用说之后再度深入塔木陀等一系列冒险了。 或许,当这件事注定要被实现时,总会有各种必然或偶然的因素去促成它的发生。 他不由得想起吴邪的日记里这样记载着: “鹿先生告诉我他能告诉我的一切,让我知晓长生的秘密,这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已振作起来,有足以吞噬掉所有痛苦的野心和坚韧,我相信自己不会放弃,这是我现在生存的唯一目的,但我依然面临着现实的问题:如何做到这一切?我需要吞服陨玉,需要收集禁婆的骨灰,它们都是我达成目的不可缺少的东西,但我要如何拖着病弱残破的身体去做这一切呢?” “就在我为此焦虑的时候,转机来了,命运再次给了我将一切变为现实的机会。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声音犹豫,语焉不详,我以为是拨错的,很快挂断。两天后,这个号码再次打来,问我还记得老高吗?我说哪个老高,他说就那个做药的,你还记得吗?你吃过他的药,然后去了西藏……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那位私下给了我新型的不稳定镇定剂的教授。” “那是一件既不合法也不合理的事,却也是唯一能够支撑我前往尼泊尔和西藏的能量。那趟冒险让我实现一探传言真假的目的,也极大地损害了我的健康,它用杀鸡取卵的方式驱动我的身体,让我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都遭受重击。但是……但我并不后悔,甚至觉得那些伤害一点也不重要,我本就是要死的人,而老高的药物让我在死前实现了一个心愿,我感谢他。” “‘吴老板,请你帮帮老高吧,不然他就完了!’电话那头的人声音焦急,我让他冷静,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他抽抽嗒嗒的诉说中我听明白了,老高研究的那种药物因为得不到项目和经费支持面临下马,而他刚好完成一个技术突破。现在,改良后的药物大大减轻了负面效果对人的影响力,部分副作用被剔除,而疗效变得更好,这已在动物实验上获得了证明。可是,因为缺乏行之有效的实验报告,加上老高这倔脾气和上头彻底弄僵了,手握经费大权的人放出话来:要么老高自己拉投资,要么乖乖停掉关于该药物的所有工作,项目就此关张。” “这是老高退休前最后一个大项目,可说是毕生心血的凝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它,可是,药物作为比较特殊的研究,尤其这种挑战性的药理,在国内当前的学术环境下……这样的药别人既没用过,也没有需求,谁会贸然支持他呢?走投无路之下,老高的侄儿找到了我。” “‘吴老板,你……你用过我伯父的药,对吧?你可以考虑给他提供些援助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已经听不清了,心里奔涌着交错的回想,那个药,那个药……” “我考虑一晚,第二天果断联系老高,说我来支持你,继续做药物研究吧。接到我的承诺,老高不啻于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他在电话里老泪纵横,跟我保证说不会给我很多负担,更不会一直依赖我的支援,只要挺过这个关口,自然就会有投资和项目进来,而我此刻的帮助对他是雪中送炭,必会铭记终身……我说不用这么客气,帮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你有多少新药的成品?” “这句话好像往沸水里倾倒了一盆冰块,所有热切和感激都冷却下去,老高大概真的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沉默很久,说吴老板还要?你已经……没关系,我需要它。在电话里,我冷冷地说出这几个字,老高在那边倒吸口凉气,说你真是不要命了,再怎么突破,它依旧是毒药,原理不会变的……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我需要这药物,只有它可以支撑我孱弱的身体,让我再次在虚幻中成为英雄,向命运发出最后的挑战。” 收回思绪,青年看着面前的人,解嘉安夫妇面带忧色,静静看着自己,似乎为自己的沉默感到忐忑,他摆摆手,安抚他们说只是想起一些吴邪生前的事。 “吴邪用那个药,真是……但他确实也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不用那个,怎么可能完成后头的事。” “是啊,他也不可能把这些事情委托给伙计们。”解嘉安长叹口气,皱眉道:“我记得小时候,祖父几次提过这事,说他的好友看上去不像个有心计的人,谁知在最关键的时候,居然把他们所有人都瞒了过去。” 青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厅堂里陷入凝重的沉默,连那位不明就里的少年也皱起眉头,自觉融入过去种种因缘所带来的肃穆里。 “……在北京见到老高时,我很吃了一惊,他比上次见面憔悴许多,仿佛老去十岁,而他看到我时,震惊的表情似乎比我还明显。我明白他目光里藏着怎样的惊讶和怜悯,毕竟,我能够来北京和他面谈,本身就是个奇迹了。这幅残破的身体早已无法承受气压变化,不敢坐飞机,被拉长的地面旅途格外令人感到疲惫和痛楚,老高见到的我是一个惨白瘦削,病入膏肓的生命乞儿,和当初那个仅仅腐朽在内里,外观依旧能维持健康假象的我还是有许多不同的。” “我们没有在他的办公室多说,去附近找家咖啡馆坐下来谈。我的到来为他晦暗的前途注入亮色,而他的研究成果也将为我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添上一把柴。不想浪费时间,我开门见山地递给他一张卡和一张纸,该交待的都在上面了。他颤抖着拿过去看了很久,眼睛里泪光闪烁。我完全理解一个略有些偏执的老学究面对这些东西时的激动和辛酸,没多说什么,仍由他沉浸在伤感或喜悦里。” “‘吴老板,药我现在不多,只有大概100颗成品,你需要的话就先用起来。’平复一下心情,老高收好卡,他凝视着我,然后把一盒药放到桌上。我没有急着拿,因为我看出在他刚才的激动里似乎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有什么其他因素让他走到了今天的绝境吗?” “绝望……想到这两个字,我心里突然涌动许多想法,思绪从潺潺溪流迅速变成了涛涛的江河。我凝神观察老高,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绝望所能在人身心上刻下的烙印是多么强大。老高老了,不仅在面孔,更在他的心,并透过他的眼睛折射出来。我们上次碰面是在小花牵线组织的会诊上,八位专家对我的‘怪病’进行诊疗,他们各抒己见,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也不知该如何治疗,能否治愈。这场会诊以现代医学的失败而告终,专家们逐个离场,留到最后的只有两个人:高教授、穆教授,也正是他们询问我是否接触过什么奇特的东西,并将之归结到某种可能类似辐射的效应所带来的影响上。” “对了……穆教授,我想起那位专家,记忆中他似乎是老高的研究伙伴,怎么这次没有见到他呢?我不经意地向老高询问,却见他的脸色愈加灰败下来。‘死了。’老高低下头,低沉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痛苦,他用简洁的语调描绘了数月前那场惨烈的车祸:学术专精,德高望重,为人也更加圆融温和的老穆在抱着不满周岁的孙子散步时被一辆呼啸而过的越野车带离了这个世界。”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老高会让绝望在他身上刻下那样清晰而深刻的痕迹,他受到的打击是全方位的。老穆不但是研究伙伴,其手腕和性格更能平衡他与上头的关系,我想那些人一定已忍受老高很久,老穆的死对他们来说毫无疑丧失了一位优秀人才,更带来了能彻底将老高这眼中钉剔除出队列的好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雪中送炭很少人会真正去做,而落井下石则容易得多,带来的快感也似乎更强烈得多,就连我自己……我亦不是完全无私地帮助老高,我资助他,是因为我需要他的药物支撑我走完人生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段路。” “咖啡已凉了,我们相对无言,在沉默中各自感悟着生活带来的痛苦和沉重。半晌,我招来服务员,请她给我一杯温水,然后当着老高的面将药吃了下去。老高看着我,我相信我吃药的动静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慢动作,一遍遍重播,一遍遍回放,他眼睛里有不敢置信,有痛苦,有犹豫,有为难,也有闪烁着的惊喜。放下药瓶,我说你放心,我会尽力支持你,那些经费我还负担得起。” “我不是顾虑这个……老高哑着声音,喃喃自语般地回应我,他突然将面前东西都推到一旁,颓然趴在桌上,仿佛清空了所有力气。他的声音蒙在下边,听起来十分沉闷,我的耳朵在这一瞬间变得十分敏锐,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竟然从里面听到了这个已知天命的男人在哽咽。他又开始说起那番无用的劝阻,说吴老板你真的不该再吃这个药,依赖性没有被根除,甚至可能更严重……” “没关系,我本就需要它。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我,对这种‘庸俗的顾虑’自然回答得轻飘飘的。老高猛抬起头,红着眼睛说吴老板你不知道,我偶尔会怀疑……怀疑这个研究根本是错误的,我就不该再碰这个药,我……其实我找到你,很大成分是不甘心,我不甘心!他手握成拳,一下下击打在心口的衣兜上,那里边放着我给他的那张卡。他一拳拳打在胸膛上,似乎也捶打着我们两人的良心和生命。” “老高情绪渐渐激动,嘴里滔滔不绝,他说吴老板我不能害你,我也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你给我资助我很感激,但这个药……算了我不多说,吃不吃的你自己有分寸,我只能告诉你所有可能的效果。吴老板我真的不甘心啊,我不能让上头那帮混蛋得意,我在所里干了三十多年,要过什么?争过什么?分房子的时候,评职称的时候,公费出国的时候,我啥时候闹过?啥时候抢过人家的东西?我从没给所里添过乱,我凭本事做研究,凭良心做人,他们让我写黑心材料我不写,就卡我的项目,不许我接受采访,还逼我带领导的侄儿,把人家农村来的好学生挤出去,我不干……这些事太多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资格这么老了,凭什么还要被偷奸耍滑、手狠心黑的后辈欺负?” “是啊,凭什么呢?听着老高声声控诉,我突然也想起了很多事,我和老高的情况截然不同,但某种意义上它们又全然相通,我们都是被命运玩弄,看似走得顺风顺水,实则每一步都坎坷崎岖的人。专家、教授,享受国家特殊津贴,表面看老高多么春风得意啊,不知多少人拿他当激励自己研究的榜样,可是在那个圈子的核心处,老高早已是一只孤鹰,我若不助推他这一把,他就要在险恶的狂风中坠地了。” “而我……我过了25年平静顺遂的日子,然后一切天翻地覆。这些年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是忧心盘口上的生意,就是在寂寂长夜里挂念各种人,阴阳永诀的潘子,自我放逐的胖子,恩断义绝的秀秀,纵横道上的小花,神出鬼没的黑眼镜,下落不明的三叔与解连环……还有长白山中那个杳无音信,神秘难测的人。” “有时我会做梦,梦见过去几年经历的一切都是幻梦,我在梦里一觉醒来,看到自己依旧在铺子里招揽不死不活的生意,王盟在旁边,扫雷玩得不亦乐乎。于是我笑起来,眼睛里却被泪水刺痛。即使在梦里,我也醒悟了这一切不是梦,我实实在在地历经了那么多非凡的历险,并让可怕的顽疾在我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我从不后悔,并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一切,是它们共同塑造了如今的我,这些人这些事都是我经年累月最宝贵的东西,如果它们是虚幻,那不如先毁灭我自己。” “拉回思绪,我长叹口气,老高的一腔怨气似乎也泄尽了,他紧紧盯着我,眉间皱出了一个川字,轻声问:吴老板,你知道这个药如果被改良到极限会是什么情况吗?” “我摇头说不知道。胶囊正在我的胃里溶解,药力开始一点一滴渗透进身体,它们很快会和胃液、温水一起被胃壁吸收,融入血液,走遍我的全身……我尝试握紧拳头,又轻轻放开,兴许是心理作用吧,感觉手上当真有了一点儿力气。那种形神俱散,力不从心的感觉似乎不再紧紧攥住我的心脏了。” “老高停顿片刻,十分谨慎地开了口,他声音压得极低,人也尽力前倾,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诡秘地小声道:从理论上讲,这个药如果能发挥最大的积极效果,人就可能长生不老。” “我愣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搞了几十年科学研究的老教授,嘴里突然蹦出‘长生不老’这几个字,难免令人感到错愕,这似乎不应该是他会说的话。靠在椅背上,我仔细想了想,直觉老高并没有胡说,虽然我不认为他卷入了关于长生的荒谬追求,但他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看向老高,他紧抿嘴唇,目光里燃烧着一股坚定,简直不像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这不是知天命者所具备的的热情,更应属于刚出校门,满腔斗志的青年。我想,若不是有着充分考量和希望,老高绝不会带着如此偏执的热烈。” “对长生这件事,我有过许多想法,此刻,当我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里跟老高面对面坐在一起,我的心早已从最初由鹿先生那里接过天机时的激动中平静下来,逐渐客观冷静地去看待它。我曾多次自省,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拷问自己的内心,我问我是不是真要去得到它,我为了什么要去得到它?在反复的淬炼和思考中,我渐渐明白了许多,我明白自己并不是冲着长生这件事本身去的,也不是冲着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去的,至少它们都不是我做这件事的终极目的。我能感到,在我的内心最深处,正有一个全新的我在形成,这个我放下了所有私欲,心甘情愿去当这座桥梁,努力尝试链接生与死,成为人类中第一个正面挑战它并获取胜利的人。” “老高目光紧紧锁定我,似乎在等我发问,我平静地问他:什么是这个药物的理想状态?也就是他说的长生不老。他盯着我又看半天,却突然将话题转开,说吴老板,你发现了吗,你的眼白已经泛蓝了。我微微一怔,点点头。这事我自己清楚,随着鲜血不断流失和各种药物副作用的堆积,我体内积蓄了很多不好的东西。前段时间,一位优秀的老中医说我体内已经出现了陈寒,它们深深附着在我身体里,并有明显体现,比如我现在变得很怕冷,精力不济,气息短促,行动虚弱,但是,和生命本身即将丧失的危险相比,这些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老高让我第二天再去他那里一趟,或者过一两天也行,我在感觉状态好的时候去找他,他需要重新对我进行全面体检。我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摇摇头,紧皱眉峰上映射着老学究数十年如一日的谨慎和专注,他手指在桌上轻敲,最后犹豫着说他不能确保药效能够持续多久,他刚才一直在观察我,从很多细节上,他感觉我的身体坏得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厉害。” “这点我倒是不否认,虽没有直观的数据支撑,但自己身体什么样儿,我心里多少有谱。我又问起老高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长叹口气,说吴老板你应该还记得我们这药最初的目的,就是控制你体内过激的反映,让你的代谢减缓,并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对吧。我说是,他笑笑,问我:那如果一个人的代谢状态几十年都维持在相同的水平上,始终平缓温和,细胞新生和死亡的节奏一致,新陈代谢有序交替,那会怎么样呢?” “我闻言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我说这只是一个看似完美的理论,事实上有很多因素限制它实践的可能性,比如人体是会自然衰老的,体力也会根据生活环境等的不同而有改变,每个器官都在逐渐变得‘不中用’,即使维持在一贯节奏上,衰老依然是不可回避的。” “老高脸上露出慈祥而自满的笑容,仿佛一个老师听见学生幼稚可爱的问题,这方面当然他是专家,我不过从普通人的角度发出了通俗的疑问。他摇摇手指,笑着说不一定,身体的奥秘很多,潜力很大,我们现在的研究不过管中窥豹。比方说,现行所有药物都没有真正帮助我们愈合的能力,伤口会复原,永远依靠的是人体自愈能力。但这个药物更类似于某种‘兴奋剂’,如果将积极作用发挥到极限,那么,它所改变的东西深入分子层面,可以促使肌体不断诞生新的健康细胞,当它们一批批出现,永远用这种最好状态去取代凋零的部分,那么人体的自然衰老就变成了一个可控的过程,人体从内到外,从上到下每一寸都将保持在最好的时期,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么……” “老高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我不能完全理解的理论,大体上我相信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连宇宙都有可能诞生与毁灭,何况人对生命的研究呢?可是……我想了想,问他:你不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吗?老高停下讲述,反问我是觉得研究难度太大吗?我说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在想,假如真可以长生不老,永远年轻地活下去,那么,活着和死亡的区别在哪里?生命本身的价值在哪里呢?” "老高陷入沉默,似乎被我问住了,他低头考虑一阵,说吴老板你问得对,如果这个药物成了真——当然不是现在,在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真正完成它的.但是,即使它不断被人研究改良下去,经过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哪怕在遥远的未来它真成功了,也不可以被使用.每个人都会出生,那就应该也会死,否则诞生毫无价值,而且,当人知道自己不会死的时候,是否也将随之变得毫无畏惧,什么都不怕,但也什么都不信,不遵从,甚至因此丧失了做人的底线呢?" "'那一定就会有其他问题来约束他们,让他们痛苦到想要遗弃这份漫长生命的地步.'我突然想起那个人,想起他身后神秘悠久的家族,这句话便脱口而出.张家的痛苦我并没有感同身受,更没有听他们任何人抱怨过对长生带来的苦楚,但我直觉他们是痛苦的,那浓郁而不可言说的困苦甚至强过我此刻从病痛中感受到的所有东西." "老高沉默地看着我,似乎不太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我也不做解释,太多东西在我脑海里沉浮,让我无话可说.我只能将头扭开,看着窗外,我眼中是井然有序的城市,繁华的商铺,宽阔的街道,川流的人群,生机勃勃的世界在我眼前运转,而我……不,我从不想当什么哲人,可是现在,当一个人的生命逐渐走到尽头时,他必然会去思考很多之前从不曾考量的问题." "生命短暂奋力拼搏的人,和生命无限却如行尸走肉的人.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两个形象,一个是初生牛犊往鲁王宫的自己,一个是躺在玉俑中做着复生美梦的鲁殇王,也许他其实并不是鲁殇王,而是铁面生?这不重要.那个梦想着长生的怪物已被小哥彻底毁灭,他当时厌恶的态度几乎算我见过他所表露出的最强烈情绪,或许,因为他实在见过太多痴愚无用的追索,甚至厌弃了漫长生命本身给予他的东西." "我们各怀心思,各自沉默,许久之后,老高说吴老板谢谢你的支持,药我会尽力改良它,我知道你还有想做的事,想再多活一阵,人嘛,总有求生的欲望,何况你这么年轻,这么成功,英年早逝真的太可惜了……我跟你接触不多,但我总觉得你跟其他年轻人不太一样,包括你想做的事情." "我没有解释自己的目的,谢过老高,请他尽快再做一些成品出来,我可能很快要远行,需要足够药物支撑我险恶的旅途.老高再一次被我震惊,他本以为我都这样了,一定会老老实实在家养病,结果我却如此不安分.但他同时也彻底明白,我是怎么劝都没用的了,干脆也不说什么,只让我明天去找他,他为我安排体检." "与老高在咖啡厅门口告别后,我们各奔东西,他回研究院,我则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路上,我给王盟打个电话报平安,这趟孤身北上,他很是担心.挂断电话后,我顺手也关了机,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心里压着很多东西,我边走边把那些属于负面的部分翻出来,在心里检视它们:有病痛,有牵挂,有茫然与不甘,还有一些来自于俗世纷扰杂物的浮尘.毫无疑问,最后这些是最容易被剔除的,我想,换个地方,换个环境,通过孤独的漫步,也是一种扫清尘埃的方式." "北京还是那样,光鲜绮丽的浮华下五味陈杂,空气中隐隐传递沉重而哀愁的韵脚,黄沙从西面过来,给暮气沉沉的古都刷上纷扰的陈旧色泽.我突然觉得在这地方想让心头的灰土沉净,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我立起衣领遮住口鼻,不在乎个别路人的侧目,天已转暖了,只有我还穿着厚外套,甚至拿不下围巾." "走着走着,我忘记自己已关机的事实,下意识地摸出了手机,想看一眼是否有小花的来电,如果他知道此刻我就在他的地盘上溜达,一定会把我拎回去看管起来的.他对我起疑已经有段时间了,只不过我嘴硬到底,打死也不说,他也不可能真逼着我交代什么.然而顾虑到这里终究是北京,听闻解家与霍家最近又有接触,霍家眼线最是厉害,接下来我的行动必须更谨慎才行." “拐过一个街口,前面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仰头望天,脸上都带着紧张又期待的神色,仿佛有馅饼就要落下来。我也忍不住抬头看去,他们目光胶着处是前边楼顶上站着的人。我仔细辨认对方的轮廓,发现是个女人,她衣衫不整,情绪激动,长长秀发飞散在风中,像一面被撕裂的旗帜。她上去似乎还很年轻,玲珑身段裹在薄薄长裙里,纯白裙边和乌发一起飞舞,仿佛礼堂中迤逦的婚纱。此刻,她手臂抓着栏杆,整个人在高空摇摇欲坠。” “我走入人群中,和他们一起看着她,耳边听到吱吱喳喳的议论,不请自来的热心人好比戏台边的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讲解事情经过。我很快听明白了,又是一个常见的痴情女与负心汉的故事,然而这只是单方面的讲述,围观者只通过她咬牙切齿的控诉得知这个故事,而她口中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她在天台上已经呆了好一会儿,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尖叫、唱歌、扔东西,耗尽了所有姿态,现在她说:再不来就要跳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浑然不解这一幕发生的必要性。收回目光四下扫一圈,周围从三、五岁的小孩到七八十的老者都有,脸上神色也各不相同,但没有一个人是绝望的,在这些围观者身上,绝望不曾出现。我又抬头看向那女人,心里却想着老高,想着自己,我们都是曾一度沉沦绝望的人,却做了各自不同的选择,老高找到我,我在种种机缘之下走上自救与新生的道路,而这个女人却选择了用死来威胁让她感到绝望的人。” “跳啊,快跳!有人发出一声响亮怒吼,好像观众往剧院里嚷嚷退票,一名**朝这人挥手,让他不许刺激轻生者,可是这声吼很快像传染病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更多人喊出了那句话,并伴随着鼓掌与哄笑,此刻他们又不想退票了,而是一起期待着演员登台,奉献出最后血腥的表演。” “我看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哄闹,心里有一丝奇特的冷漠。我相信这些人里没有谁真心想把那女人置于死地,但他们的心里却都盼望着这场热闹再盛大些,再火爆些。置身事外的人大抵都如此,就像那些对长生孜孜以求的人,如果长生当真降临到他们身上,他们又会如何呢?” “让开让开!再加一层垫子!消防员们气喘吁吁地分开人丛,又一块醒目的黄色气垫被拉开,现场忙忙碌碌,围观者交头接耳,我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背后说:打赌她跳不跳?一百块。另一个声音接上去说:跳不跳的没啥意思,关键看跳下来死不死,三百,我赌死了。” “我突然感觉这一切是如此无聊,如此令人感到悲哀,但最可悲的是几乎没人意识到这一点。我累了,病症和心灵双重的疲惫让我不愿再呆在这里,转身往外走。就在我刚离开人群时,一片惊呼淹没了那声闷响,身后瞬间成为混乱的海洋,人人都像狂欢节上的演员那样尖叫喧哗,警笛声、急救车声、各种嚷嚷此起彼伏。我没有回头看,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她跳下来了。” “我再次感到眩晕,到此刻为止,这一天所有的绝望似乎突然都有了实体,在我眼前栩栩如生地舞蹈着,我用力平静呼吸,强撑着走到街对面,在面包店温馨的橱窗前站定,用那股甜香压制翻涌的恶感。我对自己说今天所见的绝望已太多,现在,我应当去拜访我的希望。” “敲敲停在那里的一辆出租车,司机正伸长了脖子看那方崭新的人命现场,我问他走吗,他一愣,赶紧点头,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琉璃厂,很快,我们离开了这片集体围观死亡表演的街区。”给自己宣传一下,《归人》已正式启动出本计划 这里是印量调查暨预定地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http://tieba.baidu.com/p/2229456156?pn=1 ----------------------------------------------------------------------------------- “琉璃厂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已大不同了。小时候我来过一次,那会儿父亲还在国营厂里靠死工资糊口,好容易得到一个来伟大首都公干的机会,想着顺便让我开开眼界,便带着我也来了。而三叔这个四六不靠的问题青年,居然也自费同往。父亲问他干什么来,他只嬉皮笑脸,满嘴跑火车,没一句靠谱的实话——现在想来,当年陪我上北京的这个三叔到底是真三叔,还是解连环?我至今也不明白,估计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了。” “我下了车,站在街口看着焕然一新的琉璃厂,和心中旧日的印象默默进行对比,不同,完全不同了。在我的记忆里,琉璃厂是个充满旧时气息的地方,茶水、烟枪、遛鸟、斗棋……还有川流不息的人丛,永远热火朝天的营生,南来北往,巷尾街头,柜台上,街角边儿……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它们可能是常见的一方印玺,也可能是谁都没见过的一件贵重器皿,像士兵一样据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浑身散发穿越时间后凝固下来的气息:或尊贵、或质朴、或奇异、或婉约,这些神异的老物件似乎个个都有灵魂,不约而同地拿不屑的目光盯着四周游荡的俗人。当然,在它们之中也夹杂着伪劣的赝品,大多和真的一样自命不凡,就靠犀利的眼睛去辨识了。” “那次到北京本来没有往琉璃厂的安排,是三叔趁父亲开会的时候带了我,说去个好玩儿地方,然后叔侄俩奔向了这里。我像初次进城的乡下土包子,徜徉在这条梦一般的街道里,眼中所见净是超出想象的瑰宝奇珍。那时候,我只知道玻璃弹珠好玩,滚铁环好玩,跳棋好玩,哪知道还有镶嵌着宝石的九曲连环,会报晓的自鸣钟,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铜人漆马……不知不觉中,我丢开了三叔的手,站在一尊串满了花朵样铃铛的青铜塔前看得入迷。” “这时,从店内走出一位和蔼的中年人,似乎刚刚结束了辛劳的手艺制作,一身狼狈,头发和脸上还沾着不少尘土。他边往围裙上抹着手,边招呼店员把东西搬出去,我身边正在擦拭那尊青铜塔的伙计叫了声师傅,丢下毛巾迎上去。可是他转身时似乎用力大了些,手肘打到旁边的瓷盘上,放在木架上的瓷盘一晃,眼看就要往下掉。” “我一愣,赶紧拿手扶住,避免了这块清代山水画瓷盘粉身碎骨的命运。这时那位师傅和伙计都注意到了我,他并没有大人的架子,主动走过来向我道谢,我趁机请问他这尊青铜塔的历史。当年上小学四年级的我,凭借脑子里少得可怜的历史文物知识,猜测这一定是商代的大作——说这话时我还有点得意,自以为抓住了‘历史的脉络’,一定能博得赞许。” “谁知,这位师傅哈哈大笑,大手在青铜塔上拍得闷声作响,说这并不是文物,而是他自己做的。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精湛的手艺,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候,不知逛到哪儿去了的三叔慢悠悠现了身,他在我后脑上拍一记,说我乱走,丢了怎么办。跟着,他的目光也被这尊巧夺天工的青铜塔吸引,低下头仔细看了半天,嘴里啧啧做声,赞叹不停。成年人的赞美,力度大概真比儿童强得多,听到三叔的话,那位师傅也不由得满面红光,对我们更加友善而热情。” “三叔比当年的我自然专业许多,目光也更毒辣,他不但看出这尊塔做得好,更看出这位师傅的手艺不可多得,当下就攀谈起来,两人聊了许多古玩这条道道上的门路。三叔这人多少有点儿黑白通吃的味道,外头结交了不少人,又实实在在下过几次地,见过好些说不清的东西,肚子里有真货,因此,即便这位师傅是琉璃厂里的高手,见过的死物比活物还多,依然给三叔忽悠得一愣一愣,神色间不但热情,更有些敬畏了。” “这天中午,三叔做东,请这位余师傅一起吃了顿饭,算是交下这个朋友,我这个拖油瓶也上席陪坐,听他们讲了很多神神道道的话,有关于古董文物的,有关于手工制作的,还有其他很多很多,各色谈资夹杂其间,从国际局势讲到大米涨价,又从蓝莓何时在中国普及谈到了航天飞机的下一代发展趋势,最后,他们讲起神州地底下还埋着多少好宝贝,山南海北的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传奇,觥筹交错,酒足饭饱。” “余师傅不胜酒力,在三叔这老油子一杯接一杯的哄抬下喝了个面红耳赤,起身时走路都偏偏倒倒,说话舌头也大了。我们回到他铺子里,他还觉得不尽兴,又让徒弟们泡上茶来,我们在后堂里边喝茶边聊。他的铺子并不大,却颇有一点曲径通幽的味道,空间分割得挺讲究,三叔说这是一种叫‘金龙取水’的格局,由当年清宫里的样式雷首创,后经过几次改良调整,用到了很多面积不大的中式建筑上。” “余师傅的后堂闹中取静,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外头街面上的喧嚣与浮华。喝着他泡的茶,听他和三叔侃侃而谈,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一种享受,并萌生了以后自己也要有这样一间铺子的念头:琳琅满目,杂而不乱的前厅,安闲自得的后堂,还要一两个手脚麻利的伙计。这间店铺就是我的小世界:进一步客似云来,退一步闭门听雨。”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却不知许多年后,我当真拥有了那样一间店铺,它像一朵荷花,静静绽放在古老的西湖边,默默承载我人生最好的岁月:我在那里从懵懂走向真正的成熟,在那里迎来人生的转折点,在那里与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告别。最后,我将它送给了陪伴我走完此生的小伙计,那时候的他,早比我儿童时对伙计的设想出色太多了。” “收回回忆,我叹口气。阳光划破昏黄的云层,在我眼底投下利剑般的光芒。我揉揉眼睛,把目光投向面前的琉璃厂,街道两旁的老房子早已经被修缮如新,它们仅仅在外观遵循古老的形制,瓤子里完全一副现代做派,尤为让人遗憾的是内在精气神的丧失。在浮华世俗的冲击下,这里属于历史的沧桑感早已荡然无存,徒留市侩与商业熙熙攘攘,川流不休。” “我信步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与别人的不同,两旁店铺里的每一个生物都伸长脖子,眼带绿光地招揽生意。街上大多是游客,他们走走看看,在多家柜台前流连,指指点点,说笑不停,有时玩笑着就买下一两样小玩意儿,不指望捡到宝贝,也不会当真听信伙计吹嘘,花大钱购入所谓的‘乾隆御制’或‘开元珍藏’。凡是开门营业的柜台上都没有真东西,也没有好东西——这点似乎已是每个人心中的潜规则了。” “这么一想有点可悲,但它已成为了公开的秘密,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它,以至于我的铺子里也这样做:我绝不会把最重要的拓本摆出来,但也绝不会让粗制滥造的破玩意儿充塞铺子的大部分角落,即使不得不摆上赝品和凡庸之作,也起码要过得了我的眼去。” “为此,王盟几年前就跟我抱怨过,说老板你这铺子又没几个人上门,整那么细致做什么。我白他一眼说你小子懂个屁,当年大金牙不就摸上门来了吗?你不做好准备,又怎么会有机会上门?你想要这铺子里净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货色,我再满口一胡吹,大金牙就算拿着老痒的手表也得给吓退了,还能碰上之后那么多事儿?王盟想了想,小声说句我倒希望压根没之后那些事儿。我一愣,明白他的意思,胸口猛地一窒,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然,这世上没有任何布置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王盟嫌弃我太细致,胖子却觉得我太不上心。他是潘家园的地头蛇,古玩道上的老混子,摸爬滚打几十年,过手的名器怕是比我见过的姑娘还多。胖子那眼光不是常人可比的,胆识与气魄也绝非道上老老实实做小生意的人能够相提并论。” “第一次去我铺子里时,胖子扫视一圈架子上的东西,再往柜台里瞅瞅,最后扎进后堂溜达一圈,出来时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问我:天真,你就这么点儿能耐?我知道这是在鄙视我铺子单调寒酸了,大大方方承认:就这么点儿。他压根不信,说你家三叔道上那么大本事,又那么疼你,你就没继承点儿什么?” “这问题我似乎从来没认真思考过。三叔疼我,这点毫无疑问,即使知道所谓的三叔其实在过去许多年里都由两个人扮演之后,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吴三省和解连环两个人对吴邪都倾注了呵护和疼爱,他们是真把我当侄儿看,兴许某种程度上当自己亲儿子看。” “三叔真心对我好,所以,当胖子半开玩笑地问出这个问题时,我突然感到‘家族’这两个字在我生命中沉甸甸的重量——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长辈要是疼晚辈,那一定给他准备多多的东西,让他继承得越多越好。可是,对于吴家,对于老九门和三叔立身的世界来说,毫无疑问,我离这些越远,接触得越少,对我才是越好的。” “因为病痛的缘故,我忘记了一些事,但我始终记得第一次下地时三叔坚决拒绝的神情,那时候,他心里一定有许多挣扎和犹豫,或许,他在反复确认鲁王宫跟他们卷入的阴谋确实没有关系后,才勉强让我加入队伍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三叔再怎么精明,终究不过一介凡人,在手眼通天的‘它’和奇诡莫测的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显得那么稚嫩,因此我还是卷了进去,并一步步走入漩涡中心。” “三叔……想到他,我感觉心里流过一阵苦涩,我就要死了,三叔,你知道吗?你现在到底在哪里,还存活于这个世界上吗?我停下脚步,看着荣宝斋光可鉴人的黑漆牌匾,突然想起那年琉璃厂之行的许多细碎片段。是的,我忘记了很多事,但与此同时,另一些事仿佛退潮后的礁石那样一点点从记忆深处浮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像发生在昨天。” “三叔,我记得,就在告别余师傅后,你带着我在街头闲逛,天要黑了,两旁店铺里的灯次第亮起来,那时的街头没有现在这般光怪陆离的霓虹,也没有能够刺穿人耳膜的广告曲,一切都是古朴而稳重的,蕴含能够贯穿时间的壮丽,在黑暗天穹下默默彰显。你带我走到荣宝斋的门堂前,仰头看了一阵,说哪天咱们从斗里弄出个能进这儿的东西,可就发达了。我不懂这处高门大店的江湖地位,只附和说一定能的,你朝我笑笑,说声有出息,转手买根糖葫芦给我吃,那味道真是太香甜了。” “三叔……我看着荣宝斋大门默默出了好一阵神,在心里一点点描摹这位亲人的外貌,我不知自己还能记得他多久,也不知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和他相见——不论他到底是吴三省,还是解连环。” “我回过头,人流从我身侧徐徐而过,恍惚中,这已不是此刻的北京,而是我10岁那年褪色的记忆。三叔……兴许当年陪我来北京的三叔是解连环?他之所以来北京,是想趁机回解家看看么?解家已在北京扎根许多年了。但这终究只是我的想象,一切早已消散在时光中,若我能与三叔重逢,向这个改变了我命运的亲人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会告诉我吗?我不知道。”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放任自己的思绪自由奔走,天马行空想到许多事。我也分不清这是属于我个人此刻的矫情,还是每个人被迫消耗所剩不多的生命时大抵如此:我们会想起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它们变得很重要,很深沉,每一个音容笑貌都无所遁形,每一块走过的地方仿佛都在脑海里重构,共同组成我们残破世界的形骸。当然,与此同时,另一些事永远离开了我们,再也无法回来。” “我在某家店铺的门前站了许久,直到他家的伙计探头探脑看我好几次,并准备上前询问的时候,我才转身离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必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前去拜访我的希望。” “余师傅的店铺已换过位置,从琉璃厂中段的风水宝地挪到了背街的尾部,这里往来稀少,门庭冷落,极少有好奇的游人,偶尔经过也顶多在门口瞅瞅,不会走入那些神秘莫测的店堂里,这更让此处的店铺显得庄严而寂静。” “来到那间店铺前,我看见门上挂着一个青铜铃铛,正是我要的那种,只不过比我需要的大小大得多。它被挂在门廊上,就像一个普通的风铃或装饰品,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这东西背后曾隐藏着那么多秘密,至今也没有被完全解开。” “我将这个铃铛取下来,然后推门进去。余师傅已经在等着我了,他看上去比当年老了很多,当然我也一样。曾经需要仰视他的我,如今是低头和他说话。他的背脊在长年辛劳中变得弯曲,鬓角全白,脸上也爬满了纹路,只有大气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这位老人看我进来,满面笑容地起身迎接,我注意到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心里突来一股愧疚。余师傅已经老了,我却还要为难他,请他给我打造那么复杂的东西。” “说啥为难啊,小吴你太客气了,我这把年纪,这门手艺,都没个人继承……还能做两件好东西留存,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余师傅不以为然,边喝茶边开怀大笑,我的到来似乎给他单调的晚年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我也放下思想包袱,陪着他聊天。” “闲谈中我得知,余师傅的老伴已经去世,儿子媳妇都在国外工作,全家人分隔三处,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之前铺子里生意好,他还能跟客户们念叨两句,随着年纪增大,他对经营的心淡下来,主动搬到更清净的挡头上,自然也收获了孤单。可他又不愿离开北京,说在这里能接地气,能感自己踏踏实实地活着,国外纵有千好万好,始终还是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北京城里感觉最好。这是一种属于老年人的顽固乡情,要搁以前我肯定不能理解,但现在我觉得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态和选择。” “我们漫无目的地闲扯,尽量陪他多说话,看得出来,我的造访让余师傅十分高兴。这也是缘分吧,天注定我要在那个时间点上得到故人的帮助,天注定我要在种种因缘的巧合推动中走向那个结局。” “决定踏上这条不归路时,我就没有再回头的想法,包里发现的青铜铃铛给了我希望。我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点子,既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挡可能出现的盗墓者,又能给真正需要去那里的人以提示。” “一开始,我尝试联系张家人,张海客很快传来回音,西藏之行后我们多少保持着联络。不过,他带给我的并不是完美的好消息:青铜铃铛他手里确实有,但他并没有擅自动用的权利,更不能将它赠送或出售给外人,即使是张起灵本人也不能这样做。” “张家规矩多,情况复杂,可以想象,其家族内部各种势力必然盘根错节,且在历史发展中被时间熔铸成了一块铁板。张海客身为其中一员,不能破坏规矩,也犯不着为了我去破坏这个规矩,这些我都能理解。而在我这头,我肯定不能告诉他为什么需要青铜铃铛,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尤其对张家人要格外谨慎。我只能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对铃铛有兴趣,想收藏几个。对此,他出于对家族规定的遵守拒绝我,似乎再正常不过。所以,我只能另想办法了。” “我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道上谁的手艺好,青铜铃铛不易做,需要极高的技术水平。可是我问了一大圈,也没人能够完成这样的东西。我开始意识到,不能局限在道上寻找可能帮助我的人,而应该把目光放远,在传统行业里兴许有收获。” “找到余师傅纯属意外,大概还是像我说的,天意和缘分吧。那天,我吩咐去寻找手艺人的伙计告诉我,在北京有个退隐的老头儿这方面很有一手,不是那种学究派的专家,而是踏踏实实做器物的老工匠,问我有没兴趣。我想了想说可以试试看,于是请他帮我联系这位师傅,钱不是问题。” “伙计很快铩羽而归,两天后,他垂头丧气地跟我说人家不接招。这位师傅已经退休了,懒得接活儿,除非是有缘人——这话可耐人寻味,什么叫有缘人?还跟我打起哑谜来了?我有点不耐烦,但更觉得可气又可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冲上来,打算会会这老头。” “我想起什么事了呢?我想起了10岁那年和三叔去北京的事。这件事本来已沉睡在我的记忆里,避过了好几次我对往事的打捞梭巡,可是现在,随着‘青铜器’这个需求被提起,记忆中那位手艺精湛,做出过一架青铜塔的余师傅,又突然跳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没想过我要找的人就是余师傅,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位意向中的师傅当真不接待我,我还可以找我记忆中的那一位。抱着这种有恃无恐的想法,我拨通了余师傅的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就像一根被接通的电线,突然导出心有灵犀的电流——我想起来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虽然已在岁月中被打磨得苍老,带着憔悴,但它依然是清晰而个性十足的。它属于我记忆中的那位余师傅。” “既然是故交,打交道就变得不那么难了。我自报家门,余师傅也感到十分惊喜,时间与空间在我们之间造成的距离感似乎瞬间消弭无形。我握着电话,看着远处潋滟的西湖,感觉眼睛里同时也看到了希望的光华在闪烁。我甚至突然怀疑,二十年前那场街头的偶遇难道也是命运的安排吗?” “人所走过的每一步,或许真的都有它不可言说的微妙目的,当年的我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在多年后求助于这位萍水相逢的忘年之交呢?不但我想不到,三叔也想不到,连余师傅自己,也惊叹于这场奇异的巧合。” “余师傅没有急着问我为什么要做青铜铃铛,也没有明确表示做还是不做,他还惦记着他的老朋友——当年风华正茂的三叔。他问我小伙子,你家三叔还好吗?我顿了顿,不知如何回答,考虑一秒钟,我说很好,三叔他老人家好着呢,吃穿不愁,生活安闲,已经准备退休了。” “哎哟,那么年轻就退休,有点懒啊。余师傅没有听出我话语中的勉强,笑呵呵地说。我说是啊,三叔这人您也知道,当年不就看出来了吗?我家三叔满嘴闲扯,说得自己整天上山下海,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他不做的营生,可是您老人家知道,他啊,就就没句正经的。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 “余师傅问我三叔这些年过得如何,我只捡好听的谎话说,什么娶了个当大学老师的妻子,生了一儿一女,生二胎的时候还差点把老婆工作都闹没了,现在他家儿女都大了,聪明懂事,长得不像我三叔,像三婶,可漂亮了……” “我突然发现,吴邪不愧是吴三省的侄儿啊,他那信口胡吹的本事居然也沉睡在我的血脉里,这些美好的生活愿景,从未发生过的事,我居然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一部正在放映的电影那样。虚假的幸福场景从我眼前一一流过,然后变成语言传递给余师傅,让他在那头听得别提多乐呵了。” “我并不是为哄余师傅开心以让他答应我的请求才这样做的。在那一刻,我的确忘记自己的目的,忘记了自己身患不可知的病痛,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的心里一片空茫,隐约感受到了一种幸福。“ ”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是一个雕塑家,正在构筑一个幸福的小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我,有三叔,有余师傅,还有许许多多我曾见过的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幸福长久地生活下去。三叔娶妻生子,生活平静,而我……我的想象突然被打断了,我并没有想到自己,我没有考虑过要为自己安排怎样的幸福——我所想要的幸福太大胆,太惊世骇俗,即使在想象里,我也不敢肆意安排它。” “我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人,被刻意压制的思念和焦灼突然在心里疯长。我已经很清楚,我要的幸福和那个人有关,拥有他才是我要的幸福,只是这个梦想那么远,那么艰难……” “余师傅突然转了口风,他问我你呢,小伙子,你过得咋样,也成家了吧?我笑笑,说当然成家了,刚结婚不久,要是早一点知道您的联系方式,一定请您来喝喜酒。” “好啊,媳妇儿哪里人?长白山人。我答得波澜不兴,继续把这个谎言编织下去,织成我所期望的样子。不待余师傅继续问,我已自顾自地往下说,说我爱人年纪比我大一点,长得不必三婶差,个儿高白净,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但心地特好,对我也没的说。” “余师傅连声附和,说现在心地好的人不好找了,小吴你要珍惜,别给丢了。我说哪能不珍惜啊,这辈子就他这一个,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几次睡着后梦见这事儿都给笑醒了,丢不了,丢不了……” “我们就这么在电话里天南地北地闲扯,说了有一个钟头,余师傅舍不得挂,我也舍不得挂。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谈正事,他或许不想说生意,免得坏了大家交情,而我则是害怕,我怕一扯到那个事儿,所有关于幸福的念想就如海上泡沫一样破碎消散,无影无踪了。” “然而这一刻终究是要来的。当我们讲过三叔,讲过吴邪,讲过三叔伙计潘子,倒腾古玩的胖子,还有余师傅儿子媳妇、去世了的老伴儿,生意场上的贵人,不争气的学徒各色人等的幸福生活后,我们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我的请求。” “我郑重地向余师傅提出,请他为我复制青铜铃铛,不仅仅是外形上的重现,更要具备它们的神奇功能。余师傅在那头沉吟许久,说不敢保证一定能达到我的要求,但他愿意试试。这应该是一位认真负责的民间艺术家所能给我的最高保证了,我连声道谢,开始讲述青铜铃铛的奇异之处。” “我在电话里大略讲明铃铛的运作原理:通过声波和本身具有的纹路造成某种催眠效应,以此影响人的心智和判断力。我还担心余师傅听不明白,结果他听后并没表示惊讶,说在古代的确有过类似的东西,现代科学曾经仔细分析过,虽然解构了它的构成,但对于其‘摄魂’方面的效果,并没有太多了解,但巧合的是,余师傅祖上就是做这个的,内中秘诀,他知道。” “我再次感叹命运的神奇和古老手艺的不可思议,余师傅不以为然,他还是那样自信,说很多神秘的东西并不是现代实验室可以解析的,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就是有那么个道道在里头——对这句话我深表认同,我去过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不可解释的神秘,包括这身病痛,至今有答案吗?有些事,它发生,它存在,作为人来说,只能去尊重这种存在本身,而无法探究所以然,至少现在还不能。” “余师傅让我把铃铛给他好好看看,他得好生琢磨下,我因为暂时过不去北京,于是将照片、视频光盘和所有我能回忆起的,关于这铃铛效用的文字资料都整理出来,用快递给发了过去,并静等余师傅的回音。” 青年长叹口气,看着清晰明净的夜空,不知不觉,月亮已出现在夜空,并悄悄走到了天顶,皎洁月华掩映住群星的光芒,将这些更加遥远而璀璨的星光遮蔽,让它们在宇宙深处不为人知地寂寞闪耀。 有时,人的潜能就像这星光,乍看上去只是漆黑中的一粒微尘,事实上它却蕴含着无比澎湃的力量,甚至比那些给予它苦难和欺辱的东西都更强大得多。 “……吴邪当年想得可真不少。”沉默片刻,解嘉安叹口气,看着身边的丈夫。男人沉吟片刻,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盒子,低声道:“这是我留起来的,当时吴邪用那药的样品。” 他边说边把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颗透明小瓶,玻璃一样透彻,钻石一样坚固,每颗内部都里面沉睡着一些雪白的药粉,恍若时间的骨灰。 男人拿起最左边那一颗,对青年道:“吴邪第一次使用的是这种,副作用大,效力强,完全是饮鸩止渴的做法,这药物虽然支撑他去了西藏,但也极大损害了他的健康,尤其是脑神经方面。他后期之所以会有选择性的失忆,就是大脑神经受损的表现。” 青年接过瓶子,默默凝视里边沉默的灰烬,点了点头。男人又拿起左边第二颗。道:“这是吴邪从高教授那儿拿到的改良品,也就是您刚才说的那段故事里的药物。它已被剔除了一部分副作用,至少不会像开始那样过于猛烈。当然,副作用还是有的,高教授也告诉了吴邪,只是……吴邪当时早已顾不得那些了。” 青年“嗯”了一声,默默听着男人的介绍,一支支药品被剖析过去,它们在时间里不断改良提升,逐渐靠近高教授当年那个宏伟的目标——能够赋予人长生的灵药。 “……然而,归根到底,这终究还是不可能的。”男人长叹口气,把最右边的小瓶子放回盒子里,“常说殊途同归,不论是神秘的风水玄学,还是现代医学,似乎都对长生这件事有固执的追求,也各自付出努力去做。然而,这个道理似乎只在不违反生命原则本身的基础上起作用,一旦想要扭曲和玷污生命的价值本身,它就不会成功。” “所以这个药物被禁止了,最终停留在这一步。”青年指着最右边的瓶子,接着说下去:“当年高教授死后,他的学生继续进行这方面研究,在稳定代谢方面取得了极大突破,确实达到有效延长生命的目的,但随之而来的争议也越来越大。作为项目牵头人,他甚至遭到过不止一次的绑架和威胁,有让他交出配方的,有让他停止研究的,整个研究室惶惶不可终日,不断有人顶不住压力而退却。最后,研究实在无法继续进行,整个小组被迫解散,他本人也只能向国家寻求庇护。上头组织了专门的评估组对研究进行调查,经过无数次争论和协商,评估组决定永久停止这个项目,以销毁所有资料和成品为代价,将一种关于长生的可能性扼杀在了诞生之前。” “是这样……”解嘉安看看丈夫,又看看青年,叹道:“我母亲和那位研究者有过接触,对研究被迫终止这件事,他耿耿于怀了一生,但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继续下去是否真的会成功。听说他在去世前似乎终于醒悟到什么,留下遗嘱说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可重启这项研究,生命的屏障永不可随意穿越,那是对生命本身最大的亵渎。虽说在他手里,研究看似一帆风顺,但在更前面的地方一定会有不可克服的难题,这无关技术力高低与社会道德,而是生命本身留下的必然因果。” 青年点点头,沉思片刻,长叹口气。 时间不早了,一直静听三人讲话的少年似乎已开始瞌睡,解嘉安让他先离开,三个成年人还有许多东西要倾诉。 “长生……”这个话题即使在张家人嘴里,似乎也显得残酷而难以启齿,青年看着解嘉安夫妇,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怎样才算长生?” 夫妇俩对视一眼,解嘉安道:“你如果问我们怎么看待长生这件事,我们的想法应该和你差不太远,但你真正想问的,恐怕是像我们这样的‘凡人’如何看待长生这回事吧。” “绝大多数凡人觉得,长生无比美好,值得用尽全力去追求。”男人接过妻子的话,叹道:“永远青春健康,过不完的好日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惜它不是那样。”青年冷静的声音打破这迷梦般绚丽,泡沫般脆弱,却仅仅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描述。“凡人所期望的那种长生从不曾存在,没那么美好富贵,无忧无虑。那种长生张家人没享受到,无数粽子没享受到,连现在的吴邪也没享受到。” “吴邪……” 提到吴邪,似乎往房间里投入了一盆冰块,每个人的心里都变得沉静而忧伤,这个属于历史的活生生的遗物骤然出现在他们生命中,多少让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或许还有很多话想跟我们说,只是这件事……真的很难。”解嘉安耸耸肩,尽力让自己蹙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她看看丈夫,男人也正看着她,夫妻间的默契让她明白,这是请她继续的意思。于是她转过头,对青年道:“我想问一句题外话,吴邪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我很难说他到底是什么情况。”青年摇头,认真地说:“我只能确定他不是普通人类。” “怎么,难道他发生了变异?”男人紧张地问,双手将装满药瓶的盒子谨慎地锁起来。 “不是外在可见的变异。我和族长对他进行过测试,他的外表跟生前比没有任何变化,内在却完全不同,他的速度、力量和技巧都有很大提升,在危机的时候……”他顿了顿,想起那场地下室里的屠杀,隐约有点不寒而栗,“在面对危机的时刻,吴邪的身体甚至自主切断了最基本的生理反应,比如呼吸、心跳,完全像粽子那样,不需要‘生命’支撑他的行动。” 解嘉安一愣,忍不住问:“他变成了粽子?” “不,嘉安。”青年道:“你应该明白张家对粽子的定义,那不仅仅是一种生物,更意味着一种生存方式。之前我在王家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因为王盟他们家对此了解不深,我也不想他们知道太多,但是你们不同,张家和解家在这一百多年里已结成了稳定的同盟,我可以给你们交个底:如果按张家的标准来看,吴邪不是粽子。” “意思是说他并不具有凶残嗜血的特征,也没有主动攻击性?”男人接上他的话。 “是这样。”青年点点头,继续道:“我只能暂时将他定义为介于人和粽子之间的生物,同时具备人类和粽子两者的特性。但我更感觉……我感觉他还具有一些别的东西,如果将人和粽子认定为两种不同的生物,那么在他体内,还有一些更高级的东西压制和统治着他的这两部分,让它们和平相处,融为一体。” 说完这句后,他没有继续解释,沉默等待着解家夫妇对这些话的消化理解。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半晌,解嘉安握住身边丈夫的手,犹豫地道:“现在的吴邪,是一种全新的存在,他完美达到了人和粽子之间的平衡,是一种比人或粽子都更高级、更稳定的生物,对么?那……那吴邪岂不是完成了‘他’当年没有完成的目标?” “说完美还为时过早。”青年笑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的话。 这个问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它的答案也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对这个答案,青年不知道,他想族长也不知道。 一切都有待现实和时间陪同吴邪共同见证它。 吴邪步出房间时,天已放亮,朝阳在东面的海上喷薄而出,万丈金光驰射,怒霞滔滔,像战鼓中行进的大军,不断唤醒这片苍凉的海。白浪翻涌着,清晨涨潮的海水拍击岸边孤傲的礁石,一阵阵汹涌,一阵阵粉碎,隐约轰鸣声激荡人的鼓膜。 盯着这壮丽的场景,吴邪感觉那块矗立的礁石仿佛化成了人形,成为他心里正惦念着的形象——他站在时光的海岸边,任潮起潮落,红尘奔流而巍然不动。 然而,海潮依然会一点点雕琢他的形状,时间的洪流与命运的狂风一起,共同让他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没有人能够真正超脱这一切,不论吴邪,还是张起灵。 走到床边,吴邪将手放上去,透明的屏障瞬间便消失了,外头冷冽而清新的空气伴随海风涌入。吴邪深吸一口,鲜活、丰沛而粗犷,这似乎就是生命的气息,澎湃翻滚着,却让他的胸臆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我是吴邪,我还活着。 刚刚在那个房间里,吴邪和那位奇特的‘系统’先生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系统解释了他许多疑问,也留下了很多问题让他自己去寻求答案。对吴邪来说,那些问题很重要,关系着他的过去,奠定了他存在的基础。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追寻过去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和那个最关键的问题相比,它们就会黯然失色。 最关键的是:张起灵对自己没有恶意,而且十分珍惜自己。 过去已经是过去,尘埃落定,再难追回,不论过去是怎样的,自己都需要把握现在和未来。 在自己的现在和未来里,张起灵是不可回避的存在,他将自己从黑暗中唤醒,带自己来到这个全新的未来世界。 一切都改变了,但一切似乎还停留在早已消失的时光里。 长叹口气,吴邪转过头,不意外的看见自己心里正想着的男人已站在他背后。 “……小哥。” “吴邪。” 闷油瓶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看了很久。他走过去,轻抚上吴邪肩头,绒布下的伤口基本已痊愈,加一点力量在上面,吴邪也不会感到不适了,这让他可以将吴邪搂得更紧。 随着闷油瓶靠近,吴邪感到一丝紧张混合兴奋从心底窜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和对方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干脆伸出手,覆到闷油瓶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两人默默无言,眼中凝视着彼此,朝阳在他们身后越深越高,明媚的日光驱散一切阴霾。 “要回去睡一阵吗?”半晌,闷油瓶问。他没有打探吴邪在过去的几个钟头里经历了什么,虽说一切本已在他的掌握中,但他依然很尊重吴邪的独立性。 “睡不着,我听了很多故事,这会儿心里兴奋着呢。”吴邪朝他一笑,闷油瓶也弯了弯嘴角。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温度和悦温馨,荒原的残冬就快过去,堆积着浮冰的海岸正在解冻。 “小哥,我在楼上看到的那篇游记是怎么回事?”从系统那里知晓闷油瓶对自己的态度后,吴邪已不再避讳他,也说服自己在面对他时更大胆一点。于是,他对心里的疑问开了口。 “那是我祖上留下的。”闷油瓶很坦诚地回答他,想了想,又道:“我很早就看过,现在需要重新再看两遍。” “我进去的那个房间是你的工作室吗?” “不,另一间才是。” 原来是他养子的……那么说我还是没有见到你工作地方的样子了。吴邪笑笑,并不往心里去,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再看?” “和你有关。” “……怎么说?”听到跟自己有关,吴邪立刻来了兴趣,追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着吴邪亮亮的眼神,闷油瓶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太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吴邪了:鲜活、纯真、热情而友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一皱眉一眨眼都传递着真实存在的气息。现在的吴邪剥离了生前种种风霜压到他身上的伪装,露出他更真实更本质的一面。对这一面,闷油瓶在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了,并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成为他对吴邪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本以为它们将永远属于回忆,没想到阴阳两隔很久之后,一切能够再度重逢。 时间是残酷的,可是在人的努力下,在命运的机缘下,它也可能是温柔而慷慨的。 “楼上去说。”闷油瓶拉着吴邪离开窗边,往楼上去,边走边向他解释:“那件事改变了张家的认知,包括对后人的教导,否则你……” 他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吴邪明白他的意思,坦然接上:“否则我根本没有留存的机会,而是会直接被你们抹杀吧?” “嗯。” 闷油瓶不再说话,吴邪也没有搭腔,两人默默上到三楼。闷油瓶来到封闭的房间门口,大门似乎感应他的到来,无声消失。吴邪已开始学会对这个时代种种神奇的技术表现保持淡定,跟着他进去,满眼好奇地打量这处在夜里无缘进入的房间。 环顾这个房间,吴邪感觉它正透出和小哥本人一样的味道:稳重、扎实、清冷而孤寂。这个房间很大,比吴邪之前探视的养子那间更大一些,正对大门的方向是一大块完全透明的屏障,透过它可以看到外面广阔的大海,房屋所在的半山坡,以及坡下那条蜿蜒的道路。初春的清晨正吹着风,晨风带着坡上新生的芳草唰唰舞动,有几朵性急的野花已在草丛中提前绽放。不时有飞鸟落下来,低头往草丛间啄食,很快心满意足地振翅而去,一只野兔从远处蹦来,立起身子四下张望着,然后一头扎进草堆里,不知所踪。 海面上潮水翻涌,比这里看,它们楼下窗户里看出去的样子显得更真实,更有冲击力,雄浑壮丽,充满亘古不变的生命力。 面对这一切,吴邪觉得自己鼻端仿佛嗅到了海上淡淡的咸味,肌肤上也蒙着来自北方大海的水雾。他突然觉得,这片海就和自己身边这个男人一样,静默苍凉,深不可测。每分每秒中,它都蕴含着足以毁灭所有生命的力量,澎湃不息,但它绝非暴虐或无理的,而是有自己牢固的规律和原则,它在沉默中拱卫和守护着无数生命,它是生命的来源与归属之地。 吴邪几乎看呆了,直到闷油瓶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 “吴邪。”闷油瓶问:“看什么?” “没……没什么。”吴邪一怔,收回目光,看着他平静的脸,有些尴尬地笑笑,“你这里视野很好,海……很漂亮。” “你如果喜欢,每天都可以来看。” 吴邪不确定是否自己的错觉,他看到闷油瓶在说这话时笑了笑,然后跟自己一样转身面向这片无垠的大海,接着低声道:“很多年,我常这样看它。” “什么?” “……过去很多年,想你的时候我就在这里。”闷油瓶凝视着无尽碧波,不动声色地道:“一百多年,我不记得在这里看过多少次,我偶尔会想,如果你能来到这里,或许也会喜欢。” “……当然喜欢,很壮丽,很美。”吴邪感到一阵心痛,即使没有任何人告诉自己张起灵这男人不善言辞,他也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点。所以现在……现在当他跟自己说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话,其实正代表他心里沉沉的伤痛和思念都积压到了极点。 对于时间的观念,吴邪现在其实很淡泊,但他可以想象,一百多年……构成这一百多年的每个月,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一秒都是如何在这个男人心里堆积和雕刻,如何溶蚀他千疮百孔的心灵。对张家的事,对张起灵的职责和目的,吴邪都不太了解,但是就两个人的分离,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这方面,他想自己应该视可以去触摸和感受的。 这些年,这么多年,当拥有漫长生命的你想念我的时候,常常就是在这里,看着亘古不变的海洋,想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我吗? 小哥…… “我回来了,小哥。”吴邪轻轻握住他的手,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绵长温柔的味道,“你如果需要我,我就一直陪着你,不会离开。” “我不会,也不想拘束你。”闷油瓶突然长叹口气,右手一下下抚过吴邪的脊背,慢慢说:“你现在和常人不一样,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部分,我不让你离开屋子,既是保护你,也是对你负责。” “我理解。”吴邪对这个问题是真的不在意,从闷油瓶肩上抬起头,正色道:“我没弄清的事儿太多了,现在根本不急着出去。如果……如果我想去外面看看,你会陪我一起,对吧?” “嗯。” “那还担心什么呢?你……你还没跟我说那个呢,我之前看到的那本书,你说是另一个张起灵写下的?”吴邪把话题岔开,说回正事。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很牵挂这个,小哥说这跟自己相关,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自己也不会有存留至今的机会。他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了解那段过去,甚至向写下那本游记的张起灵道谢。 闷油瓶走到桌边,将那本旧书拿起来,随意翻开一页。这本书被吴邪发现时在他养子的房间里,现在已物归原主。 “张家的事,你已经知道一些了。”翻开第一页,闷油瓶指着作者名字的“张起灵”三个字,对吴邪道:“这是我之前的某一任族长。” 吴邪点头,认真听他说下去。 闷油瓶道:“张家历史上很少有女性族长,在这位张起灵之前有过一位。这位女族长接任之初,受到了不少族中老人和保守一派的刁难,这让她的性情和行事方式渐渐趋向偏激。” “偏激?”吴邪一愣,闷油瓶点头,没有接着往下讲。吴邪想了想,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张家有人不喜欢她当族长,所以刁难过她吗?” “有这意思。” 讲正事的时候,闷油瓶的态度总是冷静而公正,这让他身上自然散发出一种威严,吴邪不知道别人看到这样的他是什么感觉,至少在自己眼里,这样的小哥格外有魅力,甚至显得更亲和,让他更想亲近,去仔细聆听和思考他说的话。系统告诉过自己,张家是个古老而复杂的大家族,在历史中不断繁衍壮大,这样的家族,大约就和一个小国家差不多吧,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张家不论表面如何维持着平衡延续,其内部必然有派系,有倾轧,有党同伐异,有为了各种利益产生的纠葛,甚至发生过流血事件。 对这些历史,系统以自己是外人为由,没向吴邪具体描绘,但给予了他暗示,让他可以进行合理的推想和判断。比如系统告诉他,在过去几千年中,女性的地位相对卑微一些。而在张家内部,由于族长位置同时涉及延续和生育问题,在这方面就更显得“传统而固执”,加之张起灵的选拔与自身能力条件息息相关,似乎也让女性天生难以占到更多优势。寥寥可数的女性族长能够产生,一方面证明她格外出色,另一方面也让未能登上这个宝座的人更拥有了质疑和刁难她的理由。 想通这一层,吴邪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张家寿命虽长,这方面的眼界倒不见得比常人高远。” “呵。”闷油瓶难得的笑出了声,“张家人终究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会有人性的弱点,有人的可爱可敬可厌可憎之处。 吴邪点点头,从闷油瓶手里接过那本书书册,边翻边问道:“也就是说,在写下这本书的张起灵接任之前,张家由那位女族长当家。而在她任内,由于各种各样的刁难和苛求,让她渐渐变得偏激了吗?” “是的。” “那……她的偏激造成了什么后果?”吴邪知道这里面有故事,接着问。 闷油瓶考虑一秒,说出了一个词:“塔木陀。” 说这话时,他看着吴邪的眼睛,似乎在评估吴邪听到这个词后的反映,可是吴邪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特别的回应,于是闷油瓶接着道:“塔木陀这个地方很早已在张家的记载中出现,家族前辈曾经探访过,说那里保存着一个秘密的关键。” “……什么秘密?”话一出口吴邪就后悔了,深感自己唐突。所谓秘密,那一定是不可轻易对人言的事,自己怎么好贸然打探呢? “长生。”闷油瓶看着他,丝毫不避讳这个秘密被吴邪知道,“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在追求的东西。” “长生?” “对。”闷油瓶看着吴邪手中那本书册,道:“这位女族长做了很多事,族中渐渐不再有反对她的声音,但此时的她已被成就感俘虏,她梦想成为更伟大的族长,于是决定做一件前几任族长都没有完成的事:征服塔木陀的秘密。” 吴邪一愣,原来是这样,合上书问:“她是怎么做的?” “她……”思索片刻,闷油瓶缓缓讲起那已被狂风、金沙和窒息般的茂盛雨林遮蔽的往事。 女族长做了充分的准备,她知道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并不大,同时为了恪守张家关于留存的教诲,因此她没有让张家人冲锋在第一线,而是诱使一支探险的驼队深入了塔木陀。 那个秘密所在的地点早已被张家人掌握,所欠缺的不过是靠近和深入——按照先人的说法,那块陨玉不是凡人的东西,也不该由凡人掌控,它上面附着的力量太强大,即使是张起灵本人,冒犯它也会神魂尽散。这当然让人想起家族噩梦般的失魂症,因此,族长决定让那支队伍里最强大的两个人去探索它,驱赶他们成为试验品,将一切可能和不可能都带回来。 不论是利用凡人去探索秘密,还是逼杀囚禁两名幸存者以夺取陨玉粉末,都不是什么光明厚道的行为,这些都显示那位族长当年的偏激和激进,这是时代、历史、张家氛围和她自己共同造成的。 面对胸有成竹、神出鬼没,武力拥有压倒性优势的张家,那两人当然只有败亡,但其中一个却在紧要关头做了让族长震怒的事:他将陨玉的粉末倒进了濒死同伴的嘴里,本该由张家人占有的东西就这样与他们失之交臂。 同时,张家人也目睹了那个男人的死亡,至少在当时,这粉末没能拯救他的生命。族长将那个捣乱的人带回族里,经过三年观察,证明他的的确确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获得其他任何不属于凡人的收获。 于是他又被扔了出去,回到凡人当中,在张家有意无意的监视中了此一生。 “……就这样?”吴邪提出疑问,“那个,陨玉的粉末当真没起到任何作用吗?” “当然有。”闷油瓶深深看了他一眼。 将那个人扔回凡人的世界,直到他的死亡,似乎终于宣布族长计划的失败。而时光始终默默流逝着,终于有一天,死神走到了长命的族长面前。离开这个世界前,她对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和盘托出当年一切,并做了十分重要的叮嘱。 人进入暮年后,往往会变得宽容平和,也会对年轻时的种种选择进行反省和思索,对看过红尘中太多变迁的张家族长而言,这样的反省和思考显得更为重要。 那时,族长在密室里召见了下一任张起灵,告诉他当年塔木陀里发生的一切,她终于说出了后悔两个字,当年功利心太重,做得太过,想成为更伟大的族长,证明给那些不认可她的人看的心态主宰了她的行为和选择,以至于利用和伤害了无辜的人。 这种事并非只有您在做,世上多数人都曾这样做过,只不过程度各有轻重。而在人的社会里这样的行为更是无所不在,几乎成为历史的本能和必然。他不忍心在这个时刻还为难这位承受过太多风雨的族长,虽唯心,但依然安慰她,说您当年的抉择也是不得已,是为了了解家族所守护的秘密…… 但这并不代表我所做的就是正确的。看出对方的言不由衷,她打断他的话,笑得坦然。放下所有包袱后,过去如昨日一般清晰,连自己内心的感悟也纤毫毕现。她凝视自己亲自选定的继承人,说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 族长请吩咐。 她向下一任张起灵交待了最后的任务:深入塔木陀,寻找当年死在那里的那个男人。他吞服过陨玉粉末,或许命运会有变数,即使没有,也请将他的骸骨带出来,妥善安葬,算是为自己当年冲动罪行的一点补偿。 继承者郑重答应她的请求,承诺一定会去。于是她放心地前往另一个世界,将谜团和思索都留给了后人。 此后数年间,新任的张起灵始终没有时间精力去践行这个委托,直到他稳固了家族的内忧外患,选出了一名优秀的继任者,且在青铜门内几番进出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于是他启程前往塔木陀。由于有前任族长的探索经验在前,他走得很顺利,甚至不用多带一个人,孤身深入了这片被遗忘的远古残骸中。 “小哥……稍等一下。”听到这里,吴邪忍不住打断他,问道:“我有点儿不明白,这个塔木陀,到底是什么地方?” “一处被遗忘废弃的秘境,位于西方。”闷油瓶答得很笼统,“里面藏有一块来自天外的陨玉。” “……我去过吗?” “去过。你生前……”闷油瓶一顿,换个说法,“当年我们一起去过。”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有发现什么吗?是怎样的经历?”吴邪的问题接踵而至,闷油瓶摇摇头,说现在不忙说我们当年的事,以后详细跟你讲。传闻,塔木陀是西王母的国家,她掌管着长生的秘密,很多人被这个传说蛊惑,前往探险,然后死于里面恶劣的环境和无处不在的蛇。 “嗯……那你接着说吧。”吴邪压下心头的好奇,决定先听完那段和自己有关的故事。 进入塔木陀后,张起灵循族长当年的路线来到那片地底,虽然对陨玉同样充满好奇,但他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并没有贸然深入,而是仔细寻找那个男人的骸骨。可惜,他找了很久,始终一无所获,那里干净得像从未有人造访过,当年的痕迹丝毫没有留存。 他以为尸骨已被蛇啃噬得一干二净,自己是注定要辜负族长去世前的委托了。长叹一声,他带着遗憾退出来,就在准备返回的时候,察觉有人在跟踪他——这里除了他之外,不该有第二个人才对。 他提高警惕,和这个跟踪者兜起了圈子,很快发现情况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个跟踪者的行动范围是有限的,当自己远离陨玉所在时,跟踪者便销声匿迹,而当自己靠近陨玉时,那个人就在暗处出现了。如此反常的情形让他决定暂不离开,而是揪出这个阴影的真面目。张起灵一次次测试自己的推想,一次次对跟踪者的行动轨迹和藏身之处进行定位,最后,他发现了规律。 这个跟踪者只能在以陨玉为圆心的有限半径内活动,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 他开始思索对方这样做的理由,最后,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成型:或许,这个跟踪者就是他要找的人。 吞服了麒麟竭与陨玉的粉末,在西王母国的土地上沉睡几十年,那个当年死在张家人眼前的男人,当真死了吗? “……我是张起灵,我知道你一直看着我,现在,我希望你能现身一见。”某个夜里,他终于向这个神出鬼没的亡灵发出了见面的请求,而对方也真的现身了。 月光下,现任的张家族长看见一个介于人与粽子之间的生物走入视野:这个人的皮肤是青灰色的,属于健康人的光泽被盖在含蓄寡淡的苍白之下;乌发褪色成深灰、浅灰与银白的糅杂,像日夜交替时混沌的天幕;只有他的五官与身形还保持着人青春挺拔的姿态,但是只要看着他与众不同的肤色和脸上死一般寂静的神色,看他眼睛里闪烁的森冷微光,就能明白生命早已离他而去。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张起灵,没有说话。 张起灵也看着他,感觉心里某种坚固的壁垒开始像地震中的房屋那样摇晃起来。 他的衣衫已在时间中朽坏,这让他的形象显得并不那么体面,但他步伐稳定而坚毅,眼眸中神光炯炯,这是一种属于人而又胜过了凡人的风骨,全然不像那些丧失理智,愚昧迟缓或凶残嗜血的粽子。 张起灵惊呆了,他虽然想象过这个人依然“存活”的可能,但绝非以这样的方式——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失魂落魄,在丛林中盲目游荡的怪物;一个满身血污,形骸丑陋的僵尸;或一副腐败殆尽、枯朽嶙峋的白骨,那些都是他曾经见过、抹杀过的怪物,是被张家认定为由危害性的粽子。 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粽子,但也绝对不是活人。 本能地,张起灵后退一步,默默握紧腰上佩剑,浑身紧绷,随时准备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那个粽子停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两人于月光下对视很久,谁也没有继续靠近。 时间在他们当中默默流逝,蛇群似乎都已睡着了,天顶群星静默,月亮的光辉愈加明亮,被参差树影切割成无数细碎光斑,一一透到他们身上。 突然,那个粽子说话了,他发出完全能被理解的,与人类语言毫无二致的声音,将意思清楚明白地传到了张起灵耳朵里。 他问:是你在叫我吗? 这句话让张起灵再次感到自己的认知被颠覆——张家无数次教育族人:粽子是张家的天敌,是邪恶、残忍毫无理性的存在,它们没有生命,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会给活人留下伤害。张家的使命之一,就是只要遇见粽子,就应当将它们消灭。 张家从来没有教育过他,如果遇到一个不残忍,不嗜血,不主动发起攻击,甚至能够与人沟通的粽子时,是否该停下来,尝试听听他想表达的东西。 毕竟,他们之前没遇见过那样的粽子。 这个粽子男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片刻后,又问道:“不是你请我现身吗?” “……是我叫你。”他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和震惊,尝试回应对方的话,“你这些天一直在跟踪我。” 粽子男人点了点头,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沟通。张起灵感到心里有一道坚固的防线正在崩塌,眼前这个男人的存在填补了张家过去所有认知的空白领域,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生命,是死亡的生物,但他和自己所知道的任何粽子都不同。 心里的疑问在沸腾,张起灵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活着?” 粽子男人摇摇头,“不,我很早以前就死了。” “死在那片地底?”他尝试着问出这个问题。 粽子男人垂下眼帘,这是一种默认的态度。 “……被张家人杀死?”张起灵继续试探:“当时你和你的同伴……椿堂在一起?” “是我。”他的语调里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念着别人的故事,“张起灵命令她的族人杀了我,而椿堂在我临死前将麒麟竭和陨玉粉末给我吞服。” “……所以你才成为了这样?”张起灵感觉头上阵阵眩晕,命运的意外仿佛一记重锤砸到他后脑上,让一切固执的认知都化为齑粉。他从剑柄上将手放开,朝那个男人道:“过来,让我再仔细看看你。” 这下,换粽子男人变得犹豫了,他沉默着,迟疑着,眼睛里闪烁明灭不定的青光,似乎在评估这一个张起灵的危险程度。 张起灵没有催促,矗立原地静静看着他。时间在两人间悄悄流动,似乎许久之后,这个非人非粽子的人形怪物终于朝前迈了一步。 吴邪呆呆看着闷油瓶,这个故事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小哥的祖先一定会和那个粽子打一场,他们之间难道没有经历过争斗? “没有。”闷油瓶指着书册上的一句话,解释道:“我这位先祖性情平和包容,不是偏执狭隘的人。前任女族长晚年时常自省,后悔年轻时候行事过分偏激,因此在挑选继承人时,也刻意倾向性情宽厚,公正平和的后辈。” “那还真合适。”吴邪笑起来,接过闷油瓶的话:“如果她选的继承人也和她一样,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与这个粽子对话的机会了。” “是这样。” 粽子男人朝前走去,一步步迈出,一步步缩短了两人间距离。 张起灵面色平静,一言不发,只看着这个男人渐渐靠近自己。他曾在晚年写下了那一刻自身的真实感受——宛如幻梦,又倍加真实。 粽子男人走到篝火旁边,在张起灵对面坐下来,他们隔着跳动的火焰打量彼此,在沉默中权衡当下的情形。张起灵越发确定这个人的确死了,他所熟悉的死亡味道正从这男人身上慢慢散发出来,却没有让人厌恶的感觉,腐臭、血腥皆与他无关,这是一种生命沉淀后稳重并让人心安的气息,仿佛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纯粹而清洁。 这实在不可思议。 这一刻起,张起灵似乎变成了初学启蒙的孩子,对眼前这个特殊的粽子充满好奇,他眼前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粽子,一个人,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与此同时,他不由自主、发自本能地将对方当做了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来看待和交流,自然也就会顾虑对方的想法和心情,这让某些话题变得更加难以启齿。 粽子男人没有表现出畏惧的样子,也没有好奇或激动,他就那样沉默着,等待张起灵开口。 月亮走到中天的时候,张起灵终于梳理好心头疑问,开始和这个粽子交谈起来。他们的交流很顺畅,一切对话都像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他流利清晰的讲述仿佛一道瀑布,不断冲刷张起灵脑海中关于粽子的种种陈腐认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又在这个粽子的言谈中变得沉重——如果按照张家的标准,他是死而复生的怪物,是一个粽子,可是他拥有理性,并不嗜血,是张家的认知错了吗?自己还要消灭他吗? 隐隐的,张起灵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关于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 他们在篝火边谈了很多,粽子男人几乎记得自己生前的所有,向张起灵讲述了自己的一生,谈到死后的情形时,他却并不能有效掌控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死去了,在麒麟竭和陨玉进入身体后,他依然死了,然后在属于死亡的漆黑中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历经一场旷日持久的轮回,陷入一场天荒地老的沉眠后,他醒来了。 那一刹那,他不知道已过去了那么久,更不知一切是如何发生,又如何转变的,他以为一切还停留在生前那一刻。 醒来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最初,他以为自己不过侥幸生存,虽然所有伤处都消失这点曾让他不安,但他没有去想更多可能性。 或许,每个人对生命本身的态度都是矛盾的:既钦敬,又畏惧。我们从心底热爱着生存这件事,又从灵魂里畏惧这件事,怕拥有,更怕失去。 他开始慢慢走出地底,他还记得此前发生的一切,他想去寻找唯一的同伴椿堂,毫无疑问一无所获。 偶然间,他在水边看到了自己的新形象,恐惧和不敢相信让他几乎发狂,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死去了一次,并不是他的幻觉。 他死过一次,现在又回来了。很自然地,他想到椿堂告诉他的事,那些关于长生的林林总总,他对这些并没有任何兴趣,命运却将一份不完整的长生扔到了他身上。 “不完整?为何这么说。”张起灵问。 粽子男人沉默片刻,说按照椿堂的说法,长生应该是自由的,像仙人那样逍遥自在,寿与天齐,永远年轻强壮,生活得无比美好。可是现在……他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低声道:可是现在我连离它远一些都不行,我时时刻刻能感觉到那块东西的能力笼罩在我身上,我只能在它给予我的范围内行动,连离开塔木陀都难如登天。 那样的长生或许并不存在。张起灵安慰他。 我知道不存在,我也不向往它。 粽子男人苦笑,他盯着明灭跳跃的篝火,那些火焰的碎屑像亿万星光闪烁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如同被撕得粉碎的生命,像奔流远去,永不可追回的时间。 他抬起头,对着张起灵的脸看了片刻,突然长叹口气,喃喃道:连椿堂说过的几项条件我都没有完全达成,却还能以这样的形式存活,本身就算是奇迹了。 张起灵没有搭话,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只能隔着篝火,默默观察这个非生非死怪物的一举一动。 粽子男人醒来后,孤身在这片丛林里徘徊了很久,他想寻找唯一的同伴椿堂,也想找到一点昔年的痕迹,想因此弄明白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而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他几乎走遍自己能到达的每一处边际,却没能找到任何答案。关于生前的记忆变得格外清晰而锋利,他记得椿堂曾说过,塔木陀十年会开放一次,那时或许能有外人进来。 于是他每天观察树顶太阳的轨迹,数着每一个日升月落,计算时间的流逝,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外人到来。终于他累了,伤心地回到那块陨玉所在的地方,在它下方陷入沉睡。 这一睡又是很久,再度醒来时,塔木陀却还是他入睡前的样子,他在丛林里徘徊,没有任何人的踪迹,连那些蛇对他也不屑一顾,仿佛当他根本不存在。他默默看着蛇群繁衍生息,开始和它们说话,否则他怕自己会遗忘语言的能力。他和丛林里无处不在的蛇说话,听鸡冠蛇们死板的鹦鹉学舌:椿堂,椿堂。 丛林在这声声呼唤中变得格外死寂,时间似乎遗忘了这里,也遗忘了他。 他早已不再计算时间,因为他已算过了许多个十年,在他心底,他明白:椿堂……多半已经死了。 他生前唯一的朋友,曾经亦敌亦友,猜疑对抗,最后却拧成了一股绳,甚至给了他生存目标的同伴——他们彼此扶持着对抗命运,约好要一起去追寻长生的人,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听到这里,张起灵长叹一声,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那道壁垒,已在这个粽子的讲述中慢慢坍塌。 他早已听前任族长讲过这一切,如今换个角度,换个讲述者道来,又是另一番难言的滋味。 他们在篝火边一直讲到天色发白,蛇群没有对他们进行任何骚扰。张起灵也说了很多张家的事,包括前任族长迟到的歉意。粽子男人并不放在心上,说或许这就是命吧。 “我来的目的本是替你入殓,没想到你还存在,既然如此,我得为你做件事。”张起灵说,“你不能离开这里,我能,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去做的吗?” 粽子男人低头想了半天,才说:“你可以去帮我寻访椿堂……或者他的后人吗?” 这个要求并不意外,张起灵考虑片刻,说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但我会尽力而为,找到之后呢?需要我做什么? 粽子男人又想片刻,说并不需要做什么,只需替自己传个话,问问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问椿堂有没有提过自己这个早逝的朋友。 张起灵郑重答应了他,当天就启程离开,他一路没有停留,直接赶回族里,命令人开始搜集当年的信息,寻找椿堂后人的下落。 “这和你留下的记录连起来了。”闷油瓶看着吴邪说。 吴邪一愣,“我留下的记录?你是说日记吗?” “是。你日记里记载了自己为什么能死而复生,告诉你方法的人叫鹿先生,他算是椿堂的后人之一。” “唉?这么巧?”吴邪大为吃惊,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和张家有过渊源的那些往事,最后都归结到了自己这里,命运的安排当真不可思议。他想了想,又问:“那么,写这本书的张起灵,当年要找的人就是椿堂的后人,也就是鹿先生的祖上了?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闷油瓶看着吴邪的眼睛道:“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 还在返回家族的路上,张起灵就多次斟酌过此行可能面对的问题。 对这个古老严肃的大家族,他再了解不过。张家有足以横行地底世界的能力,也有能够将粽子们摧毁殆尽的手腕,尽管在黑暗深处,还潜藏着许多他们并不了解,也无力对抗的秘密,但至少在那时,如日中天的张家完全有能力笑对他们面对的任何难题。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催化了他们的自信与自负。在这样的自负面前,任何挑战和变革都可能遭遇失败。 张家的认知稳如泰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他们对粽子固执的仇恨与冷漠。 站在张家主宅宏伟的大门前时,张起灵下了决心:他决定向族人隐瞒这次前往塔木托寻访到的东西,绝口不提那个粽子男人和他的委托,只以个人名义向族人下令,寻找前任族长曾囚禁过的人。 寻觅在半年后有了回音,椿堂后人偏居的镇子落入张家人的视线。张起灵慎重考虑后,带着两位亲随秘密前往——这个时候,族内已经出现了一些怀疑的目光和声音,有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说族长为什么要寻找这个不相干的人?前任组长对他家祖上的观察已经得出了结论。 难道事情有变? 张起灵没有理睬任何杂音,带着他最信任的两位族人,前往椿堂后人隐居的小镇,这两人同时也是他的亲人。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危险万分的事,对张家内部牢不可破的规范而言,此行好比在刀锋上跳舞,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执着地去做这件事,挑战家族权威,推翻延续千年以上的规则,不论从任何角度看都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而从他个人的立场来看,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古怪生物办事,似乎也显得过于小题大做了。身在如日中天的张家,身为呼风唤雨的张起灵,他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有。 站在葱茏的山麓上,看着下方安详优美的小镇时,他第一次在心里给了自己明确的回答:他需要去完成这件事,将那个奇特的存在昭显在张家人面前,让他们和自己一样明白,并非所有死而复生的生命都是凶残的粽子,并非所有粽子都是必须被消灭的东西。 当粽子有了理性和思维,像它们在生时那样延续下去时,它们就从某种意义上具备了生命,这样的粽子——不,或许它们并不该被称为粽子,而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奇迹。 在这样的奇迹面前,张起灵愿意冒险。 他想自己或许正在做一件堪称伟大,至少是一件值得被载入张家史册的事——如果他能成功,那么他将永远改变一种生命形式的命运;如果他不幸失败,至少也为改变它们做出了无愧于心的努力。 三人在镇中找到椿堂的后人,便是那位知晓当年全部秘密的外甥。此时,鹿先生的这位先祖已垂垂老矣,若张起灵晚来一年,秘密或许将永远与他们错身而过,还好,命运又一次打开了一条缝隙,让属于未来的清风吹了进来。 他们在密室中谈了很久,张起灵开诚布公表明身份,鹿先生的先祖凝视他青春俊朗的容貌,眼中怀疑渐渐变为信服,然后笼罩上一层悲哀,最后被敬慕取代。他对张起灵道:当年的事我知道,舅舅的嘱托我也永远记得,他嘱咐我不能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但你既然找来了,说明一切并没有结束,请让我考虑一下。 张起灵没有为难他,给这位老者三天时间思索。 三天后,他给予了回复:我可以告诉你当年的一切,包括椿堂保有的秘密,但这些都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这个答复正中下怀,张起灵本来也决定一个人面对这件事,两人再度进入密室,彻夜长谈。 零碎的秘密终于被拼凑到一起,关于长生,关于张家。他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的寻宝人,各持着半张藏宝图,于荆棘密布的黑夜里摸索。此刻,在命运的安排下,这两人终于碰到一起,将各自手中那半张图画拼到一起,共同窥见了潜藏珍宝的轮廓。 我时间不多了,能在闭眼前见到你,实在已别无所求。老者长叹口气,这番讲述似乎耗尽他所有精力与毅力,让他看上去比昨日都更加苍老。他抬起浑浊的双眼,默默巡梭张起灵严峻的面色,说道:我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也感谢你告诉我你在西方发现的一切。我舅舅……椿堂他到死都念叨这位早逝的朋友,还牵挂着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他虽从未和我讲过,但我看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一直怀疑他的朋友并没有死,陨玉和麒麟竭都吃下去了,怎么可能一点作用没有呢?虽说这是不合规范的,跟他所知的长生法门并不完全相同,没有达成所有的条件,但多少总该有点儿效果吧?就那么眼睁睁地死了,怎么会呢? 他怀疑得很对。张起灵接过话头,他那位朋友确实没有死,它还存在着。只不过,如今的他并非凡人,也非通常认为的粽子,不论外表还是活动的范围。即使是我,也很难说它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以及他是否还拥有生命。但不论如何,我认为他身上并不具备真正的长生,不管是我们张家所认可的,还是你们所期待的长生,都不应该是这样。 那么……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怎样才能得到真正的长生,你要听么? 老者话锋一转,将平静的对谈引入高峰绝岭之上。说这句话时,他态度沉稳,面色如常,寥寥数语却在死寂的密室里带起了一阵旋风。 张起灵闻言肩头一震,跟着陷入沉默,他垂头思索过许久,最后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想知道?老者惊叹一声,追问。 不……他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所在,目光深如亘古玄潭,浓长睫毛仿佛根根化作了刀锋,在他的目光驱使下凿穿了黄花梨桌面,将时间的刻印深深留驻其中,一道道,一层层…… 这一瞬间,张起灵和老者似乎都已融入时光里,成为滔滔历史中两个永恒的剪影。 我害怕知道。 许久之后,张起灵终于开口,坦然回应:我害怕知道何谓真正的长生,更害怕知晓如何去获取它。 你也会怕? 当然会怕。他轻轻摇头,对上老者满溢惊讶的双瞳,不急不缓地说下去——即使是我也会感到害怕,甚至因为寿命比你们长,所以我所畏惧的,和我能感受到的惧怕,也比凡人更深厚、更浓烈。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早就没有敬畏之心了。老者呢喃,抬头凝视窗缝间露过的一线月光,低声道:舅舅说过,你之前那位族长是个自信无畏的人,在张家那三年,他仿佛身处怪兽群中,整日提心吊胆,甚至忧虑像你们这样的人如果能拿到更多资本,比如人间的权势,那会对世间造成怎样的破坏。 这种东西我们并非拿不到,事实上……张起灵顿了顿,微微一笑,唇角带起的自信与悠然是凡人很难捉摸,更难以效仿的。事实上我们已不再需要那样的东西,毕竟,在暗地里点拨历史走向更有成就感,我们的目标超越了绝大多数凡人能够理解的层次。 还是长生么?老者并不意外问题又绕回了起点。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话一出口,张起灵比之前放得更开了,他将正襟危坐的姿势换成自在洒脱的动作,伸直腿,半个身体都陷进椅子里,慢慢道:关于长生,我们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对于寿命远超凡人的我们来说,漫长生命带来的痛苦早已超过了存活于人世能够享受到的喜悦,我们中的大多数对此既不向往,也不想得到更多。 也只有你们可能有这样的感慨。老者伸出双手,就着灯烛凝视手背上点点的斑痕,那是岁月在他皮肤上点下的烙印。他看了许久,长叹口气,说我恐怕很快就得走了,即使我知道舅舅的所有遭遇,也早就下定决心不再追求所谓长生,但当自己的生命当真来到这一步时,偶尔,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能掌握长生该多好,哪怕只多活一年,半年,甚至仅仅只多活三天…… 我终究是一个凡人,只能站在凡人的立场上思索这样的问题。他放下双手,脸上自嘲的神情下,隐隐笼罩着一层哀伤。 只是想想,人之常情。张起灵毫无苛责,抚慰他道:你并没有泄露这个秘密,也没有让人为你去实践它,我想,至少你的心境已超越了大多数人庸俗的境界。 呵……当真不要知道如何才能获得真正的长生么? 张起灵摇头,嘴角依然微笑着,反问他:你如何证明你所掌握的就是真正的长生呢?有人成功过吗? 从来没有。老者一愣,接着长呼出口气,似乎同时吐出了胸中郁结多年的块垒,点头道:没有,从未有人实践过我们秘传的这套法门,我甚至觉得它不可能被实现,太难,太难。 既如此,那也不必再谈论它了。张起灵打住这个话题,像拂开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下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老者理解他的意思。 关于长生,张家有张家自己的判断,而他们也有他们所传颂和坚信的法门。或许某一天,当机缘到来时,会有人从这个家族里继承并实践那个方法,真正踏上长生的彼岸,但这个人不会,也不应该是张家人——张家人已被长生束缚太久,从中感受过太多无奈与痛苦。身为族长,张起灵在这一刻为族人做下决定:他们不再需要更多关于长生的东西,哪怕眼前老者所掌握的正是他们所缺失的那一环,他也不想再听,如同他一开始说的:我害怕知道。 人心才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有些事情一旦留下痕迹,就可能成为疯狂的种子,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这位老者气虚体弱,时日无多,这个家族也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让他们保有秘密,远胜过将这颗潜力无穷,同时无比可怕的种子传递到强大的张家人手里。 张起灵对当下的自己有信心,坚信自己不会去实践所谓真正长生的方法,但是,十年后、百年后,甚至自己身故之后呢? 他能够保证自己可以永保此刻的冷静与克制,永不触碰可能带来毁灭性后果的疯狂秘密吗?他能够保证自己在得知秘密后,不会将它告诉族中的第二个人吗?他能保证即使自己终身不越雷池一步,继承者们也会始终遵循这项禁令吗? 毫无疑问,他无法掌控不断变化的现实,有些东西一旦启动开端,便可能越走越歪,最终导向不可挽回的结果。 前任族长也非一开始就偏激狂傲,而是在时间中一步步丧失了她最初的模样。命运与自我抉择可能扭曲蒙蔽人的心智,将他们改造成想也想不到的样子。 趁他现在还能完全把持自我,对长生毫无渴求,克制住所有好奇和欲望,让一切顺其自然,让命运走在它应该前行的轨道上吧。 “小哥……”吴邪瞪大双眼,盼着闷油瓶继续讲下去,他却紧闭双唇,默默看着吴邪期待中带了一点急切的神情。 “哎,你怎么不说了?”吴邪催促:“然后呢?” “不急。”闷油瓶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吴邪一怔,是说自己到现在为止,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想法吗?他略加思索,开口道:“我觉得有些意外。我本以为你的先祖……那位张起灵,一定会把一切都问清楚,比如鹿先生祖上掌握的长生是怎样的办法,如何做到,这些和那个塔木托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居然就停在这里,都不把事情打听清楚。” “你觉得这样不好?”闷油瓶又问。 “不,不是不好。”吴邪摇头,“只是多少有一点……遗憾。”说出这个词后,他停顿两秒,又摇头道:“好像也不能叫遗憾,大概是我太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了,特别你说这件事和我现在关系很大,所以对这些更加期盼,忍不住想知道一切都是怎样的。其实,站在你祖辈的立场上,想想你们家族的实际情况,似乎确实也不需要去了解或求证所谓的真正长生。毕竟……它并没有带给你们什么实在的好处,除了长期孤独,还有沉重的责任。” 闷油瓶没有说话,看着吴邪的眼睛,神色平静。 吴邪被他看得有点忐忑,怀疑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或者有什么没说到点儿,绞尽脑汁继续寻找能够表达心里感觉的话语——那种握不牢固的,若有若无,像海中游鱼般滑溜溜的思绪与情感。 片刻,他再度开口:“我……我之前在那个房间里时,听系统说过一点张家的事情,知道你们都背负着很沉重的责任,对付很多不得不去面对的危险。其实最初,当我听说你的生命比常人长时,心里第一个念头是‘真棒,这样能有很多时间走遍世界,看各种风景,了解很多东西’。” “没有。”闷油瓶温柔地凝视着他,嘴里却平淡如风地否决了这个美好的设想。 “我知道,知道。”吴邪摆手,语气有点急,似乎担心他将自己误解为不懂他疾苦,一无所知的小毛头,“这想法我跟系统一提出来,它也立刻就否决了,说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那些闲暇玩乐,没那么轻松愉快。你的确去过很多地方,但都是带着目标和任务去的,根本没闲心吃喝玩乐,何况你所去的地方大多充满危险,一不留神就……小哥,你太不容易了。” “嗯。” “我那想法就一瞬间的事儿,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自然盼望能够了解得更多一些,比如自己的事,你们的事,或者走走看看这个世界。对了,杭州,你提到过杭州……” “我明白。”闷油瓶握住吴邪的手,打断他有些词不达意的解释:“以后陪你去。” “嗯……” 接下来,话题又回到了当年那一场际遇上。张起灵与老者的彻夜长谈在东方发白时结束,一行三人很快离开了那个小镇,站在来时的山麓上,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已淹没在雾气中的那件房舍,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一部分自己从体内永远剥离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张起灵,而是一个掌握住更多,也放下了更多的张起灵。 也是在这一刻,他做下了一个决定:要将此行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这本记录或许将改变整个张家的命运。 返回族中时,他们白天赶路,夜里,张起灵将这件事的始末详细记载下来,不久之后,他们遭遇了一次袭击,战斗中张起灵伤了手,不得不将书写的职责交给其中一位亲随代劳。对这两人对自己的忠心,他毫不怀疑,加之他已下了决心要在族中改变一些东西,因此,让族人知晓他的遭遇,接受他的理念就是必须的,这一切从他最忠心的亲戚和随从中推广,当然最好不过。 “稍等,小哥。”吴邪忍不住打断,“你说他们遭到了袭击?为什么?难道他们在返回的时候还去了墓里,遇到粽子了?” “不,是人的攻击。” “哎?”吴邪吃了一惊。 闷油瓶垂下眼帘,一些复杂的社会问题似乎并不适合现在就告知吴邪——在凡人看来长生不老的异人,必然是掌握着值得窃取的秘密,人对长生的追求足以扭曲许多灵魂,做出许多血腥残忍的事。 关于神秘张家的传说从没有在这世间中断过,总有些人能够知道这个家族的存在,了解他们一星半点特殊之处。而在漫长的时间里,各种传闻轮番刺激着这些人的欲求之心,当中不乏荒诞而残忍的谣言,甚至还有过这样的说法:张家是不死麒麟的化身,如果能够杀死他们并吃掉其心脏,就能像他们一样长生不老。 这些人并不知道张家人也是会死的,即使知道,他们也宁可从这血腥的传言里寻找希望——在短寿的凡人面前,寿数长达数百年的张家人,与永生不死并没有多大区别。无数人奄奄一息时,宁可倾其所有,也希望能再谋三天可活,何况多出几百年岁月呢? 这些都导致了在漫长的时间里,永远有人对张家人进行算计和猎杀。而这,也是让张家越来越转入暗面,越来越不在人前轻易出现的原因,也是这个家族日渐凋敝的因素之一。 张家的敌人太多了:命运、职责、时间、失魂症、粽子……还有来自他们所栖身的尘世中碌碌凡人的敌意与欲望。 “……小哥?”见闷油瓶久不回答,吴邪有些忐忑。 闷油瓶收回思绪,避重就轻地答道:“他们遇到几个敌人,交了手。” 看出闷油瓶言语中有所保留,吴邪心下略有疑问,却也没有再多追问,如今有太多东西是他不了解的,他也不急着去了解,他愿意一步步来,一点点剥开命运与时间覆盖在自己眼前的纱幕。 闷油瓶沉思片刻,决定以后有机会时再给吴邪点拨这些阴暗的历史,他将手放到身侧的桌面上,一道柔和的声音开始在房中流动,接过他平实简洁的讲述,继续梳理当年故事。 因为手受伤的缘故,张起灵被迫将书写的职责交给了亲随,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则在下榻的旅舍中将这趟历险,包括他心中思索的东西都写下来,他口述,亲随负责记录。随着思索越深,他时常停下来,考虑许久之后,才让记下几句话。有时,他也会想上老半天,却难以动一笔,每当这种时刻,往往是他挣扎在“将一切如实记载”和“有所保留,只写下可以被族人知晓的部分”。看他如此沉默,两位亲随也默默停下笔,静待族长的指令。 张家世代的教育里包含很多属于尊重的部分,包括对族长的尊重,对规矩的尊重,对传统的尊重,然而这些本该是积极的部分,偶尔也难以避免地在时间中变得消极,变成了盲从与顽固。 张起灵意识到了这点,他意识到在张家内部盘桓着如山一样沉重的阻力,这种偏见和固执,或许正在将张家带向错误的道路,他想改变它。 “……族长?”一声呼唤打破夜的沉静,张起灵抬头,发现两位亲随正关切地望着他。他摆摆手,示意没什么。仰头舒口气,只觉眉间皱得发疼,原来自己已紧蹙眉头,一动不动地沉思了一个时辰,难怪连他们都等不下去了。 在他对面的两人交换过了然的眼神,其中一人放下笔,恭敬道:“叔父,”他换了更亲切的称呼,以子侄的身份对张起灵表达了他们的意思。 “叔父,我们愿为您分忧。”两人看着他,目光中跳跃着灼灼的火焰。 “什么?”张起灵一怔,看着两位最信任的族人,兴许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刹那间竟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这个。”另一人将指节轻轻敲打在他们面前摊开的书册上,压低声音道:“若叔父觉得难办,此事交由我们去做就好。” “斩草除根,绝不会有人知晓一切。”最初开口那人接过话头,继续道:“叔父这些天一直在担忧这个,不是吗?那个小镇很偏僻,那家人隐居于此,没有任何亲眷流离,我们离开也好些天了,绝对想不到会去而复返,若这家人突然死于非命……这样,族长所担心的长生之谜将永远成为秘密,不需要提防会否被人知晓。” “住口!”张起灵猛地站起身来,盯着灯烛下两位族人同自己一般年轻俊朗的面容,只觉心口阵阵紧缩。 两位张家后辈显然被族长突来的咆哮吓着了,呆呆看着他盛怒的面容,不敢接一句话,跟着立刻离开座位,在他面前跪下来,垂头等待发落。 “你们……再不许说这种话。”张起灵感觉自己手腕在颤抖,连连深呼吸,强令自己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两位子侄跪在他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张起灵看他们乌黑的发顶在房中烛火照耀下流动着炫目的金棕色光芒,就像世间任何一个春秋正好的青年那样,充满了生命与青春的光泽。他长叹口气,将两位亲随扶起来,低声嘱咐再不可有这样混账的想法,否则定严惩不贷。 “那家人与我们无冤无仇,往深里说,还该是张家对不起他们祖上才对。这趟贸然来访已打扰了别人宁静的生活,窥探了别人的秘密,若还有杀人灭口的想法,那实在……”张起灵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正翻涌着的怒涛让他无法更加克制地说出任何言语。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自以为比凡人更优越、更强大,掌握着生命更多秘密的张家,其实一点也不尊重生命。 在张家漫长的教育下,几乎每个张家人都不自觉地变成了长生的奴隶,而非自己生命的主人。 张家似乎从来没有教导过孩子们尊重生命本身,尊重每个人的生存与生活。虽说张家和粽子进行了无数的战斗,消灭了数不清的怪物,但在张家核心的想法上,凡人的生命根本不值一提——张家保护他们,同时也可以随时捏碎他们,只要他们不那么合乎规范,不在张家的控制范围之内。如同这两位亲随的提议,如果自己担忧那家人掌握的长生之谜可能被其他人知晓或利用,那么就从源头上消灭他们,将秘密扼杀在当下。 在张家的教育和思维里,关于长生,关于生命的秘密,只能够被张家掌控,或者被毁灭——凡人的生命没有资格保留这样的秘密,也没有资格承受这样的重任。生命是否有价值,是否可以留存,由张家决定,而不能放任凡人去探索他们可能触碰到的其他道路。 这样是不对的,张家必须真正去尊重生命的价值,不论是对凡人,还是对他们并不了解的特殊存在,比如他在塔木陀遭遇的那个男人。 张起灵看着窗外璀璨的夜空,群星在漆黑与靛蓝交杂的天幕上闪耀,忽远忽近,如真如幻,长长天河悬在头顶,如同命运掷向人间的一声叹息——他不知道,有一天这样的场景将很难再落入人的肉眼里,如同他不知道终有一天,关于长生的伟大践行会被启动,降临到一个凡人的肩上。这个凡人本该黯然熄灭的生命之火因他此刻的一念之仁而有了转折,并在悠长时光之后,与他自己的继任者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 这是时间带来的魔力,也是命运的不可思议。然而,在每一次命运的缘起缘落中,总闪烁着人自主的抉择。 “接着往下写。”回到桌边,张起灵抚摸着手上的伤口,一字一句地吩咐:“你们都知道,此前我去了一趟塔木陀,现在,我要将在那里真正经历的一切写下来……” 他决定不再回避任何东西,抛开所有顾虑,与张家铁一般的教条正面相击,只有这样,才能完全砸碎套在族人心灵上的枷锁,让他们正视世界的多样,生命的价值,以及张家此前所有的狭隘偏执。 “他……他真那么做?”吴邪几乎惊呆了,心底里,他万分佩服这位素未谋面的张起灵,佩服他坚强果敢,敢想敢做,更佩服他毫不动摇的正直心性。但与此同时,吴邪又隐隐为他的处境担忧,如果张家如他所说的那样顽固,那么他一个人的力量,如何同庞大的家族抗衡?这样岂不是很危险? 太阳已升得很高,明朗日光划破房中冷肃与宁静,带来脉脉温情。闷油瓶看吴邪闪耀着兴奋与好奇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日光的映衬下,正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他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在吴邪头发上摸了摸,解释道:“当然要讲究策略。” “啊……那就好。”吴邪松口气,突然明白了闷油瓶的意思,那个张起灵那么厉害,怎么可能鲁莽地做如此重要的事呢?他一定有自己的布局安排,才将张家这艘渐行渐远的大船导回了正常的航道。 柔和的解说声继续往下讲述,像夜晚篝火旁的老者,用咋听上去波澜不惊,平和冷静的语调讲述着早已凋零散落的过去,内中多少风云变幻,惊心动魄,都在条理清晰,顿挫得当的讲述中复活过来,仿佛无数栩栩如生的精灵,从吴邪眼前一一飞掠而过。 张起灵最先需要收服的自然是这两位亲随,只有他们完全理解并认可自己的想法之后,才可能深入族中改变更多人。他向二人坦诚自己在塔木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那个男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像活人一样有情绪、有思想,还拜托自己来这里寻找故友的后人,这才是为什么他们要来这个小镇探访那家人的原因。 两名后辈表示不可思议,他们的理智很难接受有如此奇特的粽子,但他们更不愿怀疑向来敬重的族长的话,经过几多思索,几多询问,在张起灵保证如果有疑虑,三人可以不返回族中,直接去塔木陀再拜访那个男人时终于点头,完全站到了族长这边。 接下来,三人再度向西而行,张起灵信守承诺,带他们往塔木陀而去。虽说最好的进入时间已经过了,但在熟悉形势的张起灵带领下,三人还是顺利进入了塔木陀的中央,在那片地下入口处,他们再度见到了那个男人。当他现身时,两位亲随受到的震撼一点不比他们族长当初收到的小,他们克制住了张家多年教诲留在身上的攻击性,耐心听族长和他的交流。 张起灵告诉他自己这趟寻访的收获:顺利找到椿堂的后人,将他的近况告知了这家人。粽子男人一点也不意外椿堂的离世,他说自己在这里存活得越久,思想似乎就改变得越多,他并没有失去记忆,一切如同昨日那样清晰,但昨日种种皆如昨日死。他现在一点也不在意生前曾孜孜以求的东西,比如和椿堂一起冒着生命危险想要获得的长生,如今,他只觉得曾经的他们是那样可怜可笑。 当他听到椿堂放弃寻找长生,隐居乡野,高龄善终的消息时,他笑了,说这样就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如果椿堂依旧醉心于长生,那才是更大的不幸。 张起灵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想了片刻,摇头说没有,也不需要了。他看着那条漆黑的地下通路,沉默片刻,说或许我的时间不多了,到时候我会回去陨玉那里,在它内部长眠,兴许我会被它吞噬消融,化为彻底的虚无。 为什么?张起灵追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坦然自己的不知所措,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毕竟,我不是完美的长生产物,只是个不完全的残次品,甚至……甚至我能有醒来的机会并留存至今,都要感谢它——粽子男人指向黑暗的深处,指着那块看不见的巨大天外玉石,喃喃道:或许是它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再度复生于人世,和你相遇,得知我念念不忘的往事的终局。这不会是永远的,我也不希望它持续更多时间,一切终有结束的一天,就像椿堂也回归了生命的原初一样,这样就很好。 张起灵和亲随们默默无语,目送他进入地底那条漆黑的通道,他想这或许是彼此间最后的一次见面,也可能这个粽子男人是世间唯一的异端,再也不会有任何粽子像他一样理性而冷静,拥有智慧与情感,但这并不会改变张起灵的决定,只要世间存在这样的粽子,就宣告了生命拥有丰富多彩的可能性,张家应该尊重它们,宽容它们,将它们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去对待。 不嗜血不疯狂的粽子,不再是张家和普通人的敌人,而是与我们共享这片大地的生灵。 “小哥……”吴邪突然打断讲述,闷油瓶暂停那个声音,静静看着他。 “我……我想起件事。”吴邪顿了顿,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说法容易产生误会,改口道:“你不是给我看过一些我生前的日记吗?我记得里面有一段,写的是我和黑眼镜的事,他中秋节来找我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记得。”闷油瓶记得很清楚,吴邪日记里的每个字,都像被最锋锐的刀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日记里记叙道:这年中秋节,吴邪没有回家,也没有跟家里说太多自己的情况,只推说有笔生意走不开。他本想出去散散心,可是拖着病体不能上飞机,火车也多有不便,索性留在杭州哪儿也不去。那天晚上月亮很好,王盟放假回了家,吴邪一人在铺子里坐着,面对窗外清冷的圆月发呆。 九点过的时候,黑眼镜来了,也不知他怎么知道吴邪还在铺子里的,熟门熟路就摸了上来,大大咧咧敲开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过茶几上温热的奶茶就喝,末了还来一句不甜。 吴邪看着他的动作,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梦幻般的不知所措,黑眼镜怎么突然来了?干什么呢?这大晚上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本想一静静,这不速之客却大喇喇上了门,怎么回事儿? 就像当年自己冒冒失失闯入了黑眼镜他们的塔木陀之旅一样,今夜,黑眼镜同样一头热地撞入了自己铺子里,仿佛镜子两边的对照,不同的是,当年自己是个结实敏捷的小伙子,如今却是濒死之人了。 瞎子你来干嘛?吴邪笑着问。 不干嘛,路过杭州,顺便看看你。 我看你是蹭饭来了,想吃什么就说,那边街上有家卤肉店的东西地道,你要喜欢就来点儿。吴邪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黑眼镜这种人天南地北地跑,虽说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但自己却从不知他都去了哪儿,做些什么,不太容易恰好他到杭州,又恰好来找自己。况且,他俩也没好到需要彼此陪着过节的地步……吴邪心里暗暗嘀咕,摸出手机叫外卖。 好啊,来点儿,黑爷正好有点儿饿了。黑眼镜一点也不客气,吴邪叫好外卖,又给他满上奶茶——按吴邪的性子,该喝茶才对,可他的身体已很难承受清苦的茶味,那会让他发呕眩晕,加上已经夜了,喝茶可能导致他彻夜难眠,睁眼熬时间。因此,他只能无奈地让更温润,也更没有脾性的奶茶慰藉对饮品的需求,聊胜于无罢了。 外卖小伙儿一会儿就过来了,快手快脚布置好,两人不多话,吃了一通,边吃边瞎扯谈,天南海北,基本没一句正经。吴邪突然感觉有点奇怪,他不是不好奇黑眼镜为什么突然冲到自己铺子里,但他也知道问这问题没有意义,黑眼镜这种道上混的,没准儿哪天把命玩儿丢了都不知道,这样的人一般都很随性,虽有规划,但都落在大面上,日常生活里要他们循规蹈矩,无异于上刑了。今天他来找自己,兴许真就像他所说,路过杭州,恰逢佳节,顺道来看一眼自己,毕竟自己没多少日子了,看一眼少一眼——自己和黑眼镜之间虽然不是特别热络,但多少还称得上朋友吧。 两人默默吃着,电视里播着闹腾的晚会,主持人拿腔拿调地祝福全国人民中秋快乐,却没人听进去,小三爷。黑眼镜夹口凉拌海蜇,说:要不,我给你个准信儿? 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今晚过来吗?要不,我给你说法儿,就说……是哑巴张让我来的。黑眼镜笑笑,吴邪也笑了,这话当然是鬼扯,但他发现自己喜欢听。看他笑,黑眼镜接着说:真的,哑巴张让我来的,说他不方便来,叫我来看着你点儿,逢年过节的,要吴邪没人照料,你去帮着看一眼,陪他说话儿…… 听到这儿,吴邪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不停地摇头,黑眼镜似乎也有些掰不过去了,停下讲述。吴邪猛灌下一口酒,将杯子往茶几上一砸,说那我问你瞎子,既然是小哥让你来的,那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知道,他啊……黑眼镜抬头看天,正准备继续瞎编闷油瓶在什么地方的当口,吴邪截断了他的话: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小哥这几年都在哪儿,你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只有我……吴邪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话说得半是酸楚,半是得意,吴邪突然有点佩服自己心脏的坚韧程度,都这样了还能笑着应答,他知道黑眼镜不清楚小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小哥身上肩负的职责和秘密,他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心,加上一些巧合,来陪自己过个节,说说话罢了。他或许不完全清楚自己对小哥的想法,不明白自己心里那早已胜过友情或爱情的归属,但他一定看出自己追随小哥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才那么说,说是小哥让他来陪陪自己的。 谢谢你的好意。吴邪轻声道:不过这种话就不用说了,我不是小姑娘。 你比小姑娘有意思多了,黑眼镜咧嘴一笑,你要真是个小姑娘,我早不理睬你了,黑爷这么有魅力的男人,被小姑娘爱上了怎么办? 要真有小姑娘看上你呢?瞎子,你怎么办?吴邪收起笑容,认真问:你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吗?比如跟谁好着,然后结婚生孩子……过一辈子,你想过吗? 这个啊……黑眼镜手指在墨镜上一弹,满不在乎地回答:只要告诉她们黑爷杀过人,就统统跑光喽。 是吗。 吴邪起身,边收拾茶几上的狼藉,边笑着说:你当真杀过人吗?那时候什么感觉? 你问哪一个?黑眼镜笑笑,反问他。 第一个。吴邪将所有垃圾打包起来,拎到门口,回到沙发上坐下来,盯着黑眼镜。 不记得了……黑眼镜靠在椅子里,脸上是吃饱喝足后的满意神色,他似乎并不在意吴邪问了他什么问题,也不在意自己该如何回答。如果跟他不熟悉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将他视作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但吴邪知道,这就是黑眼镜此刻真实的样子,也是他唯一可能表现出的样子。虽然还没听到他的回答,但吴邪隐隐觉得自己能够触碰到他心里真正想说的东西。 沉默片刻,黑眼镜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回避吴邪的提问,他揉揉眉心,努力回忆自己人生中已经过去的那部分,嘴里喃喃道:我真有点儿不记得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了,哎呀刚就不该喝那啤酒,你看你,让我脑子都乱了。 想不起来不说就得了。吴邪摆摆手,想把这个问题带过去,黑眼镜却接上话头,反问他:小三爷,你要死了,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我?吴邪一愣,挠头道:也没什么很特殊的想法,抓紧过好每一天,做好每件事吧。他看着窗外银盘似的圆月,心里突然一动,鹿先生的交待本该是绝密,但在这一刻,吴邪突然有点兴奋,像满怀意外之财的孩子,忍不住想将这财富的光辉露一角给人显摆。他知道这样是危险的,更不妥当,但他不在乎,有时候,在这瞬间的喜悦面前,天塌地陷似乎都算不得什么,哪怕人明知这样一定会带来痛悔甚至更严重的结果。 可是,只要一点儿,只要那么一点点……一丝光,一点光就足够,足够慰藉在绝望中不断自我说服、克制,不断在痛苦中进行未知探索的心灵。 “我或许不会死……”吴邪看着黑眼镜,突然冒出这句话。 是吗?这次换黑眼镜说这两个字了,和吴邪刚才一样,这两个字里多少包含着一点“我不信”的意思。 “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死。”吴邪忍不住将那一点光芒露出得更多了些,继续道:“我打算做一件事,这样即使我短暂死去,或许还有未来可以期待。” “听起来你似乎要效仿那些古代帝王,梦想着死而复生了。”黑眼镜是聪明人,马上听出了吴邪的言外之音,显然,他认为这不可能。 “我不期盼它一定成功,你看几千年来都没人成功,秦皇汉武都没能成功,何况我吴邪呢?”他很坦诚地笑起来,他看到黑眼镜的脸上路出了一些担忧,不但担忧自己的病,也担忧着自己这不着边际的想法。如果没能从鹿先生那里得到启示,吴邪相信自己也会露出和黑眼镜同样的神色,但现在,就算他真的同样存有怀疑,也依然要将这件事进行下去。 有些时候,人需要一点支撑,它可能是另一个人,一份事业,或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念想,这些支撑照亮了我们的人生,顺风顺水的日子里,它们的作用或许并不明显,然而,一旦生命之舟驶入黑暗,它们就会被点亮,成为高悬的灯塔,指引人不会半途折戟在绝望的大海上。 哪怕自己的灯塔往往只是别人眼中的笑谈。 两人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们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先开口,最后还是黑眼镜打破静静的空气,低沉话音回荡在不大的堂子里。 “小三爷,你刚刚问我杀第一个人时什么感觉,我现在想起来了,你要听吗?” 你说啊,瞎子。吴邪抿口白开水,将嗓子里隐约的血腥味压下去。 “如果你让我说实话,那么我告诉你,我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吴邪愣住,黑眼镜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但一琢磨,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静等对方往下说。停顿几秒,黑眼镜又道:“真的,没什么感觉,不像某些电视里演的那么夸张,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儿啊,克服不了的心理障碍啊,都没有,很平静的就过去了。我相信也会有人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紧张,但至少我不是。” “嗯。”吴邪点点头,黑眼镜盯着他的脸,似乎在想什么,吴邪没有打岔,片刻后,黑眼镜叹口气,又对他道:“我这么说,绝不是跟你炫耀我的冷静,更没有拿这些给自己脸上镀金的意思,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想把一件事做好,那就不要执着于它会带给你什么感觉,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是这么想的。吴邪轻轻点头,在心里附和他这句话。方才,黑眼镜靠在椅子上没有开口,只说了句简单的不记得,那时吴邪就觉得自己似乎捉住了他真正的意思,此刻听他讲出来,则完全印证了之前的猜测。 如果你想把一件事做好,那就不要太关注它会带给你怎样的感觉。 感觉、想法、心理挣扎……这些东西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完成事情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也是唯一能带来结果和收获的。 吴邪不知道黑眼镜为什么要杀人,他也不想打探,这条道上混的人,谁敢自称手上干干净净?吴邪不过运气好点儿,靠祖宗庇荫,靠朋友扶持,才没有直接沾染满身血腥,但他绝没有资格,也没那个脸皮自称多纯善,他完全没有一点私心吗?在这些年的冒险和道上生意里,他敢说从未对付过任何人吗?吴邪始终记得那年在长沙,小花他们把自己扔旅馆里出门战斗,那一夜他们摆平了王八邱,吴邪敢说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吗?要不是为了他吴邪,小花他们犯得着来趟这一滩浑水吗?、 如果要问这些事情给人的感觉,如果执着于所谓的罪恶感,那他们什么也做不成。 不是他们抛弃了情感,而是时势逼迫他们选择了在这种时候隐匿真情,从而得以存活下去。不光黑眼镜如此,还有解雨臣、王胖子,包括吴邪自己,而那个远在雪山深处的男人,则更是个中翘楚了…… 吴邪盯着黑眼镜,他的脸一如既往,轮廓清晰,五官俊朗,嘴角挂着有魅力的微笑,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吴邪可以想象,那应该是一双坚定深邃,充满力量和自信的双眸,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某种意义上,黑眼镜当为吴邪的楷模:轻佻随和流在表面,内里却是铮铮铁骨,不单如此,他还多了一份随性潇洒,风流不羁,像天边掠过的风,谁也抓不住他。 吴邪突然觉得很幸运,自己这辈子不长,却认识了这么多各具特色的好兄弟,好朋友,包括那些亦敌亦友的人,因为有他们,似乎连自己的生命本身也变得精彩而有价值起来。 他举起水杯,往空中朝黑眼镜一敬,黑眼镜咧嘴一笑,也将杯子举起来,嘴里还来了一句:“预祝小三爷复活成功,如果那时候黑爷已经不在了,记得要多想想黑爷。” “那必须的。”吴邪干了一大口凉白开,把下颚骨里隐隐缭绕的血气冲得干干净净,笑骂道:“老子还没死呢,说那么久以后的事儿干嘛,别整得像咱俩最后一面似的。” “肯定不是最后一面。”黑眼镜放下杯子,推推鼻梁上永不取下来的墨镜,突然叹了口气,说:“我眼睛有点不太好,打算去检查下。” “怎么了?” “不好说,先检查,明天去北京协和。”黑眼镜没多说,笑得一脸灿烂,半开玩笑地朝吴邪道:“要是大夫让我吃好喝好准备上路,我还得抓紧时间再来瞅你一眼,到时候咱俩就可以比比谁先到达终点了。” “……别瞎说,你会没事儿的。”吴邪苦笑,摇了摇头。 吴邪,吴邪。 闷油瓶的呼唤声打断吴邪的回忆,他赶紧回神,发现自己竟沉醉在日记的某个片段里好一会儿了。他不好意思地朝闷油瓶笑笑,说你继续,刚讲到哪里了? 你累的话就去休息。闷油瓶说。 不,我一点儿也不累。吴邪微微一笑。日光正照在他头发上,这光被房间中某些看不见的介质折射开,将他的黑发染成了光彩流溢的金棕色,闷油瓶看着这样的吴邪,突然有些失神,忍不住伸手往他头上抚过,手指轻轻梳理发丝,低声道:“头发长了。” “这样像你……”吴邪悄声回应。 这四个字仿佛一双曼妙灵巧的手,拨动闷油瓶灵魂里那根最纤细的丝弦,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双手,直接把吴邪搂到怀中,手臂紧紧环在他腰上,脸贴过去,在吴邪面颊上挨了挨,然后轻轻吻在唇上。 吴邪放松身体,细细品味这个吻,像主人迎接给自己带来惊喜的访客:温热,湿润,柔和并饱含力度,一切恰到好处,一切又在不断加深,甚至有那么一点儿过于热情了,但这过于浓稠深厚的热情又让人如此迷醉信息,它让此刻这个紧紧抱着自己的男人像被一道火焰点燃,火焰包裹着他们,带着他们一起燃烧,从皮肤到灵魂都被彼此暖热。 吴邪突然意识到,这份热度就是爱,是人类最宝贵也最本能的东西之一,它与生命的存在一样,都是不可忽视无可隐藏的东西。他明白,自己爱这个男人,自己正爱着他,从过去到现在,并将持续到久远的未来。 他伸手抱住闷油瓶,抚摸他的头发、肩头……眼角感到莹润湿意,像初春里的第一场雨,为世界带来回归与生生不息的喜悦。 小哥,我还活着,我回来了。他在心里对闷油瓶说。 太阳升起来,新的一天随之降临。金光像一把温柔的剑,划破夜晚裙裾的动作是那么柔和优雅,于是花叶舒展,云霓奔流,群鸟在朝露与树木间歌唱,昆虫悉悉索索探出头来,万物之灵的人类也开始了又一轮的活动。 这个时代的夜生活并不比当年更多,彻夜不眠永远是违反人天性的,相反,有更多人遵循日出而作的自然规律,迎着阳光苏醒,在晨风中舒展筋骨,然后像旭日那样蒸蒸日上、焕发生机更能令人愉悦而充实。 青年睁开眼,感觉身体充盈着力量,这一夜睡得很好。他不是第一次在解家过夜,作为老友,解嘉安夫妇了解他的喜好,甚至专门准备了一间预留给他的客房,虽然他有好多年没来了,这个房间依旧保留着他喜欢的样子,解家人很有心,也难怪他们能将各方面都处理得很好,包括与神秘张家的良好关系。不论青年如何谦和友善,不论张家如何缩短与寻常人之间的距离,跟这样奇异而强大的家族相处,始终仿佛在刀锋上跳舞,解家自解雨臣开始,一直将与张家的微妙平衡拿捏到恰到好处。 青年坐起身来,时间是上午八点,比他惯常的起床时间要晚一些,这跟昨夜的长谈不无关系。昨晚他们交流了许多过去的事,由于吴邪的醒来,解家和张家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涉及方方面面,包括一些他们现在还想不到的方面。 他去浴室简单冲了个澡,出来正穿衣,门上传来敲击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张先生?”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露怯,门外的人显然不确定他是否乐意被打扰。青年笑笑,他已辨认出这声音属于解嘉安的小儿子,这位少年昨晚参与了他们前半场的谈话。 “请进。” 门在他发出邀请的同时打开了,少年灵巧地跳进来,配合他脸上那副期待中带有兴奋的表情,好像一只不失野性的猫溜进了堆满大餐的厨房。 显然,这孩子找自己有事。 “怎么了,小朋友?”青年在床边坐下来,问他。 “张先生,那个,那个……”少年难免有些窘迫,他尽力控制心底跳跃的好奇,保持着教养和风度。青年友善地看着他,请他坐,他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来,和青年面对面,然后努力寻找开场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点畏惧面前这个人:从自己出生以来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张家继承者。 谁都会怕一个寿命和力量远超普通人的人类的,不是吗?他相信爸爸和哥哥都会怕他,何况自己呢?所以,他也是鼓足很大勇气,才抓住这个没人的空挡到客房里来找人。毕竟,他太想知道那些故事了,少年人的好奇心永远比你能想象到的更浓厚。 “直说吧,小朋友。”青年微笑,一点儿不打算给这孩子摆架子。 “哦……那个,昨晚我去睡了之后,你们还说什么呢?”少年鼓起勇气将提出盘踞在心里的问题。 “你很想知道吗?” “想……不只我想知道,哥哥也想。”少年搬出一员靠山,急急地说:“他这几天不能回来,听说您来了特别高兴。他就见过您两次,一直很崇拜您,这次不能见到您,他都快把我磨疯了,骂我昨晚干嘛那么早睡,叫我一定要问清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们在你去睡觉之后讲了过去的事,包括一则更古老的故事。”他被少年的神情逗乐了,哈哈一笑。笑声缓和房内紧张拘谨的气氛,少年也放松下来,忍不住追问是什么故事。 一个属于过去张家的故事。青年没有忙着讲述,反问他:你知道吴邪吗? 我知道。少年挺直腰板,神色中不无得意,吴邪是我曾祖父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他们年幼的时候就玩在一起,成年后一起出生入死,事业上更是互有照顾,解家之所以有今天的局面,不但要感谢曾祖父和曾祖母的经营,也感谢吴邪同他们的良好合作。可惜吴邪去得太早,这让曾祖父一直很痛心。 嗯,记得不错。青年点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吴邪是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生病……少年声音本能地低下去,听说他患了一种绝症。 这个“听说”不太合适。青年摇头,告诉他:“准确讲,吴邪是受到了辐射,与体内沉积的元素发生反应,共同导致身体病变。我父亲他们在当年的冒险中,曾经接触过一些不属于人的东西,这些东西中有一些具有特殊的辐射,比如那块陨玉,它里面有些成分就是地球上根本不存在的,我们怀疑它来自外太空,是太古时期一颗坠落到地球上的陨石,也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说明真相了。” 少年点头,静待他下文,青年又道:“张家人和普通人体质不一样,这个你也知道,某些辐射效果在我们身上不起作用,或者说即使起了作用,也会被张家人的特殊生理条件给消去。在明代,曾有位精通医理的大儒和张家某人成为了好友,从而得知了张家人的长寿,他从中医与玄学的角度解释张家人的身体,就是说这个家族的人体内精元近乎无限,而凡人的精元是有限的,还会随着年龄增长不断衰竭,等到精元彻底耗尽,人也就死亡了。至于张家人,体内一直有源源不断的精元产生,要等到寿命将尽的时候,这个过程才会停止,然后消耗已有的精元,直到生命结束。这个说法我不判断它正确与否,姑且当做一种解释吧,总之,张家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免疫冒险中遭遇的这些特殊物质对身体的伤害,但是普通人不行。” “……那吴邪就是这样生病的么?” “不仅如此。如果单单只有陨玉的辐射,吴邪还不会那样,他可算是把命运链条上的几个点都糅合到一起了。”青年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天边奔涌的朝霞仿佛一匹骏马,几步就跨越了时间的河流,沧海桑田在它脚下演变,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唯一不变的,仅有这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造成吴邪惨亡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有两个,一是鲁王宫的麒麟竭,那是由丹砂、汞银、红花、玉髓等炼制的虎狼之物,它出自丹道中的秘方,其中有两味配伍至今也不清楚真面目,青年怀疑其中同样用到了某种陨石,那是完全超越人力,也不该由人所滥用的东西。表面上,麒麟竭是长生之宝,在先秦宫室中秘密流传,而事实上,它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谁也难以预料。毕竟死人不会说话,而死后复生这种承诺,对古代帝王的诱惑力之大,远非今人可以想象。 现在已难以追问,当年铁面生和其他祭司们是如何说服鲁殇王相信他们具有让君王起死回生的力量,又如何鼓吹麒麟竭所具备的神效,总而言之,鲁殇王将这块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神物带进了墓中。他自己没有吃下它,或许因为术士们也知道这东西压根不能吞服,因此仅仅将它镶嵌在腰夹上镇墓。 麒麟竭里有难以解析的成分,它既不被人体吸收,也无法排出,在吴邪吞下它后,它就像个幽灵一样在人体内牢牢扎根,一点一点改变着这个人的体质,或许这解释了吴邪的麒麟血从何而来,又为什么时灵时不灵,或许,随着时间推移,吴邪会真正拥有像张家人一样能够驱逐秽物的麒麟血,也可能他会变成另一种东西,这些假设都随着吴邪的逝去而成为了永久的谜题。 第二个因素是陨玉,这块石头所具有的秘密就更多了,它从哪里来,为何会在地下沉睡?上面的那些孔洞通向何方,陈文锦去了哪里?这一切连张家人也不知道。现在唯一能探究明白的,就是陨玉具备某种辐射,它的波长呈周期性的衰变,每十年一次,它的辐射力会达到最大值,而这恰好是塔木陀“开门”的时候。十年一度深入塔木陀的机会,正是陨玉的辐射能量高峰,这两者之间很难说完全属于巧合,至少青年相信,它们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 让塔木陀开门的正是这块陨玉,而往塔木陀的人到底是在追寻西王母的长生传说,还是被陨玉散发出的致命辐射所捕获?丛林里诡异罕见的蛇群,是它在漫长时间中所培育出的特殊仆从吗?或许,传说中的整个西王母国,都是臣服于它那不可言说力量下的傀儡。 陨玉辐射对人体产生的影响并非一成不变,在发现吴邪的病症后,解家为胖子、黑眼镜,包括其他伙计等去过塔木陀的人都做了检查,发现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完全相同,胖子的肝功能受到了一定影响,而黑眼镜的视神经似乎被灼伤,只是因为他双眼天生的特殊性而没有表现在视力上。此外,有两个伙计不幸出现了早期胃癌的征兆,但很难说是陨玉造成的,还是他们自己生活习性导致的。在这些人身上,问题虽存在,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完全可以解决,唯一的难题是吴邪。 到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怀疑,吴邪生病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陨玉,还包括麒麟竭和其他因素。 最后,他们达成共识,推断吴邪病变的一大原因,在于麒麟竭沉积于他体内的未知元素和陨玉辐射产生共鸣,两者发生了复杂的反应——按照当年那位学者的大胆推测,这是一种博弈。两种力量在彼此竞争,夺取对吴邪身体的掌控权,因此,吴邪才会反复出血,反复经历代谢骤然加快减缓的痛苦,就像一道巨大的绞肉机将他放在其中,一点点榨干,一次次摔打,最后碾压至粉碎。 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经历无数的并发症,无数按医学常理难以推测的意外,从头到脚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将感受那似乎能将人焚烧殆尽的力量,从肉体到精神。这一切也发生在他体内那两股力量本身上,它们在争斗和倾轧中互相深入,不断融合,两者慢慢合二为一,与吴邪的血、肉、骨、髓,包括大脑深处的神经元根植到一起,逐渐成为吴邪的一部分,成为吴邪本身,妄想通过任何手段将它们分离都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导致更多细微的变化发生在吴邪身上,肉眼不可见,身心却能切切实实感知到。按理说,人的肉身是无法承受如此剧变的,假设吴邪不寻求药物帮助以压制体内的反应烈度,他早就该死了,可是他硬是通过那些非常手段逃过了一次次死亡的追捕,这延长了他的生命,也让那些反应与他融合得更彻底,更完美。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达到了前人们孜孜以求,却永远没有机会登临的境界。当他在痛苦中辗转,差那最后一步就能触摸到超越生命的门扉时,鹿先生给了他钥匙——或许,这把钥匙压根就是命运赐予他的,否则如何解释完成钥匙的条件竟与吴邪的经历丝丝入扣地契合到一起呢?他需要吞服麒麟竭和陨玉粉末,用禁婆骨灰伴随他的长眠,此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找到合适的地点。只有在那处风水独特,地气充盈的土地中长睡不醒,才可能在百年后重新醒来。 吴邪终究完成了它们,让自己成功推开那扇门,跨越生命之河,站到这湾惊涛从未有人到过的彼岸。 他超越了人类的生命。 青年整理着思绪,他突然有些词穷,一向条理清晰,能掌控难题的自己,此刻居然也生出了几点不知如何解答的困惑,或许这就是命运的考验,人难以穷尽,难以看穿,只有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才知道所有的布局都有它的理由和落点。 少年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静静等待他的下文。他看着解家小儿子脸上满怀期待的神色,轻叹道:“吴邪如果从不认识我父亲,不跟他们走那么多地方,他不会病亡;如果他在第一次去鲁王宫,不慎吞服麒麟竭后就止步,回归正常的生活,他也不会病亡;如果他在历经几次冒险后知难而退,不去塔木陀见到陨玉,他依然不会病亡;甚至……甚至假设他这一路都按照既定的路子走过来了,然后在我父亲进青铜门的那十年里放弃,不等待,不四处寻找,不让自己那么累,特别是不要去西藏和古潼京,不用药物透支自己,他也能获得更多的平静,少受许多痛苦。” 少年抿抿唇,他很难在这样的氛围里插上话,虽然十分好奇,但吴邪终究是自己曾祖父那一辈的人物了,对于这个特殊的存在,少年良好的家教让他保持着沉默与敬意,也努力不将吴邪视作怪物,包括面前这个历经悠久岁月的张家人。 “……你家里人怎么说吴邪的?”青年突然问。 “我……我不知道。”少年给他问住了,想了想,犹豫着说:“父母很少提到吴邪,我偶尔翻看家族的记录,也只有寥寥几句话,但都是好话,说他是个好人。我知道曾祖父临死都挂念着这个早逝的朋友,他也骂过吴邪,说他‘做傻事’,但很快又原谅了他,甚至为他辩解,说人其实就该有敢去犯傻的勇气,如果不敢‘犯傻’,就永远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是吗?”青年笑了,解雨臣不愧吴邪的至交,也不愧是解家当家人,这份心性和眼界,早已超过他所处时代的大多数人。沉默片刻,他转开话题,朝少年道:“昨晚我跟你父母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关于张家的,你想听吗?” “想!”少年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正襟危坐,满怀期待地看着青年。他笑笑,说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是很早以前的一位张起灵帮助粽子的事。 他边讲边打开窗,让柔和醇厚的声音回荡在晨风里,仿佛荡起了一圈圈时间的涟漪。少年听得入迷,心绪随故事里的人事物起伏,时而平静祥和,时而紧张屏息,当他听到那个粽子男人返回了塔木陀的地下,就此消失于世间时,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青年理解少年心里的想法,他当年第一次看到那本游记时,也曾生出一缕往事不可追的伤感。 他接着往下讲,很快说到那位张起灵带着亲随们返回族中,开始推行他的崭新理念。显然,这会遭到张家人顽强的反抗和抵制,当然也有少数早就对教条心生厌倦的人站到了他们敬爱的族长一方。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让,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有人发出了废黜族长的提议,当中包括族中的元老。他们不理解,并从心底坚决反对,在他们看来,这实在太可怕,太不可理喻了,现任的张起灵明明是族中最优秀的一个,不论任何方面,他不像前任族长那样偏激,也不会懦弱温吞,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家族完美的领导者,可是,就是这样的人,竟然一犯错就是天大的错误——他居然想帮助张家的天敌,将敌人纳入他们要尊重的范围之内。 张起灵再一次表明他的观点,他不反对家族对粽子的敌视,前提是真正的粽子,而他所要的,是将生命进行区分,将生与死的概念进行重新界定,他认为在这当中并没有一条冷硬的线条将两者完全隔断,而是有交通,有融合,有暧昧不明的地带,如同这个世界本身: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除了敌人就是朋友,而是纷繁复杂,多姿多彩的,它存在很多层次,很多领域,环环镶嵌又相互融合。 这场争斗持续了超过四十年,让每个参与它的人都感到心力交瘁,万幸的是,在张起灵的调控和耐心下,族中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但依旧有人死于其中,这让张起灵感到痛心,却也毫无办法,能够将局势稳控到这个程度,他已经十分满足。任何改变都是需要付出牺牲的,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最后,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他们的争论和接触不断增加,对彼此的理解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张家的每一处。说来似乎很奇怪,他们本该是水火不容的两派,绝对不支持对方的观点,却在想要说服甚至打倒对方的过程中不断去理解、去学习,被动或主动的成为了沟通的桥梁,两种观点在碰撞中变形,扭转,最后融为一体——很难说到底是谁说服了谁,或者哪一方获胜,总之,张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那些生硬冷酷的教条开始变得柔软,就像铁荆棘上开出了鲜花,遵循着自然的轨迹向前。 张家对生命的定义拓宽了,那条横亘在生与死,善与恶之间的分界线被时间的手抹去,调和成更柔和更灵动的色彩,并成为新的家族教诲代代相传。 族长,这是你的功劳。到张起灵暮年,每当有人这样夸赞他时,他都会笑着否认:是大家每个人的功劳。 “呼……这个故事真好。”当青年最后一句话音落定,少年忍不住发出一声喜悦的叹息,“太好了,张家认可接受了转变,否则……否则吴邪会怎样呢?” “我也不知道。”青年摇头道:“我只知道,如果父亲依旧秉持当年张家的冷硬,那他和吴邪都会比现在更痛苦得多,这自然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那他们现在……” “他们现在应该挺好的。”青年站起来,边朝外走边笑道:“我猜他们现在或许都盼着我能再晚点儿回去呢。” 午后的大海似乎也会午睡,整个海面风平浪静,白色泡沫只在远处若隐若现地摇摆,深蓝色水面像一张毯子,静静铺陈在那里。吴邪站在窗边,凝视着柔和得像猫一样的海面,心里感觉很有趣。他记得昨晚上,就在他刚刚醒来的时候,分明听见外面涛声激扬,同海风一道奏出磅礴的交响。 他刚刚回到这个世界不久,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闷油瓶也乐得满足他,只要无害,随他在屋子里行动,不过吴邪逛了一圈后,还是回到这间工作室,即使不说话,不触碰,他也感觉这里更舒服,原因无他,小哥在这里。 他在闷油瓶身边安静地坐了一阵,看他翻阅几册书,然后抹开屏幕,对着空气中那些奇特的生物形象指指点点,似乎标注了些什么。他看不懂,也不打岔,倒是闷油瓶问他有兴趣知道吗,有的话跟他讲讲,吴邪说不急,我先歇会儿,说完就到了窗边,看着下方的海面发呆。 怕他无聊,闷油瓶赶紧结束手头的工作,也来到窗边,从背后抱住吴邪,将头放在他肩上,顺便还在他脸上吻了吻。他们现在不需要说话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情,毫无疑问,这是自吴邪苏醒以来最好的时刻。 吴邪身子往后靠了靠,将手覆盖在闷油瓶手背上,轻轻抚摸,他喜欢彼此触碰的感觉,这样更真实,更温热。闷油瓶受到这无声的鼓舞,久违的热情似乎随之醒来,他感觉……现在,他觉到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情感,挟裹着不同于过去漫长岁月里的激情在身体里游走,走到哪里,就让哪里星火弥漫,点点滴滴都似要燃烧起来——自己仿佛一座火山,可以在冰冷沉默中沉睡千万年,但只要时间到了,条件到了,只要他眼里心里唯一的那个人回来,所有被深深掩藏的热望与激情就会在一瞬间被启动,让这座濒临死亡的火山喷发起来。 时间的重量突然降落在他肩上,让他感觉重得无法承受——重,太重了;久,太久了。他猛然惊觉自己竟已等了那么多年,生命在沉默中悄然而落,这些年里他做过许多事,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但始终有一部分的他永远停在那里,停在当时当地,停在逝去的那一年,从未远走,从未有片刻遗忘。 超过百年的岁月里,他没有吴邪,没有吴邪…… “吴邪……”闷油瓶发出一声叹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手臂也不由得收紧,将吴邪的腰箍进去,与自己的身躯紧紧贴合在一起。 吴邪察觉到身后男人的变化:心跳、脉搏和血液流速加快,呼吸急促,体温也在升高,以至于连他的声音,和他搂着自己的力量都发生了改变。他一时有点不理解这样的变化,自醒来为止,他身体上的某些部分还从未被真正唤醒过——不论生前还是死后,情欲对于吴邪都是相对陌生的东西。 他瞬间跳出的想法是:小哥病了?不舒服?心里却有个声音将他这个猜测否认,这声音来自他的本能,虽然没有真正经历过,吴邪也隐约知道这不是病,而是……他不知自己想的对不对,直到闷油瓶将他的身子转过来,将他轻轻压在那块巨大的透明屏障上亲吻。 “……吴邪,吴邪。”他呢喃着生命中最宝贵的名字,唇在对方的唇上辗转碾压而过,将舌头伸过去,推开他毫无反抗的牙关,卷起他的舌头吸吮,用牙齿轻轻啃咬,就像挑弄一只怯生生的兔子,是那么可爱,那么可爱……从吴邪舌尖上流淌而来的津液充满甜蜜的气息,似乎还带着浓烈的催情作用,闷油瓶只觉得自己下腹紧绷,身体像被投入烈焰中荡涤,只有吴邪,只有怀中这一泓清泉可以洗去他被挚爱、情欲和时间反复煎熬的身心。 他等过太久太久,此刻,这座火山终于爆发了。 而他知道,他所想要喷发的目标不会拒绝自己。 他缓缓将手伸向吴邪的腰,解开暗藏的结节,将那层如云如絮的丝帛剥下来,让吴邪赤裸的上身落在自己深邃浓黑的瞳孔里。在地底安然躺过百年岁月,如今吴邪肌肤略显苍白,却柔韧有光,彷如传说中太阴之气凝固的精华那般修长俊逸,充满致命的吸引力。闷油瓶的眼光从他清俊温和的面貌上慢慢划过,划过轮廓清晰精致的锁骨,划过优美有致的胸廓,两点红樱好像两颗诱惑的种子,正在这具身体上生根发芽,滋长出无情无尽的情欲之气,蒙蔽他的眼睛,也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来。”他拉着吴邪从透明的屏障前退开,在它前方的地面上躺下,然后自己也覆下去,撑在吴邪上方。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些……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像暴风一样让他兴奋难当,双腿间的欲望中心几乎已忍耐到极限。他感觉自己似乎在欺负吴邪,欺负一个从未体会过性情滋味,像一张白纸那样纯粹而真诚的存在,这种感觉所具有的催情效果强烈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笑了笑,真是欺负吗?这是疼爱,是占有,是在吴邪身上留下专属自己的证明——他本就该是自己的。 等过太久,迟到百年之后的亲近,恍如一坛被遗忘的珍酿,藏在时间的酒窖里,已被所有人遗忘。直到有一天,始终守着它、念着它的人再次打开蒙尘的门扉,发现了这窖藏许久,浓香四溢的秘密,而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它来得有点迟,但或许正因如此,它才格外美好而深刻。 “别怕。”闷油瓶对吴邪低声说。 “呃……不怕的。”吴邪咬咬唇,他不知道小哥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这大约是一件有些羞耻,有些神秘,同时又让人欣喜的事,这预感令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身体微微颤抖,连胸前小巧的两点也挺立起来,闷油瓶感到呼吸一顿,低头含住了右边那颗。 “啊!”吴邪低声惊呼,浑身一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闷油瓶埋在自己胸前的头颅,他的唇舌 正含着自己的**吮吸,让那一粒小小的东西挺立得更高,变得更硬,也更敏感。他感觉一阵酥神马麻随着闷油瓶的吮吸传递上来,穿透了他的胸膛,一直震动到脊椎上,然后直达大脑,让他浑身都软了。 (这一段有点被吞了,其中有一部分的截图在图库里,顺序神马的…就华丽丽的无视掉吧……这后面大概接的是第二张图) “吴邪。”闷油瓶再次吻住他,手覆住他下体已抬头的欲望,轻轻揉弄,技巧地抚触,吴邪嗓子里发出呻吟——如今的他并不懂什么是害羞,也没有被世俗压抑自然的渴求,当感觉升起来时,便以本能去回应它。没有束缚,没有矫饰,至情至性,纯粹美好。如此动听的声音落在闷油瓶耳朵里,毫无疑问充满了鼓动性的力量,就像众神搅拌乳海而诞生了吉祥天,这声音也扰动着闷油瓶即将溃堤的情欲大潮。 他知道,自己有点急,急急越过了所有的自持冷静,但他绝不愿多等。 一切本来得太晚。 他将手伸向吴邪两腿间靠后的地方,那里藏着亟待开拓的**。它很紧,默默闭合着,带着天然羞怯与可爱,闷油瓶手指轻叩门扉,激得它更害羞地往里缩了缩,这同时也激起了张家族长的兴趣。他用食指和中指轮流揉弄**,不时轻轻弹一弹,按压它周围的肌肉,安抚它的同时又不断挑逗它。吴邪在反复的攻势下绷紧身体,闷油瓶微微一笑,将另一只手覆盖到他已高高挺立的**上,温柔而有节奏地搓揉。 前后同时被掌控的感觉让吴邪忍不住扭动,可是他的要害都在别人手里,又哪里扭得开呢?只能发出不断的喘息和呻吟,听在闷油瓶耳朵里,这是邀请。 吴邪正在对他说:小哥,快进来。 闷油瓶的眼眸变得更加深沉,情潮开始浮现在他最冷静自控的瞳孔上,他一面技巧地亵玩吴邪的阴茎,一面揉弄着**的入口,很快让那羞怯的大门缴械投降,手指顺利进去了半根,紧窒火热的感觉比他想象中更美好,这是一块从未有人采撷过的禁地,如今为他开放,迎接他的攻城略地——这个想法让他差点丢脸地射出来。 他当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胸有成竹,事实上他早已无法再忍耐了,而唯一缩短这个过程的只有…… 闷油瓶猛然抽出手指,用力深呼吸,控制濒临失控的身体,他往虚空中一划,原本是墙壁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路径,不足以让人通过,却可以将他此刻想要的东西送来:放在浴室里的乳液。 吴邪看着那东西,似乎不明白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闷油瓶的动作给了答案。他倒出一大滩乳液在手心上,将两根手指涂满,再度插入了吴邪的**中。有了润滑,闷油瓶的动作比方才顺遂许多,他立刻开始用手**,在吴邪的**里进出、转动、按压,将手指上的乳液涂在肉壁上,然后伸出来,沾上满手指的乳液,再重复这个过程。到最后,他干脆用两根手指扩开吴邪的**,将一些乳液直接挤压进去。 它们很凉,吴邪忍不住微微皱眉,发出低低一声惊叹。闷油瓶看着他脸上不由自主攀升而上的红晕,微微一笑:“很快就热起来。” 接下来,吴邪迎来他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性爱。爱与欲在这一刻结合得如此完美,不论是与他一起完成这一切的人,还是那个人身上的热情、爱意,甚至那有些许过火的激烈,都让这个过程显得弥足珍贵。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理所当然,吴邪再也想不到会有比它更好更好的事。 闷油瓶在吴邪唇上深深一吻,轻声叮嘱他放松,沉下腰,跪在他两腿间,让吴邪的腿张得更开,然后扶着自己怒张的**,慢慢往吴邪已润滑扩张好的**内挤入。 真刀真枪的**比手指可粗大得多,吴邪瞬间就感到了疼痛,但他并不想拒绝或反抗,相反,有一种喜悦和满足伴随这疼痛在他心里跳跃,他本能地知道,这件事很重要,很重要,小哥正在对自己做的事仿佛一场仪式,将两人真正结合在一起。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归属,是彼此的家。 闷油瓶一寸寸往吴邪的**深处顶入,每前进一点儿,他都能清晰感觉到肉壁紧紧地咬合上来,将他坚挺的**包裹得不留一丝缝隙,这让他的挺进变得有些困难,而他并不想真正用蛮力破开这具未经人事的躯体,那会让吴邪痛苦,而他想给予对方的只有快乐和安心。他忍耐着,汗水从额头上渗出,顺他下颌俊美的曲线滑落,滴在吴邪小腹上,然后流入黑色丛林的深处。 吴邪也忍耐着,这程度的疼痛完全可以忍耐,痛楚仅仅停留在肉体上,无法深入他的心灵,他的心此刻是满足而喜悦的,前所未有的安然充实,他在疼痛中感受到了爱与欲,以及生命存在的价值。 他忍不住低声对闷油瓶道:“小哥,没关系,快点……” 话音未落,闷油瓶已狠狠一挺腰,将自己的欲望核心深深埋入了吴邪体内,吴邪也发出一声惊呼,奇异的感觉捕获了他,他感到午后阳光似乎突然变了颜色,倍加绚烂真实。他随之沉入一片斑斓的大海,在阳光与暖流的包裹下缓缓荡漾着。 (这后面应该是第三张) 阳光在云层后漂移,努力寻求破绽以让自己探出头来,可是在它抵达地面前,还有绿树浓阴与连绵的建筑阻挡在它和人体之间。青年抬起头,今天是个阴雨天,四周很静,解家位于山腰的房舍被荡漾的云层拱卫,它们降下来,从天边直落半山,充盈水汽令落得最低的那些云团消解,滑下丝丝缕缕,往青山面庞上微微一抹,如同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情缠。 他手捧一杯香茶,站在阳台边看得有些入神,他和养父所居住的北面绝少有这样隽秀葱茏的风景,大海虽壮美无匹,山也有它独特的韵味。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对古人的遗训他虽不完全认可,但山水之美的确是自然的绝作,不论经过多少世代,不论人的技术多么精进,也难完全透析或模仿自然的变化万端。 鼻端萦绕着山间清透的空气,青年深吸一口,只觉四肢百骸中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充满了灵动的力量,他突然觉得这地方十分不错,或许有空该多来解家走动走动,多住上两晚,不为别的,单这一壁青山就值得人流连忘返了。 很快,细雨洒落,清风阵阵,群鸟低回起舞,追逐翅膀被雨雾弄沉重的飞虫。山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了,举目苍翠欲滴,面纱似的轻云在远处微微撩动。青年品口茶,愈发放松地享受着自然之美,他忍不住摄下四周的美景,展开通讯发回去,接收人却是吴邪。 “这是你生前好友现在的家,有空让父亲带你来看看。” 他想吴邪一定会喜欢的。收回通讯,解嘉安正好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问他:“看什么呢。” “看你们家住的好地方,准备给吴邪介绍介绍。” “那好。”她笑笑,又忍不住谦虚道:“我这里算什么,吴邪当年天天傍着西湖,那才叫好地方呢。” “嗯……”青年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笑了笑,跟着又摇头,叹道:“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周围的东西却都没了,终究不再是他当年的样子。” 解嘉安顿了顿,接过话头:“毕竟只他一个人留下来,而过去都早已是过去。” 青年没有答话,两人一时无语,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外头越来越细密的雨丝,半晌,他忽然问身边的女人:“你们会觉得他是怪物吗?” 解嘉安一愣,来不及回答,听他又道:“我是说吴邪。” 我知道你说的是吴邪。她在心里叹口气,坚定地摇头,低声道:“他不是怪物,只是……只是睡了太久,成为一个来自过去的人而已。” “真心话?” “真心话。”她转头看着青年,目光停驻他俊逸整洁的眉峰上,跟着移向他黑如夜空,也像夜晚那样闪烁着无数睿智星光的眼睛,微微皱眉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以为对我,对解家,你们应该没有什么戒心才对。” “这当然不是戒心,我对你们没有戒心。只不过……我和你们的生命长度、所接触的东西都不一样,我担心我们,比如我和我父亲的看法并不具有普遍性,这就无法真正保护吴邪,我们不可能永远将他关在家里。而你是凡人的代表,你们如何看待吴邪,往往代表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会怎么去看待他。”青年垂下眼帘,语气平和而充满包容,就像面对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正在耐心做解释,“这是两回事,嘉安。张家人毕竟是特殊的,我们经历过太多来自人类社会的敌视和伤害,如何与人相处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习的课程,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都要小心翼翼地保守关于我们长寿的秘密,但即使如此,依然有很多厄运降落下来。远的不说,光我父亲的经历就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大概,这也就是所谓的纸包不住火,只要它存在,就会被人察觉。” “哎?”这番话成功转移了解嘉安误会自己不被他信任所带来的小小不快,她忍不住追问道:“张起灵先生曾经有什么遭遇吗?我还没听你说过。” “很多年前了,在我们还没有隐居到北边的时候。”青年下意识地将目光往身后投射过去,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会将这番话偷听。作为张家继承人,他总是充满警惕,行事慎重的。 “那个时候,父亲刚从青铜门里出来,十年结束了,他几乎是满怀喜悦地准备去找吴邪,我在半途拦住了他。”青年看着外边无边无际的雨丝,雨下大了,还起了雾,烟雨蒙蒙,如真如幻,让他举目所见的山岭、树木和草场繁花都像被隔绝在梦里,或陷落到了时间的另一端。 那时的他还有着少年心性,听闻族长出关,自然第一时间跑到了长白山下——他并不是那么不解风情的愣头青,相反,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在这十年里,他不断磨练提高自己,也不断搜集一切应该掌握的消息,家族的,世界的,个人的,也包括族长的。他知道了族长那些年走南闯北的冒险,知道了他在人间结下的友情,同时,他更敏锐地察觉到族长深沉的心里住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吴邪。他不仅仅作为父亲的好兄弟而存在,更在父亲心里有着特别的地位,像一缕在午夜里低声吟唱的哀歌,一次次拨动父亲不为人知的柔软与深情。 那时候,他已经察觉到,父亲或许是爱着吴邪的,至少在兄弟情战友情之外,他对吴邪还存有一份更深更浓烈的情感。联想父亲进门前跟自己说的一些话,他越发肯定这个猜测,但他心里始终还有点没底,于是他决定干一件大胆的事:去杭州找吴邪。 做下这个决定时他自己也很忐忑,他无法判断,如果父亲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训斥自己甚至有更严重的惩罚呢?可是……管他呢,父亲还在青铜门里,根本没办法出来,更别提教训自己了,而自己身为张家继承人,这几年在族里的声望和地位都不断抬升,已经没人敢小看他,也没人会在他偶尔大胆一次的行动中进行直接阻挡。大不了回去再面对那些老骨头就是。 何况……身为家族继承人,他去看看接收了鬼玺的人,有什么不对? 那时候的自己,终究带着少年心性,不管表面上如何了得,总还有那么点儿热血冲动,以及三分好奇。 做好准备后,他出发往杭州,这趟行程他并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暴露身份,只一个人默默来到了吴邪位于西湖边的铺子。当然,他也曾恶作剧地想过,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吴邪面前,然后告诉他:我是张起灵的儿子。那么,吴邪会有什么反应呢?在让吴邪相信这套说辞这方面,他有绝对的自信——比如他所知的族长种种事迹,加上这张和族长一样好看,属于张家人的个性十足的帅脸,没有任何人会以为他在撒谎,吴邪想必也一样。 如果吴邪知道他始终挂念着的小哥已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会失望吗?会生气吗?还是…… 不不不,还是算了,这种玩笑开不得。要真把吴邪刺激着了,他转头找个姑娘结婚生娃,甚至……自己不被父亲扒了皮才怪。毕竟父亲从没对任何人多看过两眼,自己还傻兮兮地想给他介绍族里的漂亮姑娘,唉,都抽哪门子疯,要父亲真看上了族里的谁,还能等到现在?总之,他对吴邪那意思,自己有九成把握。 当年,还是少年的他坐在火车上,挣扎于“捉弄欺负吴邪一下”和“悄悄观察就好”两种矛盾的想法当中,兴奋又不安,却从未考虑过“安慰吴邪,给他等待父亲的信心”这么正面的事。现在想来,自己之所以那样,归根到底还是心底的不满在作祟,自己替父亲觉得委屈——那时的自己缺乏对人世的了解,也缺乏和普通人的交往沟通,他还没有真正见过世界的广博,人心的复杂难测,自然也难以理解人性与爱当中最宝贵,最真实,最难以言说又最让人魂萦梦牵的东西。 他在族人的白眼和冷遇中长大,而族长伸出的那只手给了他崭新的世界,对那时的自己来说,族长既是完美的父亲,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论任何方面都让他佩服和向往。 因此,他曾经幼稚地觉得,身为凡人的吴邪“玷污”了心目中完美的父亲,身为张家族长,父亲怎么会对一个凡人那样念念不忘呢?这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再后来,当他看到父亲因为吴邪的逝去而长时间背负着痛苦,更为父亲感到不值,甚至隐隐产生了对吴邪的怨恨,他觉得这样一个凡人,既然让父亲心动了,就该好好陪伴他,为何要在招惹他后又丢下他,让他用漫长的生命来细细品味这份痛苦与孤独。 “不是这样。”几年后的一天,父亲苦笑了一下,对他说:“不是吴邪害我,是我害了他。” 这句话同样让他不可理解,直到许久许久之后,当他们发现了苏醒的吴邪。从那本厚厚的日记里,他知晓了一切,于是,所有怨恨和不理解突然都变成了佩服的感慨。他为父亲和吴邪感到高兴,他们没有辜负彼此,不,应该说:只有父亲和吴邪,才是唯一配得上彼此的人。 他们曾经错过,而今日,故人终于归来。能够见证这一切,他觉得很荣幸。 “……然后呢?”他沉醉在回忆里,蓬勃欣喜和淡淡感伤同时包裹着他的心,让他许久都没有说话。解嘉安在旁等得有些不耐,忍不住出声催促,他停住思维,继续讲述那次杭州之行。 “我直接杀到西湖边,西泠印社旁边的那间铺子正开着,柜台后边坐着个男人。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心里冷笑起来,唷,这就是吴邪?看起来很普通嘛,压根没我们族长好看。呵……你别笑,我去之间没见过吴邪,连照片都没看过,只跟父亲拐弯抹角打听到他铺子的位置,知道他有空时大都会在那里,于是就下意识地认为,坐在那里的人一定是吴邪了。” “是他吗?” “不,那是王盟,吴邪的伙计。”青年说:“我走进铺子里,假装是客人,到处瞎看瞎摸。店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扫一圈之后只瞟着柜台后面那人,心里琢磨怎么跟他搭话。他看我这样,也离开了电脑,主动站起来招呼我,问我想看点儿什么。我脑子一热,张嘴就来了一句:你是吴邪吗?他愣了下,说不是,老板出门了。于是我顿时感到泄气,原来他不是吴邪,这种感觉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所有千锤百炼的套路都废了,压根儿没人接招。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本以为自己能把吴邪堵个正着,然后……我其实也没想好然后该怎么办,但至少我能看看他长什么样,进而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吧,结果他居然不在。” “哈哈……”解嘉安笑起来,满眼都是“你真可爱”的神色,青年也笑了,摇头道:“我那会儿觉得自己败了,败在一个看不见的对手那里,但我又不甘心啊,我思前想后好多次才终于跑来杭州,却连正主儿都没遇到,要是就这么回去未免太丢脸。我愣了两秒,问王盟吴邪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清楚,这趟是出远门。我又问吴邪去了哪里,他似乎开始警惕了,反问我找老板什么事?我顿了顿,知道不来点儿猛料他不会告诉我的,于是我说我是张家人。” 一听是张家人,王盟也愣了,他上下打量眼前的男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样,却带着不符合外表年龄的气势与威慑力。王盟不敢掉以轻心,仔细看了他一阵,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当年的张家继承人昂起头,桀骜不驯中带着几丝得意的样子。 王盟大约有点儿咻,吃不准情况,毕竟这个陌生人抬出了张家人的名号,而知晓张家人对于老板的分量的,这道上也没几个。于是他摸出手机给吴邪打电话,打算通报情况,可吴邪那边总接不通,他只能放弃,问对方来找吴邪有什么事。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这人盯着王盟看了几秒,又转头环视这件铺子,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王盟站在柜台旁边,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突然一拍脑门,说声像,真像!他刚刚就觉得这人似乎像谁,却又不是简单的五官上的像,而是更深层的……怎么说呢,他拼命在脑子里搜索可以形容这种感觉的词,好一会儿才讲它找出来——神似!对,就是神似! 这人恍然神似张小哥啊! 一想通这点,他赶紧追出去,长长的孤山路上人来人往,却再看不见那个身影了。 这是青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吴邪还活着时拜访他的铺子。 后来,当他看到吴邪的日记里居然提到了自己时,意外中也感到了丝丝温暖。 “……我突然想起来,王盟告诉我,就在我去藏地遇见张家兄妹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张家人在找我。”吴邪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据王盟说,这个张家人还很年轻,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像一阵风降落在铺子里,很快消失了。他并没有提他来找我做什么,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让我很难猜测他的具体身份和目的。我问王盟如何确认他是张家人,王盟说他自己讲的,而让我们更确认他是张家人的原因在于,王盟说他神似小哥。这四个字让我浮想联翩,也让我决定在临终前为他记录一笔。” “我面对的秘密太多了,许多事情到现在还毫无头绪,比如这个神秘的张家人,他到底是什么人,来找我做什么呢?还有,他神似小哥,那么,他们会有什么关系吗?我很遗憾没能见他一面,或许,我真能从他身上看到我心底那个人的样子,甚至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解嘉安没有说话,她突然有些词穷,纵横风云的解家掌舵人明明能言善道,此刻却也暂息了声音,沉浸在这些久远的过往里。她沉默,青年也不语,半晌,她才道:“真是命运,不可思议……” “嗯。”青年盯着无尽的雨雾,似乎想看穿被岁月浓烟笼罩消解了的过去,“我也没想到吴邪居然会提到我的事,很可惜没能在他生前见一面。不过……我想跟你说的还是另一件事。” “张起灵先生遭遇的事吗?你刚刚说的,来自人世间的恶意?”解嘉安聪明地猜到了。 他点点头,接着讲下去:“那次寻访吴邪不获,我并没有放弃。其实在心里,我是隐隐松口气的,如果吴邪真被我轻易见着了,那么所有期待和不甘都会被落实,我可能也就不会那么关注他,时不时想到他,甚至比父亲更早知道他的死讯。” 解嘉安挑眉,她知道,关键就在这里。他们谈话中一直都回避着这一刻,但这一刻是必须来临,也必须面对的,避无可避:当张起灵知道吴邪死亡时,他会怎么样…… 青年眉尖微蹙,眼前闪过当年的情形,他慢慢讲述着一切,所有过去都像上一秒那样清晰。 知晓吴邪的死讯时,他很意外,也很震惊,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他好像看到一场暴风雨正在头顶酝酿,它来自父亲深沉的心。 如果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样? 那次杭州之行后,青年很快返回族里,然而这趟出行还是被族里的长老知道了,族长进门前曾叮嘱他们,不可放松对这位继承人的管教,即使有假期,他也必须跟他们报备之后才能出门,而他显然违规了。 于是,接下来整整两年,他都没办法再离开张家,他也很懂事,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于是全身心地投入功课,几乎没日没夜地进行着各种训练和提升。两年期满后,作为考验,他独自上藏地,像父亲当年那样去探索那个美丽而恐怖的湖泊,带回湖水与礁石的样本。他在湖边发现异状,深入村寨后,惊觉已有人来过这里,而这些人里有张家人。 探查的结果指向海外张家,他们背着本家在做一些或许十分危险的事。他赶紧联系族中长老,并带领后援深入秘密腹地,万幸,他们所守护的东西没有被打破,藏地的那座青铜门完好无缺。他在雪山深处凝视恢弘古老的巨门,突然想到了东方千里之外的父亲。这里很冷,万分孤寂,亘古不变的风与雪让一切都显得渺小轻微,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他似乎突然与父亲历经时间后沧桑沉静的心灵相通,恍惚明白父亲心里那个人对他的重要性,就像在雪地里点燃的一盆熊熊营火,像莽莽雪山中的这道大门。 照亮希望,联通世界的表里。 他们需要心里存在着这样的东西,或这样的人,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吴邪,只要有这样的存在,它就让父亲漫长昏暗的生命出现了色彩,让他在责任和命运之外有了更多的牵挂。 这样的存在,让父亲更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从西藏顺利返回后,作为这次功勋的嘉奖,他获得了三个月的假期,于是他又一次来到杭州,打算再会会吴邪。西湖依旧那样美丽,秀雅端庄地迎接每一个日升日落,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看到的是铺子紧闭的大门,还有门扉上一朵纸扎的白花。 ……这家铺子的人怎么了?他心里闪过不详的预感,问旁边西泠印社的工作人员。 你说吴老板啊,去世了,他家伙计说要关门一个月。 去世了。 他感到一阵霹雳在西湖上轰鸣,眼前事物隐隐有些摇晃,来不及悲伤,也没有悲伤,此刻扑向他的是恐慌:父亲怎么办? 吴邪死了,父亲怎么办? 父亲还有几年才会出来啊,到时候…… 吴邪已经不在了,怎么办? 他失魂落魄地走远,满脑子都萦绕着这个问题。 身为张家人,他第一次如此畏惧时间。 该来的必然要来,十年倏忽而过,族长离开青铜门的日子日渐临近。依然是在长白山之夏走到尾声的八月底,如十年前一样,这座高山已开始褪去浓绿,海拔高的地方,第一场雪已降下来了。 青年摸摸行囊,里面一切都备齐了,他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的三圣雪山,彼此拱卫的三座山峰沉默不语,似乎同他此刻的焦灼与忐忑一样难以用语言描摹。族长出来的准确日子只有张家人知道,事实上,这并不是完整的十年,剔除闰年和磁场影响等因素,他出来的时间要提前三天,这也让青年避开了一些骚扰,提前来到这里准备父亲的现身。 如果他没有猜错,即使吴邪不在了,他们的另一位好兄弟胖子也肯定会来接他的,到时候怕是……胖子绝对制不住族长。 他长出口气,白雾在他脸颊边萦绕,他朝身后的人瞥一眼,问都准备好了吗。没问题,一个男人回答朝他竖起大拇指,另一个则撇了撇嘴,似乎依旧不明白他如此安排的原因。 “好,等会儿族长出来,我会告诉他实情,然后……然后你们盯紧他,不行就直接开枪。”他再次交待,眼睛一刻也不离那条缝隙。这几个人都是他从族里挑选出来的,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听话的下属,只有他们才敢冒犯族长的权威听令于自己,然而即使他们,也很疑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无奈之下,他只能告诉他们:族长最好的朋友死了,而他在门里根本不知道,咱们得准备好,防备他……做傻事。 不至于吧……族长那么冷静稳重的人,能有什么想不通? 正因为他太冷静了,遇到这种事才更可能崩溃。不,你不明白他这朋友的分量,族长他……很重感情的。青年喃喃自语地向同伴解释。 哦,这个,这个确实很……难怪你不让长老们来。另一个人叹了口气。 来了就是添乱,得,别说了,看紧点。 他们在惴惴不安中守候了大半个白天,黄昏时候,终于见到了他们等待的人。 张家族长从缝隙中走出来,他步履轻捷,精神焕发,眼睛明亮得如同天上的启明星,一点也不似在神秘的青铜门内被隔绝了十年的人。沉稳坚毅的气息萦绕在他身周,让他拥有一种不同于俗人的气质,像默默的群山,像深沉的大海,任何人只要看到他的眼睛,都不会将他与凡庸的俗人混为一谈。 他出来了。 青年感觉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紧张让他的掌心开始冒汗,他尽量让自己冷静地迎过去,朝一步步走来的男人说:族长,欢迎回来。 闷油瓶也看到了他们,这次他并没有受失魂症的困扰,因此认得这里的每个人。重回人间似乎让他的心情不错,或许,这是因为他心里藏着期待,期待一场十年久别后的重逢——不仅对家族,对养子,更对他心底片刻不曾忘却的那个人。 他朝几个年轻人走过去,目光落在养子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两圈,微微点头,低声说了句:长高了。 哈,我以后肯定比你还高些呢,父亲。青年笑笑,这句话里多少带着点刻意讨好的味道,他本能地想拖延那一刻真正大白天下的时间,只朝族长道:十年不见了,我们来接你回去。 我想……闷油瓶顿了顿,回头看看自己来时的缝隙,然后将目光调往远处,望着渐渐沉入黑暗中的南方,说:我先去趟杭州。 果然来了。青年感觉脑子里“嗡”地一下,心跳声在耳边渐次清晰,很快响亮如擂鼓。他让自己尽力保持冷静,故作轻松地问:去杭州做什么,难道不回族里吗?我们可在这里等你几天了。 嗯。闷油瓶声音淡然,向年轻的族人们表示过感谢后,他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朝养子道:我先去杭州见个人。 ……见谁?青年明知故问,不安感越来越浓,连手都开始发抖了。而在他身后,族人慢慢围上来,警惕地看着族长。青年已提醒过他们一些可能性,如果真到了最糟糕的的情况,他们或许必须冒犯族长,这是为了保护他。 闷油瓶并没有发现他们的紧张,他的心似乎沉浸在轻柔灵动的美好氛围中,被希望与期盼包裹,竟感受不到身周逐渐下降的温度。他看着养子的脸忽而一笑,微微弯起嘴角,眼神也更加柔和,压低声音说:一个朋友,鬼玺在他那里。 说完,他看着南方,那里正迎接着夕阳最后一抹灿烂的余晖,金红色天空仿佛人体内熊熊燃烧的生命力。 青年深吸口气,用力闭上眼,他知道无法再瞒下去,一切必须揭晓,他必须告诉族长,告诉他最敬爱的父亲:没有了,都没有了——没有吴邪,没有鬼玺,没有父亲心心念念的杭州,没有。 它们都早已不再是十年前的样子。 “父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如同深秋落叶,如同长白山今年来得特别早的秋雪。 闷油瓶看着他,他还没有意识到养子即将告诉自己怎样撕心裂肺的消息,那完全是他想象外的,完完全全没有在他的希望和期盼中存在过——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的吴邪会过早离开他。 他以为分离还在许久许久之后。 他可以接受吴邪寿终正寝,接受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平等的时间,不平等的寿命,接受死神最终将他们分开,却无法接受,也从未曾想过,有那样一种惨烈而决绝,凄凉而无奈的死亡降落到他日思夜想的吴邪身上。 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与吴邪的相逢相知,因为他们并肩而行的那一路,所有的痛苦才随之而至。这些痛苦击倒了吴邪,最终将他带离自己的生命。 他压根就没有想过,所有期盼惨烈地戛然而止的可能性。 “父亲……你,你不要去杭州了。”青年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每个字都吐露得十分艰难,“吴邪不在那里。” 闷油瓶微微挑眉,似乎意外于养子居然知道吴邪,不过这点小惊讶很快就被忽略了,他的注意力落在另一点上,吴邪不在杭州。 “他回长沙了?”闷油瓶语气平静,“我去长沙。” “不……不是。”青年感觉呼吸困难,长白山上的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这么生硬,吹得他从头到脚都开始发疼。他甚至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盯着他在烈烈风中飘动的黑发,它们有些乱了,像无数只手在挥舞,像无数纠结的水草,正在命运掀起的大浪里无助地纠结挣扎…… “也不在长沙。” 闷油瓶微微侧过头,盯着养子的脸,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色。 “他……他不在。”青年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细,本充满磁性的好听声音似乎变了调,像蚊子嗡嗡一样让人感到厌烦。 闷油瓶依旧盯着他,没有说话,他连眉毛都没动一动,也没有发出一个疑问的词。青年突然感觉很烦躁,在伤心和担忧之外,他心里额外生出一股不知所措的痛楚,将他整个人不停地往下坠,痛像火焰一样鲜明,高山一样沉重——父亲明明那么睿智,那么敏锐而警觉,自己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为什么一点都没懂呢?他怎么突然在这件事上那么迟钝呢? 父亲,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吴邪……吴邪已经不在了。 一瞬间,青年突然不记得自己是否将那句话说出了口,他想或许是说出来了,因为他看见父亲的神色变了,虽然他还是那样坚毅沉静的表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但青年看得出来,父亲脸上的神情突然停顿了,像被长白山的第一场风雪冻结,就那样硬生生盖在他脸上,连带时间都一起停下了脚步。 “什么?”似乎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族长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很轻,轻得如一片雪花悄然坠地,下一秒便已融化无踪。他在问自己,自己却不敢回答。 他不敢再说:吴邪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回答,也没办法再重复那句话,只能将头扭开,看向远处已经黑下来的天空。 沉默在他们当中蔓延,像一种致命的疾病,无声无息感染到每个人,让他们手脚发麻,浑身僵直,同时又发出微微的颤抖,似乎正有整个世界的重量压下来,将他们压得越来越矮,越来越痛。 闷油瓶没有再说一句话,任由时间从他身侧溜走,他看着养子冷峻的面容,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被点燃,烧起来,蔓延开,将他本来无比扎实的心烧得出现了空洞。他没有精力去感觉疼痛,转头又去看那几位年轻的族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畏惧和担忧,他努力想从这里面发现一点什么别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心里的火还在跳跃,他却感觉到冷,从皮肤一直冷到骨髓中央,仿佛长白山亿万年的风雪正一点点被堆积到他说身上。 就在这时,他们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有人正顺着崎岖的山道走上来,逐渐朝他们靠近。这个人走得踉踉跄跄,走得很急,这条路上可能的危险根本无法让他慢下来,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追逐,逼迫他不断朝这方全速前进。 闷油瓶在看到这个身影的刹那就认出了他,不由浑身一震,脸上冻结的神情也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这是他的老朋友——这男人膀大腰圆,此刻,他正被塞在一身臃肿的雪地冲锋衣里,却表现出了远胜体态之外的勇猛和灵活,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他看见自己了,浑身抖了抖,然后加快速度,像一只扑向目标的猛虎那样飞奔。他开始在雪山上不管不顾地奔跑,摔倒了,赶紧又挣扎着起来,连滚带爬地朝自己这方冲刺。 闷油瓶感觉隐约眩晕从不知名的地方升起来,在浑身每寸肌肤上盘旋,他闭上眼,又用力睁开,将眼睛里那无名的水雾挤掉,以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他看见越来越近的男人朝自己张大嘴,似乎正迎风喊着什么,话语被风声撕裂,毫不留情地扔进神渊,一个字也没能传递过来。然而这个男人依旧越来越近,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闷油瓶甚至看到了他脸上四溢的泪水。 是胖子。 胖子,你来接我?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为什么这么痛苦? 他发现自己的嘴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禁锢,根本无法张开,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心里无声地询问。他呆呆地看着胖子跑到自己眼前,看着他一把按住自己的肩膀,像一只疯狂的熊那样咆哮着,发出似欢喜又似痛苦的嘶喊,眼泪在胖子粗犷成熟的脸上奔流,被风卷走,徒留惨淡的水迹。 “……胖子。”似乎过了许久,闷油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听力也从混乱中回归,他听清了胖子的声音。 “小哥,小哥!”胖子盯着他死寂的面容,跟着将脸埋在他肩上,浑身颤抖。他的声音像杀猪一样难听,他的身体也像一只濒死的野兽,无数痛苦从他身上爆发出来,闷油瓶本能地知道,这是压抑了很久之后的痛苦。 胖子,为什么这么痛苦呢?我不是出来了吗? 他努力抬起手,想安慰这位老朋友,耳边却听到胖子对他说: “小哥,小哥……你出来了,我算得没错,就是今天,今天!我……我真他妈没用啊!我,我来的路上一直跟自己说别失态,控制住,别见了你就绷不住,可……可我是真的绷不住啊!” 胖子,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痛苦? 怎么只有你?不该还有一个人来接我吗? 铁三角,还有一个人…… “小哥……我跟自己说,这次是带着两个人的份儿上山来的,我带着天真,带着天真……他跟我说十年后来接你,我说我也一定来,咱铁三角团聚能不来吗?可是,他没等到啊……我跟自己说一定得忍住了,见了你就说他暂时有事来不了,哄哄你,可是我,我见了你我就……我说不出口啊!我不能骗你啊小哥。小哥……天真他,他临走前把这东西给我,让我带给你……” 东西? 闷油瓶感到胖子的手离开了自己肩头,往他自己身上摸索一阵,然后一个硬硬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他一看到这东西,只感觉头上“嗡”的一声,紧接着便有沉重的眩晕感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眼前似乎闪动着五彩斑斓的雪花点,仿佛亿万星屑在疯狂舞动,只有这个东西,只这一个东西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他当年交给吴邪的那个鬼玺。 “小哥……天真没了。”胖子蹲下去,捂着脸哽咽。这凄惨的声音被山风扯碎,破布条一样无根地飘摇。 “天真没了几年了,小哥……你怎么不说话,小哥,你听见了吗?天真已经没了,没了。” 闷油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胖子手里拿起这个鬼玺的,他将它拿到眼前细看,就那么呆呆地盯着它,十年时光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吴邪骑着自行车绕西湖转圈,他早就看见了,舍不得打断这幅画面,也就不过去招呼。日光正映在吴邪脸上,西湖畔的风拂乱他的头发,衣襟也随之贴住了胸膛,吴邪看起来是那样年轻有活力,像一团跳动的火,正在无边黑夜里跃跃发热。他在隐蔽处站了很久,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吴邪骑车的样子,直到耗尽了所有用拼命赶路挤出来的多余时间,才终于走上前。于是吴邪看到他,一脸惊喜,拉他去楼外楼吃那顿告别饭。 吴邪追着他的行踪,一路追到了长白山下。 吴邪跟在他身后,边费尽力气登山,边不管不顾地说话,说小哥你别走,留在杭州,留下来,留下来…… 吴邪患了雪盲症,滚倒在雪地里,危急时刻,他终究放不下,跳下悬崖去救。 吴邪在温泉边逼自己说出一切,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想劝自己跟他回家。 吴邪接过鬼玺,郑重收起来,他看见吴邪嘴唇微动,无声地重复“十年,十年” 吴邪…… 吴邪…… 那样的吴邪,已经不在了。 闷油瓶将鬼玺紧紧握在手心里,全然不顾它坚硬的棱角划伤了皮肉,血顺着轮廓一滴滴落下来,仿佛鬼玺正在替他俩哭泣。 吴邪不在了,他没有等到自己十年。 吴邪……吴邪! 闷油瓶轻轻抬起手,小心不惊动躺在自己肩上的人,但那人还是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他。 “小哥。”吴邪朝他笑笑,他微微一点头,将手放在吴邪裸露的肩头上,轻抚着已经愈合的伤口。 此刻他们正躺在床上,午后那场亲密令他们越发舍不得分开,回到卧室休息时也依偎在一起,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夜色已降,醒来的闷油瓶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想就这么搂着吴邪,就这样,再久一些……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出青铜门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被告知:吴邪已经不在了。 吴邪转头看着他,纯粹的黑眼睛里满溢着爱意和温情。闷油瓶眨眨眼,尽力从梦境的阴影中抽身,问声饿吗,吴邪摇头,累吗,吴邪也摇头,于是他不再说话,将怀中人搂紧,默默享受着无言的温情一刻。 吴邪并不知道他的梦境,从这样近的地方看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回想到白天的亲密,他们的关系改变了,一些之前不太敢说的话,似乎也随之变得更自然。 吴邪想起一直梗在自己心里的疑问。 “小哥……你当初知道我死的时候,难过吗?” 闷油瓶身上一僵,下意识地将吴邪楼得更紧,手在他后腰上揉着,慢慢说:“难过。” “多难过?”吴邪低声问,闷油瓶看着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吴邪赶紧又道:“我不是挖你伤口,我只是觉得……你一定很难过,而我现在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很难体会。” “我不想回忆那个时刻。”闷油瓶闭上眼睛,凝视着静默的天花板,长长出了口气, 什么感觉…… 闷油瓶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路一如既往的清晰,好像一条条丝线,慢慢勾勒出深藏心底的情绪和感受。这些东西是他一直不想去碰触,甚至不敢去触摸的,它们太冷,同时又太烫了,像冻结的火焰,让许多无可言语的伤痛在他身体内外滚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个时刻,具体有多久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如果不是此刻吴邪问起,如果不是有了吴邪…… 他再一次搂紧吴邪,让这具温热的身体和自己紧紧相贴,感受到他皮肤上的热度和自己的融合到一起,然后慢慢沉到心里,安抚凄苦的灵魂。 只有这一刻,他才可以冷静而公正地回忆那个时刻。 毫无疑问他并不知道吴邪已经离开,他在不同于人世的地方推算时间的流逝时,心里总带着淡淡喜悦,这一次似乎和之前的几次与世隔绝都不同,如今,有一颗种子正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慢慢滋长,这既是他对吴邪的牵挂,更是两人间牢不可破的羁绊。吴邪追着他一路北上,甚至不依不挠地上了长白山,这件事让他在担忧中感到满足和欣慰,吴邪对他的意思……他不是完全看不出来,他也问过自己,这合适吗,应该吗? 如果一切都可以用合适或应该来界定,然后进行阻止,那就不是感情了。他发现自己的理智在这件事上失去了作用,无法将吴邪从思绪里排除,他的存在是那么顽固,那么坚持,拥有野草般坚韧不拔的生命里,无可阻挡地扎根在了自己的心灵深处。于是他又问自己:这是什么意义呢?这样强烈的存在感,这样不可抹去无法替代的唯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 是传说中的爱情吗? 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很快摇头,这并非否认,而是他认为仅仅爱情两个字不能概括彼此之间的所有,他们同时更是好兄弟,好朋友,甚至像血肉至亲一样互相依存。这种无法划分,超越了所有他能定义其性质的情感,正在默默支撑着他的生命。 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吴邪也有同样的感受。 最后,他笑了,他感到心脏正为一种崭新的目标而搏动,第一次对未来有了属于人的鲜活渴望。他不再仅仅是张起灵,更是他自己了。 他盘算着,等这次出去就把事情好好理一下,能放开的都先放了,然后尽量和吴邪在一块儿。如果……如果吴邪有那意思的话,两个人就一起生活吧。 终于等到大门开启,终于等到十年期满,他步出大门,满心里都藏着喜悦,仿佛初春的草地,正茸茸冒出尖儿来,就要将整个心田铺满。他在温泉边洗把脸,大步朝缝隙外走去,俗世的空气从未显得如此可爱。 他记得很清楚,这并不是整十年,而是要提前三天,那么吴邪可能来了,也可能没有来,正在往这里来的路上;还有可能他并不会上山来接自己,而是在山下,或者在杭州等待,都不要紧,自己去找他就是了。他相信吴邪的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那人的性子他吃得很透:真实、热忱,认死理,什么东西上了他的心,那就真真实实摁在那儿了,轻易抹不去,忘不了。自己替他守门十年,即便不说彼此间的情意,光这份儿恩义也足够吴邪一辈子念念不忘的。 这人,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人按胖子的话,就是个天真啊…… 他一路走,一路想,心不再是一潭止水,而是跳跃着水珠的活泉,大珠小珠纷落,敲出悦耳曲调,与他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唱和。很快,他看到了缝隙的尽头,夕阳正挂在天边,火烧云漫天飞舞,似奔马,似苍鹰,彤云舒卷,霞光澎湃,好像转瞬间就演过了沧海桑田,十年不见的壮丽美景让他微微眯起眼,同时也看到了缝隙外等待的人。 养子带着族里的几个年轻人正守候在那里,看他现身纷纷迎了上来。 故人重逢,总有千万感慨。他忍不住摸了摸眼前人的头,柔韧微凉的发丝在他掌中拂过,长高许多,也更结实了,看来这十年他们都没有荒废。 一道冷风拂过,吹乱他的头发,也拉开不详的序幕。 我想去趟杭州。 ……吴邪不在那里。养子的表情有点僵。 那是在长沙?他并不在意,吴邪是成年人,有自己的事业,到处跑也难免。 ……也不在长沙。 夕阳坠落,华丽的云层在这短短一分钟内便消失了,四周陷入黯沉的靛蓝色。 …… ……你说什么?他很想反问养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时间似乎停顿了。 吴邪不在了? 吴邪不在了…… 眼中的世界开始旋转,慢慢失去颜色,然后崩塌、散落……他似乎直接沉入这样的幻境里,随世界一道散落成千万片——直到一双手按到他肩膀上。他浑身一震,掀动睫毛,眼中看到了涕泪横流的胖子。 十年不见,胖子老了,额上皱纹变得明晰,鬓边更生出了白发。此刻,他握着自己肩膀,像个孩子一样嚎哭着,他正跟自己说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清,只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在胖子的话语中一次次出现…… 吴邪,吴邪。 小哥,吴邪没了。 吴邪已经死了…… 他没有说话,从知道吴邪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说一个字。他仍由胖子倾泻所有的悲伤,默默承接周围人投注过来的担忧目光,矗立在逐渐黑沉的天穹之下,像一株沉默的古树,一座亘古的山峦。许久之后,他推开胖子,也推开围上来的族人,开始朝前走。他眼前依旧一片凌乱,五色交杂,倏忽间似乎又只余黑白,只能勉强辨认出雪地上的路径,然后沿着这条熟悉的归途慢慢朝前走。 他一步步走得很稳,就像这座雪山,千万年的寒冷孤寂压在它头上,依旧无法将它压塌,只不过,谁也看不到雪山的内心,看不到它不为人知的深处到底是怎么样——是整齐坚硬的岩壁?还是早已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碎屑堆积? 山的深处,岩浆在奔流,在咆哮,在发出痛苦的嘶吼,表面上它却一如既往,沉稳坚实,默然无声。 闷油瓶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步走向山下,走入暌违十年的红尘世界。 从此天人永绝,万古寂静? 他不知道,也没有余地去想,他只是走着,走着,一步步朝前走,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我不记得了。”闷油瓶看着天花板长叹口气,大手抚过吴邪的头发。 吴邪知道自己的问题不妥,但闷油瓶既然已打开回忆,便无法立刻停下来。吴邪感到一阵心疼,支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闷油瓶,低头在他脸上一吻,接着吻过他的下颌,眉角,最后将唇压在他唇上,交换过深浓的亲吻,用他所能掌握的方式温存而笨拙地安慰身边这个男人。 闷油瓶抱紧吴邪,在深深的亲吻中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体贴,他想让自己不要再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去,可是谁没有痛苦呢?对他们俩来说,彼此都曾痛不欲生,如今雨过天晴,再厚重的痛苦,也不过是那天边卷卷黑云,早已消散了。 “不要紧。”他看着吴邪,低声道:“只是不记得。” 他是真不记得,下山那一路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是如何下山的,胖子跟自己说了什么,养子和族人们又如何苦口婆心地劝慰,如何忧心百转地担忧……统统都已消失在记忆深处,或许那一刻他真的什么也没想,整个思维陷入停顿,直到很久以后,当他真正意识到吴邪已不在,他死了,从自己的生命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件事。 在那个时刻,痛苦才破茧而出,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灵。 他依然去了杭州,站在西湖边,凝视远处高朋满座的楼外楼,那一年,那一人。 吴邪的铺子还开着,只是老板换成了王盟。他看到那块熟悉的小牌匾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门庭未改,当年的伙计成了主人,而曾经的主人早已不在。 听胖子说,吴邪去世有两年多了。 “小哥,我陪你去杭州吧。”胖子声音低沉。 “不用。”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随行,孤身一人启程。 他在不远处望了那间铺子很久,然后慢慢走进去,柜台后的王盟看见他,先是一愣,同时手上一松,茶杯掉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看着王盟,没有说话,王盟也看着他,眼圈儿渐渐发红,跟着起身冲到门口,用力将店门关上,嘴里喃喃着“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得,今天生意没法儿做了……” 王盟没有请他坐,更不递茶水,眼睛里几乎要喷火,恨恨地看着他,好似看仇人,他则是一贯的淡然无波,目光落在王盟身上,恰如两汪死水。半晌,王盟长叹口气,硬邦邦地说声“作孽”,自顾自地在沙发里坐下来,手往四周一指,说我都没动过,都是他还活着时的样子。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一道门,闷油瓶终于动了动脖子,眼睛贪婪地看过去,似乎想将这间铺子里全部的光景都吸进去,连它们主人生前的所有都一并吸进去。 看他这样,王盟先顶不住了,叫他坐,自己收拾了茶杯碎片,又重新泡两杯茶上来,打算慢慢说话。或许他依旧不忍心,他相信老板到死,心里都装着这人。他又想想,这人也没办法啊,十年不到,他怎么可能出来,又怎么可能知道老板的事呢? 或许都是命吧。 “……吴邪怎么没的。”袅袅茶香晕染闷油瓶沉静的脸,时间似乎当真凝固在他身上了,连他说话的语调都不像一个活人。哀莫大于心死,或许这句话此刻在他身上有了最好的注解。 “病的。” “什么病。” “不知道。” 王盟答得很简略,这病太过蹊跷,谁也检查不出来,他只知道这病要了老板一条命,他这当伙计的,却连凶手的名字都不清楚。 闷油瓶微微点头,有个说法儿就行了,其实这些东西他早已知道,还有好些相关的事,他都安排了人在查,只不过,有些话从吴邪伙计嘴里说出来,始终有不一样的味道,他想听。 沉默许久,他又问:“吴邪葬在哪儿。” 这个问题他迫切想要知道,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胖子、解雨臣、霍秀秀……所有这些年里与吴邪过从甚密的人,居然都不知道他们的朋友最后身归何处。 “……”王盟没有回答,这是吴邪的交待: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葬在哪里,他强调过:任何人。 王盟相信,眼前的男人也被包含在这个“任何人”当中,老板连胖爷都没告诉呢。 “老板说……不告诉你。”思索好一阵,王盟替吴邪回答了这个问题。 闷油瓶浑身一震,似乎被什么东西给予了致命的狠狠一击,他肩头颤动,手在茶几下用力握紧,即使这样也不能制止那排山倒海的痛处将他淹没。 “不告诉我?”他声音很轻,颤抖得如同三秋落叶。 王盟浑身一紧,隔着茶几,他也能感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悲伤,以及隐约的绝望。他突然醒悟张起灵一定是误会了,他误会吴邪怨恨他,连葬在哪里都不让他知道,不让他去拜祭自己……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连声解释,却又在话到嘴边时紧急刹车——不能说。吴邪要做的事太特殊了,鹿先生的交待,包括吴邪自己的交待都在脑海里反复警告他:绝对不能透露这件事,绝对不能,否则必然失败。时间还没有到,让人去打扰吴邪的沉眠,只会让那万分之一的希望之火熄灭。 如果无缘——我们今生早已无缘,既如此,我坦然接受这残酷的命运,并为了渺茫的希望做出最大努力。 可是,如果有缘——如果还能有缘,就让我们在漫长的时间之后重逢吧。 王盟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他不能告诉张起灵吴邪临死前到底做了什么以及葬在哪里,这既是吴邪的遗训,也是他必须遵守的规则。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看他不动如山的表情一点点崩解,看血红痕迹慢慢爬上他的眼眶,将他沉静深邃的黑色瞳孔映衬得格外凄楚孤寂。王盟突然很不忍心,这些年所有对张起灵的愤懑和怨恨都烟消云散,可是这一刻他依旧无法可想,只能一遍遍无力地重复那些话。 “不是的,张小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老板,老板他……” 他不会恨你的。 这句话还来不及出口,闷油瓶已经站了起来,朝王盟一摆手,低声说了句“不用说了”便转身朝外走,他低着头,脸深深埋在暗影里,刘海遮蔽了他所有的眼神。王盟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他话音里有哽咽的声音,看见他眼角闪过了一点晶莹。 王盟赶紧追出去,将话大声喊出来。 “老板不会恨你的,张小哥!” 闷油瓶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他就那样大步走出去,跨过孤山路,离开西湖畔,走出了王盟的视线,像一片枯叶决然地落进寒冬。 “小哥。”吴邪打断他的回忆,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回来了。” “嗯。”闷油瓶凝视他瞳孔澄澈的棕黑色,嘴角微微笑意很温柔,眼底沉重的哀伤也同样明显。 “我……我觉得当年不告诉你在哪里,肯定不是对你有情绪,绝对不是的。”吴邪深吸口气,边思索,边解释道:“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我始终是我,我想问题、解决问题的基本立足点是不会变的。我觉得吧,之所以不告诉你埋在哪里,最大的原因肯定是不想耽误你。你……你倒斗那么厉害,要是知道我在哪儿,肯定会来看。” “我不会让你不安宁。”听到这,闷油瓶突然出声。 吴邪并没让他发挥猜测,打断他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不会倒我的斗。可是,如果你知道了我在哪里,肯定会经常来看我,甚至一直守着我,那不是耽误你了吗?你有太多事要做,责任那么重,而且你迟早会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到时候你心里不知会有多自责,甚至做一些……可能有点极端的事。这都是我不想看到的,我……我如果觉得你最重要,就肯定不能耽误你的正事,不会让你丢下你该承担的一切,成为了一个因为眼里只有我的人,不论因为悔恨还是怀念,那样都太不成熟了。” “吴邪……”闷油瓶只觉心里有一片柔和的光芒在满溢,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低声道:“有你懂我。” 吴邪顿了顿,接着道:“应该还有其他因素吧,比如复活的计划需要绝对安宁,不能有人破坏风水气场什么的,我想大概也有这样的考虑。” “或许有。” 闷油瓶抚摸着吴邪的背,心中一片清明,他早已学会放下,能够无畏面对生命的风刀霜刃,何况如今吴邪已回来,那些过去的是是非非,便早已不再重要了。 沉默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不告诉我你葬在哪儿,兴许有怕我伤心的缘故。” 睹物思人,触景伤情,这是人之常态,越是沉默隐忍的人,沉淀在心里的伤痛便越深越浓。他曾经被痛楚和悔恨紧紧包裹,每一分一秒都感到难以呼吸的沉痛。 他以为吴邪终究是带着恨意离去的,他怨恨自己,以至于连葬在哪里都不透露。 吴邪怕自己去打扰他的安眠,死了也不想再看到自己吗? 这个猜测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他沉沦在这样的情感荼毒中很久很久,即使在想清楚吴邪不会那样,也不可能那样之后,自我怀疑依旧像幽灵一样难以彻底根除。偶尔午夜梦回,它便化作缠绕在骨头里的伤痛,让他停在无人处黯然神伤。 其实在理智里,他早已明白,吴邪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果要恨自己,什么时候恨不得?如果他恨着自己,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这种情绪的任何片段?没有让人传来一句不好的话?他们共同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只流露出遗憾或无奈,而不曾对他恶语相加? 吴邪永远不会恨自己的,即使他承受过那么多伤痛,那么多重压,他也不会被恨意或幽怨等负面情绪占据。他永远有积极的心,永不放弃的志向,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闷油瓶在心里肯定吴邪绝不会带着恨意离去,兴许,兴许他只是怕自己伤心孤独——没有明说,但他们应该都有这样的认知:彼此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我想了想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能够想到的只有你了。 这句话的分量闷油瓶自己明白,他相信吴邪也明白——即使在不可抑制的病痛中,吴邪偶尔丢失了这句话所能给他的力量,那也是暂时的,如同我们每个人都会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表现出软弱与退缩一样,这并不可耻,更不应该去苛责。 相信吴邪在短暂迷茫和痛苦后,会再次看到这句话的力量。 他终究还是心疼自己,更怕湮灭那微乎其微的希望,所以不告诉自己他葬在哪里,怕自己真看到了会承受不住。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知道和亲眼看见所带来的冲击与痛苦,往往是完全不同的——虽然知道他不在了,但只要没见着陵墓,没见到尸骸,心里就始终有点儿念想,偶尔能哄自己他只是去了别处,去了远方,就像思念一个今生无缘的老朋友那样,幻想他在彼处幸福安宁地生活着。 可是,若见到那实实在在,冰冷彻骨的事实,大多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打击。 他无从揣测吴邪临终前的表现,但他隐约能触摸到那颗温柔真挚的心,它仿佛正在自己胸膛里跳动,和自己的思绪合二为一。 小哥,抱歉,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有许多苦衷,而且我不想你看到我死的样子,那会让我们都更难过。 ……我懂。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吴邪。 这些并不存在的对话始终停留在他们心里,无需讲出来,便已穿越了时空,在彼此的认知里回荡。 解嘉安看着青年,脸上满是惊讶,忍不住握紧了身旁丈夫的手,问道:“张起灵先生遭遇了那样的事?” “是的。”青年品一口香茶,看着对面的夫妇俩,坦然道:“我们确实没想到,曾经的合作伙伴会对他这样。” “德国人也不可信啊。”男人叹道:“正如您之前所说,人世间的恶意总是包裹着张家人……” 青年点头,他方才说到哪里了呢?说到父亲接连的厄运……从青铜门后出来,十年分离等来的却是吴邪身亡的消息,而父亲在强打精神去杭州寻访故地时,又得知吴邪竟然连自己的墓地在哪里也不愿告诉他,连番打击下,即使是强大的族长,也终究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返回家族的路上,父亲等的消息来了:他知道了吴邪为什么而病倒,因为那些年的冒险,因为追随张起灵过程中他所接触到的东西。 父亲几乎是立刻病倒了。顶天立地的张起灵已长达一个世纪没有尝过疾病的滋味,这次病魔来得又快又猛,趁他精神上摇摇欲坠时发动突袭,雪上加霜地蹂躏他痛苦的心灵。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他该休息,但他却像有意折腾自己似地往前赶路,还去几个斗里挑了粽子,这让病况持续加重,甚至影响到了他冷静的判断力。 青年猜测,或许那时候的父亲是在用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同时也通过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多少从吴邪的痛苦阴影里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父亲当时一定深深痛恨自己没能陪在吴邪身边走过最后一程,也痛恨自己将吴邪带入了这张命运罗网,最终收获惨痛的结局。 张家族长独自去了广西巴乃那座张家楼,然后转往塔木陀,就在途中,他曾经的合作伙伴,那些德国人中的一部分伏击了他。那一场他们打得很惨烈,德国人装备精良,合作默契,父亲终究是血肉凡躯,无论如何也难以和重火力武器正面抗衡。加上低的迷状态和病体拖累,他差点死在那里,若非自己收到消息后带人及时赶过去,张家族长就要折在西方的戈壁里了。 德国人的反戈一击在张家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来也并不奇怪,他们在历史中遭遇过太多这样的事,以至于在部分张家人眼中,凡人根本就是他们的敌人。 人贪婪自私,永远窥视着身为长生者,掌握终极秘密的张家人——哪怕告诉他们长生是痛苦,而终极是囚禁毁灭的牢笼,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他们固执地认为张家人从中得到了利益,比如有人说,张家从终极中汲取力量以维持生命;另有一些人说,张家人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他们有与众不同的血液,喝了他们的血也能长生——如此愚昧的说法早该在一千年前就绝迹了,然而如今依然有人信奉膜拜它,并因此将张家人视为猎物。 这些自诩聪慧,信奉科学的德国人也不例外,昔日的合作伙伴发生了分裂,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被长生迷梦捕获,将主意打到曾经敬爱的张先生身上,这次伏击几乎动用了他们所有的资源,万无一失的安排确实奏效了,强大无比的张起灵差点死在当场。 自己当时问父亲,为什么身为族长,却没有发现德国人的野心?重伤的父亲沉默不语,而他惊觉自己这个问题过于残酷——那个时刻的父亲,怎么能要求他像平时一样敏锐而冷静呢? 已经成长起来的自己,当时只能一声长叹。 “真是……”解嘉安摇头叹息,这故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在她心里,现任张起灵是十分神秘且无比强大的人,像天神那样难以接近,既完美,又不可思议,连她最崇拜的祖父,越到晚年,也越对张起灵敬重推崇。 当年,还十分年幼的她曾听解雨臣对父母说:张家人确实不一般,我年轻时只当他是朋友,是和我们略有不同的另一种人,现在渐渐老了,越发从这里头品出不一样的滋味儿来。现在我很能体会他的不凡之处。要我在他那个位置上,让我像他那样过日子,我自问做不到。别的不讲,光身边人一个个老去死亡,只有他们还被留在世上这点,就让人觉得活着是一种折磨。更别说还有那么沉重的责任,那么多的秘密,以及应对各种复杂的形势和关系……这样的日子,我不愿意。 那时候,她仅仅在一旁听着,完全不懂祖父话中的真意,接下来解雨臣似乎还跟孩子们交待了什么,她已不记得,只看到父母神色严肃,郑重点头。 她难以想象,那样的张起灵也会有挫折,有败绩,甚至在命运风暴的打击下垂头丧气,差点放弃了整个世界。 “我最初也难以理解,父亲这趟遭遇,让我对吴邪越发起了偏见,甚至有点儿怨恨他。”青年侃侃而谈,语气平静,显然早已从昔日的少年心性中成长了,更加客观理智地看待这件事。 他靠在椅背上,看向天边暗暗压下的丛云,长舒口气,接着道:“我那会儿觉得吴邪太……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父亲,他只是一个短寿的凡人,即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能够陪伴父亲的时间也太短,何况他还英年早逝,他让父亲把所有情感都寄托在他身上,然后又丢下这一切抽身离去……那时候,我曾很生气地责问父亲为何要自我放弃,他差点死在当场知不知道?他差点就让张家的族长,让我最敬爱的父亲身亡,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我们所有人,整个张家怎么办?那么多还未完成的事情怎么办?难道没了吴邪,他就要把一切都抛弃吗?他沉默很久,低声说没有,没有……” “后来我想明白,这样责问他实在太残酷,太不近人情,于是去给他道歉,他却说我说得对,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有提过关于吴邪的半个字。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深沉,我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怕他憋出病来,但这个事……这个事谁也没办法,他真的就只认准那一个吴邪了,吴邪一死,他也跟着死了一半。” “嗯。”解嘉安点点头,接过他的话:“别说张起灵先生,连我祖上当年也很是放不下。吴邪先生最后的日子是瞒着他们所有人在实行那个计划,通过药物,他暂时抑制住了身体表面的过激反应,看起来似乎在好转,于是祖父祖母他们也相对放松了警惕,最后祖父终究忍不住,冲到医院大骂吴邪,又气又担心,气他擅自做主,气他不好好照料自己,净瞎折腾,更气他临死也丢不下张起灵先生,更做出这么大胆妄为的事。但是祖父又怎么可能真正生吴邪的气呢?说来说去,最后也只留下伤心罢了。这件事成为祖父母一生的遗憾,到他们暮年时,依旧念念不忘。” 说到这里,她嘴角忍不住挂上了苦笑,思索片刻,对青年道:“你可能不知道,祖母有句口头禅,是‘要吴邪还活着’,她见着什么好东西,去了什么地方,或家里生意又上一层楼的时候,总会这么跟祖父说:‘你看,要吴邪还活着,今天也在这儿,大家该有多高兴’。祖父听了并不搭腔,只微微点头,眼睛里的神色悲喜交加。我听说……这么讲祖辈的事儿大约有些不敬,但我听老人们说过,当年他们三人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常玩在一起,感情好得不得了,黄毛丫头的时候,祖母还喜欢过一阵吴邪先生呢。” 青年长叹口气,默默点头,一切都过去了,但一切又似乎都还在,它们还停留在时光里,被记忆和温情雕琢,永远保留着最真诚最美好的模样,哪怕是伤痛。 这时,有人走过来,请三人去餐厅用午饭,三人换到餐厅里,边细品美食,边天南海北地聊天。他们已很久没有像这些天一样坐到一起,面对面地彼此聆听,彼此倾诉,这样的感觉很美好,也仅仅属于此刻的他们,这是怎样精密的即时通讯也难以复制的。 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与人之间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老友聚会带来的舒适、放松与亲切,比如面对面交流时那不可言传的氛围。许多话需要说出来,许多人需要去亲见,握一握彼此的手,看看对方真实的面容,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氤氲弥散,像初春的细雨,一直滋润到人的灵魂里去。 雨已经停了,云层还很厚,整整齐齐堆积在一起,阻断了所有刺眼的阳光。惠风和畅,树木吐出格外芬芳的气息,繁花缓缓绽放,散出盈盈暗香。三人用过午饭,在茶室里歇息时,解嘉安问他:“今天就要走吗?”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已经出来好些天。”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下次见到您是什么时候。”她身边的男人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道。 “很快会有机会的,我估计啊……”他忽然促狭一笑,脸上闪过少年般跳脱的神情,“我估计,父亲接下来没准儿会不喜欢我跟他呆在一起,然后我就会有更多时间被赶出去,到时候,无家可归的我或许还要来打扰你们呢。” “哎哟,求之不得,多来,多来。”解嘉安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拍手笑道:“这可是好事啊,张起灵先生苦熬这么多年,没想到吴邪回来了,这破镜重圆得太意外,你该主动避让,把地方儿留给他们才是。” “所以我这不出来了吗?”青年也笑起来,“要不为了让他们好好处一处,我还得留在家里帮忙调和呢,他俩一开始可一点儿也不融洽。不过我又考虑,父亲这人虽然深沉,但素来极有分寸,把得定方向,做人做事都特别有原则,终身大事当然得他自己定,他要连个吴邪都拉不回来,把好不容易复生的人都弄丢,我看干脆什么都别提了。所以呢,本着相信他的立场,我主动请缨来见你们这些故人后代,一来了解当年事,听听各方说法;二来,也是给他们空间,让他们好好处着。” “那你估计他们现在怎么样?”男人并没有妻子那么乐观,忧心道:“万一他们处不好,或者有误会……” “我想不会的。以父亲能力和他对吴邪的执着,这会儿就算还没有蜜里调油,也该雨过天晴了。” “那好,那好。”男人眉头舒展,长出口气,看着青年,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有什么事吗?”看出解嘉安的先生有事要讲,他主动询问。这男人性格持重,胸怀深远,做事牢靠稳妥,跟飞扬开朗的解嘉安正好互补,解家在他俩的操持下,近年来又有了新发展。而解家和张家的关系,也因自己与他们夫妇私交甚好的缘故,变得更稳定、更圆融了。 这对双方都是好事,他乐见其成。 男人深吸口气,考虑片刻,郑重对他道:“按理说您就要走了,高高兴兴的,不该拿这个事儿来破坏气氛,但我今天早上听说,上头又起了开发巴乃的意思,这次规划的盘子很大,投资也压得很重,大有势在必得的味道。” 开发巴乃?青年一怔,这样的传言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大约五十年前,他就听过这样的呼声,当然这件事并没有大规模铺开,巴乃依然是当年那个巴乃,这也是他们希望保留下来的样子。 他想了想,答道:“如果仅仅是对城镇的开发,那不碍事。” “不,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件事,就是因为这次的规划里包括了当年的遗迹:张家楼、湖泊,以及密洛陀生存的山岭都在规划范围内。”男人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摇头道:“按照我们的约定,这是不能被公之于众的,所以……所以我打算还是将它压下来,至少缩小范围,不要动到那些地方。” “你考虑得很对。”青年看着他的双眼,正色道:“张家很早就和你们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能被寻常人知晓,也不应该进入常人的视线范围,包括张家都不一定解其中的秘密,我们只能尊重并隐藏它们。时代在变,人的能力越来越强,对世界的开拓和改造也越来越多,我们和解家站在一起,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能够通过你们去保留那些地方的原始面貌,不要让它们被无休止的开发破坏。” 男人点点头,坚毅的面容上露出了然神色。 解嘉安轻叹口气,接过丈夫的话头,道:“我明白的。这方面我们一直很注意,也多次维护了那些地方,比如你们去过的塔木陀。十七年前,不知谁探测到那地方有古代的遗迹,提出要进行开发考察,我们费了一番功夫协调各方,终于让这个提案胎死腹中,这个事你也知道的。” “我明白,谢谢你们费心。”青年看着他,微微一笑。 解嘉安又道:“没想到这次轮到了巴乃。也许真如你说的,时代在不断发展,人的探索力越来越强,但理解力并不一定能与之同步,有些东西被人发现公开,并不一定是好事……” “嗯。”青年点头,“辛苦你们了。巴乃这次不用全部否决,修改范围就可以,张家楼被发现其实问题都不大,里面几乎已经空了,关键是那些密洛陀,那可是要人命的,还是让它们在山里自生自灭吧。” 说完,他看着遥远的天边,隐隐叹了口气。 鲁王宫、西沙海底墓、云顶天宫、塔木陀……这些人力与非人力共同铸造的奇观曾被他们用脚步一一丈量过,从中解析秘密,寻找答案,但最终他们都退了出来,没有再打扰奇迹的安然。有些东西应该得到尊重,即使它不那么符合今人的道德观,但它依旧是时代与文明的见证,不该被人自以为是地侵扰太深,更不便暴露在阳光之下,毕竟,它们都怀抱着各自的秘密,而部分秘密或许已超脱了人力所能触摸的范畴,永远没有答案。 人永远不是万能的,也不该是万能的,让这些时光的遗产继续在它们的王国里沉睡,直到地老天荒。 青年又交待几句,叮嘱解家夫妇尽力用他们的影响力更改这次的规划,如果有什么难题,直接告诉他,他会协调张家那边提供帮助。虽说张家曾在岁月中日渐凋敝,但那更多体现在人口方面,这个俊才辈出的家族依然有极强大的力量,并体现在各个方面。 比如香港的分家,也就是张海客那一支,经过百年经营,已具备了足以震动整个东南亚经济进退的能量。在与人类社会共生共荣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早已明白应当如何在红尘中游刃有余,不张扬显眼,不动声色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用更平和的方式与普通人共存亡。 很快,这一天过去大半,分别的时刻到了。他同主人道别,解家夫妇送他出门,船正停驻在露台边,静静等待着又一次归航。 他打开舱门,正准备登舰离去,忽然解嘉安叫住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这就回去?是不是忘记了拜访一个人?” “他啊……”青年明白她说的是谁,笑了笑,朗声道:“我还是不越俎代庖的好,铁三角的事,让铁三角自己出面吧。” 说完,他朝解家夫妇一挥手,关闭大门,气流划开静默的空气,流线型的船体冉冉上升,然后化作一道流星,直往北方而去。 天亮了,吴邪睁开眼,从梦境中脱身。他做了一个梦,这还是他重返世间后第一次做梦。梦悠长而甜美,生前日记中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化为了景象,一一登临他的梦境,栩栩如生地重现它们所描绘的故事。时间在这一刻被碾碎,模糊了长短,朦胧了远近。 他梦见秀美的西湖,那时烟雨蒙蒙或日光嶙嶙,湖边矗立着饱经风雨却依旧玲珑精致的建筑,游人如织,而他在一方闹中取静的退步处,独得天地清闲。那时的日子如烟如水,静谧安然,然后在某一天被打破。 起初不过一次意外的来访,一颗跳跃的好奇心,带来惊鸿一瞥,错身而过。相遇、吸引、追随与别离……而不可言说的相知也在短短两年里侵入他的骨髓,与生命共存。 他梦见在鲁王宫叵测昏暗的地底,在血尸与九头蛇柏的围追堵截中,那个身影腾挪闪转,气势凛然。晃花了眼的麒麟纹身甫一出现,就让他惊叹与敬佩。那时,在他心底涌动的还不是感情,只是一种观感,他既是身在局中的冒险者,也像一个旁观人,看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用不可思议的强大扫平一个个凶横的危机。 之后,他们到了深深的海中,与机关和古老的历史斗智斗勇,吴邪再一次见识了那男人截然不同的面貌,像深夜里偶遇一朵昙花的绽放,短暂而惊艳。他开始好奇那个男人的一切,将他的名字牢牢刻在心里,隐隐期盼一些东西的诞生。那时,他还不能理清这些期盼到底是什么,只想再见他,见他,与他并肩走下去,不论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杭州,还是在世外桃源般荒僻,阴曹地府般险恶的墓穴里。 接下来,吴邪梦见自己在奇特的幻境中游荡,他不能分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连他自幼熟识的朋友,似乎也在这亦真亦幻的旅途中失去了形骸,变成一个外表依然是他,但神魂早已截然不同的存在。这趟噩梦般的经历几乎让生前的吴邪彻底崩溃。 再之后……再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云顶天宫,蛇沼迷雾,化外之地般的巴乃,神秘的张家楼,告别的长白山,险峻的藏地,变幻难测的古潼京……太多了,时间似乎被一场场冒险填满,吴邪感觉自己这堆炭火,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堆砌热度,抚育能量,就为生命最后那几年的爆燃。 灼热,壮烈,痛得刻骨铭心,却也让他无比满足。 他睁着眼,默默回味梦境的余韵,努力抓住每一点正逐渐走远的细节,他不能肯定这一夜长梦的场景是否完全属于过去的真实,还是自己观想日记后自行做了加工。不管怎样,吴邪愿意相信它们的确存在着,是自己生命曾刻下的痕迹。 吴邪微微动了动手脚,身边温热的躯体靠得很近,一只手臂还搭在他腰上。自两人有亲密关系后,闷油瓶愈发不放他一人呆着,而是随时都乐意和他在一起。即使在工作室里,他也往往叫吴邪坐在一旁,或看看书,或了解彼此的事。 这让吴邪感到温暖,也多少有一丁点儿不习惯,他记得系统跟他说过,闷油瓶的养子留了一份礼物给自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事,自己看过后应该大有收获。不过……这些天他都还不到机会阅读那份礼物,更多时间都在翻阅自己生前留下的日记,只通过不时与闷油瓶的交流来了解如今身处的世界。 说起来,自己的日记实在不算愉快,吴邪从中感到许多熟悉的情感,混合着多种情绪:失落、痛苦、绝望、希望、洒脱……最后统统超越成了与所有情绪都截然不同的东西,他难以形容那是什么,但他明白,那是让自己成功归来的基石。 毕竟是来源于自己的东西啊,他在心里无声感慨,跟着想起那天在闷油瓶书房里看到的一篇报告,关于记忆到底存放在哪里。 按常理说,记忆应当在大脑里,可是最新的研究发现不仅如此,记忆似乎由许多不同的部分构成,一部分在大脑里,而一部分存放在其它的地方,比如每一条DNA当中。这是个十分抽象的说法,因为它所储存的“记忆”并非任何具体的事件或人物,而是更高层次更本能的内容,比如……灵魂共鸣? 当吴邪看到报道里出现这个词时,忍不住笑了,它太浪漫,太飘渺,完全不像这篇报告的风格。但它还是被写到了严肃的报告里,可见研究者们是认真的。什么叫灵魂共鸣,他们没有给出最准确的解释,但吴邪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它——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虽然理论上不记得过去的事,但那些经历留下的痕迹依然停留在他的心灵深处,看到过去的记录,就会明白当时的感受和心境。 吴邪知道自己没有变,他是吴邪本人,这个灵魂始终如一。 还有别的东西佐证这个结论,比如情感,他对小哥的情感依旧在那里,因为记忆的遗失而变得朦胧,但现在,它们正像被擦亮的水晶一样清晰透明,在他的心里闪闪发光。吴邪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身边躺着的男人,发现对方已经睁开了眼,深邃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像看着整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瑰宝。 “小哥。” “嗯。” 闷油瓶俯身过来,在吴邪嘴唇上辗转亲吻,舌头探进去,细细咂磨口腔里柔和温软的触感,呼吸渐渐快了。他不需要再压抑对吴邪的渴望,事实上,自那个明亮的下午他们改变了彼此的关系后,两人已有过好几次亲密,大多发生在缱绻的夜间,他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深情,吴邪则大方接受了。他们配合得很好,灵肉交融的快乐让他俩都完全沉醉其中,不仅是快感,更是幸福。 …… 青年抵达时,正直华灯初上的时刻。还没跨进家门,他就听见底楼的厅里传来一个男人激情澎湃的声音。 “……很遗憾,人类依然孤独,我们依旧是茫茫宇宙中的弃儿!” 走入大厅,他看见吴邪正站在房间当中,面前展开了一整面墙的立体屏幕,上面有个光头的白人男性正在慷慨陈词,这是乔治.W.康纳,自爱因斯坦和霍金之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站在前两位巨人的肩膀上攀登科学之树,提出了许多高屋建瓴的理论,将新时代的物理学推向了全然不同的高度。现在屏幕上播放的,是他于37年前发表的演说,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公开露面。不久之后,一个群星璀璨的夜晚,他被发现死于自家花园,走得十分安详,至今还有传说他不是死了,而是被外星人接走了。 “……我们盼望着能够与宇宙通话,在群星之中建立我们新的家园,可是,很可惜,朋友们,尽管我们已经成功捕获了量子力场,发明了冷凝核聚变推进器,攻克了数不清的疾病,但我们至今依旧困守在地球上,被技术门槛牢牢束缚在太阳系内。” 屏幕上的男人挥舞着手臂,向如云听众发表演说,一眨眼一皱眉都栩栩如生,让人完全身临其境。吴邪站在屏幕前,恍如也身在人丛中,他看得十分专注,甚至没有发现青年的到来。青年也没有说话,站在他身后默默等待着,等吴邪看完这一段,屏幕上的动态暂停时,才出声招呼他。 “啊?”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吴邪一惊,回头发现青年正在那里,闷油瓶的养子回来了,他不由得有些窘迫,想找点儿什么话来寒暄,青年赶在他前面开了口。他指着两人面前的屏幕,朝吴邪道:“你拿到我给你的礼物了。” “啊……是的。”吴邪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就是系统说的你给我的礼物,真是没想到,很好,很好……”他一时还没从方才场景的震撼和养子回家的消息中回过神来,言谈有些拘谨,这份礼物是十分完美的,完美得超越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自己应该用更有表现力的话来形容它,却突然词穷了,面对回家的青年,有些不知所措。 他现在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初生儿了,有些事情还是晓得的,比方说,眼前的男人是闷油瓶养子,而自己跟小哥现在的关系……这让他在面对青年时难免有一丝尴尬。 青年看出他的不自在,微微一笑,缓和他的情绪,盯着屏幕道:“这份礼物是这个世界的历史,我从人类文明的起源开始,为你大概进行介绍,古老的部分选取得少,讲得也简略,拉一根时间线让你大概有个了解就行,重点放在你生前的年代,以及从那时起到现在的一百多年。看起来你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还没有。”吴邪朝他笑笑,低声道:“我本该更早开始看,但小哥那边……有些事耽误了,昨天才开始接触,好些地方不太明白的,我打算先浏览一遍,然后再细看,争取早点看完吧。” “不用急。”青年笑道:“这份礼物分量十足,你看一个月也还能有新发现,慢慢来,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问我。” “嗯,谢谢。”吴邪点点头,侧头看着青年英挺俊美的容貌,第一次仔细观察他。他和闷油瓶长得有三分像,但又完全不同,吴邪形容不出这些不同到底都体现在哪里,但很明显,眼前的青年在气质上更外放一些,整个人的感觉也更热情,或者换句话说,闷油瓶更深沉内敛,而他更有攻击性一些? 发现吴邪在观察自己,青年坦然和他的目光对视,嘴角挂起一丝自信的微笑。吴邪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忍不住开口问他:“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父亲没有说吗?”青年微一挑眉,笑问道。 “没有。”吴邪摇头,“我没有问,他也没有提。” “看来你们都自动忽略我了,真让人伤心……”他忍不住揶揄一句,目光在吴邪脸上游走,深深看进他的双眼,似乎想真正透析这个死而复生的澄净灵魂。片刻后,他认真问道:“你觉得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我?”吴邪一怔,下意识地产生了一些联想,比方这位青年的名字难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凝视站在身前的男人,对方也正看着他,和闷油瓶一般乌黑的瞳孔清亮而深邃,仿佛午夜洗练的星空。 “难道……跟我有关系?”吴邪斟酌几番,才大胆问道。 青年笑了,嘴角好看地翘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差点儿就有关系了。” “差点儿?”吴邪感到新奇又如释重负,差点儿,意思就是没有了。其实打心底里,他有种隐隐约约的解脱感,他并不太希望闷油瓶的养子顶着与自己有关联的名字行走世间。毕竟自己去得太早,留给小哥太多空白和长久伤痛,而他们的生命是那么长…… “张家人的名字没有想象中重要,当一个人成为张起灵后,他就必须丢弃他原本的名字来继承这个。我身为现任张起灵的继承人,必然也有那一天,这让我对自己原本的名字看得更轻了。曾经,名字在我心里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从吴邪脸上移开,看向窗外,叹口气接着道:“不知父亲和你说过没有,在他在收养我之前,我是族中弃儿,没人看得上,更没人喜欢,我那微不足道的名字自然从来不曾被人重视过,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关紧要,不过是一个称呼的代号罢了。有一天……在你死后,有一天我对父亲说:你既然怎么都放不下吴邪,要不给我改个名字?比如什么‘忆邪’、‘念邪’什么的,权充念想,反正张念邪这类,也不算难听。” 有这事……吴邪很难说清自己真正听到这件往事时的感受,忍不住瞪大眼睛,问道:“那……小哥怎么说?” “他当然不同意了。”青年摇摇头,笑道:“父亲否定了我这个荒唐的主意,他说他不能这样,我就是我,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而不是他情感的纪念品。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幸就把我也拉进他的不幸故事里,强迫我一起分担这份痛苦和思念。而且,他教导我,让我学会重视和珍惜自己的姓名,等到真正成为张起灵的那一天再和它告别也不晚。最后,父亲说:你就是你,是我儿子,毓泰。” “毓泰?”吴邪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对,我的名字叫张毓泰,吴邪。”青年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正式介绍自己,“很遗憾我不叫什么张念邪,我叫张毓泰。按张家的辈分族谱顺下来,父亲那辈是海字,我这辈是毓字。” “这样好,这样更好。”吴邪微微笑起来,点头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你如果真改名叫什么张念邪,我不知现在要如何面对你,大概会感觉很尴尬,很肉麻,而且……好像连小哥也跟着肉麻起来了。” “父亲怎么可能干那种事,他又不是整天只会伤春悲秋的酸女人。”张毓泰将话题一转,笑着问:“你跟他现在应该处得不错了吧。” “……还好。”这么一问,吴邪自然想到两人如今的实际关系,由不得脸上便有点儿发烧。眼前的男人毕竟是小哥养子,算最亲的亲人了,在他面前,吴邪并不想露出懵懂或轻狂的模样,而是尽力保持平静稳重。 不过,他真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到了这点,而对方又是否看出了自己这一丝小小的窘迫。所幸张毓泰没有追问他们这些天的细节,只淡淡一笑,说你们处得好就成。 这种成熟宽容态度让吴邪感到安心,也让他在心态上跟眼前这位青年的距离更近了。 突然,他想起件事,正打算开口询问,张毓泰却已指着两人面前占满了整个空间的虚拟屏幕,对他道:“你刚刚看的这一段,是一位伟大物理学家对民众做的最后一次演说,他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吴邪点点头,虽然还有些不懂的地方,但他的确从那个场面里感受到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张毓泰又道:“我想告诉你,在你离世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你还能保有生前的记忆,一定会被这些改变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说?”吴邪来了兴趣,请他讲下去,他却犹豫起来,似乎不知从哪里说起。 他想了一阵,才开口道:“之所以选取这一段给你,主要想告诉你两件事,康纳的研究内是宏观的体系理论,这些东西指导着人的很多行动。在你生前的时代,人就对百年后的未来充满了畅想,很多文艺作品描述的现在,都是自由徜徉宇宙,在深空中建立新家园的美好未来,事实上……没有这么快。人的力量还是很渺小的,至今,这个世界也没能在月球上建立起一个可供人类永久生存的基地。” 吴邪默默听他的讲述,边听边自己思索,很快发现了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问道:“如果像你说的,一百多年人都没能离开地面,那……那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被疯涨的人口击垮?我瞟过两眼资料,知道在我生存的时代就有70亿人了。” 张毓泰挑挑眉,朝他露出一个嘉许的微笑,“不错,对你生前的世界看得挺仔细,我的确在那一段里提过,由于人口已超过70亿,地球不堪重负的问题迟早会爆发。可是……事实上,这个问题还来不及爆发就被扼杀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战争。”张毓泰收起笑容,看着吴邪的双眼,正色道:“世上从来没有真正持久的和平,至少在之前没有。或许争斗是人的天性,或许总是有种种原因促使人隔段时间就要闹上一场。” 吴邪怔住了,战争,这确实是在他思索之外的问题,难道在自己死后的时间里也不太平吗? “你死后十七年,世界上爆发了一场大战,直接与间接一共消灭了超过总人口五分之一的人。显然你还没看到这一段,而这一段我也并没有突出地去讲解它。总而言之,主战场不在你生前的国家,在世界上另外的部分,因此你的家族、你朋友的家族都相对安全平静。但是,这样规模的大战既然存在,那么每个人都不可能真正置身事外。” “……当时发生了什么?”吴邪感觉有些紧张,追问。 “战争打了六年半,加上前期酝酿、小规模冲突,以及后期的各种善后、改革,总共有接近二十年时间,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件事奔走劳神,而它带来的后果是十分十分重要的。”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才慢慢说道:“在你出生前发生的二战导致了联合国的诞生,而这一场世界之战,则让绝大多数国家就此消失。” 吴邪一怔,直觉这个结果十分重要,凝神细听他的话。 “人汲取了关于这场战争的惨痛教训,由几个最主要国家牵头,发起了一场消弭人与人之间隔阂的运动,这几个牵头国主动放弃了国家的概念,包括你生前的祖国在内,吴邪。” 张毓泰声音很轻,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此刻都像漆黑夜空中的星星那样明晰而有分量。 “现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没有独立国家的存在,而是共同组成整个人类的联邦,由来自五大洲的领导者协同管理,共享技术和资源——这并不代表人克服了他们自私、贪婪、猜疑和残暴的本性,只是用这种相对最有效率的方式,尽量让所有人不内斗、不虚耗,共同为了更伟大更重要的目标而奋斗。毕竟,我们要走的路还太长……” “更重要的目标?”吴邪感觉心跳渐渐加快,这番话让他对世界的迷茫和隔阂被融化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正站在此岸,真真切切地越过了时间,越过了两个世界的屏障,背负着某种命运来到这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余的,除了他和小哥需要彼此之外,或许他还可以一步步走入这个崭新的世界里去,寻找到吴邪新生后的位置。 张毓泰叹口气,抬头看着窗外,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人烟稀少的此处没有多少光污染,可以直面如瀑布般倒悬在天顶的银河。 吴邪顺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两人身前的那面墙壁自动变成了透明的,将所有夜空美景都投射在他们眼睛里。 群星璀璨,这些星星从亘古之前就日复一日地凝视着这个小小的世界,那么近,那么远。 “距今十八年前,NASA收到一组讯息,来自极遥远的宇宙深处。各领域的科学家们经过解析,证明它是有意义的,是某种语言的组合。当然它并不是任何已知人类语言,对它的解读也还在继续,但至少这给了我们希望。要知道,它并非昙花一现,据今三年前,科学家们第二次捕捉到了这个频段的讯息——你刚刚看见的那位物理学家康纳,说我们依然孤独,直到他离世的那一刻,我们的确是孤独的。但现在我们知道,人并不孤独,在无限的宇宙里,正有人在跟我们打招呼。” 张毓泰收回目光,看着吴邪,低声道:“我不清楚你对这件事会产生多大的感触,但对现在,对这个世界的每个人来说,它非常重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世界的稳固。” “我明白。”吴邪点头,深深看进他的双眼,说:“如果有人想发动战争或其他什么,或许会想想还有人在天上看着我们,就会觉得那并没什么意思了。” “嗯。”张毓泰没有纠正他还略显单薄的理解,也没有延伸开去,继续道:“这就是所谓的希望,如同……如同你对于我父亲。” 吴邪看着他,心跳渐渐加快。 “过去漫长岁月里,虽然你已不在,但你曾经存在,并和他有过那么多幸福或痛苦的记忆,这都是能够支撑他心灵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的生命和常人不同,这让我们对很多事情的想法也不同,尤其像我父亲那样深沉自持的人。许多人只看见他们能看见的东西,但我们更关注那些藏在表面之下的部分——虽然你不在了,但在父亲心里,你始终停留着,让他这些年没再多看谁一眼。” 吴邪“嗯”了一声,感觉身上有点儿热,这番话过于直接,过于热烈,如果换了闷油瓶本人,怕是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其实这些道理,这份情感的厚度——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亲情友情和所有情感依托所糅合编制成的东西,他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但亲耳听别人,特别是由与小哥最亲密的第三个人讲出来,依旧让他心如擂鼓,浑身发烫。 说完这段话,张毓泰转过头,继续凝视澄澈静美的星空,给吴邪时间和空间去消化。 吴邪站在他身边,心里霎时空空的,却又像同时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宝藏,如头顶这片夜空,似乎什么也没有,然而,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星光正在其中闪烁,将空无一物的夜空填满,这些星光来自宇宙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位置,它们穿越了亿万年时间,相聚在凡人的瞳孔里,夜复一夜共同辉映。 这是奇迹吗?是命运吗? 或许都是,或许,这更是宇宙的法则本身。 凝望星空,吴邪感觉自己化成了一颗小小的星子,曾经发光,曾经闪烁,最后同亿万星辰一样走向必然的湮灭。可是,它曾经的光在遥远漆黑的宇宙里绽放过,这光穿越无数时空,历经难以估量的千万劫,在沧海桑田白驹过隙都无可比拟的神奇时光中与另一颗星相逢——光落在它的眼睛里,再现那颗曾死去的星星最美的样子。 自己复活了,他想自己一定还会再次面对死亡,但这一次,他早已做好准备,如同宇宙本身都会消亡一样,他这颗小小的星子愿意和那颗承接了他的光芒,并让他复归的星星一起,同归宇宙的终极。 他坚信,那是一种美好的幸福。 “……谢谢你。”吴邪对身边的张毓泰说。 “嗯。”他没有推辞这份受之无愧的感谢,坦然接下。 “我这次不会让他难过,你放心。” “你们彼此彼此。”他面向窗外密布的繁星,嘴角微微翘起,说完这句后,沉默片刻,道:“对了,你不知道,我过去曾经对你很有点儿意见呢。” “啊……是吗?”吴邪一怔,下意识地想退开。 “都说是过去了,现在我倒挺喜欢你的,也只有你才配得上父亲。”张毓泰转头看着吴邪,在他肩上拍拍,笑着说:“你看完自己的笔记了吗?后半段里你提到的那个张家人就是我,我曾经去杭州找过你一次,可惜你不在。” “你?你当时找我做什么?”吴邪忍不住问。 “教训你。”他笑得有点儿坏,更有点儿可爱,“我想去看看勾引了族长的凡人长什么样儿,如果可能的话,悄悄揍你一顿。” “哈哈。”吴邪大笑,促狭问他:“要被小哥知道了,你怎么办?” “我既然能偷偷来,又怎么会被他知道……” …… 气氛因这件小事转变得更轻松,吴邪此刻已没有最初的拘谨,跟与闷油瓶相处时间最久,关系最亲近的亲人像老朋友一样聊天。他们甚至谈到了闷油瓶本人,说他是如何沉闷,如何不好玩儿,当然,大多时候是张毓泰说,他刻意讲了点儿父亲不那么完美的一面,吴邪都不出所料地为冷硬而不善言辞的族长辩护,这让他更加放心,忍不住露出了然的微笑。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问吴邪:“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杭州这地方?” “提过一次,说有空带我回去看看,那是我生前住的地方?” “嗯,他既然提过,我就不越权了。”张毓泰笑笑,“你生前大多数时候住在杭州,铺子在杭州的西湖边。那是中国东南部的一个城市,西湖更是整个国家最美、最广为人知的湖泊之一。有句古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的就是杭州和毗邻的苏州之美。不过我刚才也告诉过你了,国家的概念如今已不存在,比如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若按照当年的国境线来划分,也是在俄罗斯境内了。” “是在杭州的北方吗?”吴邪问。 “准确说,东北方。”张毓泰伸手往面前的空气中拂动,两人眼前出现了一块发光的屏幕,上面呈现着一颗缓慢旋转的星球。很快,视线被拉近,再拉近,直到星球的表层上出现栩栩如生的地块。这颗星又是一转,在起伏蜿蜒的长长海岸线附近正闪动着两个点,一南一北遥遥相望。 很明显,这分别代表了杭州和他们现在的家。 “我们如今住在东西伯利亚的海边,这地方本就人烟稀少,地方广阔,方便我们搞研究而不引人注意。” “研究……”吴邪一顿,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进入这房子时发生的事,它不那么愉快,却十分必要和重要,如果没有那一场试炼,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不但小哥父子俩不放心,自己也不放心。 想到这里,他难免感到有些沉重。张毓泰敏锐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却也没有打岔。 片刻后,吴邪似乎想通了,问道:“我刚进来这里时,地下那些……那些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这个问题。 吴邪会这么问,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想了想,他反问吴邪:“你真想知道吗?” “当然,我不想懵懵懂懂的,你和小哥都说这里是我家不是吗?” “好。”他笑了,站起身来,朝吴邪一招手,“跟我来。” 他朝前走去,来到一堵光滑的墙壁边,吴邪赶紧跟上去,只见张毓泰用手在墙上一划,就像拉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光滑墙面上露出了一个门洞,里边的空间就像外面的房间一样,正发出柔润温和的光芒。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带你去看看。”话音方落,他已进入了那道门,吴邪也毫无畏惧地跟进去,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然后像出现时那样从墙壁上消失了。紧接着,吴邪敏锐感觉到轻得几乎不能发现的一顿——自己正在平稳地下降,隐隐约约的压力告诉了他这一点。 他咽了口唾沫,难免有点儿紧张。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和第一次下去时一样,在那深深的地下。 “你想过张家都会做些什么吗?”下降的过程中,张毓泰主动打破了沉默。 “很难想象。”吴邪坦然道:“生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只通过日记和小哥简短的介绍模糊知道一点儿,加上些自己的推测,也不清楚到底有几分靠谱。” “说说看。” “我知道张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千年以上的传承了。”吴邪斟酌着表达,“张家人跟普通人不同,寿命很长,同时背负着与众不同的使命与职责,守护终极……终极是什么我不清楚,小哥也没说。” “嗯。” “张家势力很大,甚至操纵过一些历史事件的进程和方向,但同时,张家也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你们的存在,包括你们的寿命和生活方式。” “嗯,你接着说。” “还有……我听说张家出于保持血统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不会与外人通婚,都是族内繁衍生息,所幸家族很大,所以也没有出过什么尴尬的事。张家的第一条教义似乎就是传承,不能断了家族的命脉。” “那是以前。”张毓泰摇头,淡然道:“时代在变化,现在的张家对于传承与否看得并不很要紧。” “……那终极呢?”吴邪忍不住问:“你们要守护的职责呢?” “相对也淡化许多了。”张毓泰叹口气,解释道:“很难说这是好或不好,终极的内容很多,我没办法一两句话跟你讲清楚,这似乎也不该由我来说……总之,张家要守护的对象之一,就是世人对张家人长寿的窥视和伤害。” “这我理解,普通人总想着能够长生。” “普通人只是想想倒无所谓,一些不普通的人,就不只是去想,而是一定要做了。即使父亲当年,也曾经被这样的阴谋胁迫过。” 吴邪一愣,这件事他并没有听闷油瓶提过,想来也是不堪的往事之一,他正想问,张毓泰看着他,叹道:“这件阴谋曾深深影响了父亲和你,包括你的整个家族。” “怎么说?” “远在你出生之前,那件事就开始发酵了。”张毓泰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切入这个无奈而沉重的话题,“凡人对于长生,总怀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妄想。然而他们所祈求的,往往并非长生本身,而是用更长的生命来享受已有的舒适生活:荣华富贵,仆役成群,甚至挥手间风云变色……对长生的期望在上位者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过去是皇帝、王爷、后来换成了……而一个朝不保夕,日夜辛劳的奴隶,或者庸庸碌碌的平民,是不会对长身有太多向往的,甚至活得越久,他的痛苦越多。” 吴邪点点头,他虽然没有记忆,没有经历,但人同此心,这样的情形完全可以理解。 “作为在常人眼里拥有长生的张家人,被这些世俗力量盯上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你告诉他们张家并不能长生,只是比他们多活一段时间,他们也不会信的。何况,对于那些期望来说,哪怕只能多活一天,都是莫大的诱惑。” 张毓泰停下讲述,房间的移动也静止了,墙上的门扉再度出现,缓缓洞开。 “关于张家的长生有过许多传言,当中不乏血腥恐怖的内容,比方说吃了我们的肉,就可以和我们一样长寿——这算很温柔的一种说法了,仅仅是直接吃人肉而已。”张毓泰边说,边走出去,吴邪跟在他身后,一边听着他的讲述,一边分心打量自己进入的场所。 他发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空旷空间,有点儿像张家族长的工作室在启动前的样子,他猜测或许这里也是一种类似的场所,用于研究和观测。 “……对于普通人的长生野心,张家可以不加以理会,反正他们也没有能力对我们怎样,但另一些人就不同了。” 张毓泰没有停留,继续往里走,带领吴邪再度穿越过一道门扉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处气势恢弘的图书馆——之所以称它为图书馆,是因为琳琅的书架充塞了吴邪视线中目力所及的空间,但仔细看去,又发现它们并不仅仅是书本,从上古时期的石片、竹简、丝帛,到成熟一些的纸张、油墨印刷品、激光打印,一直到最先进的光储存媒介和量子辞典。 “这是……”吴邪发出一声惊叹,“好壮观。” “这里是张家的资料库。”张毓泰道:“张家数千年留存下来的所有资讯都沉睡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几千年前的东西,也可以看到几年前的东西,只要它们有价值,就可能在这里被保存下来。” “那么久远之前?”吴邪仰头看着高处一片残缺的石碑,“就这么放着,不会腐坏么?” “这里整个空间和所有资料都经过特殊处理,确保每一件物品,包括最脆弱的素纱和宣纸都不会被破坏,不论虫蛀还是风蚀。想要摧毁它们,除非同时毁灭掉整个建筑,当然我们对此也做好了应对。” 吴邪点点头,着迷地看着眼前一切,目光从一层层书架上流泻而下,发现那些架子似乎会发光,隐约的光华在其上波动着,仿佛同时唱响让人敬畏而赞叹的颂歌。 那似乎是知识本身正在歌唱。 “这么多东西,如何查阅?”他又问:“不会很麻烦吗?” “不会。这里真正要保存的,其实是它们的实物本体,而非其中继续的讯息。”张毓泰笑道:“我们刚进入的门日常是不开启的,我今天为带你来看,才将它打开。平常时候,并没人能进入这里,所有资料讯息都已经被录进房屋的控制系统,我们可以在屋子的任何地方调阅它们。如果需要进行调整或更新,那也可以在门外那里完成,你应该看出来了,那里和我们的工作室没启动前很像。一旦启动,它可以瞬间成为一个全新的工作区域,很方便。” “原来如此,确实很方便。”吴邪点头叹服。 “当然,录入这些资料本身就是个大工程,我记得总共做了十来年才完成,非常繁琐。这件事并不是我和父亲在做,那些年里,每年的七到九月间,张家会安排后辈们来进行这项工作,也算是给他们的锻炼和提高。通过对家族资讯的检录,不断提高对历史经历的认知,包括我们的职责。” “挺好,我刚还在想……”吴邪笑笑:“要是不嫌弃,我还想帮你们录入呢,这样最能了解你们,靠近你们。” “有机会的。”张毓泰看他一眼,走到一具高大的架子边,随手抽出一份东西,继续道:“说回刚才的话题,关于长生……” “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真正让张家无法抗拒的,还是这难测的天威。”他将那东西打开,拎出一张黄帛,往吴邪面前挥了挥,“看,这是明代永乐帝给张家的密诏,让我们协助追捕他生死不明的侄儿,同时尽快将药丸送进京去。那时他刚登基不久,还未有精力想着不死不灭,只希望张家提供延年益寿的秘药,助他福寿绵长。” “你们真有那样的药?”吴邪伸手想接那份密诏,张毓泰却已经收回去了。 “怎么可能有。那时的族长命人按小建中汤的方子做成药丸,帮补气血,实脾益中,就此对付过去了。”他叹口气,道:“凡人长生……怎么可能,归根到底都是痴妄。曾经我们也想过,是不是随着时代的演进,人对于长生的认知会更中立,更平和,不那么五迷三道地迷信它。尤其在社会发生大的变革之后,我们想这下连皇帝都没了,人或许也不那么迷恋它了吧?”首先道个歉,真不好意思,这几天诸事繁杂,归人快被我整成周更了,必须改正过来,尽力让更新更多一点,更快一点,本子进度也抓紧。 谢谢大家支持了。 顺便再播报一下: 《归人》印量调查暨预定:http://tieba.baidu.com/p/2229456156?pn=1 《歧路》再录本印量调查暨预定:http://tieba.baidu.com/p/2535317006 新浪微博:六欲浮屠 QQ群:115319366 -------------------------------------------------------------------------------- “……会吗?”吴邪看着张毓泰嘴角的苦笑,直觉这样的事情并没有顺利发生,忍不住问:“我已看过某代张起灵留下的那本游记,里面有他一些想法,他似乎认定对于长生的奢求是人的恶劣本性。” “这点他并没有说错。”张毓泰收好密诏,对吴邪道:“你的爷爷吴老狗,当年是一位出色的土夫子。” 吴邪一怔,这是提到自己生前的家人了?他心头一荡,越发仔细听着。 “吴老狗少年时的第一次下斗就折了兵,父亲、哥哥都被血尸夺去性命,他自己也落个不大不小的残疾。” “残疾?” “嗅觉。”张毓泰点点吴邪的鼻子,“他失去了嗅觉。此后,吴老狗开始驯养小狗,后来有一条叫‘五寸钉’的,尤其机灵,深得他喜爱和倚重,随时携在袖子里,狗五爷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五爷……为什么是五爷?” “他在几个结拜兄弟中排行第五,自然是五爷。”张毓泰笑道:“那年月正值社会变革期,兵荒马乱,风起云涌,改朝换代的势头起了一拨又一拨,俗话说乱世出英雄,许多平常做不成的事,在那时候也做得成了。” “他们做了什么?” “太多了。”张毓泰叹口气,“老九门中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和张家结盟。那年月里,这几家人和父亲有了接触,这要归功于他们的大哥。老九门当头上那一家也姓张,算是我们的旁系,只不过他祖上因某件事被逐出了家族。然而血缘割不断,为张启山和张家这层关系,才有了后来的事。” 吴邪静静听着,直觉这件事很重要,就是这件事,让自己卷入层层阴谋里,一直牵连到了今天。 “时代不断变化,张家也经历过许多起落,那时候正是我们的低谷,家族责任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而张启山找上本家,说老九门愿意提供帮助,于是父亲找到老九门,交待了任务,甚至将鬼玺都留给他们作为日后行动的助力。然而,很可惜……” 张毓泰顿了顿,还是将那些不太恭敬的话说了出来:“张启山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或者换种说法……有野心。他渴望做一番事业,出人头地,站在时代的潮头舞动风云。他的本意或许并不坏,但客观上,他没有考虑到凡人是否真正能肩负起这份职责。父亲提出的要求老九门答应下来,却从没有真正落实它,守门的职责依旧是父亲自己去做,才有了后来跟你的十年之约。” “这件事我知道……”吴邪在一具高大书架旁的凳子上坐下来,点头道:“我生前的日记里也有记载,如果……如果他不去,那我就必须去,但当年的我一无所知,即使进去了,也不知能否完成使命。” “父亲舍不得你受那份儿罪,也知道你一个普通人,做不好这件事。只不过他没想到,竟会因此错失了你。”张毓泰叹口气,接着往下讲:“总之,老九门和张家有约定,要帮张家进青铜门,却从未践行这个承诺。然而更要命还在之后。之后,这个国家再度换了主人,有一位身居上位者如同所有前任一样,对生命眷恋不舍。” “唔。”吴邪坐直身体,他知道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这一次和之前不太一样,他从张启山那里得知了我们家族的秘密。至于张启山为什么要出卖这个秘密,原因或许很复杂,在我看来,或许他确实被当时那种氛围和激情所鼓动,要为这位伟人贡献力量。毕竟从他的经历来看,也算是亲手缔造了时局的人之一。而另一方面,有隐秘的说法称这是他对祖先被逐出张家的报复,他很明白,如何强大的家族,在掌控政局的人眼里,都是足以被粉碎的微小力量。” 接下来的事,张毓泰讲得更慢了,因为它确实更复杂,不论是寻找张起灵的计划,还是史上最大盗墓行动,都是现在的吴邪还难以理解,难以梳理明白的东西。 最后,吴邪只大概明白,在自己出生前很多年,小哥和自己的爷爷那辈人们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冒险,那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一切,都是伟人的奢求所带来的。 人心难以餍足,对长生的错误渴望造成过太多太多的悲剧。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你多了解点过去的事,同时也告诉你,不要迷信长生,更不要崇拜它。”张毓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仿佛从至高天穹上降下来,每个字都摇撼着吴邪的思绪。 “或许你已经完成了真正的长生,或许还没有。但不论如何,如今你体内沉睡着强大的力量,这些力量我和父亲都无法定义它,我们不会探究那些东西,它属于你,但我们也希望你能够始终控制住它,永远保持人的心智。不仅仅像普通人那样,对你的要求更高,你要做好你自己,你……超越过死亡之后的所有收获。” “我明白你的意思。”吴邪回应他:“那些力量我自己也有感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它,我宁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陪着你们。” “那倒也不必。”张毓泰笑笑,忽然露出了促狭的神色,“张家的事情可多,你既然过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能不分担点儿什么吗?你有力量是好事,如果可能需要借用它的时候,希望你别小气。” “这个不会……”吴邪一怔,直觉他这话里似乎有调笑的字眼儿,却也分不出是哪句调侃了自己。 张毓泰带着他继续来到下一层,这层存放着一些成型的“粽子”,以及和它们过招的空间。这些东西是他们现在研究的对象,各有来历,但都属于张家敌人那一类。学习和了解敌人的各种特性,进行分析,从而不断收获和提高自身,也是张家的一大工作。 “你们也研究粽子?”站在这一层的入口上,吴邪问。 “你总不会以为张家这么多年,就是四处掘地盗墓,发死人财吧?”张毓泰瞟他一眼,“你觉得我们就那么点儿追求?” “这个,确实不可能……”吴邪自觉失言,有些尴尬的笑笑。 “从对手身上学习,是最好的一种学习,许多年来,我们的确从中收获良多。”张毓泰没有带他往里边走,只在门口站定,解释道:“这里就不用进去了,反正你已经去过一次,伤心地不需要重游。” “我倒无所谓……”对于刚到这里时的不愉快遭遇,吴邪已经放下了,如果张毓泰愿意带他进去看,他会欣然前往。反正他已下定决心,小哥的事,张家的事就算是自己的事,迟早也要接触的,他很希望自己能为他们提供帮助,早点知道也好。 “咱们家地下有好几层。”张毓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带着他不断向下。 “我们现在到最深的地方去,那是最重要的位置。” 听他这话,吴邪有些紧张。看出他的不适,张毓泰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小声安慰说:“不用怕。” “不,我并不怕,只是……”吴邪不好形容这感觉,只下意识地和闷油瓶的养子靠得更紧,毕竟是他教养出来的人,有时候他们还挺像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这里满溢着光明,似乎所有灯火都被点亮,出现在吴邪眼前的,是一座凝重而辉煌的地宫。 “这……”吴邪看着眼前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张毓泰在旁悄悄观察他的神色,似乎想透析他神色中的每一缕蛛丝马迹。他这么做当然有目的,但他绝不会伤害父亲或吴邪,这只是另一场有些冒险的试炼罢了。 这是属于张家的故事,如果吴邪想成为父亲的伴侣,那也迟早要面对这一切。 如果他不能接受……张毓泰微微皱眉,如果吴邪真不能接受张家的全部,或许也只能说缘分如此吧。毕竟吴邪始终在常人的世界里生活,从来没有走入过张家的核心,包括张家从事的工作,如今的研究,许多谋划——当年父亲极力让吴邪避开这一切以保护他的安全,但如今吴邪回来了,还决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么,有些东西他就必须面对,甚至必须敞开胸怀去接受。 当你选择一个人时,并不仅仅意味着选择对这个人的爱,更意味着选择了他的世界,他的生活方式。 这个道理对常人如此,对与众不同的张家人来说,这样的选择更具有现实意义。 张毓泰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算是他第二次擅自做主,插手吴邪和父亲的事,但他认为这很有必要,也很正确。 话说回来,有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真的很像父亲,又比父亲多一点人情味,但这种人情味似乎更多停留在表面,而不像父亲在心有所托之后,让它们沉到了灵魂深处。父亲终究是个人,经历那么多年的孤独封锁,在吴邪失而复得,多年情感的终有归属后,如今的父亲或许并不会像自己一样公正理智? 他不确定,但他可以肯定,这一切是必须的。 收回思绪,他看向吴邪。吴邪朝前走了几步,正四下张望,他看起来开始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了。 “怎么样?”他出声问道,“张家的地下世界与你想象中的相比如何?” “我……真没想到。”吴邪视线在宽阔的地宫内浏览一圈,扫过各色琳琅满目的陈设,最后看着头顶的巨大冰柱——那或许并不是冰,而是另一种更坚固、更有封锁性的特殊物质,它像冰一样清洁通透,像创始者的宫殿,牢固而精巧地环抱着当中的物体。 吴邪看到,在这些犬牙交错的“冰柱”当中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形的生物?他看上去正当盛年,有着人的面貌,人的躯体,却又和人截然不同,不论是他耳朵位置那些既像鱼鳍,又似骨骸的轮廓,还是他身体关节上隐约的纹路,包括他背后那突出的,羽翼一般的骨刺与其上张狂生长的刀锋。 这是一个粽子? “他……他死了吗?”吴邪一步步退到张毓泰身边,压低声音问,似乎怕惊醒了这个在冰中沉睡的异人。 “当然没有,只是在休眠。”张毓泰将他轻轻拉到自己身后,解释道:“这是六百年前,张家一位先祖在海底发现的生物。当年,东海上曾有一片暗流汹涌的水域,下方藏有海洞,通往一座无人知晓的岛屿。我家先祖驾船出海,不慎遭暗流袭击,误打误撞登上海岛,发现了岛下的墓穴,以及在其中沉睡的他,有点儿像你们当年去西沙海底墓的意思。” 原来如此,吴邪稍放下心,走近些观察。 “先祖在墓中见到墓主记载,说唐代开元盛世时,京城中曾有一位姓薛的美男子,他出身世家,才高八斗,举止潇洒,是位十分受瞩目的人物。这位薛公子性格谦和,对官场名利、富贵美人都没什么兴趣,整天就想着寻僧访道,修炼成仙。后来适逢安史之乱,京城陷落,连皇帝都跑了,薛公子也随家人一道南下避祸,沿路看遍烽烟四起,民不聊生,越发觉得人世苦短,了无趣味,于是铁了心要抛下尘世中的一切,入山修行。他父母劝阻不了,只得由着他抛妻弃子,往蜀中的山里去了。” “哦……”这些事吴邪都一无所知,听着觉得格外新奇有趣,只不过摸不清这故事跟冰中人的关系,便耐心静听。 “薛公子先在青城山修行了一年,觉得道观也不如想象中那样干净,便独自继续往西,在一座无名山中结个草庐,每日炼丹打坐,舞剑耕耘,如此过去了五年。第六年的中秋之夜,月色极好,薛公子在月下冥思,突然听见半空中传来阵阵歌声,香风盈盈,伴着银铃般的马蹄声。他不由大惊,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精致无匹的马车从空中徐徐降落,上边下来了一位仙女。” “仙女?”吴邪被震了一下,还真有仙人不成? “啊,按照那个墓里的记载,薛公子发现这位仙女比他昔日在京城里见过的所有女人,上至公主命妇,下至贩夫走卒之女加起来,还要更娇美三分。” 吴邪挑眉,张毓泰看着他,说:“当然,这很可能是他一见钟情后说的疯话,哪有那么夸张。” 总之,“仙女”驾临,薛公子自是又惊又喜又惶恐,倒头就要跪拜,仙女却笑盈盈地扶起他,说了一通很不合体统的话——无外乎我乃瑶池金女看汝清修有德趁今夜月色潋滟特来与汝双修以助君早登仙界等等。 “什么叫双修?”吴邪当真是天真质朴,不懂就问。 “双……”张毓泰顿了顿,突然感到一丝尴尬,他本想说“我估计你和父亲已经双修过了”,转念一想这岂不比仙女的话更不成体统,哪怕自己跟父亲的关系再平等,吴邪也……父亲的爱人,勉强算自己长辈? 罢了,对“长辈”还是尊重点。 “唔……就是结婚。”他随口搪塞过去,继续往下说,吴邪也没有追问,只竖起耳朵听。 总之,仙女这番话只能哄哄薛公子这种修炼修得智商降低、走火入魔的人,换大白话翻译,就是这个不知哪来的所谓仙女,看上薛公子高大俊美趁中秋夜约炮来了。 薛公子得仙女垂青,自然是屁颠屁颠地把自己洗剥干净,扫榻相迎,两人很是缠绵一阵,说不尽的风流快慰。天快亮了,仙女要走,他拉着人裙摆眼泪汪汪,说我的身心都已奉献给了仙子,以后咱们还能相见吗?仙女嫣然一笑,袖子一挥,墙壁上便出现了一首诗,当中有两句是“明月松间两相欢,峤山碧海永团圆”,意思就是说我们终究会在海上再见的。 说罢,仙女交给薛公子一个锦囊,然后登上马车往空中去了。 待仙女去后,薛公子打开锦囊,发现里面写有一道药方,还有一张地图索引,就是那小岛的位置。旁边有题字说:你用这药方去治病救人,收取诊金,三年后买大船往东海来,在这个岛上我为你安排了修仙的洞府,等你修炼成功,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逍遥天地间。 第二年,山下的市镇发生瘟疫,薛公子半信半疑地按照锦囊里的药方为人治病,一治一个准,很快成了活菩萨一般的人物,财富也飞速积累。他心里越发对仙女佩服得五体投地,爱得无怨无悔,心中牢牢记着仙女的交待。三年后,钱攒得差不多了,薛公子即刻买船出海,一路顺顺当当地到了地图上的小岛。 说来也怪,自他登岛后,周边海域便常起风浪,再无人可以登岛了。 薛公子在岛上徘徊一阵,很快发现地下确实有座备好的建筑,于是在当中居住,每日勤勉修炼,盼着和仙女重逢的日子早点到来…… 说到这里,张毓泰停止讲述,抬眼看着那冰中沉睡的人,脸上神色有些奇怪,似乎想笑,又似乎有些无奈。 吴邪在旁边等他继续讲,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下文,忍不住催道:“然后呢?” “然后……”张毓泰笑笑,“然后就是我刚才说的了,我家先祖发现了这个冰中的异人。” “啊?”吴邪一怔,“那薛公子呢?他见到仙女了吗?” “你眼前不就是薛公子吗?”张毓泰指着那块被悬挂在空中,状如莲花,却比活生生的莲花狰狞狂暴许多的巨大冰块,苦笑道:“他被骗了,哪有什么仙女,哪有什么成仙的约定。” 张家先祖发现这古怪的墓地后,不敢贸然打扰冰中怪物——那时,张家的教义还没有改变,这怪人被他视作诡异凶险的粽子敬而远之。 张家先祖没有贸然挑战冰中怪人,而是通读墓中记录,发现大多都是薛公子对修炼生活的记录和对仙女的思念——他满怀希望地期盼着未来,盼望与仙女的重逢,然而仙女却始终没有来。 某日,天象异变,发生了吞日奇观。岛上顿时风雷大作,周边浊浪滔天,薛公子也突然感觉十分困倦,在墓室中央沉睡过去,这一睡就睡了数百年,直到张家先祖发现他。而此时的他,形貌早已改变,不再是凡人的样子,连他身躯周围,都被这种似冰非冰的东西牢牢包裹住了。 张家先祖无法解释这个秘密,只能退出墓室,回到地面。 这时,他惊喜地发现,海上竟风平浪静,于是扎了个筏子往更大更靠近岸边的岛上前进,他在龙尾岛上遇见了当地渔民,进而同张家取得联系,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了家族。 听到这位族人回报的情况后,当时的张起灵决定捕获这奇怪的粽子,于是张家组织了一批人再次来到小岛上,将这块巨大的冰,连带里边沉睡的薛公子一并运走,带回了当年张家的据点。 那时,他们本想毁灭这看似可怕的东西,可是,动用所有办法,火烧水泼,刀劈斧砍,竟然都无法破坏这块冰,这让整个家族感到苦恼和敬畏,最后,部分人甚至自欺欺人地想:这或许并不是粽子,而是不知名的神裔? 毫无疑问,这时一种取巧的思维,既规避了张家对粽子的天职,又能让家族从这个假想敌的无敌当中解脱出来。 族中对这怪人的处置意见发生了分歧,经过多次讨论,张起灵决定放弃这块鸡肋,将它锁入张家楼的地宫中。 时光如梭,如此又过去漫长岁月,直到那位改变了张家对粽子认知的张起灵的时代,张家人才想起这块奇特的冰,于是他们谨慎地打开地宫,打算观察这奇特的东西。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缘分,就在张起灵轻轻抚摸这神奇冰块的时候,沉睡其中的薛公子醒来了。 “……这人还跟以前一样没眼色,睁眼看到我们族长,居然一把抓住他,叫了声‘仙子?’”张毓泰笑笑,叹道:“他似乎神智有些错乱,未曾意识到已经过了多久,也没意识到自己拥有了怎样可怕的力量。据记载,族长被他手一抓,差点当场骨折……” 他瞥眼吴邪,见他正听得兴致勃勃,干脆把这个故事讲完。 那时候,张家已不再将所有粽子都视作敌人,而薛公子明显是有理智和思维能力的,张起灵也很高兴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特殊的存在,力排众议让他回到了人世。 薛公子在短暂迷惘后,很快重拾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奇特的是,他看上去再不是当年那有些糊涂的呆书生了,不但接受现实,更变得极具智慧。 仿佛……仿佛他在沉睡的漫长时间中经历过许多淬炼,令他从内到外都变得焕然一新。 他告诉当年的张起灵,说其实在沉睡之前,心里已隐隐觉得自己可能上当了,怎会有那样巧的事呢?如果不想得过于轻松浪漫,唯一能够解释的答案就是那场瘟疫便是仙子动的手脚,所以她才能提前给自己药方。而她的目的,或许在于她需要有人去那个墓穴里验证这件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畸变:在特殊的环境和场地中修行,然后在特殊的天时启动、牵引某种命运机关,令他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存在。 或许,所谓仙子是另一位修行者,无意中打探到了海岛的秘密,又不敢亲身试验,于是哄骗当年单纯虔诚的薛公子去替她完成实验。至于那些异香、天音、空中的马车……高明的江湖术士都可以做到。 张起灵听完薛公子的诉说后,派人调查当年的事实真相,虽然过去数百年,一切早已磨灭痕迹,依旧有只言片语的传说流传下来,而它们几乎都侧面证明了薛公子大彻大悟后的推论:那是一场骗局。 接下来,关于薛公子的去留问题,张家在短暂争论后决定暂时留下他,毕竟,这样的人物,如果不由张家看管,而任他流落到尘世中,可能带来更大的问题。 另外,既是唐代遗老,当然不好再叫他薛公子,于是改称薛公。薛公作为张家特殊的客人留了下来,绝大多数时候,他在这块冰中沉睡,偶尔会醒来活动一下。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 吴邪指着空中那块冰小声问,听过这个故事后,他现在已不怕薛公了,尽管他看起来有些特别,那不同于人的身体特征更显得他威仪凛凛,但结合他过去的经历,吴邪又觉得自己很难再对他产生畏惧感。 “不知道。”张毓泰笑着说:“我们与薛公的接触已超过两百年,对他的观察和研究也持续至今,然而我们依旧无法解释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就像你一样……或许这就是造物的神奇,天时、地利与人和共同成全了许多奇迹,它们在我们的想象和解析之外,也是人力永远无法透彻的。有时候我会想,兴许薛公已经达成了他的愿望:修炼成仙。他现在就是一位仙人,尽管和传说或壁画中那种宽袍大袖,高雅飘逸的世俗仙人形象不一样,但像他这样长寿而强大的生灵,谁又能说他不是仙人呢?” “长寿而强大?”吴邪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长寿我知道,强大怎么说?” “薛公很强,还曾经救过让他醒来的那位张起灵。”张毓泰说:“就在1939年,薛公也曾醒来过一次,那时张家内忧外患,国家风雨飘摇,多亏了他的帮助。父亲一直很敬重他,毕竟薛公的帮助可遇而不可求啊。”他没有提具体是如何帮助的,吴邪也不追问,但他觉得自己可以想象——仙人,被人梦想谈论了数千年的仙人,如果真是这样的形貌与存在方式,似乎也不错? “还有,薛公沉睡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会不会做梦?能否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他的精神也沉睡着吗?还是神游去了哪里?他从不告诉我们这些。我少年时曾有幸遇到他醒来,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却笑言天机不可泄露,这更让我觉得有趣极了——或许,薛公漫长的梦境才是他真正的生命,他的神魂脱离了形骸限制,正畅游在另一个我们无法触碰的神异世界里。这些冰妥善保护着他的肉身,让能他随时随地醒来,自由穿行在不同的世界之间。” “……真棒。”吴邪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看着那块冰的眼神里充满了神往和羡慕。 这时,冰中似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洒脱、自在,充满智慧,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却并不是嘲笑。他在笑人的渺小与可爱,也笑命运的神奇与宏大。 吴邪叹口气,从这个有几分浪漫与无奈的故事里回过神,转头盯着他面前的其他存在——此刻,他们正位于深深地下,在半山腰上那幢独栋房屋下方的山腹中,山体早已在张家有意识的谋划与建设中被层层凿空,修建出他们需要的空间。 这里是地下第四层,也是最深的所在。 吴邪看见自己正站在一方面积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厅堂门口,空间极开阔,挑高的天花板至少有两层楼高度,大堂中却见不到任何梁柱支撑,让此处空间显得格外深远宏大,饱含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场。 吴邪目光四下游动,发现这厅堂是一个圆形,无比规整而光滑,仿佛它正悬浮在空气里,既不受山体重量压制,也不受地层结构的影响。他不敢确定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按照自己生前笔记里所写,他大学里可是学建筑的,对这样的结构多少有点好奇。 “还记得接你回来时我给你看过的背包吗?”张毓泰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在他身边道:“反重力支撑,一个原理。” 他指着四周光滑莹润正发出微光的壁垒,告诉吴邪:这个圆形的房间下面有一层类似气垫的东西,外层则有反重力支撑,它们都与整个建筑的中央系统链接,通过对此处重力、空气、温度、湿度等的精确控制,让这个房间保持着完美的平衡,甚至可以整体移动。 一旦发生险情,比如山崩或地震,那么,所有的地下部分都可以进行闭锁加固,同时在外层启动防御和反击系统,以抵御可能的伤害,再不会发生过去那样一旦墓穴坍塌,内中结构和物品就遭到破坏的遗憾。再退一万步说,即使当真大灾到来,不得不脱离此地,那么,除了地面上的房屋的外层部分之外,其他一切都可以进入地下,然后可以在一分钟内启动引擎,带着地下的一切从通道离开。 “这……这些所有建筑,其实都是一艘船,对吗?”吴邪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答案。 “没错。”张毓泰看着两人头上莹莹有光,绘制着星图的天顶,不无得意的笑了,“作为最新的张家楼,它正是一艘可以御风而行的空艇,当然,比你回来时那艘大得多了。” 吴邪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实在太棒了。他还记得回来时那艘船上让人惊叹的一幕幕,在那里,他看到了空气之海涌动的波涛,穿越了层叠的丛云,飞速航行,看地面城市的灯火如夜空的繁星一样闪耀——轻捷、快速、悠然群峰之上,足以躲避地面和地下的一切危机。 “这里也可以说是张家目前为止最重要的宝库。”张毓泰的声音打断吴邪的遐思,他看看空中那块包裹着薛公沉眠的巨冰,又看看四周那些或奇异、或瑰丽、或飘渺、或凝重的存在,微微点头。 许多东西散落在这座广大的厅堂中,它们以各种形式被安置着,各得其所,使这座广阔房间成为一座令人目不暇接的宝库。 除了进门不远处悬挂在半空中的薛公,还有很多似人而非人的存在,或形貌狰狞,或威仪堂堂,或妖娆无端,或清灵娴雅;这些不知已离世,还是正如薛公一般沉睡着的生灵或坐或卧,或翩然而立,周遭寂然无声。 吴邪忍不住走入它们中间,满心好奇地浏览着,每一个都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就在他目光拂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个似乎是女人的生物动了动肩膀,血红眼睛里猛射出光芒,吓了吴邪一大跳。 吴邪急忙退到张毓泰身边,定住心神,再往她的方向看去,却见她静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似乎睡着了,闭着眼,一切是那样安宁静谧。 刚才……是自己错觉?他看向张毓泰,眼神里满是疑惑。 “不用怕,只要你不冒犯她,她不会攻击你。”张毓泰安慰他,吴邪问他那是什么,这下连张毓泰也摇头,说不清楚,这位……这位女士不知是什么时候与张家人相识的。 并非每个奇特的生物或非生物都会像薛公那样具备清晰的生平简介,把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事实上,这里的绝大多数“神秘宝藏”并没有准确的来处与去处,他们和张家的关系也远非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比如……比如刚刚瞪你的那位女士。张毓泰顿了顿,拉吴邪走到离她很远的地方,才小声说:关于她的来历,族里就至少有三种说法,一说她曾是西藏那座青铜门的守护者,在藏区被视作白度母侍女,是一位半神,保守着雪山之父的秘密。张家在无数年前与她相遇,正是她引领张家人去了圣湖,并交给张家人藏地青铜门的钥匙。这个说法没有得到族中的公开承认,但人人都曾听说,似乎也代表着一种默许的态度。很多张家人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只知有这么个传说中的人物存在。 “她真是?”吴邪小声问。 “我不确定。”张毓泰的说法印证了张家人对此的态度,“理论上说有可能,但谁也无法证明,而且从逻辑分析,所谓的传说本身就有点问题……” 吴邪忍不住又朝她看过去,隔着一座半人高的平台悄悄观察。 这位“女性”的形象在隐隐光芒流动中显得越发凌厉危险,吴邪看见她身披暗红长袍,里面是雪白的裙裾,双足赤裸,脖子上琳琅的珠宝间,挂有仿佛是风干骷髅的装饰物。 那些骷髅都很小,还不到半个手掌大,张毓泰悄声告诉他:那是幼年藏酋猴的头骨。吴邪不由得一个激灵,又看向她的手,发现她手臂比普通人要长一些,修长结实的肌肉似乎正在皮肤下轻轻颤动。她的脸色黧黑,颧骨高耸,方才惊鸿一瞥的血红眼睛深不可测,乌云般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在头顶高高挽起,上边同样环绕着头骨与宝石的装饰。 如果她真是一位女神,从形象看,兴许也代表着死亡或毁灭的涵义。 吴邪凝视她,在心里偷偷嘀咕。 第二种传说,她是很早以前张家祖上在墓中发现的。 张毓泰继续在吴邪耳边低声介绍:许久之前,具体年代已不可考了,张家先祖在西面一座雪山的山腹中,发现了一座古墓…… 墓中有数百人的尸骸成跪拜姿势,围绕着一座平台,平台上便躺着这位女士。彼时她身穿华丽衣饰,躺在平台中央,历经岁月而肌肤不朽。祖上起先以为她是先民的祭司,如此葬仪是为表达对她的尊重。 谁知,就在他们靠近的时候,她居然醒了,像活人那样坐起来招呼我们的先祖。先祖和同伴们如临大敌,打算像消灭普通的粽子一样消灭她,却发现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很快,他们察觉到她并非凡人,更非粽子,为避免更大伤亡,他们只能住手。 这时她又说话了,自称女神,让先祖破坏拘禁她的百尸阵,先祖自然不同意,这女人一声冷笑,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先祖只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瘫坐在平台上,四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数百具尸骸早已东倒西歪,身首异处,连他手下人也都七横七竖八的昏睡在地。他感觉虎口阵阵疼痛,发现身携的刀剑居然已砍得钝了,心知不妙,连忙找寻,哪里还有女人的影子? 先祖明白,自己中了那魔女的摄魂术,用现在的话说,或许就是她用某种办法催眠了他们,借他们的手破坏尸阵以离去。 总之,这位奇特的女神逃走了。先祖和手下搜遍方圆百里,连她一根头发也没找到,这让先祖十分不安,他又在周边游走了两个月,始终没听说有哪里出现粽子伤人的消息后,才沮丧地回到族中,打算向族长请罪。 他们星夜兼程地往回赶,刚一进大门,就被族里张灯结彩的派头吓了一跳,听闻是要迎接贵客,有位京城特使将来拜访张家,传达皇帝的旨意。 张家同世俗统治者并非毫无接触,这样的接待也不是头一遭了,族长忙着最后的准备,先祖不敢在这个关头扫兴,只能压下报告,打算等贵客走了再提这事。次日便是特使到来的日子,先祖在族长带领下出门迎接,谁知同这特使一照面,先祖便蒙了:这分明就是那墓中逃走的魔女! 他惶恐不已,又不敢打草惊蛇,待晚宴后悄悄禀告族长自己经历的一切。族长大惊,赶紧秘密派人与京城接触,查探这位特使的来历。很快,那边回报说:特使确实是在三个月前突然来到京城的,不但成功求雨解决了近畿地区的干旱,还治好了太后病症,更善卜天机,通晓阴阳,与宫里养的那群江湖骗子完全不同。如今,她已被皇帝认作义女,封了公主头衔。这趟过来,便是公主告诉皇帝自己曾不慎遭小人陷害,多谢张家人救她脱出苦海,想要好好感谢。于是皇帝封公主为特使,令她带着许多赏赐,亲自往张家来致谢。 “哈……原来这样。”吴邪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故事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之前本以为,这会是一则充斥血腥味,带着可怕或诡异味道的传奇。谁知听张毓泰讲来,竟满是人情味儿。 张毓泰也点头称是,这则民间传说和张家风格不太搭调,然而,如果所有关于张家的故事都凄风苦雨,血腥无奈,这个家族未免也太惨了点。私心里,他倒希望这个故事就是真相,可为张家寂寥的生命增添一抹温暖亮色。 既然变成公主,张家人这下也动不得她了。不久之后,公主返回京城。张家监视着她的动向,却始终没发现她害人的蛛丝马迹。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等到皇帝驾崩,公主便禀告太后,说与人间的缘分尽了,请求出宫修行。太后准奏,她就此离开京城,不知所踪。 如此又过去四十余年,那年秋天,张家一位后辈进藏,于雪山上跋涉的路途中,发现她立于不远的山崖上。见到张家人的队伍,她从崖上跳下,三步就到了跟前,问你们是往雪山里去么? 后辈知道她的故事,不敢轻易冒犯,加上她曾有公主头衔,京城生活多年,做过不少善事。按那年代人的思维,虽说此女来历不明,显然不是凡人,但既受龙气熏染,连天子身边都待得,自不会是一般妖物了。因此,这位张家后辈心有畏惧,恭敬回答说是的。她便将手一招,说你们停下,过了今夜再走。 张家后辈身负任务,这次是往青铜门去的,本不该耽搁,但这位奇特的女神又令他们不可前进……正感为难之际,忽然见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火炉,手在上面摩挲一阵,炉中便起了火。这火是蓝色的,熊熊跳跃,灼灼舞动,发出让人惧怕的热度。 她将火炉放在队伍前方的地上,说你盯着火炉,什么时候熄了什么时候再赶路。 说完,她一跃而起,像雪豹那样轻捷而有力地跳上嶙峋石壁,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悬崖之后,看不见了。 张家后辈盯着那一炉烈火,考虑片刻,命所有人都停下来,就地扎营休息。他仔细估算了时间,即使停留一夜再走应该也来得及,于是决定相信一次这位奇特的女神。 这天半夜里,地上传来隆隆的轰鸣,震得人心头乱颤,张家的队伍发现前方发生了严重的雪崩,如果他们没有听从她的警告,继续往前,那么今夜必然在雪崩处休整,多半瞬间全军覆没。正在惊讶间,崩落的雪块如一条白色巨龙,朝他们这方轰然而至,经过长长路途的缓冲,雪龙越近越乏力,越近越慢,最后堪堪停在那一炉火的面前,完全不动了。 炉火跳跃着,闪动着,与众不同的蓝色火苗似暗夜里一盏路灯,照亮了前行的旅途。 张家人盯住炉火,默然无声,虽然天寒地冻,但每个人背后都已被冷汗浸透,如果……如果没有听从她的话,如果继续前行……领队的张家后辈长出口气,带所有人一起在火炉前坐下。 轰鸣声还在继续,似远似近,仿佛同时响彻了他们之外的每一处,等到所有声音都平息,天地恢复一片寂然,而东方隐隐开始露出鱼肚白时,炉火终于跳跃了两下,然后慢慢熄灭。 之后,他郑重收好火炉,继续带队伍往青铜门进发,等完成了那里的任务返回时,这位张家后辈惊讶地发现,就在进入雪山深处最后一个大转弯的山坳里,原本一无所有的路旁竟出现了一座新建的喇嘛庙,几名喇嘛正在打扫残雪。看他们走近,僧人们扔下工具围上来,带他们入寺休整,熬来滚热的酥油茶,煮好了糍粑。 他注意到,就在寺院门口,有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跟他收藏的小火炉一模一样。 临行前,他感谢僧人们的好意,大喇嘛笑说不用客气,这都是雪山女神的旨意,是女神令他们在此建立寺院,静等可能路过的贵客,女神还特别吩咐,一定记得在门口燃起炉火,为贵客照亮道路。 张家后辈点点头,他想这座喇嘛庙一定会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迎接一代代张家人的到访与归去…… “……现在还在吗?”吴邪轻声问。 “在。”张毓泰微笑着,“我在那间寺庙里住过两夜。父亲当年也多蒙他们照料,德仁大喇嘛还为父亲记录了十年间的经历呢。” “那她真是雪山女神?”吴邪看看在那方的女人,她闭着眼,似乎已入睡了。 “我不知道。”张毓泰摇头,低声道:“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或许她真是神,或许是与人类不尽相同的某种生灵,或许和薛公一样,是特殊条件下产生的……怪物,这不是贬义,仅仅说明其特殊性。所谓神不神的,不过人给予的称呼,人认为她是神,愿意称呼她为雪山女神,她就是吧。” “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说她累了,想休息一阵。七十年前,她找到父亲,希望能在张家休息,父亲慷慨应允,由她自己挑地方,她先在广西张家楼呆过一阵,后来到这里,已经十九年了。或许有一天她还会离开,就像过去那样,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度过每一天,我们也无法干涉。” “那也挺好。”吴邪看着她因闭上了双眼而显得沉静柔和的脸,喃喃自语。 移开目光,吴邪继续看向其他地方,好几个似人而非人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还有一些则完全脱离了人体的形骸限制,如兽,如卵,如鸟羽鳞虫,形态各异。此外,更有许多死物放置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比方一把大剑、几面镜子、好些纹饰辉煌的大棺椁,前所未见的不知名器具——或许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承载着生命或灵性,吴邪猜测,至少它们和张家有着剪不断的渊源。 他浏览一圈,又看看张毓泰,用目光向他询问:可以靠近些看吗? 张家的下任族长点点头,吴邪信步而行,边走边看这个世界一件件神异的遗珍。张毓泰跟在他身旁,轻声为他讲解——比方这架博山炉,由于铸造它的矿物配方特异,含有剧毒,任何名贵香料放在其中燃烧,都会成为夺人性命的凶器,因此不能流落世间,在蒙古王爷的陵墓中被发现后,由张家收了过来,代为保管。 (这后面接第一张) 吴邪睁开眼,长出口气,他想自己明白了一些事。作为曾经死过一次,又在独一无二的命运安排中复苏的人,他发现自己现在能够理解一些属于死亡的语言,刚才的画面告诉了他许多。 他看向张毓泰,张家未来的族长正盯着他的脸,神色凝重。吴邪朝他道:“这里头的东西是不是吃过人?” 张毓泰点点头,吴邪跟着问:“你们没办法消灭它?” “我们在捕捉时曾尝试过消灭它,但它总是会恢复。” “需要毫发无伤地消灭它,这东西会吸收血液中的某种能量,一旦你流了血,它就会开始恢复。”吴邪道:“要不下次我来吧,我觉得我可以消灭它,就算我流点血,对它的修复也不起作用。” “这个嘛……我很感谢你的勇敢。”张毓泰微微一笑,想了想,说道:“其实不一定需要消灭它,它被看管在这里很安全,薛公、雪山女神,还有那边那几位更厉害的……可都不是这东西惹得起的角色。我们不消灭它,一个原因在于对它的研究还没有完成,如果能够提解析它这种遇血就恢复的本事,那么对我们自己,对人的医学发展都大有好处。” 这倒也是。 吴邪笑笑,人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不断学习和探索,即使是凶残的粽子,从某个角度讲,那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们继续前行,绕着这个开阔的房间走了一大圈,张毓泰向他一一介绍每件物品,每一位超乎人想象之外的生灵,它们几乎都在沉眠或神游之中。 吴邪目不暇接地看着,几度目瞪口呆,甚至在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下忘记了挪动脚步。他心里充塞许多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终于问了句:它们算张家的仆人吗? 当然不。 张毓泰干脆地否认了这点,这些生灵和张家的关系各有不同,像薛公、雪山女神那样的,几乎可算张家人的老朋友了。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充满人情味的存在,甚至有比较桀骜或凶暴的,若非张家与他们那似威胁又似交易的约定,它们不一定会停留在这里。 这既是对张家的保护,也是对它们的保护,同时更保护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对此毫不知情的普通人。 “那么……那次攻击我的那个,算什么?”吴邪忍不住问出这个在心底徘徊了很久的问题。 “那是个普通的粽子,我们用它测试了你的感知能力,以及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张毓泰坦然相告:“你看那边,房间最中央的地方……看到那个长得很奇特的家伙了吗?张家有个传说,许久之前,是他将制服粽子的方法传授给了张家先祖,以此作为他偶尔呆在这里的交换。” “原来是他。”吴邪刚进入这里时就注意到了那个非同一般的存在。 他们所提到的对象正站在一方圆形的台面上,分明睁着双眼,却似乎正在沉睡。但即使这样,他身上也似乎隐隐发着光,吸引人不由自主地凝视他,高大健美的身躯上罩着黑色外袍,上边篆刻奇异的符文,仿佛流水徐徐而动。他肩头皮肤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鳞甲,头发中生出纠缠的角,大黑羊那样盘旋向下,尾端又翘起来,显出桀骜不驯的霸气之美。在他的眉心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底下缓缓流动,使那一小块肌肤成了半透明的,闪烁出矿物似的光辉…… 离得远了,吴邪有些看不清,也不敢贸然靠近再看。 “……他是什么?” “不知道,对他,我们是彻底不知道了。”张毓泰摇头,“我只听说他教给了张家制服粽子的方法,不仅是墓穴中的战斗方法,更包括如何制造几种特殊的粽子以训练张家人的能力。族里是这样传闻的,但谁也不敢保证这传闻就是历史的真相,也有人私底下认为,张家人的本事来源于我们自己不断的学习和战斗,但不论如何,所有人知道他存在的人,都对他讳莫如深,敬而远之。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曾在张家的历史中出现过,但是最近百年才停留在这里,其他的我们一无所知。” “……看起来有点危险。” “或许吧。我曾经在古老的文献中看到,说过去某些民族有崇拜他的传统,我不确定文献中记载的东西那就是他,但从当中对外表和声音、性情的描写来看,那应该就是他……曾经有学者认为,他是一种传说中的恶魔,这个说法自然也无从证实,兴许又是愚民的胡编乱造……总之,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遵从了家族的传统让他呆在这里,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他醒来过吗?就像薛公和方才那位神女一样,跟你们有过对话接触吗?” “有过一次,他曾与张家某位先祖交谈过一小会儿,说了什么不得而知。至于我和父亲,都还没那个运气得以见到他的苏醒,与他交流。” “这样……” “……我觉得有点奇怪,既然张家接触过这么多非人的东西,尤其这个恶魔一样的家伙,为什么还对粽子有那么执着的仇恨?” 吴邪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张毓泰拍拍脑袋,“你算问到点子上了,然而,这个问题……我只能说张家,包括所有人的认知在不断进步,不断认识自我和世界。根据家族里最古老的记录,他最初出现的时候……”他指指那个一动不动,仿佛恶魔的形象,“他可是把自己包装成神的面貌出现的,而几千年前的人,认识和眼光跟现在都完全不同,遇到这位形貌雄伟殊丽,自称为神,又确实比人强大许多的存在,他们除了诚惶诚恐地拜服,还能怎样呢?” 这倒也是……吴邪点头,他知道人力渺小,这世界上还保留着太多太多胜过人的力量和人无法探究的神秘。 “这位‘神’传授对付粽子的能力,将张家带入地下世界,同时传递了让张家人消灭粽子的意思,至少家族记录里有过这样的记录。不过……那份记录被人多次涂改过,中途又经历几度变迁,张家跨过了太多风浪才走到今天,所以,里面到底有多少真正是老祖宗留下的真言,多少是后人或别有用心者的艺术加工,我也不知道了。说实话你这疑惑我也曾经有过,并去问了父亲。他坦然无法解答,许多东西都已湮灭在历史中,作为活在现在的人,他更愿意立足当下,做好每一件事。” “原来如此。”吴邪忍不住伸长脖子,再去看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你们用来测试我的那个粽子,就是用他给的技术?” “啊,很久以前的事了……传说是他给的,到底是不是呢?姑且认为是吧。很早之前张家就会制作它们,不是针对你,也不只有你对付过它们。” 张毓泰没再细谈这个问题,带着吴邪开始朝外走,“你最后破坏的那个多头的家伙,俗称收割者,算比较厉害的了,一般墓穴里的粽子都不会比它更强。” “嗯,我也觉得它很厉害。”“ “我们当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你真有危险,完全可以马上停止测试以保护你,但没想到……你居然成功打倒了它。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对父亲有看法,但希望你也理解我们的苦衷,毕竟你太特殊了,我们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形式的存在。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你当时的平和冷静只是一种伪装,终究会露出粽子凶残嗜血的一面,甚至对人类有伤害的话,或许……我们不得不……” “我知道,我知道。”吴邪打断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语意轻松地说:“我早已看开了,怎么你还念念不忘呢?张家的职责是什么,我现在很明白,你们如果……我也只是说如果,如果你们因为我就放弃了必须坚守的职责,那我在知道这一切后,又会如何看你们呢?” “呵,哪有这么多如果,走吧。” 吴邪用他方才的说话方式进行了小小反击,引得张毓泰也不由笑了。这里太广大,暂歇其中的秘密太多,他们仅仅粗略浏览已经耗费了许多时间,反正还有一辈子用来慢慢学习了解,吴邪并不急于一时的探索,跟着他离开了这里。 三层门扉在他们身后默然落下,天衣无缝地咬合到一起,隔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它与这个现实世界彼此嵌套,唇齿相依,密不可分,同时又潜藏在现实的表面下。就像庞然巨鳄也会被误认为一段朽木那样,绝大多数生活在世界表面,忙忙碌碌的人终生也无机缘一窥那个世界的点滴。 又或许,你早已与它相遇,就在某个偶然之间,惊鸿一瞥它于不经意中露出的一鳞半爪,不用害怕,也不必惊慌,一切都有它的规律与位置,如同所有的秘密一样,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回到底楼的大厅时,时间已到了中夜,张毓泰一点也不意外父亲正坐在厅中等待他们归来。倒是吴邪有一瞬间的窘迫,似乎为自己背着闷油瓶去看了张家最核心的地方而感到紧张。 闷油瓶什么也没说,脸上一派平静,他并没有生气,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事实上,吴邪迟早要面对这些,不是儿子带他去,就是自己带他去,而如果由自己带他去……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吴邪刚进家门时的那场试炼,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让刚上来的两个人都有些诧异,停下脚步一起看着他。闷油瓶并不解释,只让两人都坐过来,问他们在底下看了什么,吴邪兴致勃勃地讲起方才的一切,张毓泰偶尔补充,闷油瓶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又在厅里呆了好一阵,连月亮都走到了天顶,看时间不早,闷油瓶不得不打住吴邪的兴致,让他先去洗漱,准备睡觉。吴邪离开后,他面对养子,似乎有话想说,想了一会儿,又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讲。 不过张毓泰十分了解父亲的性情,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担心,这时候就让吴邪下去会不会太早了点儿,我理解你想保护他的心情,但是他应该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坚强。” “……就是太坚强了。”闷油瓶接过话头,低声一叹,张毓泰怔了怔,突然明白父亲的心思,不由得也叹息起来。 吴邪很坚强,他们都知道,他的坚强所支撑他走过的道路早已超越两人的想象,闷油瓶从未想过吴邪会遭遇那一切厄运,也不敢细想他该如何挺过那一切,然而真正出乎他意料的,还是吴邪不但挺过来,还完全超越了那一切——他做到了从未有人做到的事,在生命的尽头折返而来,成为了崭新的存在。 这是属于吴邪的奇迹。而这样的奇迹让闷油瓶发自灵魂地感到心疼和矛盾,如今他当然庆幸吴邪如此坚强,他们才拥有在漫长时间之后再度携手人生的机会。但偶尔,他又忍不住会想,吴邪还是不要太坚强的好,这样他就不会受那么多苦,生命结束就结束吧,反正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情感牵挂早已赠给了吴邪,没有他,自己不过孤独终老,这份苦痛虽煎熬,好歹吴邪在永恒的黑暗中获得了平静。 命运实在不可捉摸,当他满怀希望地离开雪山时,它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夺走吴邪;而当自己终于彻底接受吴邪的逝去,在死水般的时间里一点点迎接必然的终结时,它又将吴邪放回来,于不可能中生出可能,再次将自己的人生全盘打乱。 他在养子面前陷入沉思,忍不住露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显现的纠结和脆弱,张毓泰看着父亲的模样,心里那权衡许久的选择终于还是倾向了天平的某一边。 “父亲……你和吴邪现在已经好了吗?”他小声问。 “很好。” “……怎么个很好法?”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后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增加砝码,他想,自己决定在这一刻改变之前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闷油瓶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再次追问道:“你和吴邪是不是已经……他现在已完全信任你,你也绝对不会放开他,是吗?” 闷油瓶依然看着养子,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这表态让张毓泰长舒口气,又问道:“那么,你们已经决定这辈子都在一起,不会分开了,是吗?” “不会分开。”闷油瓶答得很干脆。 “好。”张毓泰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郑重交到闷油瓶手上。那是几张叠起来的纸,轻薄而脆弱,然而,闷油瓶却在看到它们的一瞬间皱起了眉头——这些纸张的色泽和质感他都太熟悉了,它们是吴邪生前日记的一部分。 “对不起,父亲。”张毓泰将纸张摁进他掌心里,紧握着他的手,解释道:“对不起,父亲,你也知道我比你先读完吴邪的那本日记,所以,我看到了最后的几页,我觉得……我想你们好,我希望你还能有机会和真正的吴邪在一起,而不是永远沉溺在对过去的伤怀中。我当时想着,就算,就算醒来的这个吴邪不再是你所挂念的那个人,至少他生前的日记是真的,他留下的话语不能让你伤心。” “什么意思。”闷油瓶听出他话中隐藏的不安。 “吴邪他……我不知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毕竟我并不像你那样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经验,这方面我基本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可能想错了……但是,但吴邪日记的最后确实表达了一些想法,我怕你看了伤心,所以把这最后几页撕下来,藏起来了。” 他再度道歉,接着说:“我在等,等你和现在这个吴邪的关系改变,如果他是粽子或其他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们必须消灭他,那我绝对不会让你看到我藏起来的部分,平添伤心罢了。我知道你的,父亲,你看起来很冷淡,其实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如果真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让你必须亲手对这个吴邪……我怕你会垮掉,那就更不能让你看到他日记里最后的内容。还好,他就是你的吴邪,你们现在又这么好着,我也就放心了,你看看他最后留下的话,好好对他吧。” 说完,他放开手,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留闷油瓶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养子的身影完全消失,闷油瓶才深吸口气,将那几页纸紧紧握在掌心里。 “……药的效果还真不错,我感觉这段时间自己有劲儿多了,不敢比25岁时的小伙子,至少不输正常人,这让我的行动方便了很多。我将道上的事交给王盟代管,自己在北京停留下来。” “老高的研究在持续改进,我尽力配合。那天在实验室里,我跟他开玩笑说还是人好啊,要是动物实验,别说物种有差异,光乖乖吃药这一项我就胜过所有的豚鼠不是吗?老高笑骂,说哪有跟豚鼠比的,说完很紧张地来观察我的情况。我看他眉头又皱起来了,似乎想说什么,赶紧打断他,说你讲过一百遍啦,我知道,这个药永远不可能治愈我,只是在控制我体内的反应,这并不好,至少完全不是治本的路子,你怕会有反复,会有更大的伤害,饮鸩止渴……老高看我已能背出他的车轱辘话,也不再说什么,只一声长叹。” 闷油瓶还没有上来,吴邪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借壁上柔和的光芒翻阅自己生前的日记。这本日记他已看过了一半,越看速度越慢,仿佛自身病情的发展也阻碍着他的阅读进展,让他不断停下来思考,尝试体会当时的心境,理解自己当年的感受。 每一次,他都发现自己有新的收获,他正在变回当年那个吴邪,同时又没有丢掉现在的自己,两个人慢慢走入彼此,生前一点一滴的记叙,复苏后一天一天的所见所感都在同时构筑着吴邪,就像无数小溪汇流成滔滔大河。 吴邪明白,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他的灵魂始终如一,这些文字他只需浏览一遍,就能明白当初的所思所感。难免的,这会带起伤感或痛楚,但生命的意义往往就藏在这痛苦中,人的诞生要经历痛苦,死亡也要经历痛苦,没有痛,就无法体会到自己的存在,这份痛的价值是亿万欢乐也无法取代的。 像日记里的老高那样长叹口气,吴邪继续往下看。 “药物的配方又经过些微调整,用量也加大了,我现在每天需要服药三次,每次7颗,老高说先观察一周,看身体能否与之融合。于是这一周里我什么也不急着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悠闲得像休年假的职员。” “老高的研究室和宾馆都很无聊,我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溜了出去,往街头闲逛。我走过长安街,走过王府井,在繁华首都最繁华的地段留下脚印。路过金宝街时,我还往里面走了两步,很快又折回来,我知道小花有间会所就在这条街上,有重要的客人时,他往往会约在那里。我本想去看看,又怕他真的在那里,被他逮到可不好玩,还是不要冒险了。” “刚转过街口,身后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似乎有个姑娘走得很急,边走边打电话,熟悉的声音让我肩头一紧——这不是秀秀吗?” “我暗骂自己的不谨慎,怎么能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这附近呢?怕给她看见,我不敢回头,闪身拐进旁边一家户外用品店,站在背包柜台后边偷偷看她。我有一年没见过秀秀了,上次来北京时,霍家似乎另有什么安排,她没有参加我跟小花的聚会,这让我多少感到遗憾。毕竟,我怕自己时日无多,万一在死前也不能见秀秀一面……没想到,我们竟在此时此地偶遇。” “秀秀似乎急着说什么事,边打电话边走到了户外店的门口,然后站住了。她没有注意到我,甚至不曾朝我这方扫一眼,这让我可以更加放心大胆地观察她。我仔细看秀秀,努力把她的样子看得清楚明白。俗话说男女有别,我又是个在情感风月上极端不开窍的笨家伙,所以自成年重逢后,我还没这么直接地打量过秀秀。” “在我印象里,她似乎永远是当年那个矮矮的黄毛丫头,当然,我和小花也是屁孩儿,我们在长沙乡下疯玩,上树捕鸟,下河摸鱼,捉迷藏,听社戏……玩尽了那个年代小孩子能玩的一切。那时候我们没心没肺地快乐,无忧无虑,永远想不到未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艰难险阻横亘在道路前方。” “秀秀真是个漂亮姑娘啊,不但漂亮,还精明能干,又温柔体贴。我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以后会是哪个有福的男人娶到她呢?我希望这个男人是小花,没人比他们更般配,真的。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最好是以伴郎的身份,到时候,我就可以厚着脸皮跟秀秀开一个玩笑——那或许是我这辈子对女孩子说过的最有意思的玩笑。我会说:秀秀,你小时候不喜欢过吴邪哥哥吗?还说要嫁给我,现在你变心了,嫁给了小花。不过呢,好歹你吴邪哥哥陪你走了一次红毯,够意思吧?那时候,小花和秀秀会是什么反应呢?如果……如果我心里那男人也能出现在婚礼上,他又会是什么反应呢?会笑吗?他该不会误以为我真喜欢秀秀吧,我喜欢的可是他啊。” “我呆呆站在那里,边盯着秀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如今我只有思维是自由的了,身体虽然遭病痛禁锢,但我的心永远一如当初。店员走过来,轻声问先生要什么?我随手拿起个包摸来摸去,眼睛依旧瞟着秀秀。哎呀,她好像要哭了,怎么回事呢?谁敢欺负我们秀秀小妹?我在店里干着急,心像一锅沸水,上上下下没个着落。” “呆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放下包,慢慢挪到门口,边佯装看鞋子,边偷听秀秀的电话。她情绪似乎变得更激动,连音量也不知不觉放大了。” “我竖起耳朵,忽然听到她竟提到了我的名字,她朝电话里吼起来,说吴邪要死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们把我当外人是不是?小时候咱们一起玩儿,当年去广西也有我一份,凭什么现在出这么大事你却要瞒着我……怕我担心?我能不担心吗?!你们……她没说下去,对着手机里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情绪。” “我感到伤痛漫涌而来,似乎有苦涩的风刮过额角,传递痛楚与感伤的讯息,带动眉梢不由自主降低。我已明白秀秀在难过什么,以及和她通话的人是谁。原来小花一直瞒着秀秀我的事,这不怪他,若换了我,也会有同样的做法。我们三人自幼熟识,成年后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逢,彼此都有了许多改变。但我们互相的感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好玩伴,好兄妹,并且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些情感更加成熟而负责任。” “秀秀是个重情的姑娘,我和小花都知道,她的机灵与重情让她难以承受生离死别之痛,霍老太太惨死张家楼的时候,她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很久才真正恢复过来。这件事或许给小花提出了警告,他怕秀秀不能接受吴邪的英年早逝,干脆暂时隐瞒了这件事——毕竟,我的病症已超越了人力的范畴,小花动用一切资源也束手无策,若能救我,他绝对不会隐瞒秀秀最糟糕的结局。我赞同小花的做法,我不希望从小一起玩,长大了相互扶持的小妹子最后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她的吴邪哥哥憔悴凋零。” “秀秀哭了,在北京城繁华地段里一处闹中取静的拐角,如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年轻姑娘一样哭泣,这让她一点儿也不像曾力挽狂澜,从三个哥哥手里夺回大权,并让差点分崩离析的霍家再次聚合的女人。” “她像她奶奶霍仙姑:美丽、强大,同时又比她奶奶多了一份柔和婉约,更懂进退,也更有原则,惊涛骇浪里掌舵,斜风细雨中品茶。此外,她比她奶奶更幸运,有一个全心爱她,也有能力呵护她的男友,我想日后小花会是个好丈夫,他们一定会很好很好,长长久久地过完这一生,将这两个家族代代传下去。那样的话,我在地下也会为他们高兴的。” “……我只知道吴邪病了,你说他已经好转,我还想下次我们去杭州看他。秀秀的声音飘进来,我的听觉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灵敏,能清晰接收到她混在哽咽声中的每一个字。秀秀说她一直记着我的病,她留了几根好人参,本打算下个月去杭州给我,她真的以为我已经痊愈了……” “她声音软软的,就像一只小手按压着我的心脏,让我的心也变得柔软平静。我突然觉得死亡并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有这么多朋友挂念着我,担心着我,这让我同时也感到矛盾:一方面,我享受这样的担忧,舍不得离开他们;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太兴师动众了,如果吴邪悄无声息地死去,无人关心,无人在意,那么就能节省掉许多眼泪和痛苦,这也不啻于一件好事。” “我默默叹息,秀秀走开了,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朝这家店里看一眼,不知道她牵挂的吴邪哥哥正静静站在这里,接收到了她流露出的真情。她走后,我胡乱买双鞋子,也走了出去。天上堆满阴云,清冷的风流泻下来,气温逐渐降低,行人不由自主加快了赶路的步伐。我走在沁凉的风里,反复回味方才所见的一幕幕,心里慢慢品出了点儿不同以往的滋味——从秀秀打电话的劲头看,小花知道我没救了。虽然这段时间我骗他说我好了,但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啊,真要这么容易就给哄过去,也没法执掌解家这么多年了。” “对我的实际情况,小花怕是心知肚明,我的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兴许他也猜得到,我最近大概用过什么手段暂时控制了病情的发展,或许他还猜到了我有更多安排。不管怎样,他决定不再加以干涉和阻挠。” “大家是成年人,理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作为朋友,他现在能给我的只有默默支持。不常有这样的情景吗?家属问医生:病人情况如何?医生说没希望了,想吃什么就给吃点,想做什么由他去,让他走得安心吧。” “如今,我差不多到了吃点儿好的等上路的阶段,至少小花已尽了一切力量来帮助我,依旧全无效果。我万分感激他做的一切,也感激他此刻的装聋作哑,如斯放纵,让我有空间做最后的准备,而不会被朋友自以为好心的劝阻,挡住了微茫的希望。” “我又一次走到金宝街上小花的会所附近,站在树荫下朝那方看,大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一座华丽的空屋,我知道他很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无声地朝二楼窗户说声谢谢,转身离去。” “小花比王盟成熟太多了,当然,或许也因为王盟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亲眼见过太多我的狼狈的缘故,所以格外不放心吧。这段日子他几乎一天三次电话地打来,有请示盘口生意的,有关心这边情况的,有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的,我能回答的回答,但更多时候让他自己做决定。我希望他能够再冷静点,大气点,可以自己做主的就做,权限都给他,想象他就是吴老板本人,干什么不用请示我,也算是刻意培养他的独立性,包括一些霸气。” “王盟这些年成长得很快,盘口上已能应付了,他现在什么都好,就是缺点儿说一不二的自信,当伙计可以不用讲究这个,但当老板必须得有,既然我已决定将生意托付给他,那么自然也要培养他能够接手的能力,否则反而害了他。” “王盟跟我不同,他不是老九门的人,亲朋里也没有任何人在这条道上混,既无渊源,也无背景的他想真正融入这个行当,必须有人带领栽培,否则步步维艰。我曾经问过他,愿不愿意在我死后接手铺子的生意,如果他不想趟这趟浑水,那么我可以结业,或者交给二叔他们。他考虑了几天,回答我他愿意,他说不能眼睁睁看老板的一切心血都没了——不是说吴家二叔不好或有其他什么意思,只不过不甘心,更舍不得。跟我这几年,最后走到这个地步,他想留下来,留下来继承我的一切,这样就好像老板还在边上似的。” “这话说得诚恳,却差点让我掉下泪来,两个大男人对着哭未免太难看,我赶紧转移话题,说那你可得长点儿心了,就你现在这样,当心被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日后要被我知道你把吴老板的盘口给败了,丢了吴家的脸,我可是做鬼也不会饶了你的——反正你迟早也是要来见我的。他笑笑,跟着眼圈又有点红,想半天,冒出来一句:你要不放心,就自己打理着呗。” “我边走,边放任思绪自由奔流,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东长安街上。虽有药物支撑,但阶段性调整尚未完成,我也不敢太过放任,身体现在始终经不得累。我打车回宾馆,刚洗澡出来,手机就响了,不用说又是王盟,他照例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同时告诉我,再次往塔木陀的准备已就绪,我想什么时候出发都行。”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振奋,要完成那不可能的希望,吞服陨玉是必须的要件,如斯重任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塔木陀的情况太艰险了,现在也不是进入它的最好时机。作为曾经探索过那里的人,我必须亲自带队去完成它,这也是我必须调理身体的原因之一:若没有健康的体魄,哪可能再度深入塔木陀呢?横亘在希望面前的荆棘太多,但我相信我可以一一斩破它们,至少,我要百分百地去努力,用最大力量朝隐藏在它们之后的希望前进。” “我对王盟说声很好,又问起禁婆骨的事情。王盟说对禁婆骨的寻找也在继续,海南那边的消息是最近五年都没有发现新的禁婆骨,但当地有个姓金的富商曾收藏过几块,现在只能从他身上下功夫,最好能让他出一些给我们,如果实在不行,或许还得冒险出海。” “我的眉头皱起来,出海风险太大,时间上也很难把握,能够从人手里买过来最好,毕竟我需要的量并不多。按照鹿先生的说法,一两足够,将这些骨头磨成骨灰,调和金泥、乌木屑,铺洒在我日后的棺材里,禁婆骨粉就会自动与陨玉和麒麟竭发生反应,结合当地特殊的风水地气,保持身体的柔韧和活力——这听上去很玄,可是这件事本身就已超脱了现有认知的束缚,而我们的冒险也证明一切都有联系和因果,那么姑且信之,鹿先生说需要,我就尽力去寻找吧。” “姓金……我在脑海里搜索,突然想到了大金牙,这人路子野,见识广,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一般来说,有钱人也不至于去收藏禁婆骨头这么奇怪的东西,没准这姓金的跟道上还有点儿渊源,既如此,交给大金牙去打听打听吧。我交待王盟两句,安排好这几件事,正想挂断,突然听王盟在那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老板,你为他做这么多,真值得吗?” “值得吗……这问题我早已问过自己无数遍,我也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们看我如此病重,还不知好歹地朝目标前进,一定很想既心疼又生气地问我一句:值得吗?今天,王盟终于问出了口,那么,我也该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同他讲一讲,免得他在我走后,还带着疑惑甚至不满。” “王盟的路还很长,而我已近黄昏,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我的心灵在痛苦煎熬中飞速成长,收获了太多东西。作为他的兄长和老板,我想除了铺子之外,我更该给王盟留下点儿这方面的东西。” “谁跟你说我是为了他?我冷静地朝电话里反问,还笑了两声。现在,我已能完全正视这个问题,再不会像当初遭到王盟的诘问时那般恼羞成怒、歇斯底里了。我明白了很多事,理清了很多东西,好像扫清一座堆满垃圾的仓库,让那些沉重的、负面的,让人痛苦纠葛的阴影都随之而去,留得窗明几净,迎入日光与清风。” “我告诉王盟,我并不仅仅是为了小哥才去做这一切的。我现在的出发点不为任何人,不为某种感情,而是为一个更高更宏伟的目标,说得肉麻点,为了探索本身吧。你想想,从没有人做过这种事,所有关于长生或复活的尝试都失败了,而我们接触到一种全新的可能,去做一种全新的尝试,这还不够让人激动吗?” “即使今天没有小哥的存在,没有我喜欢他而他不知是否也喜欢我的猜测,身为一个有好奇心、有追求、有勇气的人,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假设我身体健康,有平静的生活和事业,那我或许不会豁出所有,而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可我已身患绝症,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治愈我,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我依旧会走入死亡。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做这件事呢?用残余的生命进行一次伟大的尝试,如果成功……或许我还能见到他,我想这才是最好的希望,也是最好的爱。” “王盟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半天没吱声儿,我问他明白了吗,他说有点儿明白,好像又有点儿糊涂。他反问我,说老板你这说法不是因为太难过,所以自己哄自己开心的吧?” “我笑起来,这王盟,大男人了,还始终操着点儿婆婆妈妈的心,我吴邪能那么自欺欺人吗?我要是安闲混着日子,兴许还会软弱一把,可是命运已让我避无可避,所有欺瞒自慰都早被现实撕得粉碎,我是想哄也哄不下去了,再不清醒,再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那还算个人吗?还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南来北往,吃过的那么多苦吗?” “人不能仅仅困囿于情感。我对王盟说,想开了,并不代表我不再爱小哥,相反,我现在比以前更爱他,不仅仅是崇拜和爱慕带来的爱,更包括对他的理解宽容,我现在更能体会到他身上的强大和不容易,他的所有经历和言行都在给我鼓励与支持。不夸张地说,是他在背后支撑着我做出这个选择的——现在,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觉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换成小哥,他会怎么做?他会放弃吗?他会消沉吗?他会自暴自弃吗?答案是他不会,我知道他不会的。假设今天易地而处,我相信小哥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可是,如果他不喜欢你,你怎么办?王盟小声问,这个问题很没有意义,他自己应该也意识到这点了,声音发飘,满满都是心虚。我大笑,说那有什么关系,他有自由去选择喜欢谁或不喜欢谁,我也有。而我要不要去尝试这一切,和他是否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吗?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让他喜欢我才去做这一切的,只是做一次生命的伟大尝试。再说,我要不幸变了可怕的粽子,他再喜欢我也没办法。所以,这么看来他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免得大家难过……王盟在那边喊了一声,打断我这不吉利的话,他问我:遗憾吗。” “当然有遗憾,此生没能等到他出来,没能得到他的爱,自然是遗憾的,但是……我顿了顿,正色道:但是我觉得我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我的生命从来就不该仅仅为某个人存在,而应该属于我自己。过去的许多年里,我都不由自主地忙碌着,最开始的那25年过得浑浑噩噩,从没想过自己真正要什么,日子应该怎么过,似乎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就好。” “……后来遇见了他,卷入一场场历险,生命从此改变,但这些年来,我依然没有真正掌握过那些秘密,太多东西我不知道,我被迫参与其中,被迫接过三叔的担子,被迫成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局中人,就像大海上一朵泡沫,永远停在表面,永远随波而动……” “这种感觉并不好,我永远都在忙碌,却永远都不知自己为什么而忙碌。或许,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更加关注他,不停追逐他,除了对他的爱,也有想了解这一切,把控住这一切的迫切心理。毫无疑问,他掌握着比我更多的秘密,甚至是这一切的核心,我只有不断追着他,才能揭开更多谜题,掌握更多。” “但是现在,我好像终于自由了。在人生最后的阶段,我不用再通过追逐他去追寻答案,而是找到了掌控自我的感觉。我正为自己忙碌,为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成果奔忙,虽然这些东西和过去的冒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一切的性质不同,有一些东西是只有我了解的,我可以独立而自主地去完成它,这种感觉很好。” “王盟似乎听愣了,没有说话,我继续告诉他,向这个看不见的听众倾诉我心里真实的感受。说回感情上,我现在觉得我也更加自主了,不再纠结于他是否同样喜欢我,会不会爱上我,无所谓,都不要紧,我爱他是我的事。我决定去爱他,意味着不但爱他的善良强大,也同样爱他的沉默隐忍,别扭固执,我不想去改变他,包括改变他可能并不爱我的事实,我选择了,就自己去践行,不在意得失结果……就这样吧。” “那……老板你不难过吗?王盟似乎真给我震住了,很久都没吭声儿,最后才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不会感觉痛苦吗?我大笑,痛当然痛,但是没关系,人生在世谁不会痛呢?和不问得失努力去做的快乐和纯粹相比,纠结这些小事完全没意义。” “话说回来,我在心底偷偷说:如果我都这样了他还是不爱我,那只能说明这这人实在没眼光,或者偏好太过奇特。那就不是我能干涉,也毫无兴趣干涉的了,由他去吧。” “王盟长叹口气,说你想通就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或许,王盟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和理解我如今的想法,毕竟我们处境完全不同。死亡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至少对我而言,若没有这场劫难,我一定不会像现在一般洒脱坦荡,兴许,我还在惴惴不安地猜度着那些或有或无的情感,纠结在他喜不喜欢我,该如何让他来喜欢我的小情调中——那约莫也是一种趣味,只不过,现在的我既不欣赏它们,也绝不会耽于它们。” “这时,另一通来电的提示声打断我和王盟的对话,我一看是老高,跟王盟说回头再讲就挂断了。接通那边。老高问我回来了没有,这几天我要好好休息,不要劳累,也尽量不要有情绪波动,明天上午如果有空,再去他那边一趟,他要带我去做个更深层的检查。”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愣了下,事情自然是没有的,这些天的任务就是等着调理,而各种检查我做得已经够多了,还有什么特殊的检查需要完成吗?” “关于你的大脑。老高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我想起来了,自己的确跟他说过记忆损伤的问题。得病之后,我的脑子似乎也间歇性地患上了健忘症,有些事被我遗忘了。如果仅仅是忘记还好,更让人不安的是,这样的遗忘并不是直接消去记忆,而是巧妙地进行了剪辑和链接,比方说我昨天的行程可能是先买衣服,然后去咖啡馆,跟着吃晚饭,最后看电影,但是在记忆里,我可能是买了衣服后就去吃晚饭,然后看电影,去咖啡馆的过程直接被消去了——剧情遭到篡改,衔接得天衣无缝,这让记忆的损伤变得很隐蔽,我几乎意识不到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 “要不是那次黑眼镜突然来访,而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他,或许这隐秘的记忆丢失压根就不会曝光。它曾经让我恐惧得整晚睡不着,拼命寻找自己还忘记了些什么。结果当然是触目惊心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我写这本日记的原因,既然脑子不可靠,就必须用笔记录下一切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老高的研究室,他先给我做了常规检查,然后服下当天早晨的药,接着便神神秘秘地带我出了门。我坐上他的车,离开研究所,在四环上一路向北,穿过几条最繁华的大街。路上,老高一言不发,我玩笑地想这该不会是要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卖了吧……我都这样了,卖也不值钱啊。” “七拐八弯,历经堵车和限行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那地方隐藏在奥运村附近一个隐蔽的胡同里,我很诧异经过奥运城建的大改造,城北居然还有这么一条原汁原味儿的胡同,它安静坐落在高楼大厦的缝隙当中,像一位饱经风霜后波澜不惊的老者,镇定而睿智,世间所有风起云涌都逃不过他澄澈深邃的眼睛——我心里想着这位虚构的老者,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张年轻俊朗的容颜。” “我又不知不觉想起了他,虽然在电话里,我跟王盟表示了滔滔不绝的雄心,那也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但在无数个瞬间,在无数个恍惚而过的刹那里,依然有属于情感的流波从我的眉梢眼角划过,勾起阵阵酸软的涟漪。很多时候,人的理智与情感能够统一,但也有一些时候,它们完全分离,不受任何人力的控制和约束。” “比如现在的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要什么,我正为着自己的目标前行,绝非冲着他那个人而去的,这一切都不是简单的情感寄托或追求,但我依旧深深爱着他,无时不刻思念着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撩动我关于他的思绪——看到俊朗挺拔的年轻人,我会想起他;看到沉稳静默的老者,我会想起他;看到身手矫健的运动员,我会想起他,看到知识丰富的学究,我依然会想起他,他就像这世间的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地渗透了我的整个生命。” “对此,我既不害怕,也不厌倦,只感到淡淡欣喜与满足,似乎他从未远离,而是始终存在于我的点点滴滴中。他和我在一起。” “老高带着我一直朝前走,走到这条古老巷道里,彷如误入百花深处的采菱人,桨声烛影,光华迷乱,恍然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在。最后,我们在一座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停下来。” “老高上前敲门,很快有人打开了这道大门,将我们迎进去。里间比我想象的要小,只有一间房那么大的一个天井,四周是紧密环绕起来的厢房。这处所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空气中游走着一股清冷药香。” “我不明白老高带来我这里做什么,直到院落的主人背着手走出来。这是一位清矍的老者,穿着绸布唐装,颌下长须冉冉,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让人一看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尊重来。老高介绍这位是吴太医,祖上从明朝起便在宫里做御医的,他学了一身家传的好医术,为人也颇有原则,大家都尊称他为吴太医。” “‘是你的本家呢,吴老板,你们有缘。’老高似乎很尊敬他,悄声说吴太医不爱见外人,我跟他说了几回,又讲这位年轻人也姓吴,大家算同根的,就见一面吧,他才勉强同意。我立刻明白了老高带我来的用意和苦心,心里充满感激,民间藏龙卧虎,这位吴太医必是其中之一。我向老人家行礼问好,他上下打量我,让我站到天井中最明亮的一处,借着午后暖烘烘的太阳仔细看我的脸,末了,他拉起我的手,开始把脉。” “把脉这短短一分钟像一年那样漫长,即使我早已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结果,此刻还是有点儿紧张起来。吴太医把过左手,又换右手,眉头慢慢皱起来,摇了摇头。他在原地踱步思索一阵,让我们随他进屋去,在厅堂里坐下后,他再度将手指放到我的腕上,如此反复三次,直到随他学习的年轻人泡上的茶都由烫变温,才长叹一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看他这样,我和老高即使不懂医理,也明白事情很棘手了,老高坐在旁边,眉头紧皱,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我倒是早已想开,横竖不过一个死罢了,有什么可怕呢?我正想说点儿什么,不让这位老中医为难,他倒先开了口。” “吴太医说,老高之前已跟他提过我的情况,这次来本来是想看看我脑子的问题,也就是失忆的事,中医在这方面往往比西医更灵活,更有效,但他仔细给我把脉后,发现了一些更奇特的情况。我闻言赶紧正襟危坐,老高也更加认真了。” “接下来,吴太医的推测算是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在同行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变成了这样,除了我能够想到的吞服麒麟竭这点之外,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导致了我的特殊?我肯定受到了陨玉的影响,这是重要因素,这点我一早就知道,但要说到陨玉的话,我心里始终有个谜团,那就是为什么张家人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我除了比小哥多吞一块麒麟竭之外,我们所经历的几乎没有差别,他还比我多在陨玉里呆了许多天,为什么他从没有发生过像我这样的情况呢?仅仅在于麒麟竭的区别吗?” “吴太医问我,是否会间歇性的感到疲乏,甚至控制不住地昏睡?我坦然承认有这样的情况,他叹口气,又问我是否有过不明原因的出血。我不隐瞒,将自己的症状统统告知这位医者。吴太医听后思索许久,摇摇头,说终究是非人力可为的事。” “我忍不住追问详情,他尽力用通俗易懂的话告诉我,按照中医说法,人之所以活着,靠的是那么一口阳气,我们要扶阳而不能损阳,远离寒凉湿冷。人的精元是有限的,根据人先天后天的情况而存在差别,但不论如何,一段时期内,人如果疲累过度,损耗了阳热,那必然会气短乏力,陷入昏睡以补养它。如果损害得太猛,而又没有方法可以补充,那么甚至连血也留不住……” “他悠悠说着,我听得很有些糊涂,这些理论毕竟太过陌生而晦涩……突然,我想到一件事,问他有没有可能一个人身上的阳热是无穷的,至少可以非常快速地补充回来,经得起体内间歇性快速代谢反应的折腾呢?吴太医想了片刻,说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但理论上或许可能。假设这个人青春不老,有用不完的精元,那么在这种反应不是特别剧烈的情况下,他顶得住,就不会像我一样发病,即使偶尔消耗过度,也能很快生龙活虎。” “我长叹口气,或许事情真是这样,小哥并非完全没有受到过影响,只不过张家人的独特体质让他免疫了这样的伤害,加上陨玉没有与麒麟竭直接发生反应,当然于此无忧。这个猜测让我放轻松了不少,至少……至少他不用担心有像我这样的痛苦了。” “接下来,吴太医谈到了我的失忆,他认为这也是病痛侵袭的结果,对此老高表示认同,之前的核磁共振已显示,我脑部的某些区域在共振图上变得略微模糊。” “……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就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你知道那是什么,也还能勉强分辨出写的是什么,但它的确被抹去了一次,不再清晰而真实,这些抹去的痕迹也让周围泾渭分明的笔划变得暧昧,有些链接在一起,有些直接被揉作一处,于是我的记忆不但丢失,而且混乱了。这块无形的橡皮让我甚至差点意识不到自己的失忆。” “老高问吴太医有法治吗?吴太医摇摇头说我没有把握,这种情况太特殊了,或许可以一试,看看能否暂时控制一下,让失忆的情况不继续扩大,但到底效果如何,不敢担保。老高看上去比我还高兴,说成啊,能够控制下就好,我也来了兴趣,说实话相比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萎顿让我更害怕。肉身的痛苦可以忍耐,可是如果我连过去的经历都全然遗忘,连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一切,又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都忘记的话,那一切就没有了意义。” “吴太医从房里拿出针灸来,让我脱掉上衣接受治疗。我以前未扎过针灸,这会儿看着雪亮的长针,心里多少有点儿发咻。针刺入肉的时分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并不疼痛,只有一股被攥紧的奇特感觉,随着吴太医手指的捻动,我似乎感到些微热气从体内散发出来,脑子里好像也随之清明了少许。” “扎完针灸已到了正午,不但我汗流浃背,吴太医更是气喘吁吁,我们像共同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战友,没有谁比谁轻松。” “告辞的时候,吴太医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对我说这次针灸只能暂缓效果,无法彻底根除失忆的现象。我点点头,这我早已想到了,不意外,自然也不失望。他说这种失忆的现象应该是和病症本身捆绑在一起的,随着病状发展而推进,看起来像要擦洗去我所有的记忆,将我从头到脚变成一个新生的人。” “这句话像一个响雷,突然打醒沉睡的迷思,我忍不住浑身震颤,想起鹿先生关于长生与复活的种种叮嘱,隐隐感觉到了命运之墙的不可逾越——如果我要复生,那就必须放弃今生今世,即便成功,醒过来的我也将是一个崭新的我,而非背负着生前所有的痛苦或快乐。命运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同时也会拿走所有记忆,或许,这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含义。” “想通这点,我突然对记忆的丧失不那么悲观了,我不再畏惧这件事,反而抱着一丝欣喜。离开巷道的路上,老高愁眉不展,我却感觉浑身轻松,安慰他说不要紧,不必执着于这些,没有就没有了,我现在应该趁自己还记得,趁还有体力和时间,把一切都好好记录下来,为自己所剩不多的在生岁月留下注解。” “如果注定要失去,要与现在的自己说一声暂别,那么我就应该做好准备,为将来的我留下现在的一切,我相信这个我和那个我都是我本人,我会明白的。” “我想起了刚刚发现自己记忆丢失时的事。那会儿我一遍遍盘问王盟过去都发生过什么,让他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王盟被我折腾得够呛,抖出了无数鸡毛蒜皮,然而这些都不是我真正关心的,我想知道的东西他几乎不知道,毕竟在过去的冒险里他几乎不曾同行。我只能再次联系黑眼镜,请他告诉我我还遗忘了什么,然而他起到的作用也有限,毕竟不是每次历险我们都在一起。” “我们共同回忆了塔木陀和古潼京,在过去的故事里加入他的位置和行动,然后得出的结果跟我记忆中的基本无偏差,我确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还好,我所遗忘的部分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对此我松了口气,黑眼镜却不太开心,他耿耿于怀我为什么记得队伍里每一个同伴,包括第一趟去鲁王宫时就牺牲了的大奎,唯独单单忘了他?我怎么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呢?病痛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过作为赔礼,我还是请他在楼外楼好好搓了一顿。” “那天天气晴好,西湖上潋滟的水光格外动人,我们从下午饭点儿刚刚开启,一直坐到灯满杭州城,吃得格外满足,黑眼镜兴致来了,胡吹海喝,讲了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事儿,包括他口中的哑巴张。原来他们还一起倒过不少斗。我问他你们怎么认识的,他说倒斗认识的,快二十年了,最初还管叫他张叔叔,后来变成了哑巴张——你懂的,小三爷,毕竟面对一张从不变老的脸,叔叔两个字是打死也说不出口。” “我哈哈大笑,忍不住将酒一饮而尽,那真是难得的轻松时刻。黑眼镜看我开心,也接着说下去。那会儿他还相当嫩,还是个刚入行的学徒,下过两次斗,没遇着什么危机,反而带出了几件值钱明器,心里难免有点儿飘飘然,见到传说中的哑巴张,发现他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既不老成,也不阴险,只是个沉默的年轻人,心里还有过两分不服气。后来……后来当然是服气了,张叔叔可真不是一般厉害。” “那之后他们几乎没有再接触,直到十年过去,黑眼镜已成为道上有名的厉害角色,而哑巴张也悄无声息地重现江湖。他们又有了一些合作,彼此也慢慢熟悉起来。” “十年……这个词让我一阵恍惚,那十年中小哥是在继续践行着他的使命吧,所以才从道上销声匿迹。如今也有人问我张起灵这些年去了哪里,包括夹喇嘛的、倒包袱的,不知吃哪行饭的,似乎都听说他跟我走得近,拐弯抹角地打探他的消息,想请他出手。这些人自然不会知道张家的秘密,而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们,一概用‘我不清楚,这两年没联系’来搪塞。” “我也只能这么说,我不确认自己对他的秘密有多少发言权,虽然他告诉了我别人不知道的事,但我依旧不知自己能否算他的‘自己人’。我只知道我有义务为他保密,关于他的去向,他的职责……我每天都会想想他,不由自主地,而每一天,我都希望他安然无恙,不论我能否迎接他的归来,他都应该要好好的。” 吴邪合拢日记本,望着暖光融融的天花板叹了口气,这几天他有空就翻阅自己生前的日记,不断体会和琢磨那些失落在时间里的点点滴滴。 这本日记一开始记录得比较拘束,只是病情发展和相关的经历与思考,慢慢的,它内容变得丰富,看得出吴邪当时的心态也更洒脱,更开阔,让这本日记跳出了病例或日记本的框架,成为包罗万象的大集合。 吴邪在日记里写道,自己到后期,已习惯走哪儿都带着本子和笔,随手记两句,发点儿牢骚,将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东西都纳入其中。比方他曾去爬山,慢慢走到半山坡上,走不动了,便席地而坐,在清风和草地的包围中静静凝视下方安闲的小镇。风拂过他的发梢,四周格外宁静,时间如脉脉流水,悄然划过。 他看一阵,想一阵,然后将山下的样子信笔画下来,旁边写那么一两句话。将死之人的心境与平时是截然不同的,每一分一秒,每一个当下的心境,或许都是珍贵的宝物。吴邪想这些都是有必要的,假设以后真有再次看到它们的机会,那么他希望不仅能看到自己生前曾做过什么,在为什么痛苦挣扎,如何超越了那些痛苦和挣扎,同时还能有片刻安逸的心思,让生活中不经意的小事得以保全。 这些东西让人宁静,也是构成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细微而真实,充斥满了人生的每一分一秒。 彻底接受命运的安排,并用自己的方法开始寻觅拯救之道后,吴邪变得更能妥善管理自己,时间被他精确地细分到每分钟,每小时,每一天,他可以在上午去街上逛逛,拍下城市里日常生活的片段,下午去老高的研究室接受抽血检查,晚上窝在宾馆里看两眼乏味的电视节目,或翻几页书,然后静静记录他想记录的一切。 瘦金体就这样在纸面上越堆越多,像建筑一座玲珑的迷宫,千回百转,曲径通幽,翻一页过去,或许就能展开一个新世界,又或许是对之前内容的回顾补充,让人徜徉在一个早已逝去的生命足迹间,反复诵读,流连忘返。 也因此,这本日记很厚重,由许多格式略有差别的活页共同组成,拿起来沉甸甸的,仿佛有血有肉的生命本身。 吴邪手指从纸面上慢慢抚过,取出这本日记后,张家对它进行了处理,让这本历经长久岁月的纪念物不会在百年后轻易损毁。 合上日记,吴邪准备躺下,该休息了,闷油瓶还没回卧室,倒也不必一直等着,他有许多工作,即使不离开家,也有许多研究性、协调性的事务需要他去完成。毕竟,族长这个职位绝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悠闲,他又是个十分有责任感的男人,绝不会,也不可能除了吴邪,对其他事一律不挂心。相反,闷油瓶有不少事情得理着,即使现在吴邪回来,也不会改变他的勤勉与认真。 昨天听他说,张家有个后辈在下斗时伤了,伤口感染得很快,虽说已暂时用药物控制住,但还有问题没能彻底解决。闷油瓶让族里出色的医生前往查看,如果情况实在糟糕,可能需要冷冻处理,然后慢慢研究彻底解决的办法。 现在还会有你们不能应付的斗?吴邪惊讶。 当然有。 闷油瓶一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地的秘密太多了,而在成千上万年的时间积淀中,会发生各种难以捉摸的变化,某种意义上,这就像熬中药——你知道这里面有哪些配方,也知道它们各自的比例轻重,但你永远无法准确捕捉到当它们与水火接触后,每一分钟可能发生的细微变化。 吴邪在心里默默点头,他能够理解这说法,比方自己吧,小哥他们就绝对没想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鹿先生家族的秘密能让生命复归。世界广阔,太多可能性埋藏在历史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准确预知结果。自己是幸运的,居然完成了从未有人成就过的奇迹。 刚想到这里,吴邪听门口传来脚步声,闷油瓶进来了。吴邪坐直身体,给他拉开被子,闷油瓶看起来已洗漱过,穿着松松的罩衫,走到床边把衣服一脱就钻了进去,手臂放到吴邪腰上搂着,闭上眼没说话。 “累了?小哥。”吴邪也搂住他,轻声问。 “一点。”闷油瓶现在对吴邪坦诚得很,真累了就说累,困了就说困,既不瞒他什么,也不顾忌自己那神佛般的强大力量显出疲态来——很多人或许觉得不可理解,你张起灵也会累?当然会,神佛也会累的嘛,多正常。 何况张起灵只是一个人。 “还是为你那侄子的事儿?”吴邪问:“伤得严重么?” “不止,还有别的事,刚跟家族那边开了个会。”闷油瓶睁开眼,看着吴邪的眼睛,低声道:“我得把一些事情提前做完,好腾出下个月的时间。” “怎么,你有安排?” “带你去杭州。”闷油瓶微微一笑,和暖灯光映得他眼睛里波光融融。 “真要去?!”这当然是个惊喜的好消息,吴邪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时候走?你……真要带我去杭州?那里现在什么样?和我……我以前那时候还像吗?” “西湖还在。”闷油瓶摸摸吴邪的头发,并不打算太仔细地说这今日的杭州是怎样,百闻不如一见,他愿意将一切留给吴邪自己去发掘和欣赏。时代在变,时光在流走,百年前的杭州与百年后自然也有许多不同,只不过,不论哪一个杭州,都因为有了吴邪而在他心里变得格外有分量。 吴邪笑笑,没有再追问,他知道小哥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兑现,想了想,他掩不住笑意,低声道:“谢谢你,小哥,你……你放心我出去?” “我陪着你,没事。”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但是……但我觉得我绝不是那样的。”吴邪皱眉,嘀咕道:“我一点没有伤人的欲望,也不会对生肉或鲜血感兴趣,有一些很难形容的感觉在我体内,它让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比方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值得信任,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哪里,什么情况下可以主动或被动启用它,包括你们说我呼吸心跳停止的那种时候,我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性,我意识深处还是‘知道’它的。” 闷油瓶安静听完,思索片刻,道:“好事,你能掌控自己,我也放心。” “放心吧,小哥,我绝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吴邪笑笑,闷油瓶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道:“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那我就更不能给你找事儿了。吴邪在心里笑着说。 两天后,气温又暖和些,吴邪第也一次走出了这幢房子的大门,在山麓和海滩山漫步。闷油瓶陪着他,却没有紧跟他的步伐,而是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却又始终步调一致地前进着。 吴邪明白小哥的苦心,他既有不放心的部分,又不想给自己太大压力或者被监管的感觉,因此选择了那个微妙的位置。 既然如此,他也乐得佯作不知,慢慢顺着门前的道路往山下走,再一次趟过了来时的道路。 他记得,进入这间房屋的那日,气候颇为寒冷,漫天都是沉重的阴云,风雪如刀,吹得人皮肤发紧,连底下无边大海都似一只不怀好意的巨兽,充满威慑地凝视着他。 但现在,短短一段时间之后,冬天似乎完全离去了,山麓上,绿草像绒毯一样铺满了他所能看见的每寸地面,其间盛放着各色野花,偶尔可以看到兔子或狐狸在其中穿梭,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时常会立起身来打望,然后警觉地跑远。鸟鸣声从头顶掠过,清越透彻,像此刻的空气一样,有种冰晶般的洁净感。 吴邪边走边深呼吸,尽量多地吸入此生所见过最纯净甜美的空气,感觉胸臆间满是宁静与满足,似乎过去的一切都凝固在此时此地,让他感到了幸福。 他回头看着不远处的闷油瓶,他也看着他,彼此对视两秒,然后继续前行。 他顺着道路蜿蜒而下,来到了海边,这并不是银滩金沙碧波轻抚的细腻海滨,而是由嶙峋巨石与小块砂砾共同构建的。涨潮时刻,雪一般的波涛层层轰击上来,将它们雕琢成今日的形状。 凝视这些巍然傲立的礁石,吴邪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如果没有波涛的猛击,它们不会是这样;自己如果没有病痛的折磨,也不会有今天重返人间,与闷油瓶携手的岁月。 挺不过大海最狂暴的摧残,就没有机会看到它此刻静美柔和的动人面貌。 吴邪踩在礁石上,慢慢感受石块儿透过鞋底传过的温润与铿锵,在相对平整的一段海滩上走了几个来回,最后,他登上一座礁石,三两步跳到最顶上,举目眺望。此刻的海是宁静深邃的,轻轻波涛像它正在微笑着,一望无际的篮与天相接,在极远的地方有几个小黑点在移动,很快又沉到水下看不见了。吴邪猜想那或许是偶然游到近海的大鱼。 看了片刻,他回过头,不出所料,闷油瓶正站在他所立身的礁石下方,和他一样面对着大海,默然不语。 “小哥。”吴邪招呼他,“那个……我们铁三角当年,不还有胖子吗?” “嗯。” “那这次毓泰出去,怎么没去拜访过胖子的后人?难道他……” “他有后人。”看出他的隐忧,闷油瓶道:“不过铁三角的约,该由铁三角亲自去赴。” 原来是这样。吴邪笑了,这男人的安排和考量总是那么全面,不留一丝瑕疵,哪怕是某些看似冷漠无情的决断,也包含着浓重的善意与深情。 他跳下礁石,闷油瓶伸手接住他,不动声色地道:“你方便的话,过两天我们启程去杭州。” “求之不得,我每天就在家闲逛看东西,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倒是你,只要你工作安排好了,我随时奉陪。” “好。” 明天便是启程去杭州的日子,闷油瓶比以前更忙碌了,头天才在外面忙一整天回来,今日一大早,又已经扎进了工作室。吴邪不记得枕边人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会儿他已经睡着了,次日一睁眼,又看到那男人已洗漱完毕,端着早餐往楼上走。 这么忙啊…… 吴邪突然有些不忍,想跟他说晚几天去杭州也无所谓,自己横竖没事儿,在家里呆着等他呗,反正生前的日记还没看完,毓泰给的那份礼物也还没看完,不用急。 但他也知道,闷油瓶多半不会同意这个提议,那人决定了的事,那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吴邪就是这么肯定,他们正在以飞快地速度深入彼此的内心,当然也包括对彼此性情的了解。 他也罢了,不提这些注定会被否决的提议。给闷油瓶送过热茶进去后,吴邪回到底层的餐厅里,张毓泰正在桌边吃早餐,他在旁边坐下来,打听闷油瓶这两天在忙什么。 “父亲没跟你说?”张毓泰盯着悬在空气中的屏幕,那里正在播送一则突发新闻,似乎是说考古学方面的某项突破性进展,主持人神色兴奋,看似专业地对姆大陆研究滔滔不绝。 “说了,不过很简短,我也不好缠着他细问。” “嗯。”张毓泰头也不回,边吃边解释:“主要还是张家那后辈的事,昨天父亲出门一天,就是回族里,去跟几个管事的面谈,交换关于这件事的意见。那斗里的感染有点麻烦,可能要动用一项还不够成熟的新技术才能救他,父亲需要让几个管事的都同意冒这个险。此外还有个重要因素,我们那位亲戚的做法本身就是违规的,可能按照族规需要处罚他。” “违规?”吴邪有些好奇。 “当然,张家对下斗是有规矩的。”张毓泰喝口水,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着吴邪道:“事实上,张家的规矩一直在随着时代变迁,很多东西本身没有限制得太死,几乎每一任族长,都会对他任期内的下斗规矩进行修订,让它更符合当下的现实情况,父亲当然也做了这样的事。” “这样……挺合理的。”吴邪耸耸肩,“现在下斗是不是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容易?毕竟技术先进多了。” “要容易一些,但也带来了新问题。我们现在并不急于进入和探索一个斗,更多精力放在外围的评估上。”张毓泰关掉播放着新闻的屏幕,将它往下压了压,它的形态立刻改变了,从一块竖直悬在空中的平板躺下来,横亘在两人之间。 张毓泰的手在平板上轻轻拂动,群山的轮廓很快显示在上边,半透明的方式让它们的结构和内在隐藏的秘密都一目了然。 “假设这座山中有一个斗,我们探测到了它,结合一些记载、风水条件和相关资讯,怀疑这里面有特殊的东西,比如厉害的粽子,那么我们就会到附近进行考察,首先确认大概范围,探明入口。” 他边说边移动手指,山体的轮廓变大,也变得更加透明,吴邪看到在山中有一块朦胧的区域,他想着就是所谓的斗吧。 “确认入口后,下一步是进入查看。放在过去,这件事只能由人亲力亲为,现在可以不用了。我们会在入口投入微型侦测仪,让它代替活人进去。”随着他的话语,吴邪看见两个发光的小点像鸟儿一样飞入了那片朦胧的区域,随着它们的前进,朦胧区域变得清晰,墓道、砖墙、墓室、夹层就像地图上的标注一样逐渐变清晰,一点点展现在人眼前。 “侦测仪同时具备红外、声纳、压力差等种种探测方式,它们在其间飞行,就能同时构筑出这个斗的地图,至少头几层是没有问题的。有些斗修建得很扎实,门户很多,一层层被夯土或石板隔开,探测仪也能进行一定的查探,至少让我们知道哪里是路,哪里是墙,主墓室在哪个方位,哪里可能存在机关。这大大减少了人力的工作量,降低风险,所以,现在下斗受伤甚至死亡的情况已经很少见了。” “这样……” 吴邪摸着下巴,连连点头,他觉得这样挺好,保护了人命不是吗?自己辛辛苦苦折腾上百年,不就为这条命?想了想,他问道:“那你刚才说的违规,难道是张家那个受伤的后辈,没有进行探测就贸然进去了?” “他测了,但没有评估后续的风险。”张毓泰摇头,“他探测到主墓室后边有夹层,却武断地认为那里一定是存放随葬品的地方,贸然打开并进入,结果里面有个凶残的粽子……说粽子或许不太恰当,毕竟不是这个墓穴里原生的,而是许多年前被人挖出来的怪物,被那墓主塞到了自己的斗里,作为镇墓使用。所以,他既是伤患,又违反了家族的规定,要救他,也得赏罚分明,父亲已经和族里管事的达成了一致。” “……当族长还真不容易。”吴邪点头,一脸认真,“我本来以为张家的事都靠小哥一个人说了算呢。” “张家从来没这种规矩。”张毓泰也笑笑,“因为过去常受失魂症困扰的缘故,张家建立了几套保障制度,确保族长在失忆时家族也能正常运转,最靠谱的方法当然就是不能族长一个人说了算。” “……我理解。”吴邪想起自己日记里写的东西,苦笑道:“哪可能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摊子越大,要顾虑的东西越多。我生前日记里写的,就吴家那些盘口和生意,我一个人都不好做主的。毕竟牵涉我父母、二叔、铺子里的伙计们,还有许多有着生意往来的人们,所以那时候二叔才会找我谈话。” “嗯,我感觉你二叔是个人物,你就没怀疑过他知道的秘密比你还多吗?” “我当时肯定怀疑过,但这些怀疑没太大价值,只要二叔不害我,他就是我亲二叔。即使真有瞒着我的东西,也是为了我好,不想我卷入太深吧。” “你能这么想很好。”张毓泰起身收拾碗盘,“我也还有些事,今天得出门一趟,下午回来,中午麻烦你给父亲做午饭了——他这人有点工作狂,忙起来经常废寝忘食的,这点我猜你已经见识过了。” “没问题。” 张毓泰很快出门了,吴邪给闷油瓶已经空了的杯子里续上茶水,回房间做自己的事。 张毓泰很快出门了,吴邪给闷油瓶已经空了的杯子里续上茶水,回房间做自己的事。 毓泰出门了,闷油瓶也继续埋首于他的事务中,家里突然变得很静,空落落的。吴邪也不去闷油瓶的工作室,让他专心做事,自己抱着生前的日记本儿,到楼顶露台上坐着,边喝茶边翻阅。 这本日记他已看过大半,感受自然是极多的,剩下的部分像一座沉睡的宝藏,让他既想在一天内立刻看完,又舍不得看完。而一个舍不得看完的故事究竟有多美,有多让人心潮起伏情牵梦萦,或许只有亲自阅读着它的人才知道。 吴邪翻过一页,日记里,生前的他已在北京呆了一个月,老高仍然在改良药物的配方,而他们之间也多次探讨过关于未来的可能性——这药物能支撑吴邪到什么地步,能够让他恢复巅峰时的体力和精力吗?如果能够恢复,那么可以维持多久?在药效开始减退的时候,是否会有可怕的副作用反噬上来?药量一点点在吴邪体内积累,会不会带来意料之外的反应? 一切都是未知数,也都是他们要面对的难题。但不论如何,吴邪不可能永远呆在北京,陪老高做那日复一日的实验,别的不说,光抽血这项吴邪就跟不上了,他的血那么宝贵,还真不敢完全献给科研。 关于这段治病的记忆,日记里着力写了他与老高之间最后的一次深谈。从清晨到日暮,两人交换了很多问题,吴邪问这位学者:到底还有多久?你得给我个相对准确的时段,我才好安排接下来的事务,还有太多事等着我去做。 老高沉思许久,说至少……最少也能撑你半年到十个月,但是这之后会如何,我不敢保证,你还是得注意休养,能别折腾就千万别折腾。 够了。 吴邪满意于这答案所给予自己的时间,回头安排王盟把盘口的事情理一理,下个月他们出发去塔木陀。 两天后,吴邪飞回了杭州,临行前,他在机场给小花打了个电话,说我来了趟北京,时间紧就不约你吃饭了,下次再聚吧。你跟秀秀还好吧?啊,我不要紧,身上好些了,你别担心,之前给你的人你用着还顺手不?唔,挺好是吧,挺好就行,崔姨真是个人精,比好多大男人还顶事,她往人身上瞟一眼,那是能把人祖宗八代都看穿了。别看她精明,人不坏,只要你降得住她,自个儿有本事,她就能掏心窝子地给你干事。王盟不行,王盟现在完全压不住她,我想来想去,还得你这里才是她发挥的地方。 ……你不是好点了吗?解雨臣在电话里的声音听着有些闷,似乎毫不受吴邪轻松语气的撩拨,依旧那么冷静,甚至带着一点沉重。他说你既然好了,干脆把人收回去,还是跟着你干,她对南边的盘口也更熟悉。 那怎么好意思。吴邪干笑,人家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件货物,由得咱们搬来搬去的?既然引荐她到了你那里,就是你手底下的人了,你惜才,把人用好,我也就放心了。咱们这条道上……不怕你笑话,我入行晚,很多地方不如你摸得熟,但这些年里还是明白了很多事,咱们这行当里头,要么就一条路走到黑,天不怕地不怕地混,要不就趁早退步抽身,跟这趟浑水断得干干净净。我早前已经问过崔姨了,她要想过平凡日子,我给她一笔钱,算她的退休费,提前颐养天年去。她不肯,说还没干够呢。这么个有能力有抱负的人,跟着你比较好。 行,你亲自推荐过来的人,我肯定会对得起她。解雨臣不再说什么,爽快应承下来,也一反常态地没有追问吴邪的病情,只叮嘱他路上当心,到了杭州打个电话来报平安。 吴邪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跟你报平安?说话间广播已在催促登机,他挂断电话,盯着还亮着的屏幕长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走入了登机口。 或许,有些东西小花早已心知肚明,而他如今所能做的,并不是再生拉死拽地让自己就医、休息,当一切早已无能为力时,他更应该去维护朋友的好意,哪怕当中有虚假,那也带着满满的善意与忠诚。 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 吴邪又一次体悟到这句话的意义,他发现这句话就跟洋葱似的,剥了一层又一层,讲了一次又一次,不经意地出现在自己人生中每一个十字路口上。有时,自己是那个被保护的人,有时,自己又成了那个说谎者,然而,每一次他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它变得更鲜活,更生嫩,更辛辣,也更能逼出人的眼泪来。 回到杭州后,吴邪知道自己很快会忙碌起来,开始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加强锻炼,做着各种准备。王盟那头该联系的人,该准备的东西都逐渐到位了,塔木托之行已具体到下月五号的上午出发——翻过黄历了,宜动土,宜出行。 这期间,鹿先生来拜访过两次,看着无邪的样子欲言又止。看出他的顾虑,吴邪倒大方得很,说都这时候了,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家里的说法啊? 倒不是不信谁……鹿先生靠在太师椅里,翘腿喝梅花邬最好的龙井,对着江南最美的湖泊,嗅着杭州最清润季节里最好的空气,悠悠说了一番话。 近乡情怯你懂吧?看你终于走到了这一步,难免有些感慨,过去我总觉得这秘密永远不会有人接过去,我像之前无数代先人那样,一辈辈把它往下传就得了,可是我居然将它交给了你,交给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咱们君子之交,看似淡泊,但骨子里互相理解得比较通透,我觉得这样最适合。话说回来,我既然把秘密交给你,就不会再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也收不回来了,除非你能跟你那张家朋友一样彻底失忆。我只担心一件事,你搞这么大动作,你家里人怎么想? 说完,他摸出两张纸递给吴邪,一张是地图,一张是设计图。 吴邪接过去仔细琢磨一阵,搓着手说是有点儿难办。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自己得把这问题解决妥当了。 你不赞助我点儿?吴邪看着鹿先生淡然的脸,厚脸皮问。他可没当真,就那么一问,玩笑话。 你以为我是什么富豪?倾家荡产也不够你折腾的。鹿先生不为所动,放下杯子想了想,说过两天再来看你,你好生吃药,说完飘然而去。吴邪盯着两张图继续发了一阵呆,翻出存折开始看自个儿小金库的位数,毫无疑问,差得还远着呢。 两天后,鹿先生又来了,递给吴邪一张银行卡,吴邪没反应过来,直到听他说“就这么多了,不能全给你,我还没结婚呢,多少得给自己留点儿老婆本”时,才猛然惊觉——你真他妈要赞助我啊,不行不行,我就一句玩笑,坚决不行,赶紧收回去。 他边拒绝边拿着银行卡往鹿先生兜里塞,对方却怎么也不接,三两下就挡了下来。吴邪发现这位神秘的朋友身手很有些功底,自己几乎要气喘如牛,那张银行卡却依然在手上沾着。吴邪有点儿懵,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你告诉我这个事已经很……很过分了,那是你家的秘密,这都多少年了,突然给我一个无关的外人知道,我真的…… 你别废话。沾上钱的事,鹿先生似乎也不那么逍遥物外道骨仙风了,他打断吴邪,说我没全给你,我还有房产没变卖,还有家传的几件古玩没给你瞧见呢。这些钱……他顿了顿,说这些财产基本是祖上传下来的,他不过理了理,把过日子用不着的部分给吴邪。他本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倒不如给吴邪使着,帮助他完成那个秘密。 我家守那秘密几百年,最后终于交给了你,这件事我有责任,我除了仅仅告诉你该怎么做,多少再提供点切实的支持,能让你把事情做得更好,也算是了我家那么多代先祖的一个心愿——以后你要成功了,我在地下也会高兴的,替你高兴,更替我家上下那么多代人。 他们都明白,这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完全免费,尤其要完成前无古人的跨越,没有经济上的支撑,太难了。 吴邪呆呆看着他,话说到这份儿上,自己再强硬地不要这份赞助未免矫情。鹿先生说得对,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也同时寄托着他,包括他整个家族的期望和坚守。 他们希望用帮助自己的方式,将他们保护了太久的秘密守护到底。 …… 吴邪抬起头,看温润日光斜照在山与海上,突然有点儿恍惚,分不清此刻到底是百年前的杭州,还是百年后的北方,只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回来了,在逝去百年后,他切切实实地回到了这个世界。 眼角有点湿润,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他想自己在写下日记的时候,并不知道过去两位张起灵、椿堂、粽子男人等等人的故事,但现在想来,这些散落在时光之海里的每一颗珍珠,居然都被命运的线索串联到了一起,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闪闪发光。 自己和鹿先生的相遇相知,自己患病,机缘巧合下接过他的秘密,决定挑战生死极限,而鹿先生祖上椿堂,张起灵,包括那个至今无名无姓的粽子男人……吴邪似乎看到自己在早已湮灭消失的铺子里,和一位睿智的朋友侃侃而谈,他俩的情分并不浓,交往也并不多,但在他们身后,同时站立着许多人,超越了历史与时间,生与死,命运与人力,凝视着他们,也期盼着他们。 长叹口气,吴邪将茶杯里盈盈的汤汁一饮而尽,这是龙井,或许它跟百年前的龙井有细小的区别,但它依旧是大名鼎鼎的茶叶,承接着龙井名号:润泽甘醇,代代相传。他将茶杯满上,看袅袅白烟徐徐腾起,在杯口萦绕流连,不由得一笑,继续埋首生前的日记。 “谢谢……我将卡收起来,郑重对鹿先生表示感谢,我觉得我该说点儿冠冕堂皇的话,说点儿有分量的来表达此刻我心底翻涌着的东西,可是我说不出来。大恩不言谢,有时不是默契地尽在不言中,而是人的语言在恩义面前的确太无力。” “鹿先生看我收了卡,长出口气,似乎也放下了担子,说你往塔木托我不能跟你去,虽然我很想见识那块陨玉,但还是不给你拖后腿了,我这段时间再完善下那些东西,就是你墓穴的设计。” “送走鹿先生后,我去查了查卡里的数额,好家伙,有分量,不过也不能完全倚仗这笔钱,按我估计它还不够,要在隐蔽的山谷里修建陵墓,必须做好许多工程之外的考虑,换言之计划外支出太多,我必须妥善使用整个吴家的财力才行。 “说实话,吴家到底有多少钱我大概心里有数,但并非所有钱都能为我支配,这些年盘口上的营生收益不用说,算我的,但二叔自己还有本帐,这老狐狸看着不温不火,实则暗地里掌控着许多东西。我至今没有告诉过二叔我要做什么,如果……如果他不支持我,经济方面可能还有点儿麻烦。” “两天后,我去拜访了二叔,他似乎预感到我登门别有目的,破天荒地在家里给我烧了一桌好菜。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儒雅又隐带霸气的大男人下厨房,系着围裙,挽起袖子,围在灶台边上忙忙碌碌:剖鱼、斩鸡、剁肉馅,将芦笋一根根剥好片开,泡发了黄花菜,给花胶换过两遍水,间或朝我问一句‘吃不吃胡椒’。这一切他做得极自然,不时还哼两句小曲儿,夹带不标准的吴侬软语,百转千回,听着熟悉,却不知什么歌名儿——咱老吴家本是颇有两分燥气的长沙人,又从土夫子出身,二叔自然该有匪性有血性,但在这杭州住得久了,竟也被江南烟雨润泽了个透,从头到脚都漫起一层书香气,雅而不媚,清而不骄。” “看着这样的二叔,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太少了,作为晚辈,似乎很少会真正关注长辈们是怎样的人,远不如长辈们关照我们来得多。想到这里,我有些惭愧,主动进厨房给他打下手,二叔似乎更高兴了,边煎鱼边问我最近身子怎么样。我说好得多了,去北京治了一个月,高教授的药很管用,你看我现在不行动自如么,下个月还准备出门一趟呢。” “是么。二叔头也不回,边拿铲子拨弄那条切了花刀,在油里皮肉越发漂亮的鱼,边说好了就成,好了就成。我知道他这话是违心的,他并不相信我真好了,像他那样敏锐而透彻的人,怎可能被我三两句话就忽悠过去呢?他把鱼捞起来摆盘,突然说声你也该回去看看你爹妈,你妈八年前伤着腿的时候你不在长沙,这些年每逢变天她就说疼,有病根儿了,我给找过好几种药,始终不能根治。” “啊……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是忘了?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含糊说有劳二叔费心,我得了空就回去看他们,今年……今年中秋我回长沙陪他们过好了。话音刚落,二叔扔下铲子看着我,眼睛里明灭着难以形容的火光。我在他的目光逼视下一阵哆嗦,身上跟过了电一样不安。半晌,他转过头,长叹口气,说吴邪啊,吴邪……有些事你二叔看得很明白,你这孩子,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没敢搭腔,他顿了顿,说你妈从来没伤过腿脚,大哥大嫂身体都挺好的,就是担心你。我呼吸一顿,愈加词穷,二叔端起菜往餐厅走,边走边说你这病……你说你要是没病没灾的,跟别人一样结婚生子,吴家一辈辈儿人都平平安安的,多好,多好……” “我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叔的意思我懂,这也是除我之外吴家每个人的意愿,他们想我好,想我健康长寿,平平安安,有家庭,有后代,把老吴家好好传下去,这样他们走在我前头也都放心,可我……不管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是命运的难题,都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我木然端起凉菜,跟在二叔后面走入餐厅,将它们一一摆好,布上碗筷,然后拉开凳子,给两人的杯子里倒酒。看我这样,二叔也不提那事儿了,只问声我现在能喝酒不,我赶紧说能,刻意还给自己的杯子里多倒了点儿,打算先干为敬。二叔却拉着我手腕,说别喝多,别喝多,意思一下就成了。” “我们吃菜闲聊,尽量不提我身上的病痛,仿佛怕踩破了地雷。我理解二叔的好意,但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他,就是为着这件事。好几次,我想把话题引过去,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在这方面他终究比我老道得多,我也不勉强,顺着他说,听他讲年轻时的事,讲我小时候的事,气氛越来越轻松而欢快,我几乎要真的以为这只是叔侄间的小聚,而不涉及任何其他事了。” “突然,二叔问我:你知道我跟老三的事么?我一愣,三叔?多久没听人提到三叔了,自从三叔几年前失踪后,家里人就很少提到他,仿佛他是一个禁忌,也可能因着三叔和解连环的事情……我觉得家里不少人是知道这件事的,至少爷爷、父亲、二叔这几个人一定知道,自己的亲儿子亲兄弟被掉包,换了一个人来做,怎么可能许多年一点察觉不到呢?我甚至私下揣测过,他们这些年不提三叔,莫不是因为最后失踪的三叔其实是解连环的缘故?不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不去提他?” “没想到二叔突然讲到了三叔,我放下筷子,说不太清楚,哪个事儿?二叔想了想,说你肯定不知道,应该没人跟你提过,我们……你爷爷、你父亲,包括我和老三,其实都没想过你最后会走进这些事里。” “他叹口气,仔细看我的脸,又似乎看着别人。我不敢打岔,静等他下文。片刻后,二叔说你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就说你跟你爷爷长得像,以后可不要跟你爷爷一样才好,不要像他那样颠沛流离、血雨腥风,在地下打滚,被粽子追,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住,一辈子都不得安闲。那时候只当说笑话,哪晓得啊……” “我干笑两声,不知该怎么搭腔。有时候,命运两字当真说不清楚。二叔也笑,又说你爷爷对吴家三兄弟有过安排,他风雨半生,很多东西看得太透了,加上当时各种阴谋都还没结束,更不想孩子们都卷进去,因此从小就不让老大,就是你父亲多接触这行当,送他出去读书,工作,娶的也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希望可以平平静静过一生。而我跟老三,按理说也该逐步退出才好,但总得有个人理着这些事。” “……常言道你不惹麻烦,麻烦要来惹你。作为老九门中一家,哪那么容易抽身退得干干净净?你爷爷再想子孙后代清净,也知道有些事只能想想,若真让孩子们都脱了这身土夫子的皮,做干净人,等到麻烦上门时,那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了。” “我点点头,二叔的意思很明白,爷爷的考量也很周全,在我不知道吴家和老九门这些事时,我的确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后来逐步深入秘密的核心,加上这几年在道上操持,越发明白生存不易,身不由己的含义。” “二叔告诉我,在选择哪个孩子继承吴家土夫子本行的时候,爷爷是有过犹豫的,他原本中意的人选是二叔——这里话分两头,一方面,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孩子来担当这个风险更大的角色,亲爹都心疼;但另一方面,做父母的总难免完全公正,长子好,幺儿更好,旧时代过来的人,更多少有点那时候带过来的偏心劲儿。让最小最稚弱的儿子涉身险地,他怎么舍得呢?” “说到这里,二叔笑起来,这一笑把我想问‘觉得爷爷不够疼你吗’的念头打消了,这样幼稚的问题自然也说不出口,我知道以二叔心胸眼界,必不会有那种可笑的顾虑。总之,爷爷当时选定的人是二叔,偏生三叔是个不甘平庸的性子,天生淘气机警,对土夫子的好奇心也最大,硬生生缠了爷爷几年,将这差事夺了过去。” “老三这人的性子跟我不一样,我稳一些,他冲一些,平心而论,或许我比他更适合在道上混,但他比我更有好奇心,如果不是他当了这活儿,吴家不会跟这些事纠缠得那么深,兴许更符合你爷爷希望我们家退出来的意思,你也……二叔顿了顿,扭头看着窗外,小声叹口气,说现在讲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天底下没有如果。总之,老三接过本该是我的担子,我这当哥的怎么放心他一人在外头闯荡,我也始终觉得,那是我该去做的事,因此一直留着心。平时他回来,我俩也会商量这些事该怎么做怎么做,最后,吴家两兄弟没一个走出去的,都跟这事儿纠缠了一辈子,只不过他在明处,我在暗处。” “我点点头,这些事可以想象,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二叔不简单了,比方当年在广西遭遇密洛陀时,二叔居然能恰好救援到我们,光用巧合来形容未免太不靠谱;还有后来那封信,也是从二叔嘴里得到的消息,只不过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被人冒领走了,否则我可能会更早接触到秘密的核心。不过,一切都过去了,随着那个人的逝去,时局改变,‘它’也在历史变迁中逐渐风化消亡,我们这些曾经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终于获得了有限的自由,然而也有一部分人已经成为了阴谋的牺牲品,再不能归来。” “我们默默吃着菜,谁也没再开口,半晌,二叔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一怔,情感上怀疑自己听错了,理智却告诉我他真是那么说的。我有些诧异地看他,发现二叔眼圈儿居然红起来,他深深看着我,放下筷子长叹口气,说吴邪我没保护好你,终究还是让你走上了这条路,现在还……你二叔没脸见大哥大嫂,没脸见你爷爷。我一听这话不好,顿时慌了神,推开椅子站起来,说二叔千万别这么讲,我,我是……我想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选择的,但看着他沧桑面孔上明显纵横的皱纹,又什么都讲不出来。” “二叔继续说着,他说老吴家就我这么一根独苗儿,爷爷做梦都想我平平安安的,把吴家传下去,一代代传下去。二叔三叔都没结婚,没有孩子,整个吴家就指着我了,没想到还是……” “我突然发现,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其实一直在倾尽全力保护着我——爷爷把西湖边的小铺子传给我,给我谋个闲差,既继承家业,又不会太打眼,防着那些知道九门掌故的人说闲话,说吴家独苗怎么不管家里的产业,在外头厮混。事实上我继承了什么呢?我就在那里干坐着,像一个无知的演员,真正的事情全是三叔在背后操盘,三叔同时还肩负着看管我,保护我的责任呢。” “那次去鲁王宫,我第一次下地,三叔不是明确拒绝过我吗?要不是我死缠烂打让他一时软了心,觉得带我见识一下无伤大雅,我根本就没可能窥一眼这个神秘的世界。三叔本是好意,却没想到这一心软,就给我遇见了命里的魔星……” “我苦笑起来,二叔也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们都明白,或许这就是命,老九门的命,吴家的命,更是吴邪的命,越是保护我,越想我远离这一切,我就走入得越深,最后甚至要靠我一己之身去挑战那命运的极限。” “你今天来找我肯定有事,说吧。笑过之后,二叔再不兜圈子了,直接让我把条件摆出来,我一时语塞,沉思好好一阵,才说二叔我是来找你要钱的。” “要钱?这要求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二叔顿了顿,抱着手问吴邪你要钱做什么?要修建一些东西,钱不够。我老老实实回答,却把他绕得更糊涂了。他皱眉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开始感到忐忑,不知是否能说服他。” “我承诺过鹿先生,绝不告诉第三个人关于他家族代代相传的秘密,也就是说我不能跟二叔讲我为了死而复生,需要在风水特殊的位置修建自己的陵墓,现在来找你要建设资金——我连对王盟都没说明白这一切,王盟只知道我在干什么,却不知道我为什么干这一切,整个计划是怎样的,我打算在自己进入墓地的时刻再跟他说明后续的安排。” “二叔打量我好一阵,有些纳闷地问我拿钱不是为了治病吗?我说不是,病已经没法治了,治不好。这几个字似乎很刺激他,他站起来,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又很快起身,背着手走来走去,嘴里喃喃着‘没治了’,我跟过去,说二叔别担心,没什么,是人都会死的。他猛然抬头盯着我,目光里似乎在喷火,我立刻闭了嘴。他又想一阵,说钱可以给你,老吴家的东西归根到底全都是你的,但你都这样了,还要修什么东西,你该安心养着,好好把日子过完……” “我听着他的唠叨,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说二叔我还托你件事,我死之后肯定是没有骨灰的,更不可能葬在你们知道的地方,到时候我爸妈那边你多帮我关照着。二叔一怔,狠狠盯着我,用力骂了声胡闹,眼圈却再度红了。” “最后,他深深叹口气,在沙发上颓然坐下,摇头说罢了罢了,你……你这些年的事我大概也知道,你经历的那些事我没亲自去,你那些心思我也不太懂,但我不是古板的人,有些东西不是人能够解决的。这行当……光你太爷爷他们那场祸害,就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何况你还跟他……你心里那些念想,你爸妈离得远不知道,我吴二白是什么人,还能被你瞒过去?那个张起灵……唉!” “我没说话,在他身边坐下,陪着沉默。似乎过去许久,二叔终于再度开口,而他也在这个时刻突然老了十岁,放下了所有紧绷着的东西,仅仅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普通男人。他看着我,说吴邪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家里钱都给你,大哥大嫂那边我也会帮你照应着,你啊……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不孝啊。” “我眼睛里不由得刺痛,努力想看清二叔近在咫尺的脸,他的面容依旧逐渐模糊在我漫堤而过的泪水里,在这蒙昧的光晕中,他似乎变得年轻了,我看到了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那么英姿飒爽,捭阖风流,他跟我年轻的父母、跟更年轻的三叔站在一起,肩负着吴家所有的希望,将它发扬光大,然后传递到我这里。” “……可是现在,我要将这希望的火光湮灭,让他们带着遗憾和痛楚离开这个世界。我甚至不能告诉他们一切或许还没有结束,老吴家的种子还可能在许多年后苏醒过来。” “我动了几次嘴唇,终于小声说二叔放心,我不会死,死了也会活过来的。他只当我在说胡话,摇头笑笑,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说这么大男人了,哭什么呢,你看你二叔都没哭。刚说到这里,他声音已绷不住了,再有一秒就会泪眼滂沱,于是他赶紧站起来,进里屋去翻找钥匙,打开床头的保险柜,将所有卡、存折,还有几个小盒子都拿出来,一股脑儿地退给我,说你拿去吧,我现在手头的在这里,明天再去趟银行。你要做什么就做,有二叔,有你爹妈呢,还有……还有你那不争气的三叔,吴家上下都看着你,不用怕。” “我看着二叔悲伤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最简单的‘谢谢’两个字,似乎都从我的语言世界里消失了,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从灵魂深处发出热度,将我紧紧包裹。” …… 看到这里,吴邪有些撑不住了,过于强烈和真挚的情感似乎正透过纸面扑来,让他承受不住。他放开日记,看着已开始西斜的日光,以及徐徐涨潮的大海,只觉心里也像海浪一样难以平静。 他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生前感受到的一切,每一个细节带来的情感波动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吴邪靠在椅背上,闭目歇息片刻,让纠结在一起的情感归于宁静,再睁开眼,望着遥遥天际长叹口气。 不知不觉,这个下午也要溜过去了,明天就是出发去杭州的日子。吴邪起身下楼,发现闷油瓶的工作室依旧大门紧闭,一点声音也没有,应当还在忙碌。吴邪本想进去,犹豫片刻又下了楼,径直来到厨房里。这里整洁得一尘不染,相应也少了一些生活气息。看看时间已差不多该用晚饭,而闷油瓶那人……工作狂发作起来,那真是不管吃也不管睡。 劝说他别那么忘我地忙碌? 似乎更不可能了,那男人不知是已经习惯了一诺千金,还是格外重视对自己的承诺,既然约好明天去杭州,就一定会在今晚把所有事情都暂告一段落,腾出时间陪自己出行。 既然如此,吴邪也不作无谓的劝告,倒不如做点更实在的,比如晚饭。 说实话他没有做饭的经验,似乎也不需要他怎么做,这个时代的建筑都具有极高的生活智能,在系统操持下,根据房主的需要提供三餐再简单不过。但此刻吴邪却想自己动动手,当然是通过在他看来近乎全能的系统指导协助,毕竟他沉睡百年,一切都是陌生的,生前对于厨艺就没有很多自信,何况现在。 学着张毓泰给他的说明,吴邪调出厨房的操作系统,开始从冷库里选择今晚的食材,选定之后,他拒绝了自动烹饪,点上自主模式。很快,食材送到他面前,整齐摆好。吴邪考虑片刻,浏览过好几份菜单,最后敲定了食谱,开始按照屏幕上的指南有样学样。 这份指南由一位系着传统围裙,满面亲和的大妈演示,她熟练地片肉、剔骨、切蔬菜,耐心说明每个需要注意的重点,几乎是手把手地带领吴邪做出了可口的饭菜。 最后一道菜出锅的提示让吴邪露出笑容,他每道都尝了尝,味道很好,成就感冲淡了方才从日记中带来的伤感。摆好饭菜,布上碗筷,他上楼叫闷油瓶来吃饭。敲门前,吴邪突然想到一件事,或者说,是他意识到一个事实:现在的自己并不一定需要进食才能维持生命,即使不吃不睡,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这是由本能所带来的认知,深深铭刻在他的灵魂底层,让他再次领悟到自己和凡人的不同——既不是粽子,也不是常人。换句话说,他现在可以在粽子和常人之间做自由切换,兼而有之:既可以用人的方式来生存,也可以用粽子的方式留存下去。 不过,既然他现在和人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遵从人的生活方式呢?享用美食,享受睡眠,与心爱的人相知相守,这不是很美好吗? 想到这里,吴邪笑了,敲敲闷油瓶工作室的门,对里边的男人道:出来吃饭了。 这顿晚饭毫无疑问是甜蜜而温馨的,忙于工作的闷油瓶似乎没想到吴邪还会给他做饭,对此感到惊喜,却不太会表达这份惊喜,他所能做出的最明显、最生动的态度,似乎就是微笑着多说了两句话,问吴邪如何做,难不难,为什么选择这些菜——咋听上去有些乏味,还不如一个普通家庭男主人的话题丰富,可谁叫他是闷油瓶呢?身为张家隐忍内敛,且在私人情感方面自我封闭太久的族长,这已堪称是破纪录的闲聊了。 吴邪懂得他的矜持与淡漠,对他今晚的“多话”是乐见其成,一一配合着应答,脸上笑容几乎没断过。闷油瓶看得有些痴,更有种勃动的热情在跳跃,最后他干脆与吴邪一起沐浴,在浴室里度过了激情而缱绻的时光。 他们现在的生活就这样日渐融洽、丰沛,幸福不知不觉间满溢其间。 次日是个温润的多云天,吴邪一早醒来时,天光刚刚放亮,夜的纱衣正慢慢从天幕上褪去,露出底下白亮丰润的光芒来。吴邪躺着不动,静听身侧缓和悠长的呼吸。闷油瓶还在沉睡,这两天他很忙,相应地自然也累一些。吴邪没有打扰他,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他一眼,担忧自己的动作会惊醒身侧警觉性出众的男人,扰了他的安眠。 但吴邪还是忍不住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身侧男人的右手,感觉他温热干燥的手落在自己掌心里,触感略粗糙,能摸到薄薄的茧子,在食指和中指那里的茧更厚一些,这一切都铭刻了他曾经身受的千锤百炼。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吴邪确认他还深陷在静谧的梦里后,才轻轻转过头,凝视着枕边人的脸。 此刻,他深邃沉静的眼睛闭起来,浓长睫毛在眼下投落淡淡阴影,眉头舒展,俊秀的眉峰好似伏下身的野兽,流转的力量中带着柔情。他神色放松,刘海散落在枕上,挺直鼻梁下,轮廓优美的嘴唇轻捷自然地合拢,在晨光里显得血色饱满而润泽。 看着他,吴邪感觉心一点点变软,软得像无迹可寻却又无所不在的时间,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却已不知不觉地往你身上刻下了它经过的痕迹。 他不记得自己这样看了小哥多久,只知太阳逐步从云层后露出面庞,散射出第一缕金光,然后又被云层围拢遮蔽,像一艘船在波涛间航行,渐行渐远。 最后,吴邪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在闷油瓶唇上一吻,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往浴室去了。 收拾妥当后,两人来到顶层的露台,那艘带吴邪来到这里的船已悬停在空中,为他的再次出行做好了准备。 “呼……真要去杭州?”吴邪朝身边的男人小声问了一句。 闷油瓶看着他,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但吴邪明白他这是在等待自己的意见,如果自己说一句不去或过段时间再去,他就会立刻取消这次行程,可是……自己怎么会事到临头才反悔呢? “没事,小哥,我只是……只是有点紧张。”吴邪朝他笑笑,“我昨天在日记里看到一个词:近乡情怯,就是这意思吧。你说我生前大多数时候都在杭州生活,那里就是我的家,我的故乡,现在过去这么多年,要过去看看,总觉得……” 闷油瓶微微一笑,握住吴邪的手,拉着他朝打开的舱门走过去。 “有我,走吧。” 船起航了,像一只翱翔在云中的白鸟,飞得那样稳健,那样轻捷。吴邪在窗边看它升腾时的景象,看他们离居住的房屋、山坡越来越远,坚实大地和其上的一切都变得如玩具般袖珍灵巧,连无边大海都缩成了一张蓝幽幽的手帕。他们正往南方去,穿越渺渺的云霓,横渡广袤的大陆,似乎同时也在往时间的那一头飞驰,将所有已消逝、已遗失的东西都看个遍,将被忘却的记忆重新拼合,然后再一起朝前走,长长久久地并肩而行。 不知何时,闷油瓶站到了他身边,轻轻揽着吴邪的肩膀,从他手臂上传来温热的力量,支撑住吴邪所有的不安与惶然。吴邪也搂住他,和他依偎在一起,很多话在心底沉浮,但似乎都没有必要明确地讲出口,他相信,小哥已经听见了。 很快,闷油瓶降低了飞行的高度,让吴邪可以看到下方无边的大地——城市与自然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似乎处处都是巧夺天工的建设,又处处都是自然而然的生长。城市高低错落,同时向上向下发展,往高空,往地底,像一曲跌宕起伏的交响,这些人工的森林与自然造化难分彼此。 吴邪看到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镇,仿佛斜卧的美人,顺山势迤逦,陌上缓缓,既精巧,又浑然天成。其间两道长虹便是美人的绶带,绕这座城镇划出华丽的轨迹,许多亮点在其间穿梭,吴邪猜测那应当是城镇川流的交通线。 在另一个圆盘样的城市上空,正有一层莹莹火光在闪烁,仿佛温柔的屏障,拱卫着此处的安然。除此之外,更有许多看似古朴稚拙的楼舍屋群星罗棋步,远远看去好像许多绵羊,悠闲停驻于山岭或平原之上。吴邪猜测,它们一定不仅仅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朴实无华。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家里——那座现在已被他称为家的望海别墅,咋看上去也是端庄而低调的,只有深入到它的核心区,才会明白它是怎样一座深藏不露,力量雄浑的宝殿,就像,就像自己身边这男人,沉默隐忍,却…… 吴邪突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他了,或许简单的形容本就难以囊括他历经时光洗练后的真实面貌。他忍不住在闷油瓶肩上蹭了蹭,低声赞叹:“真美。” “嗯。” ……我说的是你,小哥。 吴邪在心里无声反驳一句,脸上浮起笑容。 抵达杭州时恰恰正午,为让吴邪大致浏览沿途风光,闷油瓶行船并不快。今日的杭州无风无雨也无晴,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水渍犹在,随风雨跌落的槐花让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来自旧日江南的韵味。 别说已过去百年,纵然再过千年,江南依旧是那个江南——雨雾烟柳,苏堤翠盖,年年花发年年谢,岁岁人去岁岁新。 闷油瓶在泊船处将船寄放了,换车出行,他在这边似乎颇有人脉,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吴邪问起来,只说因为你的缘故,那些年跟杭州这边接触比较多。 两人坐在车上,任由这无人驾驶的车在空气中滑行,载他们径直往西湖边去。车里,柔和悦耳的声音在向吴邪介绍杭州的发展历史,如今的杭州几乎已分为两块:分别是属于历史的和属于现在的。以西湖为中心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几乎已没有现代的建设了,城市退开,给这座鼎鼎大名的湖泊让路,让它独享这四时风物,千年历史。游人可自如地漫步其间,尽心感受自然与人文在实践中共同构筑的一切美好。 这种优待并不仅仅属于西湖,许多著名景点都进行过类似的迁建,将城市的繁华归于别处,让美景属于自然与有心的游人。 他们在西湖东面下车,沿着一尘不染的步道信步而行。今日游人不多,湖边很安静,闷油瓶没有急着给吴邪介绍什么,只陪着他慢慢地走,一步步丈量这看遍了整个杭州城风雨变迁的秀美湖泊。 吴邪跟在他身畔,也不急着发问,他边走边看,将潋滟的水光、静柔的流波、岸边每一座石墩、每一把座椅、每一株植物都尽收眼底,渐渐从中感到了一种喜悦与宁静——想到自己曾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吴邪就觉得十分幸运,不知当年的西湖是否也和此刻一样静谧优美呢? “没有,西湖是大景点,当年这里很热闹。”闷油瓶微微摇头,将话题往好的方向带过去,“你做生意,太清净就没客人了。” 吴邪笑笑,问我当年的铺子在哪里? 那边。闷油瓶指着远处,那里有一座小园林,上书几个大字:西泠印社。 两人走过去,西泠印社历经百年而如旧,门上的牌匾已换过好几茬,保持它簇新整洁的样子,内里倒还是那样,曲径通幽,格调雅致。 “这是我的铺子?”吴邪有些惊讶,这规模不小啊,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一直留着。 “不是。”闷油瓶忍不住笑了,牵起吴邪的手,拉他从西泠印社大门出来,往旁边一指,说在这里,当年这有个小铺子,就是你的店面。 他手指对着的地方干干净净,并无任何建筑痕迹,只有好几丛花木攀生着,金黄枝条横斜出来,嶙峋得十分好看,上头开着鸡蛋大的花朵,重瓣叠叠,绿云环绕,风一吹过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看着这块群芳争艳的空地,吴邪摇头笑起来,果然没了,但他一点也不失望,没有什么东西应当永垂不朽,在还存在的时候好好留存,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或许才是最好的。 “王家人说,你伙计王盟一直保留着铺子的原貌,都是你生前的样子,死前也叮嘱后代不可擅动。”闷油瓶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飘进吴邪耳朵里,徐徐讲述当年的一切。这几十年,世界变迁很大,大约到王侃接手的时候,杭州的迁建决定便下来了,所有无关的商业建设都要退出西湖畔。王家审慎考虑后,决定尊重这个决定,从这个城市里抹去了吴邪铺子最后的痕迹。 “……你没因为这个难为他们吧,小哥?”听到这里,吴邪有那么丁点儿担心。 “怎么会。”闷油瓶眼色沉沉,声音平静:“你人都没了那么久,还留着铺子做什么,活人比死物重要得多,何况有些东西我也早收走了。” 吴邪去世后,闷油瓶遍寻他的坟墓不得,干脆又回到这间铺子里,取走了大部分他认为寄托着吴邪回忆的东西:拓本、笔记,包括吴邪偶尔拿来查看古玩细节的那副放大镜。王盟在他边上跳脚,又骂又吼,最后却忍不住流下泪来,本来坚决不许他拿的态度也变了,说你看上什么只管捡走,给我留一两件就行,老板不在了,但他到死也…… 想起那段最灰暗沉郁的日子,即使稳如闷油瓶,即使吴邪已回到身边,他依旧忍不住叹了口气。 吴邪不知他心里具体想什么,但也大体能猜得到他又回忆起了当日,拉起他的手,说声对不住,小哥,我走得太早,丢你一个人孤单这么多年。 说什么傻话……闷油瓶搂住他,看似责备的语气,嘴角却似喜似悲地微微一翘。 小哥,我铺子有多大,布置是什么样的? 不大,就前后两间。前头是柜台门面,后面做库房,还铺了张床,你有时就睡在铺子里。闷油瓶低声介绍着那间小铺子的格局,像珍贵的宝藏那样念念不敢忘,他时常在脑海中擦拭这件珍宝,让它的每一丝细节都未被模糊掉。 他记得很清楚,吴邪铺子虽不大,格局却很敞亮通透,颇有几分大气。进门先是一方小小的开阔地,往里面是老板柜台,吴邪坐;侧方是伙计的,王盟蹲守。绕着它们林立起许多架子,都上了清漆,亮堂而不招摇,累累的拓本堆在上面,整齐干净,间或有一些香炉宝鼎、玉器青铜交杂其间,当然都不值一看,也没有谁会把真正的好东西就那么扔在架子上。 房间另一侧摆了张沙发,前方是小茶几,上边有茶具茶叶,用来待客谈事情。中午没人的时候,吴邪他们也会在这张沙发上假寐一阵。沙发后边的角落里竖着个衣服架子,挂着替换外套和空空的行囊,旁边地下的包里则堆着工具:工兵铲、手电、绳子、活扣、油炉……都是下斗用得着的东西。 最后,在敞开的大门背面藏着那架自行车,自打吴邪身体不好后,它就很少服役了,但吴邪总舍不得卖掉或扔了它,据说……据王盟说,吴邪曾提过一句,他那年就是在绕西湖骑车回来的路上遇到小哥的,还跟他一起在楼外楼吃了顿饭,跟着才有那一路送别。没准儿哪天小哥又出现了呢?这自行车可是吉利的,卖不得。 这当然是笑话,但在吴邪已去了的世界里,由王盟语带凄凉地讲出来,就得一点也不好笑了 小哥,我以前在铺子里都做什么? 闷油瓶沉默片刻,说你有点懒。 啊?吴邪一怔,似乎很意外得到这样的回答,自己有点懒吗?这可……他挠挠头,讪讪地道:我…… 那是以前了。闷油瓶截断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溢着温柔,还有一丝极少见的促狭:“在你认识我以前。” 吴邪又一怔,感觉脸上隐隐发热,倒不为这句话本身,而是为小哥难得的轻松,他居然也会讲玩笑话了。这个发现让吴邪不由自主地轻松起来,宁静安闲的心情点染了俏皮,忍不住问:“认识你之后呢?” “当然就变勤快了。”闷油瓶看着那些摇曳的花朵,徐徐道:“……而且特别执着。” 吴邪突然明白他简洁话语里的深意,尤其那一句“特别执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比得上最真诚的赞美。他握紧闷油瓶的手,对着早已不存在的铺子,看着那些在熏风中舒展的花叶释然一笑。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可能彻底无痕,但没关系,它们都存在过,这样就很好。 一切都很好,很好。 告别小店后,两人继续沿西湖而行,正午刚过,游人愈加稀少,偶尔有那么两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看见他们亲密而淡然的样子,并没有投去任何不认同的目光——闷油瓶没有跟吴邪说过,张毓泰也没有说过,没有必要让吴邪了解这些,也没有必要在他脑子里构筑起那样的藩篱。 在这个时代,性别早已不构成情感的阻碍,大战之后,同性婚姻法案在绝大部分区域通行,而一些不道德的行为,比如通奸则成为了惩处的对象。 古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随着文明的发展,很多东西在人性与社会性之间回归,而另一些东西则退开了。 发乎内心,顺其自然,恪守道德,所有爱都是爱。 云层在天上懒懒地游荡着,仿佛许多床温厚的被子,将日光掩映其中,这让时间的流逝显得更加静谧而优柔。不知不觉,他们已在西湖边呆了好一阵,吴邪依旧兴致勃勃,每一步都显得轻捷而有力,似乎想用双脚,用整个身心去感受昔日陪伴他人生的所在。 闷油瓶没有干涉,由他从跟随自己的步伐,变成了主动牵着自己信步而行,暖风与水汽扑面而来,润泽他们此刻无比的安然。 吴邪牵着闷油瓶的手沿西湖畔行走,每离开一段,他就会忍不住回头去看西泠印社,默默丈量自己与那方的距离,直到那座牌楼和那些摇曳的鲜花都在视线中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 “想回去吗?”闷油瓶问。 “不。”吴邪笑笑,摇头道:“继续走吧,到处都很美。” 闷油瓶也微微一笑,两人转过身,将那已消失的光景留在远远的后边,头也不回地前行。 吴邪陶醉在人世间的空气里,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充塞他的胸臆。这并不代表他感觉之前的日子是虚幻,一点儿也不,不论是在墓穴里初次睁开眼,还是在张家度过的日日夜夜,一切都是真实。只不过……行走在红尘中而不是远离人烟的海岸山麓上,别有一种生动的烟火气。这让他忍不住偷眼观察身边流过的人群,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动作,听他们间或谈论的话语,这让他感到新鲜有趣。 突然,他的余光瞟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他们斜后方,隔着约莫五十米的距离,那里有个穿灰色外套的男人,身旁是个黑衣男。灰衣人手抄在兜里,面对西湖上波澜不兴的水光,黑衣人则没有看风景,而是对着他们这方。他大约没有料到吴邪会突然回头,因此两人的眼神对视了一下。 黑衣人在吴邪的凝视中保持静默,两秒后,他慢慢转开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吴邪心头划过不知名的警惕,他停下脚步,拉拉闷油瓶的手,盯着那两人低声道:“我第三次看到他们了。” “嗯。”闷油瓶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吴邪却听出了成竹在胸的了然。 “我记得刚下车不久,他们就出现了。”吴邪调开目光,侧身面对着三潭印月的位置,佯装观风景,低声道:“他们的游览路线和我们很相似,虽然有短暂时间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但很快又出现了。特别我们在西泠印社旁的时候,这两人就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直到我们继续前进才起身。我一开始并没注意到他们,后来两次看到他们在看我们,也就顺便观察了下其他游人,结果我发现,只有他们的路线和我们一致,我们并不像普通游客那样一路看景点,他们的路线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嗯。”闷油瓶微弯嘴角,似乎满意于吴邪这番分析。 “小哥……”吴邪看着闷油瓶的脸,问道:“这两人是不是在跟着我们?” “是。”他没有隐瞒,坦然道:“技术太一般,连你都看出来了。” 吴邪一怔,忍不住朝那两人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悄悄缩短了彼此的距离。现在四人之间大概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离,灰衣人盯着手腕,假装摆弄戴在腕上的一件东西,黑衣人则看着树荫中一只跳跃的鸟雀。 吴邪往前走两步,悄声问:“他们跟着我们干嘛?” “小麻烦,微不足道。”闷油瓶没有急着解释,揽住吴邪的肩膀继续朝前走,吴邪跟着他的脚步,心里腾起一点儿兴奋。 闷油瓶的速度比方才快得多,很快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然后拐两个弯,走入一条僻静的小路。这条路很窄,前后都是不足半人高的灌木屏障,其余一无遮挡,想要靠近了跟踪或不为人知地偷听几乎是不可能的。闷油瓶走到小路中央,确保四下无人后,才放开吴邪,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怕吗?” 怕?吴邪愣了愣,咧嘴一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那俩男人一看就不是咱们的对手。 闷油瓶微微点头,又道:“万一跟踪者比我们厉害呢?” 他极少说“万一”,在他的生命里几乎不存在无意义的假设,更别说跟人探讨这种假设发生的情况了。或许,只有吴邪能让他露出如此人性化的一面,不仅面对现实,也面对设计中的情况,因为吴邪,无意义变成了有意义。 “比我们厉害也不怕。他们既然一直跟着而没有下手,说明有原因或者有顾忌,只要观察好他们的动静,见机行事就行了。” “嗯。”闷油瓶伸手在吴邪脖子上捏了一把,带着点儿赞许的味道,接着说:“这两人算张家的小对头,他们的组织一直好奇张家的秘密,知道我迟早会来杭州,以为跟着我就能打探到什么。” “张家的秘密……是说长生?”吴邪嘀咕,跟着摇头苦笑,这东西未免太吸引人,不论时代如何变迁,都有人飞蛾扑火般地前赴后继。 闷油瓶也摇了摇头,长生没什么可好奇的,也没什么可追求的,身为张家人他再明白不过,只可惜这世间总有愚人对此孜孜以求。他对此并不是很上心,倒有另一件事…… 看着吴邪澄澈的双瞳,闷油瓶的眼神微微一黯,突然感谢这些必然面对的问题变得难以启齿。他在心里考虑了好几遍,梳理好言语和切入点,才再度开口道:“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吴邪看着他脸上变得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等待他的后文。 “和我一起,不一定每次都会遇到类似的骚扰,但终归有麻烦的可能。”闷油瓶低声道:“如果……”他再一次提到了尚不存在的架设——“如果出现冲突,我会保护你,就怕你觉得烦……” 《归人》本子正在一步步完善中,预售也已经开了,直接拍下就行。 预售地址请看:http://tieba.baidu.com/p/2671257922?pn=1 ------------------------------------------------------------------------------------------------------------- “不会!”闷油瓶未完的话被吴邪打断了,他对着闷油瓶深沉的双眼,目光里腾起一股灼人的火,能将所有犹豫和担忧焚烧殆尽。 “我懂你的意思,小哥。张家再怎么低调,也总会有消息漏出去,也总有人窥视着张家的一切,你担心我因为跟你在一起而遇到更厉害的骚扰甚至伤害,也担心我在这样的处境里会觉得烦恼?对你生厌?” “嗯。”闷油瓶没有否认,这正是他想表达的。对于言语的艺术,他向来不算高超,何况有时越是上心,越是宝贵,就越难以坦然相告。他一点也不希望吴邪与自己之间存在任何罅隙,但这就是自己的处境,真实而无可回避。让吴邪清楚明白地知道,远远好过粉饰太平。 吴邪朝后方看了看,确定那两人并没有出现在道路那一侧,才转头对闷油瓶道:“你多虑了,小哥。你想让我开开心心的,没任何烦扰,可是……可是你身处的环境它就是有点儿烦扰的,这没办法。我既然选择你,就同时也选择了你的生活方式。你面对着的一切,好的部分我享受,不那么完美的部分,我也得和你一起担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闷油瓶没有说话,静静凝视吴邪脸上坦然的神色,突然伸手将他搂紧,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吴邪一怔,闷油瓶没说出口的意思已统统传到了他心里,忍不住笑笑,捏了捏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地交握在一起,朝小路的尽头走去。 小哥,回去之后,你或者毓泰教我点儿功夫吧,我现在虽然有潜力,但还不太会用,技巧上差着呢…… 好。 还有好多东西怎么用,比如开船,家里的系统,对了,应该还有些武器吧?我学学怎么使,以后出门你也省心些。 好。 对了,跟我讲讲你刚说的那组织的事吧,他们都怎么想的?以前还怎么骚扰你? 嗯…… 张家的历史是那样漫长,张家人是那样特别,在他们经历过的悠久时间里,许许多多或宏伟或琐碎的事件被记录下来,当中既有像薛公与雪山神女那样的传奇,也有许多来自阴暗面的污渍。 对张家人的窥视和猎杀,就是这些污渍中最显眼的一块。 夹缝里求生总是格外辛苦,虽然曾在背地里操作过历史的进展和方向,但整体上,张家人还是过着饱含痛楚的生活。生命长,并不代表刀枪不入或死而复生,他们依旧是血肉凡躯,刀头落地再正常不过。曾经有位张家的姑娘混迹宫廷,作为眼线传递消息,然而好景不长,她在短暂得势后,死于宫闱杀人不见血的阴谋之刃。 那时,关于张家的隐秘传闻已在世上流传。有人得到这消息,大喜过望,找门路盗出了张姑娘尸身,将她的头颅缝合在颈项上,盼着她的“复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直到尸体发出恶臭,期盼中的复活依旧毫无动静,于是他们又举行了复杂的仪式,施展种种臆想中的巫术以做最后的挣扎。结果不言而喻,关于张家人的神话也算是短暂破产了一小部分。 最后,他们本该让可怜的张姑娘入土为安,可是那帮人丧心病狂的首领似乎难以面对现实,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张姑娘的尸身剁碎,腌制,做成肉干吃下去。他想这样或许多少能有些特别的效果? 愚蠢的决定激怒了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张家人,在时任张起灵的族长命令下,张家血洗他们的据点,将所有人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再将已永远不可能醒来的同族厚葬。 第一次从家族记载中看到这件事时,闷油瓶不太理解多年前的族长为何要这样做,如果对那帮人有不满,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剿灭他们,而是放任他们摆弄同族尸身? 初次放野的某一天夜里,他和张海客谈到这个问题。张海客终究大他几岁,走的地方多,见识的人也多,于人情世故上更老成。听到表弟的疑问,他想了想,说当年的族长应该是故意这样的。他兴许想让庸人们看清楚,关于张家的神话里有太多不实,至少“张家人是不死身,死了也能复活”就是个错误的认识,至于这样做是否无情利用了同族尸体,那当然……是的。但反过来讲,已死的人既不可能复活,再为族里做点贡献,也不算大错吧,反正最后她得到了厚葬不是么? 那时,少年们对此的讨论基本还停留在“这件事是否道德”的层面上,没有能力想到更多,直到成年并历经许多之后,再来回味这件消失于历史中的小事,他才慢慢品味出了更多的东西。 流言蜚语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尤其长生这样终极的诱惑。待到时过境迁,再来看那件事的效果,即便张起灵采用了相对过激的方法处理,也仅仅让传闻沉寂了三十年左右,等世人中的青壮年老去,而孩童成长之后,关于张家人种种不符合事实的神奇,依旧隐秘地流传着。 他逐渐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杀之不尽,也不可能抹去的,比如人的贪婪与误解,对长生的无望追求,这些东西哪怕再过上千百年,依然会吸引人去探索,并编造出许多不切实际的流言。作为漩涡中心的目标,与其针锋相对,妄图一举拔除,倒不如顺其自然,仍它自生自灭去。就像花园中的植物生态,只要有花朵,就会有野草顽强地伴生着。 这次跟踪他们的两个人来自于七、八年前兴起的一个小社团,社团创始人是名考古爱好者,从某份古籍里知道了张家人的存在,开始他也半信半疑,后来便沉迷于求证这一切。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个隐秘的家族的确存在着——这让他欣喜若狂。 他的智慧不足以让他理性思索这个发现,更不能压制他的好奇心,他开始拉拢周围的人,在亲朋中宣传——“你知道吗?我发现一批人寿命比普通人长得多,还有特殊的能力!” 疯子般的宣传自然让大多数人远离了他,但总会有那么两三个偏执者听信甚至追随,草台班子就这么磕磕碰碰地组建起来了,这当中还得到了几个有钱人的赞助,于是他终于招揽到了一些能手,跟道上也或多或少搭上线,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 对于这一切,张家自然是知道的。对此,张毓泰的看法是:乌合之众,理他们干嘛? 也亏得他们足够稚嫩,未能做出激怒张家人的行为,因此至今没有被抹去。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是一件好事。 …… 就这样边走边聊,闷油瓶讲两句,吴邪想一想,然后提一些疑问以得到解答。慢慢的,两人离开西湖畔,回到车上,朝更远些的某座楼宇进发。 饭点已过,人群稀疏,即便如此,当两人踏进大门时,还是受到了格外热烈而雅致的欢迎——衣着精致的年轻男女迎上来,一起朝他们鞠躬,再纷纷散开,只打头一个还留着。这人满脸堆笑,笑得真诚,笑得不做作,他看看闷油瓶,又看看吴邪,说声“您来了”,迎着两人上到顶楼。 靠窗的雅间早已准备妥当,门开着,房内摆设齐整,古意盎然,大方桌当中卧着几道小菜,细颈的酒壶在旁亭亭玉立,隐约暗香于空中浮游。这里视野极好,远处的西湖整个儿落入他们眼中,仿佛大地上一面熠熠生光的明镜,那丛丛绿影便是镜框,将镜子的轮廓勾勒得悠然自在,毫无呆板。 “二位请坐,这就传热菜来。”那人引他们入座后,笑着又一鞠躬,反身出去了。 吴邪四下看一圈,心头了然,即便再不知世事,他也从中嗅出了别样的隆重与尊敬。他看看闷油瓶,说你提前定下了? 定了。闷油瓶撑着头,他看起来比方才更放松,浑身舒展,眉梢眼角似乎也飞扬着一缕得意,抬手给吴邪夹了两道凉菜在碗里。 这地方……怕是你很熟的吧? 熟。闷油瓶一点头,自顾自地端起酒壶,给两人都斟满上。 吴邪觉得有点儿意思,但看闷油瓶一幅有所保留的样子,也忍住了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抬眼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突然看到朝外的窗户上方挂着一幅字画,上书三个飞扬苍劲的大字:楼外楼。 “楼外楼……是这儿的名字?” “是。” “挺气派的。”吴邪喃喃道:“这是吃饭的地方吧。” “是。”闷油瓶将酒杯轻轻推到吴邪面前,示意他举杯,两人在空中轻轻一碰,各自抿一口后,他又道:“杭州最著名的老字号。” “是吗?”吴邪笑起来,“有什么招牌菜?” “西湖醋鱼,东坡肉,叫花鸡……都给你备上了。”闷油瓶看着吴邪,忽而一笑。吴邪只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他突然发现这男人的眼角似乎……似乎藏着一种得意之色,就像怀揣珍宝,即将展示出来那样志得意满。 怎么,还有惊喜要给自己? 吴邪也来了兴致,给闷油瓶夹一筷子菜,眼睛在房里四处浏览。他在看到“楼外楼”三个字时已经猜到,小哥带自己来这里,肯定为这这里和他们的缘分。记得日记里写过,自己生前与小哥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在楼外楼,小哥专门来跟自己道别,并说出了那让他魂萦梦牵的话。 他说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是吴邪。 兴许,这里也算他们的定情之处了吧? 没想到历经百年生死,此处竟还在,而他这个死而复生的人,竟还能故地重游。 想到这里,吴邪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房中的每一处划过。 “真不容易啊,小哥,这里竟然还在,还发展得这么好……”他叹道。 “当然是有人保护它的缘故。” “哦?” “你去后不久,有人买下了这座老字号。”闷油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掠过明净西湖,绕过徘徊的树影,最后停留在吴邪脸上,深情而温柔,“虽然花了点儿功夫,但拿下这里的股权值得。” 吴邪看着闷油瓶的双眼,突然明白那股隐藏的得意之色来自何处,他心跳慢慢加快,连呼吸都快不稳了。 “……买下它的人,是,是你?” “嗯。” 难怪……难怪刚才进来时一个别的客人也没有,难怪那么恭敬而热情。 吴邪看着闷油瓶的脸,想了想,笑道:“没想到小哥也会做这样的事……酒楼的生意,感觉似乎跟你差距很远。” “我不参与经营,楼外楼只是被纳入了张家的产业中。”闷油瓶答得波澜不兴,“生意上张家另有人照看,基本还是让他们自己做,我只是在有机会的时候接过了掌控权。” “为什么?”吴邪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会买下这里?因为我们当年在这里吃过饭,告别的关系?” “算吧。”闷油瓶没有多说,他本不善言辞,面对吴邪澄澈又热烈的追问,竟越发显得词穷了。其实他也很难说明这个为什么,或许是出于对那一场道别的怀念,或许这是他唯一有印象的餐馆,或许这是他记忆中杭州的一部分?吴邪的逝去就像一场冷雨,把他的生命温度整个降下来,并水滴石穿,一年年,一天天地将他浸润,对吴邪的怀念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扩大,除开那间已被赠予王盟的铺子,所有有关系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更珍贵了。 比如他们曾告别的楼外楼。 吴邪去后,每次探访杭州,他都会独自来这里吃顿饭,坐楼上靠窗的位置,默默凝视千年如一,水波粼粼的西湖,然后极目远眺,看着那若隐若现的西泠印社,以及静静安守在这座文物保护单位身侧的小铺子。 伙计问客人想吃点儿什么,他就点西湖醋鱼,东坡肉,清炒茭白……菜单跟当年吴邪点的一模一样,然后看他们一道道摆上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沉溺在温柔中。然而,至始至终,他几乎不曾动筷,是舍不得?还是怕相同的味道刺破了那道旧伤口?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只要没有其他重要事务耽搁,每年立秋去杭州,在西湖边走走,去楼外楼坐坐,几乎成为了他的习惯。有时他会以本来面目出现,有时则易容再来,毕竟,在特殊日子里来访,面貌常年不改的客人,或许会引起这座酒楼大掌柜不必要的关注。 也托这习惯的福,某年,他听闻楼外楼遇到了危机。横越百载风雨的老字号,终于到了折戟沉沙的边缘,一时间员工人心惶惶,老板愁眉难开,曾堪称一座城市名片的辉煌事业,眼见着就要消亡了。得到消息后,他考虑片刻,决定将这座酒楼纳入张家的产业中,打通关系,入股、谈判、接手经营……商业流程水到渠成,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 这些都不是他自己出面去谈的,他也并不擅长这个,庞大家族里自有精通商务的人才。也为此,在将楼外楼纳入张家控制后,很长一段时间,酒楼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就是幕后的控制者,直到有一天,挂名老总的张家后辈见族长来访,上前招呼,叮嘱所有人凡是这位先生来一定好好招待,才树立了他在这里超然的地位。 事后他对这位后辈说,何须大费周章。后辈说也不费着什么,族长当年买下这里的目的,虽然没有公开,但有些事,族中好些人也是知道的,族长心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做后辈的,怎能不为您行个方便? 你都知道?他沉默片刻,问族人。 略有耳闻。后辈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十分有张家优秀人才的风骨。 那你们怎么看?他本来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会儿后辈大方承认知道,便也忍不住有此一问。 没什么看法。后辈答得很平静,族长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即便不能感同身受,也当尊重并尽力去理解。其实,就我所知,族中有好些人挺羡慕族长的,能有个人心心念念,至死不渝的人,或许远胜我们这些只能从族里寻找伴侣的人了。 我并未要求你们必须这样。张家的职责和目的都已在时间中慢慢淡化,留存这个目的,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紧要了。自他当上族长后,便没有在这方面多提要求,如今更是放开了不少,凡是有想跟普通人在一起,或不乐意成家的,他都不多加干涉,留给他们自己做主。 传统习俗哪那么容易消亡,族长自己也明白,顺其自然吧。后辈笑笑,说声不打扰您,往外边去了。 收回思绪,闷油瓶发现吴邪正看着自己,瞳孔上投射着房中温润的荧光。见他回神,吴邪给他夹块儿肉过来,说声吃吧,别多想,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他淡然微笑,拿过吴邪的碗,给他盛了一碗汤。这是传统方法熬制的,前后得经过几道工序,近十个小时,方凝聚成这澄澈莹泽的一小锅。 他们偶尔交谈两句,大多时间默默吃着晚饭,七八分饱时,天色开始转暗,夕阳燃得正好,红与紫交杂的云霓在西天奔流,似骏马,似激流,变幻莫测,气势恢弘。吴邪盯着它们看了几眼,忍不住放下碗筷,走到阳台上,抬头凝视这漫天壮丽的火烧云。 闷油瓶也停了筷,望着阳台,目光却是落在吴邪身上,看他漆黑的头发被晚风拂动,看落日金光映在他光洁的皮肤上,眼神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深邃。最后,他收回目光,从内侧衣兜里摸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展开扫一眼,微微摇头,然后将它们伸向炙肉的炭炉,火星跳跃,火苗腾起,很快将这几张纸点燃,吞噬。 灰飞烟灭。 那是吴邪日记的最后两页,出于某种目的曾被撕下,被隐藏,如同他养子对他说的:怕你看了难过。 闷油瓶深吸口气,看着那渐渐熄灭的灰烬,心中一片坦然。 毓泰的担忧他很理解,事实上,如果他没有与吴邪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没有真正深入吴邪的心灵,他或许也会同毓泰一样,认为那是一种否定或……放弃。 可是,他现在无比清楚地明白,事实不是那样。 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真爱,历经从生到死,向死而生,并在精神上完全超越了生死束缚重回人间的吴邪,才能在那个时刻做出那样坦然的决定。 那样的吴邪沉静,安然,踏过了所有艰难险阻,放开了一切束缚,在心灵的高度上早已超越普通人。是的,现在的吴邪没有当年那些记忆,但他依旧是那一个吴邪,是去除杂质,提纯精炼之后的荟萃,关乎过去的记忆没有压在他头脑中,而是篆刻在他灵魂里——有丰厚而无沉重,有思虑而无滞碍。 那个时候……那两页纸,记录着吴邪最后的时光。 那是在万物转向收敛的秋天,最后必须面对的时刻来到了。鹿先生带着吴邪、王盟来到他家族代代流传的地方,这里的地下已建好了足以容纳吴邪沉睡的墓室,今天,吴邪就要躺进去,陷入可能是永远的长眠。 药物已停用了一段时间,事实上,从塔木陀回来后,吴邪就逐步停了药,该去做的冒险已完成,他不再需要药物支撑强壮健康的假象,枯朽与衰落像秋风一样阵阵袭来,他以更快的速度憔悴下去,吐血、眩晕、昏迷……这些老朋友一一拥抱他,痛苦当然是巨大的。 强撑着来到山谷时,吴邪几乎已不能行走,他现在的极限是可以静止站立五分钟,然后必须坐下来休息,或者躺一会儿,如果走动的话,这个时限便缩短到两、三分钟,跑步跳跃就更难以支持了。 到这个地步,他已明确意识到了大限将至。 …… “也好,至少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喝口水,吴邪边擦额头上的虚汗,边对王盟道:“要是来得再早点儿,我还没能把东西收集全,那可彻底完了。” 王盟没说话,这段时间他的话越来越少,也好久没碰电脑上最爱的扫雷了。他每天都皱着眉头,像个幽灵一样盯着吴邪的动作,似乎怕他下一秒就倒下去,像洒落在地上的水渍,无声无息地消亡。 “你别这样啊……”吴邪喘着气,又说:“人都有这一天的,我做了这么多准备,你一路看着过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太早了。”王盟动动嘴唇,恨恨地吐出三个字,说出来后,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眼圈儿开始发红。他也不看吴邪,就盯着前方一根在风中摇晃的枝条,喃喃道:“你这天也来得太早了,我本来……我还记得去你铺子里应聘的时候,看到老板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心里就乐,觉得这人面相不凶,长得也不老成,一定好相处。你肯定不会管我太死板,要能聘上的话就在你这儿干了,干一辈子。反正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就找个工作糊口,日子一天天过呗。” 吴邪看着他,没说话,王盟吸吸鼻子,长叹口气,盯着吴邪说:“老板,我本以为咱们能在那间铺子里做三十年的生意呢。” “……对不起了,王盟,我得先走一步。”半晌,吴邪才低声回了一句。 “你,你他妈也走得太先了!”王盟“腾”一下站起来,摸出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被呛得大声咳嗽,赶紧扔地上踩灭了。 他本是不会抽烟,更不爱抽烟的,为这些日子里吴邪的一天不如一天,竟也学着吸了两次。 他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不住踱步,绕吴邪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地说“太早了,早了”。 “……老板,你这就去了,铺子交我手里,我……我没信心。” “你行的。” “我……你不知道,这些年下来,我早觉着你就是我一辈子的老板了,虽说你想把铺子交给我,我不能不接,我不能看你的产业没人照应,我干,我一定不能把你挣下的东西给败了!我有这个心,我也会努力去做好,但,但真全盘托给我,没你在……我一想到你不在了,没人可以支撑,可以去问,心里就没个底,空落落的。老板,你只要还在,哪怕一句话不说,也不管任何事,我只要想着你还在,心里就踏实啊。” 吴邪愣了愣,王盟这算是抓住最后时间,把心里最大的顾虑说出来了。这王盟啊……他既怕自己的产业没人继承,死后连一点儿属于“吴邪”的东西都留不下来,又担心接过去做不好,反而败了“吴邪”的东西。想一阵,吴邪心里渐渐明晰,王盟这心态他懂,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吴邪慢慢开口,王盟一愣,停下脚步,在他对面坐下来,吴邪继续道:“你知道我当年去过很多地方,那都不是普通人该去的,太凶险,太不可思议了,好些东西到现在我心里还迷迷糊糊的没个解答,但也不要紧了。” “嗯……”王盟微微皱眉,认真聆听,脸上神情好似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 “那时候呢,我也像你一样,总爱在心理上给自己找一个依靠,你知道,那就是小哥。只要有他在,我就有安全感。”吴邪微微苦笑,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每一次出门,我都会猜测这次他会来吗?他为什么目的参加呢?如果这次遇到麻烦,他会怎么做?不知不觉,我对冒险的憧憬和好奇变成了对他的渴望。一开始,我是想出门历练,见识更多,但到后来,出门的目的似乎更多是为了和他相见,接近他,了解更多他的秘密。” 一直在不远处沉默着的鹿先生也坐过来,静听吴邪的讲述。 “我也想着要变强,并不断让自己变强,但做这一切的目的是我想和他并肩前进,不拖累他,不给他添麻烦。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就像大多数普通人的想法,为某个特定的人让自己变好似乎是正常的,但直到后来……后来他去了一个地方,十年音讯全无,而我在这期间开始发病了。” 山风拂过,吹乱三人的头发,树影移开,让秋日金黄的日光点点打到他们脸上。 “刚开始不舒服的时候,我还对他有幻想,猜测如果他知道我病成这样,会不会觉得难过,然后来帮助我?甚至幻想他们家其实藏着应对这种病痛的神药,某天他知道了我的事,突然出现,然后拿药给我,于是我就好了,他也不需要再离开,留在杭州跟我一起过日子。” 说到这里,吴邪自嘲地一笑,朝两人道:“很可笑吧?” 王盟和鹿先生都没说话,更没有笑。他们都明白,从理智上讲,这当然是一种可笑的妄想,但谁没有可笑过?谁没有幻想过?尤其在痛苦和无助的深渊中沉浮时,谁没有通过精神上的放纵给自己一点慰藉呢? 不过可怜人的自欺欺人罢了,然而,像这样的自欺,有时的确能起到比医药更好的效果。 “后来,一次次病危,一次次反复,一次次自己想办法熬过去,撑过去,反复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挣扎。今天幻想自己明天就会突然好起来;明天又骤然消沉,觉得不如立刻死了痛快;真到了后天,却决然舍不得死,想着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还没有再见他一面……我在心理上的各种矛盾想法和身体上扎扎实实的痛苦中反复被碾压,被折磨,就像只没头苍蝇。” 吴邪抬起头,看着树影间露出的澄澈蓝天,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未来会如何。” 王盟和鹿先生越发沉默,那些痛苦他们未曾身受,但光听吴邪的讲述,似乎就能感到那种折磨如刀一般落到了身上。 “我有点儿疯魔了,开始无来由地怨天怨地,传统方法救不了我,医疗救不了我,那或许只有不可解说的神秘力量和那些秘密可以救我?而这些力量与秘密的代言人,毫无疑问就是他——我开始肆无忌惮地想他,盼望他,幻想一次次占据我的思维,然而他始终没有出现。我越是想他,心里就越堆积起负面的情绪,我觉得他真狠啊,真无情啊,怎么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不来看我,还对我不闻不问?” 说到这里,吴邪的体力似乎尽了,他停下来又喝口水,歇了两分钟,才继续道:“痛苦起来的时候,我就在对他的盼望和怨恨中挣扎,但等到那一波痛楚过去,我又会变得很冷静,心里明镜似的,我很清楚,其实他压根儿不知道我病了,怎么可能来看我呢?这更宣告我的一切妄想都是徒劳,并让我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吴邪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正被秋风扯碎,散落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山谷里,像一颗颗种子洒进大地,等待冬去春来,等待时光流转,再慢慢滋生,重新回归。 他顿了顿,看着鹿先生,忽而一笑:“然后,这个时候……这时候鹿先生出现了,并告诉我你家族里的那个秘密。” “机缘吧。”鹿先生也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跟吴老板说时,我心里也没底,担心你成不了事儿。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你确实是离结果最近的人了。我呢,比较擅长观人,这几年不冷不热地接触下来,也知道你品性上绝对没问题,成不成只看命运机缘,于是我就想赌一把……没想到赌着了。” “还早,恐怕还得过100多年才明白到底对不对呢。”吴邪哈哈笑起来,冲淡之前沉郁的气氛,王盟和鹿先生不好拂他的意,却又实在高兴不起来,只配合着弯了弯嘴角。 笑过之后,吴邪话锋一转,接着道:“得到鹿先生交托的秘密后,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好像打开一扇门,新的风灌进来,让所有混乱、阴沉、自我束缚都随风而去。我意识到自己从没有主动去做过一件像这样的大事,我所有的命运轨迹,都是被别人,被各种设计好的阴谋推着往前走。就像……就像我在北京时,电话里跟你说的那样。王盟,你还记得吗?” “记得。”王盟也笑了笑,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些,只脸上还夹杂着一丝苦涩。 吴邪点头叹道:“或许真要到了绝境,要经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后,很多想法才会豁然开朗,认识也和平日里不同了。” 说完这句,他站起来,慢慢朝前走,鹿先生和王盟跟着他,一言不发。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处低矮的土坡,四周拱卫着挺拔的松柏,树下丛丛灌木错落有致,而在坡顶上,茸茸绿草已开始泛黄,昭告着季节变化,又是一年秋来。 “这里就是最后的地方……”吴邪低声道,看着土坡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将目光看向天空,看向四野,看向远处巍峨矗立的山壁,以及更加遥远,早已超越了他视线范围,只在他心里浮现着的地方。 “我去之后……”他低声对王盟吩咐,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吴邪现在几乎不会提到“死”字,而总是说“我去了之后”,或许他也在潜意识地回避那属于消亡的惨淡结局,心里始终抱有希望——百岁千秋过后还能回到世间,这样的事如果当真发生,谁能说它不神奇呢?而谁又能完全抗拒它的发生,不去努力尝试一下呢? “我记得了,老板,不告诉张小哥你在这里,绝对不说。”王盟郑重点头,顿了顿,又道:“修筑的工人和伙计我也都招呼好了,鹿先生也有安排,过几个月会陆续打发他们离开杭州,往别的地方做事儿。这人一分散开,很多消息自然会平息下去,张小哥……他还得几年才能出来,即使回来,估计他也找不着这些人,发现不了这地方。” “嗯。”吴邪点点头,说声安排得不错,鹿先生走上前来,安慰两人道:“不用太在意,请人来修筑墓穴的时候,我就没告诉他们这是在修什么,用做研究名义找的人,你也只是出资,没露过面,他们连有你存在都不清楚,更不会怀疑到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上去。我倒是想问……你舍得么?” “唔?”吴邪闻言一怔,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鹿先生笑笑:“我是说,你当真舍得不告诉张先生?甘心吗?过两年他回来了,知道你不在,满世界找你埋在哪儿的时候,你舍得让他那么找,不让他看看你睡的地方么?” “舍不得也要舍啊……不光他,我还觉得对不起胖子,平白给他添这么多心里负担。你说好兄弟一场,同生共死的出来,临到头了,却连我葬在哪里也不跟他说声。可是……我是真不能说,给他说了他绝对要讲出去,不是他嘴巴大关不住事儿,只是他呀,太重兄弟义气了,铁三角少了一人,以后小哥问起来,胖子能不给他知道吗?” 吴邪深吸口气,揉揉眉心,竭力抵抗着阵阵袭来的疲惫和疼痛,低声道:“鹿先生你怎么突然糊涂起来了,还是想再试探试探我?我相信你比我冷静得多,应当理解我这样做的目的。我要是舍不得,让他来,他万一也舍不得,要进来看一眼,那地气风水的格局破了,就此功亏一篑……这不是让我跟他都更痛苦吗?何况……” “是我多嘴了,吴老板不要在意。”鹿先生长叹一声,阻止他继续讲下去,这些情由他们都明白,此刻再提,的确显得多余了,何况吴邪的确该节省心力。 他的时间就要到了。 停下诉说,吴邪看着远处莽莽群山,悠悠草地,再将目光移向高天,跟着巡梭萧瑟的树影,默然思索,斟酌,似乎考虑该如何留下身在人间的最后一段话,如何阐述他此刻站在生死之间时的想法。 鹿先生和王盟都没有打岔,默默等待他开口。 许久之后,吴邪抬手指着那静默的土坡,朝两人道:“跟你们说个故事吧……我以前在书里看过,说北印度曾有一位国王,娶了位非常美丽的王后,两人感情极深。有一天,王后在森林里漫步时不慎被毒蛇咬伤,很快中毒身亡。国王痛不欲生,在王后棺木前不吃不喝地守了三天,然后向臣民宣布:他要为王后修建一座举世无双的华美陵园……” 动工前,国王亲自选定了肥沃平整的土地,在当中先建起一座精美的凉亭,然后将王后的棺椁放在亭中。他决定以王后棺椁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向四方修建扩展,并为这座规划中的陵园起名为“爱的珍珠”。接下来,国王令人采来最好的石料,砍伐最坚固的木料,熔化黄金,掘取宝石……同时,国王更亲自遍访名家,让各路建筑高手齐聚都城,向他们学习陵园的修建事宜。 整个国家的人才都被集中到这里,规划、建筑、地貌勘探、原料选择、楼宇设计、装饰和修整……这些胸有大才的人士们各抒己见,集思广益,最后拿出了堪称完美的设计图。国王非常满意,让他们即刻动工。每天,国王都会抽时间来查看陵园的修筑进度,同各路英才交谈,倾听他们关于建设的意见,汲取他们的知识。 如此过去了一年又一年,五年后,国王已从一位政治家变成了知识丰富,思想成熟的建筑大师,他不再需要谁向他传授知识,甚至反过来指导起了匠人们的工作。他的意见往往一阵见血,公正明晰,更因阅历和眼光的超然而显得鹤立鸡群。陵园在他的指导下往前推动着,一边建设,一边进行修改,如今,这些初具规模的宫殿甚至超越了当年图纸上的完美,变得更加华丽而庄严。 但是,有一个问题随之慢慢凸显出来……每位工匠都明白,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国王提及,那就是王后的棺椁。 王后的棺椁已越来越不能融入这完美的建筑群中了,仿佛白纸上的一滴墨水,让人难以忽视地刺目。它的存在破坏了这里的美学,令连绵宫殿与花园构成的画卷像被一根针陡然划破。 当然,没有任何人敢于向国王提及这一点。 终于,陵园落成的日子到来了,国王,同时也是整个国家首屈一指的建筑大师来到这里,抚摸在他督导下一点点构筑起来的爱的珍珠。他一路走,一路沉默,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惴惴不安。 最后,他停在陵中心,凝视着王后棺椁,然后向四周眺望,再将目光调回来,陷入长久的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国王的脸上也变幻了许多种神情,然后统统凝固成坚毅与公正。 他在众目睽睽中抬起手,指着王后的棺椁,向随从吩咐道:“将这东西搬走吧。”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吴邪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自己还是个中学生,他从故事里读出的是时间的残酷与情感的脆弱——国王那么爱王后,为她才修筑这座爱的珍珠,可是当珍珠落成时,爱却已不在了。 那时的吴邪是这样理解的,还很幼稚的他也只能这样去理解。 可是,现在,当他站在人生路的终点站上时,却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并顿悟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度过的日日夜夜,走过的千山万水,还有心里牵挂着的那么多人——父母、二叔、三叔,各路朋友、生意伙伴或对手,还有陪伴他一同冒险的好兄弟们,以及那个远在天边,同时永远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男人。 他们都是自己生命的见证者,也都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抽身而去,这是自然规律,是必然,这就是生命本身。 吴邪看向王盟,不意外地从他脸上看到了不知所措和惊慌,显然他被这个看似残酷的故事惊着了。吴邪微微一笑,猜测王盟现在或许在犯糊涂,甚至感到畏惧——王盟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情感上的沉淀,兴许,他和自己当初一样,只看到了这个故事“无情”的一面。以为自己和那位国王一样,抛弃了情感,抛弃了自己爱的人。 难道吴邪已经在痛苦折磨和死亡临近的面前,放弃了他的爱,不再喜欢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心心念念,终究求而不得的闷油瓶了吗? 吴邪没有解答,只朝王盟淡然一笑,把问题留给伙计自己。 他不准备在日记里就此给出解答,或许他觉得自己该留下一点儿值得思考的谜题——如果真有一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小哥来到这里,打开这座墓穴,那么,不论自己能否回来,至少他会看到自己留下的东西,包括这个故事,与他所遗留给对方的抉择。 小哥,你会像普通人一样,觉得这代表着放弃吗? 你会认为我不再爱你了吗? 还是…… …… 呵,吴邪。 闷油瓶长舒口气,起身走到阳台上,和吴邪肩并肩地站到一起,默默看着天边逐渐坠落的夕阳。 吴邪没有说话,他也没有,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他们脸上敛起光影。 闷油瓶伸手握住吴邪,让他的手掌与自己紧握在一起,默默感受着从这只温暖的手上传来的力量。它们正流淌在自己血液里,搏动在自己心脏上,仿佛融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小哥。”吴邪轻声开口,“真好看。” “嗯。” “小哥,我觉得……能回来跟你一起,是这辈子最好的事。” “嗯。” “小哥,我虽然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我……我对你还是……” “我知道。” 闷油瓶微微一笑,将吴邪拉进自己怀里,忍不住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这下子吴邪倒有些不自在了,挣扎两下,没有挣脱,于是作罢,默然和身边的男人靠在一起,耳畔似乎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 “今晚住杭州,明天我们去见个人。” “谁?”吴邪问。 “胖子的后人。” “胖子?”吴邪一怔,心头窜过惊喜,“胖子?胖子的后人?!太好了,小哥,这算不算铁三角重聚?” “你说算就算。”闷油瓶揉揉他的头发,嘴角再次弯起来。 吴邪最后的日记已在灰烬中消失,但那些东西永远留在他心里,他明白吴邪没有给出解答的答案,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因为他自己也已饱经风雨,沧桑而睿智。 他早已没有年轻人那样的浅薄和冲动,对人对事都能从更公正、更理性的角度去看,这并不意味着激情死了,而是被导入了更好的方向。爱的珍珠……所搬走的并不是国王对王后的爱,爱本身并不一定需要用什么东西才能给与证明。爱就是爱,物也是物,没有任何东西天生就是为了某份感情而存在的,也不该仅仅成为感情的纪念品和承载体。 国王的完美建筑,理当为了保持其完美的建设效果而存在,搬走王后的棺椁,不过成全了建筑的本义,王后依然在国王心里沉睡着,占据牢不可破的位置。 那时的王盟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恋,毓泰至今也没有爱过,或许在他们看来,吴邪的记载暗示着他在那一刻放开了对自己的爱,但闷油瓶知道,事情真相或许并不如此——吴邪只不过放下了,他正为一个伟大的目标努力着,不作为爱的附属品,不求回报,不图利益,甚至不问成败,仅仅朝伟大的目标跋涉。 这种纯粹的进取心,鼓舞着人一代代攀登各个领域的高峰,如果吴邪做下那一切仅仅因为他爱着自己,为了跟自己再见一面,那么,未免太小看吴邪的决心与毅力,也太轻慢这份伟大的付出了。 自己依然在他心里,在那个不可取代的位置上,只不过吴邪已彻底找到自身的价值,再不需要有人牵引着他在命运中跌跌撞撞,他也再不用去追寻任何秘密,无头苍蝇一样被耍得团团转。吴邪最后的时光里,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挑战前所未有的成就,为了在生命的奇迹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是纯粹的,更是伟大的。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夜幕像一张盖子遮蔽天幕,在这张盖子底层正闪烁着蓝盈盈的光,与酱紫、洋红等白昼残留的光影混合在一起,涂抹出醉人心魄的夜色。不久之后,星星将开始闪烁,明月也会升起来,映照在远处的西湖上,波光粼粼,香风阵阵。 闷油瓶搂紧吴邪,低声道:“走吧。” “去哪儿?” “回家,我在杭州有房子。” “好啊……没想到你在杭州有房子。” “这是你生活过的地方。” “……嗯。”吴邪突然觉得鼻子里一酸,胸膛里一热,不见惊天动地,不见缠绵悱恻,简简单单几个字,“你生活过的地方”,却似乎道尽了所有深情的等待——从西湖畔到楼外楼,再到他那甚少落脚的房子,他念念不忘杭州的原因,不外乎自己。 不过为了一个吴邪。 吴邪闭上眼,靠在闷油瓶肩上长出口气,心里五味杂陈,似乎都是喜欢的话,又似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满满都是他不能形容,只能用心去感悟的情意,海一样深浓,火一样炽烈,紧紧包裹着他,将他所有的顾虑、矜持、不确定熔得一干二净。 这天夜里,吴邪头一回主动了,所有情感都变成行动,靠到闷油瓶身上,说声你别动,我来,便褪尽了衣物,趴在他身上亲吻,从额头开始,到脸颊,嘴唇……一寸寸往下。就吴邪这反应,闷油瓶算得上又惊又喜,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由着他放软了身段,尽心服侍自己。 吴邪一路舔吻下去,轻咬着闷油瓶大腿上的肌肉,拿脸蹭蹭那根已变得又热又硬的肉棍儿,便埋首胯间,将勃动的阳茎含在嘴里,尽量吞得深一些,上下移动着头,手则在下方的囊袋上轻轻揉弄。一阵阵酥麻快感窜上来,闷油瓶忍不住喘息,吴邪得到鼓励,做得越发投入,动作慢慢也娴熟了。 含弄一阵,吴邪只觉嘴里的阳物变得更加硬挺粗大,简直有些招架不住,干脆直起身,拿润滑剂开始给自己润滑。 闷油瓶想帮他揉弄,却被挡开了,只让他躺在下边看——吴邪重生而来,心思澄净,对恋人之间的情爱投入没有什么羞耻感,闷油瓶却怎么忍耐得住?看吴邪两根手指在自个儿后穴内进出,揉得润滑液在肉壁上哧溜哧溜响,连连咽了几口唾沫,拼命控制住自己才没把他一把拖下来,压倒了狠狠操弄,但要他继续这么干看着,却也不乐意了,干脆抓着吴邪的手,让他再加一根手指进去。吴邪一怔,脸上有点儿热,还是听话地又塞了一根手指进去,将后穴扩张得更开些,边进出,边看着闷油瓶高高挺立的阳茎,估摸着这要是…… “坐上来。”顺吴邪目光看下去,闷油瓶扶住他腰,让他对准自己怒挺的阳物缓缓坐下。吴邪嗓子里忍不住呻吟着,放松身体,一寸寸地将这祸根吞入体内。 这些日子两人虽不说纵欲,但尽享鱼水之欢也是不少的,这根厉害的东西一插入,吴邪肉壁便本能地收缩蠕动,激得闷油瓶再把持不住,用力往上一抬腰,顿时整根没入,将吴邪的肠壁狠狠贯满。 吴邪眼前一黑,发出声不知是痛还是舒爽的叫声,四肢霎时软了。闷油瓶箭在弦上,早已等得难受,握住吴邪的腰就开始顶弄,一下下又急又快,吴邪本是想自己在上面动作,让小哥省点儿力气,好好享用一晚,这会儿自然落了空,嘴里“嗯嗯啊啊”地呻吟,身子上下起伏,前面也有了感觉,不断抬头。 顶了几十下后,闷油瓶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尽兴,干脆将吴邪放倒,抬起他腿架上肩头,握着胯骨大开大合,整根抽出又没入,速度也不断加快,实在放肆爽快。吴邪肉穴里那最敏感的地方被他一次次研磨而过,像在快感的大海里冲浪,前后都是无可形容的销魂。 这夜两人灵肉结合,耳鬓厮缠,直到半夜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吴邪醒来时,闷油瓶已经梳洗完毕,从浴室里出来了。看他睁眼,闷油瓶在他头上拍了拍,说躺会儿就去收拾,今天约了人见面。 约了人……吴邪脑子还有点晕乎,想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昨天你说的,胖子的后人?” “对。” “胖子……我不太记得胖子的事了。”吴邪从枕头上抬起脑袋,看着闷油瓶穿衣服的动作,问道:“咱们跟胖子怎么认识的?” “你头回出门就认识了。”闷油瓶拉拉衣摆,“在鲁王宫里,他装神弄鬼被你发现,直接抓了出来。” “我们三个不是一起去的?” “当时还不是。” “有点儿意思啊……哎,这次日记没带出来,早知道我该多看几遍,再熟悉下——啊,不对,多看也没用,我那日记里没写那么清楚,只写了发病后的事,之前怎么跟胖子认识,怎么接触的都没写。” “胖子啊。”闷油瓶突然轻叹口气,捧着茶杯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吴邪道:“胖子是好兄弟,很多时候都仰赖他陪你,我那时候……”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睛停在吴邪有些懵懂的脸上,微微一笑,接着道:“那两年我忙得很,跟你也算聚少离多,之后更一点忙帮不上,多亏有胖子看顾着你。” “嗯,我知道。”听闷油瓶提到自己生前最后几年的事,吴邪心里也难免有点儿沉重,他知道小哥一直为着当年的死别而痛惜,更为不能帮助自己渡过难关,至死都没见上一面而耿耿于怀。他不能想象当小哥离开青铜门,从胖子嘴里听到自己已不在时,到底会是怎样的感受——如果换了自己,即使没有同生共死的情感加注,光凭这些日子的依恋和爱慕,他就觉得自己受不了。 何况当年小哥的痛楚,恐怕比自己此刻还锥心刺骨得多。 想到这里,吴邪也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搂住闷油瓶,在他肩上拍了拍,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起身往浴室去了。 洗漱完毕吃过早饭,两人出门,依旧往西湖边去。 一路天高云淡,清风习习,这般不冷也不热的天气似乎最适合回忆怀旧,包括与老朋友的久别重逢。 吴邪心里有点儿打鼓,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当年的旧人,如果可能,他更想见胖子本人,然而既然见不到,见见他的后人也很好。坐在车上,他一言不发,默默斟酌等会儿该说什么,怎么去介绍自己……闷油瓶看出他的紧张,说声放松。 车一路向前,很快便到了停泊点。 步行不远,两人看到前方湖边有人正向他们招手——那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三十多岁年纪,体格壮实,说胖倒不胖。这人五官端正,带一丝粗犷的男人味儿,笑着朝两人招呼道: “张先生,吴先生。” 两人迎上去,这人也走过来,言辞十分热情,“总算见到了,不容易。” “是不容易。”闷油瓶微微点头,向吴邪介绍:“这是王胜利先生,胖子的孙辈。” “没想到啊……”王胜利朝闷油瓶点点头,然后看向吴邪,边上下打量,边摇头道:“真没想到啊,我爷爷当年念叨了吴邪先生多少次,临死都为他落过眼泪,没想着最后还是我见了吴邪先生这一面。” “……有劳你们牵挂了。”吴邪这会儿心里反倒平静下来,隐隐有点儿悲喜交加的意思,却并未强烈到让他失控。或许这就是时间的力量,把所有冲动和饱满的激情,都压缩成了更冷静、更永恒的东西。 王胜利不住摇头,很是感叹了几句,似乎也为这一天做了许多准备。他对两人道:“起初张先生联系我时,我还有些不信,这去了一百多年的人,怎会说回来就回来了呢?但既然是张先生的话,那就由不得我不信,这许多年,王家一直受他们照顾着。光说当年大战的时候,我家人在外头,要不是张家帮忙,恐怕现在压根就没我。” “不客气。”闷油瓶淡然道:“照顾兄弟后人是分内事。” 王胜利连连点头,叹了一声,又道:“这次张先生安排,说吴邪先生要回来,我得代表我爷爷来见个面。说起我爷爷,他老人家这辈子念叨得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云彩奶奶,一个就是吴邪先生了。” 云彩……吴邪一怔,想起这又是一位早逝的故人,他已大概了解过铁三角当年的冒险,知道在巴乃的雄山恶水中,云彩曾为他们提供过许多帮助,彼此结下了深厚友情,胖子更对云彩深情不忘,都说好要娶她到北京了……可惜,一声枪响终结了云彩的生命,也终结了胖子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云彩奶奶?”吴邪忍不住疑惑。 “啊,只是个称呼。”王胜利赶紧道:“我家的事,张先生清楚。不过可能没有对您说,跟您解释下吧,如果严格从血缘上讲,我并不能算王老先生的孙辈,我跟爷爷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奶奶带着我父亲嫁给了爷爷。” 原来是这样……吴邪似乎明白了点儿。 失去云彩后,胖子曾经很是消沉了几年,呆在巴乃不问世事。但最终,他还是舍不得曾经探究过的一切,跟吴邪去了西藏,跑过其他地方,也一步步看着吴邪走向生命终结。 那时候,胖子跟吴邪说,我还不能就这么退休,要是我也不管你了,天真你咋办?要隐居要咋的,都得等把你的事情结一结,我再回巴乃游山玩水的好。 没想到,这结一结,最终结掉的却是吴邪的性命。 跟吴邪从藏地回来后,胖子没有去巴乃,而是北上留京,再度打开潘家园的盘口,回到他熟悉的生活里。他本就是个粗中有细,心思缜密的人,一言一行都有他的谋划,只不过常年掩饰在那些不拘小节,大说大笑里头了。 胖子隐隐感悟到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变化,甚至察觉了吴邪可能面对的最糟结局,这是他无法干涉,更无力扭转的。 胖子开始变了,曾经满嘴跑火车,大大咧咧的胖爷变得更扎实,更浑厚,似乎正从道上的一介顽主,主动转变成更有影响力和控制力的枭雄。像许多令人敬畏的“老爷子”那样,胖子开始更多展现出拥有历经沧桑后的稳扎稳打,天不怕地不怕的冒险心渐渐隐匿。 吴邪的死讯传来时,胖子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调弄那一缸金鱼,这条是红顶帽儿,那条是银鳞玉甲,边儿上那条是旭日东升,还有游来游去的瑞气千条……直到伙计把话讲完,胖子也没有吱声儿,恍惚没听到。手下伙计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忐忑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消息。 “老板,杭州那边来消息,说吴老板……吴老板没了。” 最后五个字说得很轻,轻得几乎要听不到,依旧像五颗大冰雹,扎扎实实地砸下来,一字一个坑儿,让厅堂里的温度刹那间冻住了。 胖子依旧像没听到,许久之后,才回一句:“知道了,出去。” 知道了。 我知道了,吴老板没了,吴邪死了。 吴邪,吴邪没了…… 铁三角,吴邪……吴邪没了。 吴邪……咱的兄弟,胖子我是个粗人,说不来什么漂亮话儿,但兄弟这心里,始终都摆着你的一块地方,你这下没了……你比我年轻,怎么就能比我先没了呢? 唉,吴邪,咱铁三角……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明明白白地就没了。 吴邪没了呀…… 胖子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抖起来,像寒风中的落叶,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好像,好像自个儿还没开始哭,这手脚身子,怎么就先哭起来了呢?哭得这么惨,这么肆无忌惮…… 哭啊,哭啊,兄弟没了呀。 哎,眼睛里怎么也模糊了,是有水在荡么?到底是鱼缸里的水,还是眼睛里的水呢?怎么都荡起来,一起荡起来,从头到脚晕乎乎的,好似喝醉了酒——别瞎说,胖爷戒酒一年了,怎么能喝酒呢? 吴邪跟胖爷说过要保养身子,以后少出门,好好过日子。要好好过日子,这身体就是头一个该上心的,胖子你这把年纪,比我大一轮,可得养好了,小哥那怪物不提丫的,赶咱们爷爷的岁数还不够,咱这凡人可得把身子养好,花花世界没什么好玩儿的,烟酒少沾,最好戒掉,要不然啊,等小哥出来,哪儿还有力气陪他出门啊? 铁三角少一个都不行,胖子你说是不? 是啊,是啊,吴邪你说得可对呢,别看我总说你不成熟,叫你天真,其实你很多见地挺对路子的,你要真是个愣头青,我干嘛跟你铁三角到一块儿去呢? 咱铁三角少一个都不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胖子眨眨眼,突然看见一滴水就那么落下去,从眼睛里落到鱼缸里,和缸里的水混到一起,再也分不出来了。 他一怔,再眨巴下眼睛,又一滴水从眼睛里滚落下去,砸碎在水面上。 这是怎么了? 自己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这是怎么了? 吴老板没了。 谁,谁在说话? 吴老板没了。 没了……吴老板,吴邪……没了。 吴邪没了。 胖子紧紧闭上眼,发出一声嘶哑地长啸,伴随着鱼缸坠地的“哗啦”声——玻璃碎了,水泼泄地,半幅衣襟透湿,鱼满地乱蹦。 “吴邪!你这……”所有话语都消失在胖子撕心裂肺的大吼里,外间伙计个个儿听得心惊肉跳。 接到吴邪死讯的好几分钟后,胖子终于站在厅堂中间,狠狠地大哭一场。 吴邪没了,铁三角,终究是缺了一角。 直到日头偏西,胖子才挪动站得酸麻的腿,一步步出了门。眼睛这会儿已红得不能看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个半瞎的人,见什么都红彤彤的,影影绰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让他想到或许吴邪的死也是不真实的,兴许只是在做梦——然而,一踏出大门,看到半坠的日头,看到伙计们脸上既担忧又害怕的神情,他顿时又明白了。 是真的,吴邪是真没了。 ……接下来是要办丧事么?杭州那边儿有什么讲究? 吴邪这人,死也没成个家,自己做他兄弟的,也算得他老大哥吧,如今去给兄弟守灵,戴个孝,他家里可同意? 不,一定要去,不同意也要戴,吴邪这辈子,要没了自己,没了小哥,没了铁三角,那还是吴邪吗? 他抖抖索索地往外走,一步差点跨不过去,似乎站了太久,但胖爷这铁打的身子,又怎会因为多站两分钟就腿软?似乎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缠住了,才连路都走不利索。 伙计们围上来,似乎有人说什么,恍惚听得是:“老板?不要紧么?” 他没有回答,眼睛直愣愣的。 瞧他这模样,手脚麻利,心思机灵的掌眼自作主张,赶紧跑去柜台上,跟三两个客人招呼说今儿不做生意了,见谅见谅,请客人们出去,然后关了铺子的门。 胖子就在后边站着看,似乎全不关心,他心里早已被一件事占满,再无一丝空隙,关心不过来了。 心里空荡荡的,好似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败絮,让他头上阵阵发晕,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栽倒,身旁两个伙计赶忙扶住。胖子倒在人肩上,身子顿了顿,经这么一颠,他心里倒是明净了些,有个念头突然冲上来,他紧紧抓住伙计的袖子,急急地问: “后年……后年立秋,是哪一天?!” 伙计一愣,答不上来,旁边人摸出手机翻日历,说声八月二十六,胖子“哦”一声,鼻子里喷着热气,琢磨了两秒,又问:“八月二十六……过五天之后,是哪一天?” 九月一号呀,小学生也会的加减,老板怎么糊涂成这样? 这话自然没人敢说出口,伙计们嚅嗫片刻,说:“九月一号。” “九月一号,九月一号,好,好……”胖子浑身再次抖起来,长出口气,揉揉眼睛,看着环绕在身边的几个伙计,点出几个人来:“你,你,还有你……对,你们三个,明天开始好好锻炼起来,不行给你们找教练,过两年跟我一道出门。” “怎么?”被点到的人都愣住了,老板这是? “不许多问,到时候胖爷往长白山接人去,你们给爷拎包!”胖子大喝一声,刚才的混沌和颤抖似乎终于下去了,他记得还有一件事情没完,还没有——吴邪没了,小哥怎么办?! 这条路,还得咬紧牙关走下去啊! 那么一会儿工夫,时间似乎就过去了,飞快地跳过去,像拉动舞台上的幕布,正着拉,反着拉,一幕幕,一天天,都像流水那般哗啦啦地淌过,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 胖子靠在躺椅里,感觉浑身乏力,他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兴许还正在发烧,他刚从杭州回来,从吴邪的葬礼上回来。那是一场很奇特的葬礼,胖子不想说它怪,但它毕竟是那样与众不同。 葬礼上,该哭的人哭,该沉默的人沉默,该赶礼的人赶礼,秩序有条不紊,灵堂正当中挂着吴邪的黑白照片,黑框银边,底下丛丛白菊开得正艳,两旁挽联上写的什么,胖子已经忘了——他哪有功夫去记那些啊,只顾着看吴邪了。 照片上,吴邪看着胖子,胖子也看着他。吴邪似乎正朝这满屋子人微微笑着,青春矫健的模样,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就那么走了,已经不在了。恍惚间,胖子又觉得自己似乎搞错了,这里压根儿就不是吴邪的灵堂,吴邪也压根儿就还没有死呢,只是……只是睡过去了吧。 只是……他睡在哪儿呢? “……吴邪呢?”他就那么站了很久,直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朝身边人轻声问。 那人身子一动,没搭腔,只用眼睛默默看着他。 胖子又问声吴邪呢?那人终于“啊”了一声,说没了啊,侄儿没了。 侄儿? 胖子上下打量他,盯着他花白鬓角,下意识地也摸了摸自己耳朵上方的头发,心里恍恍惚惚的,眼里的人也终于同记忆对上号——他认出来了,这人是吴二白啊,吴邪的二叔,上回见着还不是这模样,怎么这次突然就老了一截? 刚回忆到这里,胖子又想起来,自己从杭州回来的当天,伙计们见了,都说老板怎么出门才几天,白头发就多出这么多?看,这块儿都白了。 他自己倒浑然不觉,拿手摸一摸,说声不要紧,老了,头发自然会白,谁不会白呢? 顺顺当当到白头,可是很不容易的,吴邪不就没能等到吗? 唉,吴邪啊……胖子长叹一声,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这当兄弟的,太不够意思了。 他突然感觉有些累,葬礼上的许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特别突出,那就是吴邪落葬的事情。 本来,参加葬礼该是全套的功夫,按胖子想法,自然要陪着兄弟落了葬,封了土,才好回来。谁知,当他问吴二白吴邪的墓地选在哪儿的时候,对方却一脸为难,说声没有。 “没有?咋会没有?” “确实没有。吴邪……不下葬。”吴二白答得有些勉强。 胖子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脑子里有些混,吴二白却不说了,转身招呼个人过来,说你跟王先生解释吧。说完,他便往门外去,脚步有些踉跄,不知是累坏了,还是吴家绝了后的打击,让他一下子变得这般苍老。 目送吴二白身影消失在门外,胖子才回过头,发现一个黑衣的年轻人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 是王盟。 “胖爷。”王盟声音哑哑的,这两天估计没少说话,也没少哭。胖子刚来就看到他在上下忙活,吴邪不在了,吴家二老年纪上去了,受此打击全都病歪歪的,他这跟了吴邪差不多十年的老伙计,干脆权充吴家的儿子使唤。 这场颇为体面的葬礼,基本靠吴二白和王盟做东家撑下来,当然解家跟霍家也出了不少力,听说解雨臣连续推了几个大生意,带着霍秀秀泡在吴家七、八天。也亏得有他们在,道上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才没有趁吴老板过世,杭州盘口无人支撑的功夫作乱。王盟毕竟还嫩,整个人又都浸在吴邪去了的悲痛里,让他这时候去对付那些人,绝对讨不了好。 “王盟啊……”胖子嘴一张,不知说点儿什么好,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片刻,王盟拉他往僻静的地方,重复了遍吴邪不下葬的事。 “怎么不下葬?”胖子大惊,问道:“人死了总得入土为安,咱这几个兄弟,虽说干过摸金发丘的勾当,但从不坏人祖坟不乱了风水,坦坦荡荡没得什么亏心事,怎么就不下葬呢?” “这个……” “是不是有什么顾忌?”胖子追问:“吴家的习俗?还是吴老狗的嘱咐?他们老九门的事情我不管,吴邪是胖爷兄弟,我兄弟这么年轻没了,难道不该入土?这……这人没了总得好好歇着吧?!我管他什么规矩顾忌,谁他妈要敢对我兄弟的骨头不恭敬,老子拆他全家!” 说到最后,胖子眼睛红红了,连连放狠话。 “老板有歇的地方,只是……” “歇哪儿?不说不下葬吗?” “另一个地方,胖爷别问了。”王盟叹口气,语气有点发虚。 胖子盯着他看了几秒,问道:“怎么回事儿,吴邪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说过。”王盟没有隐瞒,“老板最后的安排,是我陪他去的。” “……他不葬在杭州?” “嗯。” “也不在长沙?” “不在。” “那是……” “胖爷别问了,我不能说。”王盟一咬牙,叹道:“解当家也问过我,我没说,别说不告诉你们这些朋友,连吴家二叔,包括老板的父母我都没讲过,这事儿不能说。老板专门吩咐过,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包括日后张小哥出来了,连他都不许告诉!” …… “吴邪……真死了么?”半晌,胖子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 “兴许吧。”王盟声音很低,顿了顿,又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有时想起来真跟场梦似的,胖爷您说,年纪轻轻的老板,那么生龙活虎的老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然而转头一想,他并不是说没就没的,经历过那么多事,熬了这几年,有时候看他发病的样儿,我都替他难受,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可是……可是当真到这死的一天了,却又……” 他抹抹眼角渗出的泪水,说不下去。胖子呆呆看着他,静等他再说点儿什么,比如吴邪那个隐秘的交待,可是王盟擦干眼泪,突然将话锋一转,指着门口,低声道:“您今天上午进来的时候,跟一个穿白衣服的擦身而过,还记得吗?” 白衣服? 胖子一怔,想了想,好像有点儿印象。 “那是鹿先生,一早来拜祭,上了柱香便走了。”王盟道:“老板的事儿,都是他给安排的,您要真想打听,可以去找他问问。” “……什,什么人?!”胖子感觉心头乱跳,下意识地四下看去。那边,人来人往的灵堂里,有人正在向灵位鞠躬;几个一看就是道上的人摇着头进来;吴二白又出现了,陪着两个人说话。角落椅子上,吴家老太太恹恹地坐着,很没精神,旁边几个婶子陪着她,似乎生怕她伤心太过,又出什么悲剧。院子里,花木都还未凋落,几根长凳全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你说什么鹿先生?”胖子问。 “对不起,这事儿一直瞒着胖爷,但也是老板的意思。一来不想胖爷费心,二来……胖爷要知道了,必定会告诉那个人,而这是老板最不愿意看到的。” “怕我跟小哥说?”胖子吸口凉气,心底越发感到事情不得了,“这,这吴邪到底想做什么?!” “老板的心思……唉,胖爷还是去问鹿先生吧,如果他愿意讲的话。” 说完,王盟往厅上去,胖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前走。刚跨出前门,抬头就碰到了解雨臣,两人对视片刻,都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跟你也没说?”胖子终究有些不死心,抓着解雨臣又问。 “没有。” “这儿就没人知道吴邪葬在哪里?” “不知道。” “你不打听?”胖子有些急了。 解雨臣沉默片刻,轻轻摇头,眉梢眼底都是黯然的晦色。 “……罢了,吴邪有自己的选择,他不想告诉我们,一定有他的考虑。” “我……我呸!”胖子只觉一股邪火正在胸膛里左冲右撞,撕拉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生——憋屈啊憋屈,兄弟死了的痛苦还无处安放,跟着却连他葬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横劲儿一上来,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胖子觉得自己简直能把这里全拆了!可是……一切仅仅只有那么几秒钟,很快,他冷静下来,开始琢磨王盟的话。 鹿先生是吧…… 回北京后,王胖子便行动起来了,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真到了关键时刻,那刀刃儿磨得比谁都快。他可不像解雨臣那么瞻前顾后,没一大家子要照顾,无需维持一方势力平衡,再加上年轻时候浪荡过,如今早过了结婚成家保护老婆孩子的岁数——要保护的女人倒在枪口下,连同生共死的兄弟,也一个杳无音信,一个直接死球了。现在的胖爷啊,就是那舍得一身剐,也能把皇帝拉下马的角色。 底下人敲敲门,一晃身子进来,说找着那个鹿先生了,他好像知道老板要找他,跟您前后脚的,直接从杭州来了北京。 好家伙,送上门来了…… 胖子眼睛一横,说声既然这样,胖爷也不跟他玩儿阴招,明天摆桌酒,请他来吃个饭吧。 次日傍晚,鹿先生如约而至,两人在桌上谈了很久,内容除了他二人外没人听见。总之,鹿先生似乎略微透了点儿吴邪的想法,却绝对没有泄露墓穴的地点。不说的理由还是那个——告诉了你,张起灵必然会知道,那吴邪的苦心或许就白费了。 听这些话,胖子先是气,后是伤心,再后来,一仰脖子把酒喝干净,愤愤地往大腿上一拍,跟着又笑了,大声说这吴邪,这天真!妈的平时看着懵懵懂懂,真要干大事儿了,还就能憋着一口气给干成了!不但干了事儿,还把胖爷性子莫得透彻,连胖爷都给防住了。 大男人说这话好像有些矫情,但事情就这么回事儿——胖爷重感情,尤其对这两个兄弟,那是同生共死,没二话!真要知道了天真葬在哪儿,能不跟小哥说?小哥这还不知道天真没了,要知道了,得是什么样儿?到时候小哥要问自己吴邪葬在哪里,自己能不说吗?自己能眼睁睁看他那样儿不告诉他吗? 胖子真做不到。 所以,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你,你别说了,别告诉我。只要天真的安排顺顺当当的,那就好了。我只觉得这人……真要走之前,也不来看我一眼,或者给我个信儿,我去看看他也好啊。这,这上次见面,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儿了。” “他也是怕你难过。吴邪最后的日子实在不太好了,多说两句话都吃力。”鹿先生叹口气,道:“我跟王盟送他进去时,也是万分舍不得,但总要跨过那道坎儿的,唉,给他准备的东西,也不知道吃完了没有……” 胖子一顿,看着他没说话。鹿先生微微苦笑,思索片刻再度开口。 按病情发展,吴邪到后期,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昏迷程度也越来越深,最后会在某一次沉睡中彻底死亡,永远不能醒来。经过观察和推算,当他们发现他开始进入最后阶段时,就启程往墓穴去了,在那里呆了两天后,吴邪自己似乎有所感觉,跟他们说时间到了,该进去了。然后他们送他进去,扶他在石棺里躺好。出于稳妥的考虑,他们依然给他留下了食物和水,说如果还能醒来,就吃点东西。 吴邪笑着摇头,之后的日子他要一个人过了。 “一个人过……”胖子握紧拳头,眼圈儿又不受控制地红了,他把这四个字反复呢喃了几遍,问:“你说……他现在还醒着吗?” “坦白说我不知道,或许已经睡了。” 鹿先生抬头看向窗外,今晚的北京难得有个明净的好夜色,天穹上,几颗星星正在闪烁,千里之外的山谷里,清风徐徐,树影低回,而在大地的腹中,吴邪陷入了长眠。 一睡百年,红尘梦远。 西湖上的风和百年前一样,或许更清新,更明澈,远远几艘古香古色的画舫在水中荡漾,渐行渐远,慵懒适意。 吴邪坐在湖边,听王胜利讲这些陈旧泛黄的老故事,心头百感交集。他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忘记胖子,虽然记忆里抹去了具体的事件,但在灵魂和情感上,当年的兄弟情分似乎都还留着。许多事王胜利只要一讲,吴邪就觉得心头跳得快上两分,熟悉感在脑中回荡,他默默跟随对方的讲述,然后在心里附和说“是的,就是这样”——这大约也是一种灵魂共鸣? 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忘记胖子,没有忘记铁三角牢不可破的友情。 之后……王胜利笑叹,讲述中不断将时间线往后推,勾勒胖子余下的岁月。 胖子继续在潘家园做他的生意,十年到了的日子,他上了长白山,接到闷油瓶出来,那当然不是一场愉快的会面,两个人都沉浸在吴邪身亡带来的痛楚中,好像被斩断了手脚,挖去了心肝,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这种痛伴随了胖子一生,相信闷油瓶也一样。 再之后,胖子过着平静的日子,直到快耳顺的年纪,才突然发现这日子很有些孤独……这时,有个人走进了他的生活。 这是一位朋友的朋友,姓罗。丈夫身亡后,罗女士一人带儿子,独立过了许多年,她经济条件不错,对古玩也有些兴趣,来胖子的铺子里光顾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熟了起来。 那时候的胖子,早已不若年轻时油滑,更多东西沉淀下去,锋芒内蕴,连生意都在不显山不露水中稳步发展,是道上一名响当当的人物了。 罗女士出身书香世家,欣赏有担当能做事业的男子汉,听闻胖子一直独身,便委婉地打探起来。胖子不是来者不拒的人,年轻时候荒唐过,放荡过,也真心实意死心塌地地爱过,只是命运弄人,统统没有成果。如今他看得更开,也更懂得如何拿捏生活的点滴,加上对罗女士这样懂事大气的女人确实很有好感,两人试探着接触,最后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结婚的时候,胖子有点儿不自在,说胖爷……胖爷这辈子是头一遭给女人用家庭拴住,你可要抓紧喽。 怕你个胖子跑了不成? 哎,不是……就,那个,我跟你讲过的,年轻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人,差点就娶回家了…… 云彩姑娘是吧,我知道。她笑笑,给胖子理一理衣襟,又捋了捋他鬓边点点斑白的头发,说我已经给儿子招呼好了,他呢,不一定管你叫爸,但嘴上一定要给云彩留个位置,阿姨也好,姑姑也好,必须恭恭敬敬的。逢年过节你念叨她,记着她,家里吃团年饭给她摆双筷子,都不许有意见。 哎,你……你怎么就先说了呢?这话本该我跟他们亲自讲才是。 你讲不如我讲,我讲儿子更听得进去,好了,进去登记吧。你也是讲究,非要登记做什么,老头老太婆的,凑一块儿过了不就是。 那不行,那不行……胖爷喜欢谁,那就得明媒正娶。让人不明不白的跟着,算个什么事儿?胖爷干不出这种占女人便宜的勾当来。今天先领证,回头还得摆酒,好好热闹一下,我已看好两家饭店…… 说什么呢,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多不好意思…… …… 王胜利边讲,边忍不住摇头轻笑,吴邪也满脸笑容,听到老朋友的喜讯,听他在晚年时有人相扶相伴,过完了平稳安然的一生,让他发自内心为胖子高兴,感到幸福。 看他这样,闷油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眼底是深情和满足。 这晚三人在楼外楼聚餐,灯火辉映中,觥筹交错,喜笑颜开。这第一杯酒三人都没有饮,而是洒在地下,祭奠给不得不缺席的胖子;第二杯,王胜利一口干了,代他爷爷给弟兄们说声好久不见;第三杯,三人一同饮尽,庆祝铁三角百年之后的重逢。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一切都已消逝在时间中,一切又像还停留在那里,只待彼此的归来,发现,怀念,欣赏…… 这是尽兴的一晚,王胜利和胖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听多了老爷子的故事,和这位传奇性的潘家园地头蛇反而在心灵上更为接近,一些旧年的话语由他说出来,当真是惟妙惟肖。连闷油瓶都点头,说跟你爷爷很像。 像么?哪里像? ……你比他还是文雅些。 哎哟,张先生过奖,我是不好意思在您二位面前太粗俗咯。我就一大俗人,真的,听我爸说,爷爷当年有句话叫做当俗人最快活,整那么多压力啊、纠葛啊什么的,完全没必要!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想泡妞就泡妞——当然啊,泡了要负责的——他经历太多,看过太多,到最后什么都看开了,眼前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不怕您笑话,除了……除了您带小张先生去拜访他那回,晚年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心平气和,没说过一句重话。 是么…… “哪一回?”吴邪一怔,问道:“你们说什么事?” “是张先生和我爷爷晚年的一次会面。”王胜利看看闷油瓶脸色,确定他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才对吴邪道:“那也是爷爷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张先生了。那时候,老爷子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风烛残年,为打听您的事,张先生带小张先生去拜访他,结果我爷爷看张先生带着人,还以为张先生成家有孩子了,对不住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哎,有这事儿?”吴邪脸上有点发烧,也不知是酒精烧的,还是这些话点上去的。自己死那么多年,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胖子计较这些干嘛呢,整得跟死了老婆再续弦一样,自己听着感觉有点儿臊得慌啊…… “这有什么可气……小哥也有他的考虑,他要真结婚有孩子了,我也,也没什么好说,不管我死不死,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嘛。” “瞎说。”闷油瓶突然轻斥一声,握住了吴邪的手,吴邪一怔,想挣脱又挣不开,只能假装不知道,由他握住,转头问王胜利道:“那……小哥当年找胖子,是想问我什么事儿?” “问您葬在哪里呗。”王胜利大笑,仰脖子喝干杯里的酒,“我爷爷那时候啊,土都快掩到脖子了,再不问就真没机会咯。我觉着吧,张先生还是抱着希望的,以为之前爷爷不告诉他是因为心里还有想法,结果爷爷是真不知道……吴先生您厉害啊,这么绝,当真一个人都没告诉过。” “我绝对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吴邪一叹,低声道:“只不过,真给他们知道了,恐怕这事儿就成不了了。” “哎,也是,这种事儿……说出去谁信啊,要不是我家跟张家一直有联系,知道他们不同寻常,怕是也不能信。” “嗯……主要是这事真没有太多指望,万一根本不能成功,却宣扬出去,连累小哥抱着希望等我百多年,太残忍了。”吴邪看一眼闷油瓶,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里脉脉流动的都是宽厚的温情。深吸口气,他又道:“我宁可小哥忘了我,或者喜欢上别人,他应该去喜欢一个可以陪着他,帮助他的人,不要被我这已经无缘的死者牵绊住了。” “胡说什么。”闷油瓶抓着他的手捏了捏,阻断他口中虽洒脱大气,却让人心酸的可能性,“你活过来了,就这样。” “嗯。”吴邪笑笑,王胜利被两人间不可言说的暖热气氛蒸腾,有些脸红,喃喃说我这把年纪的人了,按理说早就该成熟世故了,什么爱情啊都已经看得很淡,以生活为主了,但见了你们,才知道这东西,这东西…… 他起身给两人斟酒,只见桌上杯盘罗列,头顶灯光温润,跟着转头瞟向窗外。夜色正好,一轮圆月登上天宇,银光洒在远处西湖上,波光粼粼,静谧幽深。收回视线,他再看眼前这灯影月下一双人,忽而词穷,千言万语都梗在胸膛里,竟不知捡哪一句来说才好了。 放下酒瓶,王胜利又想了好几秒,干脆一拍大腿,说哎呀我讲不出来,你们啊,好像是爱情,又好像不是,说不出来,真说不出来了,感觉只要看着你们就这么好好的,就这么坐着,都是一件最好的事儿! “来来来,再开瓶酒,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来啊,我这都一百多年没喝过酒了,正馋得厉害呢。” “吴先生,我看你是不行的。都说三天不练手生,你再好的酒量,百多年没碰过,怕是也已经退化了。要不,今天咱们定量?先给你三两的量,解决了再说其他?” “……你这也太看不起我了,三两?半斤起步。” “半斤?你自己说的哦……” “那当然,我说的我认,快倒起来!” “吴先生哪……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在部队里时,就是出了名的好酒量,如今的酒啊,跟你当年不同。” “不都是酒嘛,能有什么不同?” “呵,这你就不懂了,我跟你说,这一百年来,酿造工艺首先就有很大进步,对发酵的掌控更圆滑了,比如你那个时代最好的茅台,曾因为水土的不可复制导致产量有限,后来啊……总之,现在好酒可多着呢!” “唷,这么好?那我更要多喝点儿了,活过来了就该享受生活不是……” …… 闷油瓶不怎么说话,静看他们一来一往,目光追逐着吴邪多变的神情,他时而认真,时而摇头,时而又兴奋得哈哈大笑,眉梢眼底都是奔流的喜色。几人推杯换盏,酒瓶空了便再拿一瓶,王胜利与吴邪说得越来越热络,互相劝酒,闷油瓶既不劝酒,也不拒绝,只一杯一杯饮下去,不知不觉竟成了三人中喝得最多的一个。 他当然不会失态,他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却从不抢走任何席面上的风头,只默默陪着,想着,坐在他心头眼底念念不忘的人身边,看时光仿佛在酒杯间一点点回溯,回到他们驰骋江海,追寻秘密的时代。 恍惚间,王胜利的模样在他眼中也变幻了,幻化成另一个更扎实更豪放的胖子,大大咧咧,粗中有细,正与他们在楼外楼相聚。 好久不见,胖子。 吴邪回来了。 他朝空中遥遥一敬,然后干掉这杯酒。 尘埃落定,岁月悠长。 回住地时,吴邪已有了五分醉意,脑内发晕,靠在闷油瓶肩上,走得踉踉跄跄。闷油瓶今晚由着他尽兴,对他的畅饮没说半个不字,还好吴邪是有分寸的人,即便再高兴,也不会让自己烂醉如泥,拼不过王胜利的酒量,后头也就收敛了。 回到房间,闷油瓶把吴邪脱了放进浴室,吴邪靠在满缸热水里昏昏欲睡,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眼睛已闭起来,脸色绯红。看他这样,闷油瓶微微一笑,自己去旁边冲澡,待洗好过来,发现吴邪竟真在浴缸里睡过去了,还好水温恒定,不会让他感冒。 感冒……吴邪现在还会感冒吗? 闷油瓶也不知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但他不想尝试,轻拍拍吴邪的脸,将人唤醒,让他洗了澡出去再睡,并问声是否要自己帮忙。 “哎?”吴邪睁开眼,看到他一怔,“我刚睡着了?” “嗯。” “怎么这就睡了……”吴邪挠头,“哎,今晚真喝多了,喝多了……小哥,我没酒后失态吧?” “没有。”闷油瓶拿过毛巾,帮吴邪擦把脸。 “唔,我自己来就好,没事儿。”吴邪接过毛巾,动动已经在热水里跑得瘫软,连每个毛孔都在嚷着舒服的身子,朝他道:“说起来,刚就眯这会儿,我还做了个梦呢。” “嗯?”毛巾被拿走,闷油瓶索性帮他洗头,边揉边问。 “我梦见胖子……”吴邪叹口气,透过窗户,看着外头夜色里闪烁的万家灯火,低声道:“真神奇,我居然梦见胖子了,其实……其实我应该不记得胖子什么模样的,但我知道,我心里就是知道,梦里那个人确实是他!” 吴邪盯着窗外连片的灯影,它们是那样璀璨鲜明,仿佛近在眼前,又像天上群星那样遥不可及。如今,早已普及的单向屏障可以让他安心欣赏夜景,却不会被外面人看到屋内的丝毫动静,但与此同时,从这间房屋中亮起的莹润灯火,同样会构成这座城市里生动夜景的一部分。 他看风景,同时也成为这景致中明灭的光辉。 “……是胖子,小哥。”吴邪微微笑起来,“你知道我梦见他什么了吗?” “什么。” “我梦见他来跟我告别的场景,这件事我的日记里没有记录,也不知是否真的发生过,但很神奇的是,我居然梦见是胖子叫我不要写进去的。那好像是我死前的两个多月吧……” 那一天西湖上起了风,游人稀少,吴邪拖着病弱的身体再次来到铺子里,打算最后再看一看这间伴随了他最好时光的店铺。 他现在的情况已经很艰难,隐隐约约的,有个声音在心底告诉他:时间快到了。 上周他停了药,并告知老高不用再发过来。听他说不打算再用药,老高在电话里沉默很久,说声也好,靠药物约束总不那么妥当,何况药效本身也在消退…… 药没有变,是吴邪的身体变了,体内激烈的反应好似一座熔炉,正将他从内到外炼化一新,在这庞然伟岸的力量面前,任何阻挡和镇定都好比蜉蝣撼树,微不足道。 即便暂时阻止了,也会被源源不断的后续力量碾得粉碎,该来的迟早要来。 不要紧,吴邪对他说,我已经从塔木陀回来,东西也取到了,没有什么事必须要靠药物支撑着我去办。 我该走了,老高,祝你顺利。 挂掉电话,吴邪起身走到门口,白亮的日光微微刺眼,他眯起眼,看着行人寥落的孤山路,突然,一个影子映入他眼帘。 胖子……是胖子! 胖子正朝他走来,没有一点儿招呼,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他就这么来了。像一阵风降落在西湖上,掀起荡荡的涟漪。 这可不是胖子的风格啊,他虽然大大咧咧,但向来准备得极好,每次要来杭州,就算不跟自己联系,也总会问问王盟你们老板在不在? 这一次,他突然袭击了。 傻,万一自己不在铺子里呢?万一自己根本不在杭州呢?那不白跑一趟么。吴邪笑笑,将他迎进来。 “啊……你个天真,你以为我没想过啊?”胖子点起根烟,紧跟着又掐灭了,“你病着,不能跟你面前抽烟。” “没事儿,反正……”吴邪刚想说反正也没救了,考虑胖子心情,又硬生生吞回去,换成“我这病不怕烟味,没什么影响”。 胖子还是不点,摆摆手,继续刚才那话:“我也想过你可能不在,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就当碰运气呗。说起来,你要真不在,胖爷还放心点儿,还有精力到处跑,还能出门,也是好事儿。” “嗯……”这话听着有点不吉,吴邪想胖子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如果他真猜到自己命不长久,或许也不奇怪,毕竟小花心知肚明,而胖子和他都在北京,又是一条道上的人物,七拐八弯的,总会有点消息漏出来。 就算小花不说,秀秀不说,谁都不说,以胖子的粗中有细,胆大精明,这件事又能瞒他到哪里? 想到这里,吴邪忍不住有些黯然,看胖子的脸色,发现他面上也不是太好,似乎几天没睡好觉了,脸上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怎么,你盘口上有麻烦?搞得这么憔悴。” “……没事儿,胖爷还有罩不住的盘口?”胖子喝口茶,皱眉想了片刻,说我是担心你,这几天都睡不着啊。 “担心我做什么,我好好的。”吴邪强颜欢笑。 “说不清,我心里慌……干脆来看你一眼。”他顿了顿,又道:“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直觉?咱几个出生入死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应该互相也该有点儿什么了吧?” “有点儿什么?你别吓我胖子,小爷不好这口。”吴邪讪笑,他知道胖子不是那意思,却又怕他将话题引到自己的病上去,干脆想插科打诨地模糊过去。 可惜胖子不吃这套,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胖爷爱的姑娘,对你这糙爷们儿没兴趣,真有点儿什么,那也该是你跟小哥有点儿什么……当初在藏地的时候,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是是是,我没出息,没出息。”吴邪合掌讨饶,笑道:“你不是一来就为了批判我吧,瞧这也好几个月没见了。你既然过来,今晚还是楼外楼,我做东,差不多饭点儿了,现在就过去?” “唔……”胖子不置可否,站起来往外走,两人慢悠悠晃到楼外楼坐下,点了一桌子菜,没吃两口,胖子搁下筷子,又静静地看着吴邪,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吴邪本就心虚,给他这么盯着,刚忍不住想说你盯着我看干嘛,只听胖子道: “天真,你是不是……” “嗯?” “你是不是……”胖子重复一遍,下面的话却怎么都吐不出来,吴邪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微微低下头,以避开他专注而哀伤的目光。 他知道,胖子想说:你是不是没几天日子了? 是啊,胖子,我要死了,很快就要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世界,走上一条未知的道路。等待我的未来究竟如何,我不知道。 没有人说话,两个大男人在饭桌上呆了好几分钟。终于,胖子深吸口气,打破尴尬的沉默,破天荒地给吴邪夹了块肉放到碗里,嘴上动了几次,才冒出一句: “你多吃点儿吧。” “啧,你这是干嘛呢,胖子你……肉麻。”万种情绪汹涌如海浪,突如其来,吴邪感到手足无措,似乎有东西正在他胸膛内鼓动,逼迫他要当着胖子的面流下泪来,他用尽了所有的控制力,才没有让它真正滑落。 “嗯,没事儿,你多吃点……这儿,多好的地方,菜也好吃,环境也好,还可以看西湖,看到你的铺子,多好……”胖子几乎语无伦次了,只管给他夹菜,吴邪挡也挡不住,只能仍由那些鸡鸭鱼肉在碗里堆出一个小山。 他想起胖子说这几天都睡不好,心里烦乱,说大家弟兄几个出生入死这么些年,彼此也该留点儿什么。 吴邪懂,他都懂的。 胖子一定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知道吴邪命不长久。亲近的人之间偶尔是会有这样反应的,不论是从各种蛛丝马迹分析,还是出于直觉,甚至灵异的不可解释。 铁三角那么多同生共死,自己这几年的情况,胖子都看在眼里,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他会猜不到吗? 一切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吃两口菜,胖子招呼服务员上了瓶五粮液,要拧开的时候,他看着吴邪,悄声问你现在能喝吗? 吴邪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但事到如今,喝吧。 酒杯举起,温热了那一份必然的冰凉,似乎连命中注定的冷酷,也在酒精里消融。 吴邪不敢多喝,抿一抿就放下,胖子也一反常态地不劝他,自个儿一杯杯下去,后来他似乎有了两分醉意,说话也更加放开。 “天真,我那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往一座大山里走,我问你干什么去啊,你不回答我,只往那方去。我急了,在背后追你,追啊追啊,怎么都追不上……真邪门儿了!你明明就没有跑,一步步走得那么慢,我怎么就追不上呢?” “胖子……”吴邪手一抖,准备给他斟上的酒泼洒出来,在桌面上滴出几点痕迹,好似谁哭落下的眼泪。 “我在你背后喊,说你去哪儿呀,小哥还没出来呢!咱们铁三角还没重聚呢!你家里还有爹妈呢!还有好多秘密都没解开呢……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放不下的事儿,那么喊喊,你肯定就不走了。结果你还是不停步,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那么走进那座山里,看不见了。” 胖子长叹口气,举起酒杯,想想又放下,看着吴邪,一字一句地说:“这个梦醒了之后,我就觉得不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不妙,接下来几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总觉得睡过去就还要做那个梦,让人太不舒服了……我想来想去啊,干脆直接杀来杭州一趟,来见见你……” ---------------------------------------------------------------------------------------------------------- 感谢大家对《归人》的支持 《归人》的本子目前正在通贩中,直接贴地址会被系统河蟹掉,大家有兴趣的话,烦请搜索TB店铺:花街六巷。 这是我所在的社团,也是《归人》唯一的通贩地址,谢谢。 今天是3月5日,吴邪生日,更一发,祝咱们永远的小三爷生日快乐,早日团圆。 ----------------------------------------------正文分割-------------------------------------------------- “胖子……我没事。”吴邪将杯里的酒一口干下去,感受那股灼烧的滋味儿熨过喉咙,直达胸臆,皱眉道:“我没事,真的,你别担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就算,就算……” 就算我真不在了,你也别太难过,人都是要死的。 “就算啥?”胖子目光犀利,这一瞬间,所有酒意似乎都退下去,他恢复成那个精明锐利的胖子,“天真你别瞒着,你老哥哥我见过的事儿多了,你要真有什么不好,至少给个信儿,这些年咱们走南闯北,都知道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不是你掩盖就能盖住,也不是你用了办法就能改变。” 话说到这份儿上,吴邪只能微微点头,唇边带上一抹苦笑,给自己盛了碗汤,是板栗淮山炖的土鸡,养胃。他一边慢慢喝着,一边在心里琢磨,胖子也不说话,只等他开腔。 喝过半碗,吴邪说:“我最近在做个事儿。” “什么?” “写日记。”吴邪看着胖子明显愣了一下的神情,笑笑,接着说:“我把这些年经历的好多事都写下来了,特别是这两年身体不好之后……” “啊……这样。那我今天来找你这个事,你也要记下来?” “应该会的,我明天就写。” “不,不要写了……不用写进去。我就一闲人,来找你聊天喝酒的,没什么,你不要当件大事放在心上,没什么。你还是留着精神写那些更重要的事情吧。” “……好。” 胖子点头,静听他下文,吴邪却不知还能怎么说了,想了想,又道:“我会写下一些想法,包括现在心境上的变化。胖子你看我,是不是觉得跟几年前不太一样了?” “大不相同。我还记得当年在山东的时候,你就一愣头青,什么都不懂,现在嘛,也还是在变……我觉得吧,光这两年你变化都特别大,不仅是当老板,更……话说现在要有个庙给你,你可以直接去做和尚了。” 吴邪笑起来,这胖子形容得…… “当和尚不至于,但我确实有很多变化,简单说,大概是成熟了吧。你讲得对,胖子,这人不经历一些事,永远成熟不了,但真到了成熟的时候,却又离终点不远了。” 胖子看着吴邪,没有出声儿,以他的精明老道,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离终点不远了。 有些事勉强不得,盖不住,也不是用什么办法就能改变的。 “嗯……” 话说到这里,真的已经够了,之后的都留给时间吧。 从楼外楼出来时,夜色深浓,胖子喝了大半瓶,加上心里压着事的缘故,此刻已很有几分醉意,走路开始不稳。吴邪想扶他,却被他推开,说胖爷能行,扛得住。于是吴邪也不勉强,由他了。 两人沿着西湖散步,打算走回铺子里再坐会儿,行到铺子门口的时候,胖子好似突然清醒过来,就着街灯凝视吴邪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胖子?” 吴邪招呼他,他摇头,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认真地说:“没关系,天真,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活着的。”他边说,边把手放到胸膛上,往心口拍得砰砰响,“咱的好兄弟,一直在胖爷这里活着呢!” 吴邪只觉浑身一震,从头到脚跟过了电似的,让他忍不住发抖,颤动,鼻子酸了,眼睛红了。 他看着胖子,郑重点了点头。 胖子,其实我……我就是去睡一觉,时间长点儿罢了,你别记挂着,你又不是我老婆,看我睡觉的样子做什么。 去你丫的,老子当年看你跟小哥睡觉的样子还少了?咱们在外头的时候不都轮流守夜吗,轮到胖爷,你们不都睡给我看呢。 …… 闷油瓶带吴邪回到卧房,他的酒已完全醒了,边洗边讲的那短暂黄粱梦,此时也正好讲完。 “我觉得,那就是胖子啊,小哥。”吴邪笑着,在床上躺下来,“或许是胖子知道我们今天碰了头,也忍不住要跟我再见一面了。你看,还是楼外楼,还是这样的夜晚,只是……内容稍微伤感了些。如果他知道今天我们的会面那么热烈,一定也高兴的。” “一定。”闷油瓶也坐上床,对面墙上柔柔展开一道屏幕,新闻主播的身影插在栩栩如生的画面中,通报今天在这和平安然的世界里发生的大事。 “哎,小哥,你有胖子的影像吗?”吴邪突然想到,自己还一直没有看过胖子的模样呢,如果小哥能给自己看看,那么刚才…… “有。”闷油瓶手指一动,新闻散去,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敦实,粗壮,浓眉大眼,穿一身半新不旧的休闲服,大大咧咧地站在一间古董铺子里,咧嘴朝两人笑着。 “……哎?”吴邪睁大眼,忍不住坐直身体,定定看着屏幕,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胖子?” 刚才在梦中与我相见的,不就是你吗? 那是曾被抹去的记忆重现? 还是时间留给自己的小小惊喜? 抑或……只是一场梦? 吴邪难以分辨,也不想再探究,他只看着那个已消逝在岁月中的男人,在心底默默说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几天,闷油瓶带着吴邪在杭州四处游逛,欣赏这座饱经风霜的城市于岁月洗涤后的面貌,如今它整洁、雅致,又带着几许沧桑和沉淀后的安然,与这个时代一样平稳前进着。 有时,吴邪也会自己走走看看,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与众不同,他就像一个真正的人,从历史的那一端跳跃而来,降落在这里,融入熙熙攘攘的红尘中,与此时此地共同前进。 西湖边是吴邪去得最多的地方,氤氲水汽里似乎还藏着当年的味道,他凝神细看时,会像在观察那些灯光闪烁的城镇一样,看到水面上浮动的氤氲和微光。就此他请教过闷油瓶,然而小哥也无法回答他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兴许那是人肉眼所不能及的光谱和波长?兴许是传统说法中的气运?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 不论如何,如今的吴邪比普通人多了一点观察世界的手段,这是好事。 他偶尔也会向内审视自己的力量,尝试用这样的目光去看人,茫茫人群中,有时会看到那么一两个人身上散发着晦暗的颜色,或黑或灰,抑或奇异的红影,吴邪猜测这或许意味着他们命不长久,但想继续再看时,那些若有若无的光晕又不见了。 吴邪猜想,如今的自己正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既能看见现实的部分,也能在机缘巧合下,偶尔一窥散落在另一个领域,并与现实重合的部分。 这样的能力,兴许对小哥多少有所助益。 那天晚饭时,他跟闷油瓶提出,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家里的事他也帮帮忙,闷油瓶放下筷子,认真想了一会儿,说回头交待个事情给你,从简单的入手吧。 你答应了? 嗯。 那你家不会有意见?我不姓张,毕竟算外人。吴邪有点紧张,他没想到小哥会这样爽快的答应下来。 外人?闷油瓶看他一眼,吴邪顿时觉得自己在他那里矮了两分,刚说出的两个字也变得格外不适合。 你是我家人。 吴邪心头一跳,小哥这话说得实在自然不过,不由得低下头,小声道:“嗯……抱歉,我只是怕你族里人不接受我,我毕竟……死过一次。” “都过去了。”闷油瓶似乎笑了下,说我们出门的第二天,毓泰就回族里去了,跟几位族中长辈沟通你的事,你就是我张家的人,有什么我都带着你。 吴邪一愣,忍不住露出笑容,正想感谢闷油瓶的费心,听他又道:“今年春节族中有聚会,我带你回去见他们。” “……谢谢你,小哥。” “该我谢你……你回来了。” 又过两天,杭州下起了雨,两人在楼外楼吃饭的时候,吴邪看着外头蒙蒙雨雾,突然叹了口气。 知道他心里有事,闷油瓶搁下筷子,静静看着吴邪的脸。 静默一阵,吴邪开口问:“小哥,我……我家里那些人,后来怎样?” 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了,只是这件事放在心里许久,始终有暴露出来的一天。吴邪很清楚,他其实也能猜到,按生前日记里所写,吴家就自己这一根独苗,父亲和二叔他们都已步入晚年,自己去后,家里多半不会再有子嗣,大概吴家就那么…… 而小哥一直不跟自己提这个问题,怕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既无人可追忆,无处可追寻,倒不如暂时避过,免得徒增伤感。 “吴家已经没人了。”沉默片刻,闷油瓶低声开口:“你去后,香火传承断了,过不几年,你父母、二叔他们也一一辞世,如今已没有吴家的血脉流传……除了你。” “这样啊……”吴邪一叹,心里空空的,虽说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还是有一丝不知所措和茫然,说不上伤心,但也绝不会是喜悦,仿佛一件早已被搬走的东西,一所空荡荡了好久的房间——它们一直被闭锁着,直到现在被打开,看到人去楼空的样子。 大约……这就是怅然吧。 点点头,他并不说什么,只想从心里将这件事抹过去,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走过,生老病死,世间法则,自己是逆天回来的人,但千百年过去,这样成功的人也仅仅自己一个。 爷爷会死,父母会死,二叔会死,整个吴家的人都会死,他们遵循着天地的法则,如斯而来,如斯而去,倒是自己违背了必然的道理,回到尘世了。 吴家的消失是必然,只不过吴邪这一颗尘世遗珠,需要在回归后坦然面对这样凄冷而真实的必然。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你……” 闷油瓶的声音在吴邪面前响起,比他日常的音色更低一些,听得出他也像吴邪一样,为这个话题感到遗憾,更为吴邪此刻的怅然感到不舍。 “我明白,小哥。”叹口气,吴邪道:“那天你在忙,毓泰跟我说,这世间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没有事事顺心的完美。比如我死后又回来,肯定要承受一些常人不会去承受的东西,和家人永别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回来了。” “嗯。”闷油瓶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不打紧。”吴邪深吸口气,感觉心里那种堵塞的感觉正在散去,“父母生我养我,二叔对我帮助极多,三叔更是让我认识了你,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虽然有点遗憾,但这是必须的。这个时候……我更觉得自己真切地活在这里,我和你一起。” “嗯。”闷油瓶握住他手的力量变大了。 “我想……”吴邪看着闷油瓶,认真地说:“我想去拜祭他们,现在还能找到他们的墓吗?” 沉默片刻,闷油瓶微微摇头。吴邪心里一空,什么意思? “没有了。”他叹口气,看着坐在对面的此生挚爱,缓缓道:“他们死后曾葬在公墓,后来因战时需要和后续改建,那些公墓也早已拆建,无后代供奉的骨灰都统一处置掉了。” 这样吗? 吴邪微微皱眉,心里有微微的刺痛,说一点不难过是假话,但他的理性也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件事大概确实无法可想。父母叔伯们走得那样早,时间又已默默流过近百年,即便没有社会种种变迁,也很少有家族会供奉三代之上的遗骨。 或许……真的只能说前生亲缘已尽,今生唯有在心头默念了。 他低头陷入沉默,闷油瓶也许久没有说话,只细细打量吴邪的脸色。 “怪我吗?” “啊?”突来的疑问让吴邪一怔,闷油瓶没再说话,只用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吴邪同他对视,在心里默默回味,突然明白他那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是担心自己因为已无处凭吊父母亲人而怪罪他吗? “不,小哥,我没那个意思,一点儿也没有。”吴邪摇头,“我相信你有你的考虑,你那么多事,那么重的责任,何况我死前,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就算你真有心想管,又用什么立场去管?没名没分的,是吧……” “我曾经去过。”他突来一句话,打断了吴邪的叙述。 “你死后,我去过一趟吴家,你父母见到我很激动,说是我害死了你,害了整个吴家……他们说如果吴家从未掺和过老九门的事,就……总之,吴家几代都因我不得善终,他们心里怕是恨透我了。”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吴邪还是从他冷静的表象下听到了一点不甘和激动,可以想象,当初闷油瓶与吴家人的相见是多么不愉快,甚至可能给彼此都在心灵上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痛。 小哥失去自己,痛苦难当。 而父母叔伯失去血亲,也是痛不欲生。 两种痛苦碰撞在一起,交织在一起,必然爆发出伤人伤己的惊人力量,让每一分痛苦都越发深刻而浓烈。 不知那场会面,双方都是如何挺过去的…… 想到这里,吴邪捂着脸,默默叹了口气。 他突然明白,不论自己如何超脱,如何想得通透明白,那终究是自己的立场,父母亲戚们怕是永远也无法理解小哥和自己之间的种种付出与追寻,更不可能如自己最后那样笑着面对这一场离别。 人生总有遗憾,如同做任何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你父母去后,我也想过替你尽一份力,但你家剩下的亲戚,包括你二叔坚决反对。”闷油瓶的声音在这间灯光温润,静谧悠然的房间里回荡,听在人耳中沉重如暮色,清晰如钟鼓,“他们不希望我再接触你家人,也希望吴家再不要同我,同任何秘密有关联,甚至连北京的解家想来上香都被婉拒了。” “这……”听着这些从未被提及的往事,吴邪再度词穷。 “这样也好。”闷油瓶盯着杯中莹润透彻的酒浆,声音低沉而平缓,“你家彻底断掉同这一切的纠葛,自然生活,不论是延续还是消亡,对他们都更好。我已经害了你,不能累及你更多家人……” “小哥。”吴邪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粗糙的手掌紧紧抓在掌中,似乎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抚平他在自己去后的漫长岁月里于方方面面受到的伤害和指责。 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承受林林种种,然后在重压下继续走下去。 “后来……”闷油瓶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后来战争爆发,社会变革,我听闻你家人长眠的墓园已不存后,在张家一处空置的园林里给他们设了个灵位……和你的灵位摆在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讲究,权充念想。” “小哥,你……”这话带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吴邪感觉心里那个空落落的洞一点点被填满。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一直默默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事,用他的方式来凭吊自己,包括自己生前有关联的亲族。 “小哥有情有义,好,真好……”吴邪叹一声,慢慢松开手,于温软的光芒里静静看眼前的男人,闷油瓶的眉眼在他眼里舒展,似乎也一并散发着光晕,由内而外透彻而清明,像一轮太阳,始终照耀着吴邪的人生路。 他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夜色深深,灯影融融,远处沉静的西湖畔花影翩然,水光在天穹下些微荡漾着,时光无声流过。 之后几天,两人往东行,来到曾经的山东,那是他们旅途的起点,在吴邪的提议下,闷油瓶自然愿意带他来故地重游一趟。再之后,他们返回北方,回到那幢屋子里,继续现在与未来的新生活。 在他自己的要求和闷油瓶谨慎的引导下,吴邪开始学着接触张家族长每天面对的事务,一步步真正融入彼此的生活。他学得很快,做得也很好,第二年夏天来到时,吴邪已能在那间汗牛充栋的地下图书室内独立操作了。 他时常沉迷于那里累累的书卷,无数从历史时光中保留下来的拓本、篆刻、竹简和布帛,还有已被转移到更高效、更稳固储存方式中的各种知识。许多连张家人自己都感到陌生,或觉得学习起来很繁琐的东西,通通成为了吴邪亟待探索的宝藏。 他看得那样入迷,学得那样深入,以至于常常忘记了时间。有许多次,都是闷油瓶下来接他,才发觉天色已晚,该放下这些,去客厅里喝一杯热茶,吃一顿美味的晚餐,然后和伴侣在海滩并肩散步;或上到天台,看金红的落日铺满天空和海面,于彤云簇拥中徐徐降下。 有时,他也会独自登上山顶,坐在峰顶的松林间举头眺望,月出东山,星悬天河,他仰望璀璨的群星,耳边似乎能听到时光一秒秒走过的脚步声。 再一些时候,比如大雪纷扬的隆冬,天黑得格外早,他就不再出门,两人或三人都呆在屋内,聊聊天,或关注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故事。 每年,他和闷油瓶都会出门远行,三天五天,一月两月,有时暂歇于罕有人烟的深山幽谷,有时在别的城市停驻,有时又选择故地重游,再度探索他们当年一起走过的地方。 舟行海上,西沙依然海蓝天青,日光明媚,收藏无数秘密的大海静默无言;再探巴乃,鬼湖沉睡在宏伟群山中,密洛陀藏匿的山腹无人打扰;深入丛林,湿热的塔木陀群蛇横行,却已不再能威胁吴邪的生命,他们甚至再度携手站在那块天外陨玉下方,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空洞,仿佛面对着宇宙中无穷无尽的奥秘。 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充满好奇,不怀好意的家伙,对这些窥视,他们往往一笑置之,实在过分了,便出手教训一下,让那些东西继续呆在他们能容忍的范围之外。 每年春节,他还会陪闷油瓶回到族中大宅,和张家人团聚,第一次回去时的紧张与忐忑还留在他心里,成为可爱的回忆。如今,他已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古老神秘大家族中的位置,并发挥他独特的作用,将一切处置得游刃有余。越来越多的族人愿意和他探讨事务,聆听他的意见,发自内心地将他视作了家族内重要的一员。 他曾问过他们,为什么会接纳自己这样的存在? 许多人告诉他:你很好,而且,两任族长都认可的人,应该是不会错的。 是么? 他微微一笑,张家族人,现在应算是他亲族的人们也报之以善意。 …… “吴邪。” 身后突来的招呼打断他的回忆,熟悉的声音让他忍不住露出微笑——说来也怪,他们已彼此相伴走过这么多年,对方早熟悉得如同另一个自己。然而,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模样,自己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放软心灵,发自灵魂地欢迎他的靠近。 多久了呢? 从回归这个世界算起,已经过去了五年?十年?三十年?还是更久?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眼前突然闪过熟悉而陌生的画面,不知是错觉,还是时间又一次赠予了他被遗忘的片段。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看到曾经青涩冲动的自己,浑身洋溢着懵懂而无畏的青春气息,在一幢半旧小楼下,和眼前的男人插身而过。 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吗? 直觉地,吴邪认为应该是。 还是那样啊……初见时,他就已是现在的模样,并永远以这个模样刻在自己眼里心里。不过,仔细看的话,也能发现在他年富力强的表象下,依旧有不同于当年的东西。 如今的他更成熟,更稳定,更深邃…… 吴邪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声,微笑着看近在眼前的男人,青春矫健,俊逸深沉,在他身上同时充盈着沧桑与鲜活,这是真正从时间与阅历中淬炼出来的味道。 看吴邪不说话,闷油瓶也微笑起来,又叫声他的名字,说该过去了。 “嗯,走吧小哥,不要让大家久等。” “自从你来过,每年春节自愿回祖宅的人越来越多了。”闷油瓶微微点头,似乎颇为欣慰。 “他们多少对我都有些好奇吧,尤其年轻一辈,像我这样的……特别我还跟了你。” “嗯。”闷油瓶没说什么,拉起他的手,朝主厅走去。 又是一年春来早,前两天大雪纷飞,今天这个除夕夜,倒是恰好赶上了雪后初晴的好日子。放眼看去,处处银装素裹,虽然冷些,却格外透彻而洁净。下午祭祖完毕,倏忽间已到晚宴时候,天开始黑下来,族人们已在厅上坐好,就等族长和他的伴侣入席了。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席间笑语不绝。吴邪看闷油瓶被族人们敬了几轮张家秘传的酒,饶是他海量,也多少有点儿晕了,这些后辈们平日难得亲近族长,看他略带两分醉意,都大着胆子来跟他说话。闷油瓶似乎也高兴,看着比平时放开不少,多说了好些话,还一直挂着微笑。 于是更多人走过来,他少不得又喝几杯,张毓泰看见,帮他挡下去,说你们不管敬现任族长或是敬下任族长,都一样的。接着,有人讲起上个月在南方的趣闻,引得满堂大笑,好一番喧嚣与热闹。 吴邪也喝了几杯,听他们谈笑一阵,悄然离席,走到院子里,冬夜繁星在他头顶闪耀,银河的形状同夏夜里一样壮美而绚烂。 岁月悠长,有这一人一心相伴,不论身在哪里,吴邪都不再感到寂寞。 就这样同他一路走下去,并肩同行,互相支撑,是吴邪此生所能想到的全部。 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活在百余年前,也同时活在这里…… “……吴邪叔叔?” 凝视夜空沉思许久,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吴邪回头一看,发现是张家的一位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正是伶俐而懵懂的年纪。 “你好,小妹妹。” “吴叔叔,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靠过来,站到吴邪身边。 看她红扑扑的脸,大眼睛里闪动的好奇神色,还有这稚嫩可爱的声音,吴邪忍不住笑了,俯身摸摸她的头,说当然可以,你问。 “那个……你是不是不会死?” “不,我会。”吴邪微笑着蹲下来,仰头看她。 “你也会死?”她吃惊地问:“我还以为你能永生呢。” “没人能够永生,小丫头。”吴邪捏捏她红润的脸颊,笑道:“我只是比别人多死一次,现在也比别人多活一点罢了,但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次死去的,永远睡着,就像所有人一样。” “这样啊……”她似乎松了一口气,“那,那你会一直和族长在一起吗?” “当然。” “太好了。”她笑起来,“我担心……我担心要是族长不在了,吴叔叔你还必须一直活着的话,那不是很孤单吗?所以忍不住来问你啦,你们在一起就好。” “当然,一直在一起。”盈盈月色下,吴邪笑得越发温柔,小女孩看着他的脸,似乎也觉得他这样很好看,干脆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声“谢谢吴叔叔”,跟着飞快跑回厅上去了。 吴邪站起来,摇头笑笑,忽而一转身,发现方才他们正谈论着的男人也已步出了喧闹的大厅,正站在廊下默默看他,眼睛里满溢着深深的温柔。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他曾从生死的那一端归来,有一天还会再度归去,然而能够在归去来兮之间寻获这失而复得的深情挚爱,笃定彼此灵魂之约,即便岁月苍老,亦早已别无所求。 吴邪走上前去,轻轻握住闷油瓶的手,十指紧扣,心手相连。 执子之手,与子同归。 全文完。 ┏-┓ ┏-┓ ┃ ┃ ┃ ┃ ╭︿︿╮ ┃ `~⺌~` ┃ ( 书香 ) ┃ ▂▂ ▂ ┃.o○╰﹀﹀╯ ┃≡ o≡┃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由【潋滟旧梦】为您整理=(ˉ﹃ˉ)= --━┻┻┻━━━━━━━━━━━━━━━━━━━★★━━━━